“他也想过就此斩断你们之间的情谊,可是这个傻瓜,后来一听说你被带去了五侯府,竟不顾有伤在身,要去救你呢。”苏诘偏过头轻轻一笑,“什么时候起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竟已重得足以让他置毕生大业于不顾了。可是你呢,你能为他牺牲什么吗?比如容王的养育之恩?”

江鶦一颤,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苏诘也不再说话,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江鶦再度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才轻柔开口:“家仇不共戴天,否则枉为人子。你们只是做朋友,好不好?趁现在彼此陷得都不深……好不好?”

第37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2)

苏诘这番话说得越来越慢,玲珑口才早已不见,一句话吞吐停顿数次,竟隐隐带了恳求之意。

熙瑞缓缓转醒,耳畔只听苏诘笑道:“公子怎么这么不胜酒力,连鶦姑娘都没事呢,还不快起来,天都黑了。”

熙瑞吃了一惊,连忙坐起。

这时帘子轻轻响了响,一个声音说:“怎么,他还没醒?”

他抬头去看,只见舱口走进来一个身影,端了只青花瓷碗轻轻放在案几上,“头晕吗?快喝两口醒醒。”

熙瑞努力睁眼望去,江鶦的面容却陷在一片阴暗中,懵然不明,只是语调听起来非常平静温润,熙瑞突然羞赧,揽过碗来,“我真不中用,让鶦儿看笑话了。”边说边吞咽。

苏诘笑道:“猪八戒吃人参果,可别咽得太急了后悔没吃出滋味儿。”

熙瑞愧道:“这……说得也是……啊,这是什么?酒酿丸子么?怎么不太像?”

江鶦说:“这馅儿不是豆沙,是花芯。”

熙瑞一愣,“花芯?”

江鶦微微点一点头,“莲花的心。”她的声音始终淡淡轻轻,像月色下被风吹皱的湖面,平静中带有一丝不真实的虚幻。

熙瑞一口气把酒酿丸子全都吃了,大呼一声过瘾,“就是在皇宫里我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真是不虚此行!”

江鶦接过空碗,又是淡淡一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熙瑞走出船舱,外面已经全黑,二人乘小舟上了岸,回头望去,只见湖面平静如镜,时而拂过微风,隐隐传送欢歌笑语,所见所闻,尽是温柔缠绵,他的心忽然柔软,忍不住笑着轻声吟唱:“花光月影宜相照……真不愧是花神湖,这句配得再好不过。鶦儿,我不想回长干了,我们就在这里待到荷花谢光好不好?”他回过头去想问问江鶦,转过脸却愣住了,只见江鶦眼底噙满泪水,只是始终没有滑下半滴来。

“鶦儿,你怎么了?”熙瑞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要为她拭去。

江鶦“噗”地笑出来,匆匆扭过头,脸上不知不觉泪湿一片,“我没事,没事……不过伤春悲秋而已。”

“你胡说,你有事瞒着我!”熙瑞又急又痛,连忙把她揽在怀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说啊!我一定为你做主!”

江鶦却只是边笑边断断续续地抽泣,“莲花的心是青色的,一个心字加一个青字,便是一个情字。世间最苦,莫过于情,那碗酒酿丸子是苦的,你怎么还能吃得那么开心?你怎么还能觉得好吃?”

熙瑞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敢,“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苦是苦了点,可是苦中带甘,比起豆沙馅来更有一番滋味。”他放柔声音低低在江鶦耳畔道,“原来莲花的心又可以写作情字啊,这说法我很喜欢啊,试问带了情的酒酿丸子,又怎么会不好吃呢,我以后若是还想吃,你会不会做给我吃?”

江鶦稍稍凝噎便泪如雨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正强忍克制着不愿宣泄。

熙瑞手足无措,心里隐隐疑惑一碗莲心做成的酒酿丸子似乎不致让她如此伤心欲绝,可又觉得不能追问原因,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终于只好什么都不说,搂着她任她哭个够。

江鶦在泪眼中看向波光粼粼的花神湖,那些青色的莲心,苦涩纠结的痴情,只有短短数月,数月而已,她为那人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反反复复问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如今总算明白,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在今夜为他流干所有的眼泪,安分守己流连于那段往事,不再成为他思念之外的任何负累。

第38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3)

回来时熙瑞的手轻轻伸过来,江鶦本能挣扎一下,还是由着他扣住了。二人指尖交叠在一起,就这样进了容王府的大门。江鶦心中慢慢泛起疑惑,一向安宁的王府,不知为何今天竟透出一丝忙乱,每个仆从脸上带着焦浮之色,步伐也较往日急促许多。这时江琬经过延廊,看见他们大呼一声:“太子,姐姐,你们可回来了!父王刚从宫里派人传话过来,太后病危,要大家即刻进京。”

太后病势比听闻来的还要沉重,屋里跪了一地太医却没有一个敢出声,容王守在床边轻轻握着母亲的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此刻竟被憔悴浸染。江鶦连忙带了弟弟妹妹跪于榻前,轻声呼唤下太后睁开眼吃力地扫过去,“琮儿……呢?”

太后疼惜孙子是出了名的,这种时候了仍心心念念惦记着他,江琮涩声答应:“奶奶,我在这里。”

太后的目光落到江鶦身上,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哀家有话要对鶦儿和琮儿说,你们全都出去吧。”

容王轻轻掖了掖被角,柔声说:“母亲别急,慢慢说,切勿伤神动气。我就候在殿外,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江鶦等一室人走干净这才起身,江琮坐到容王方才的位置紧紧握住太后右手,江鶦也想伸出手去握,又觉得此举唐突,二人毫无血缘更少来往,纵有敬意也少亲情。正踌躇着,太后主动摸索到她的手,江鶦心中流过一丝暖意,忙定定地轻轻地握住。

太后衰缓道:“哀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江家儿女一个个成人成家。鶦儿最年长,也最懂事,鶦儿的终身大事,一直都是哀家心头疙瘩,一日不成,哀家走也走得不甘心。”

多年来江鶦心有罅隙,将自己排除在江家门外,不料太后并未拿她当外人看待,字字句句语重心长,不由眼底一热,“奶奶宽怀,奶奶身体不会有事的。”

太后虚微一笑,下一句却让江鶦心惊起来,“你看圣上和容王,哪个更适合当皇帝?你不必怕,推心置腹地对我说罢。”

江鶦一怔,和江琮对看一眼,心下忐忑难言,太后却替她答了:“其实明眼人哪个不晓,皇帝优柔,远不及我儿智略。可是你想过吗,他们才德相差如此之远,孰强孰弱一幕了然,为何先皇执意要将帝位传予前者?”

江鶦听了一愣,这个问题几十年来不知让多少人疑惑不解过,也许连圣皇本人都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扪心自问,问自己这个位子还能坐多久。太后目光虚幻起来,八宝床上垂着的轻柔丝幔距离那日已经换了不知几重,那当初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却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先皇老迈得子,不喜反疑,听信谗言说我与人苟且,更质疑我儿血统,苦于没有证据,才将此事压下多年。只是背后一直有人彻查此事,那些人惯于兴风作浪,倘若抓到把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苦苦支撑多年的声誉都要毁于一旦,这些日子以来我挣扎许久,本不想将这惊天的秘密告诉你们姐弟二人,但鶦儿身为长女,琮儿又是唯一的男丁,总有一天要子承父业担起家中重任,早说迟说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江鶦惴惴不安起来,扭头朝江琮望去,见他倒不怎么意外,只是一味柔声安慰:“奶奶放心,琮儿知道轻重。”

太后攥着江鶦双手说:“你父王常夸你冰雪聪明,不输当年的琅琊郡主,哀家也很庆幸江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如今太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却对身边女子不闻不问,独独钟情于你,哀家详细思量过了,也只有让你嫁给太子,等他日熙瑞登基称帝,你就贵为皇后,留在宫中牵制,如此才能一劳永逸,永永远远的,为江家守住这个秘密。”

第39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4)

江鶦大惊,情急之余竟说不出话来反对,只听江琮抢先一步开了口:“奶奶,就算姐姐不嫁给太子,我们也未必会受制于人的。”

太后微微摇头,眼角有了泪光,“鶦儿,你可以怪奶奶,可是你不能否认自己肩上的担子。世事无常,尤其是在皇族之中,也许有朝一日,你亲人的生死,与你今日的抉择息息相关,当年哀家也是走这条路过来的……自从嫁入宫廷,几十年来看着这个帝国盛衰兴变,没有人能比哀家更明白个中苦楚,不管你情愿与否,明白与否,身在豪门家的女儿,终究是不能够有自己的感情。”

江鶦宛如掉入冰窟,双手霎时凉透,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脸色急变,江琮见状猛推她一下,大喝:“快传御医!”

江鶦反应过来,惊慌地冲出门去。屋子里顿时忙成一团,许多人的背影穿梭来去,江鶦怔怔退到外间,一会儿有人出来禀报已经无碍,一会儿又惊慌失措地陷入混乱,气得容王大骂他们饭桶。江鶦和两个妹妹待在一起,她们年幼,连日奔波已经疲乏至极,忍不住靠着江鶦沉沉睡了过去,江鶦也觉得昏茫,却只是累,无法入睡,神志和命运都被若干细线吊着,绷得紧紧。

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有内侍禀传皇帝来了,江鶦正想推醒两个妹妹出去见礼,有人却推门进来了。

“太后的情况不妙,不过想来暂时还不至于有危险。”一见面熙瑞就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轻声说,然后帮江鶦轻轻将双胞胎姐妹依次移到罗榻上,“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

江鶦摇摇头,“我不累。”

“就算不睡也应该靠一下,肩膀借你,好吗?”熙瑞眼神和语气里满是关怀。

江鶦却突然抗拒起来,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回拒他。正在心烦意乱之间,江琮走了进来,目光落到二人手上,脸色蓦地一沉。江鶦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到了熙瑞掌中,江鶦赶紧抽出,匆匆起身走到窗下。

熙瑞赧然之余,只觉得江琮看他的眼神敌意分明,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轻咳两声说:“我先出去了。”

“你不是真的打算嫁给他吧?”熙瑞一走江琮便沉哼一声。

那语气顿时让江鶦起了反感,“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琮自刚才起便满心郁郁,见她居然如此冷淡立刻就被激怒起来,“他是个废物!他哪里配得上你?”

“那你认为天下男子,有谁配得上我?”江鶦冷笑,连她自己也为自己话中的冰冷意外。

江琮不由一愣。除了冰冷,她的脸上竟还有一丝妖冶魅惑的浅笑,颠倒众生。

“我说什么也不准!像这种废物,杀十个也不费吹灰之力!”江琮忽然反应过来,眉头猛地紧皱,说话间高傲和阴戾齐齐掠过眼底,就要夺门而出,可是手臂却被抓住,没等看清一切,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杀吧!你大可以像杀秦少辜一样杀了皇太子。在你们这帮人眼中还有什么人的性命是可贵的?最好是杀尽天下人,连我也一起杀了。”

江琮慢慢抚上脸颊,怒气忽然间烟消云散,徒留怔然。被打的地方居然不疼……疼的是另一处,只是他触摸不到,安抚不了。两个人慢慢地竟能听清对方呼吸的声音,江鶦恍惚地扭头看向罗榻,江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吃惊地朝他们望过来。

第40节:无心风月,往事流七千(5)

三更敲过不久,一声长号突然刺破静夜,“太后薨逝——”语气间隐隐似有悲意,更多的却是刺耳的嘶喝。江鶦本已疲倦至极,突然因为这一声一下子神志清明。整个慈谙殿乱作一团,看着江琬江琰依偎在江琮身边哭得泪人一样,江鶦却只有满心空茫,她并非与太后亲近之人,其中的刻骨之痛永远也无法体会。

葬礼庄重但没有奢华习气,葬礼行完第七天,圣皇趁容王一家仍然滞留京城,摆下一席素宴相请。刚刚入席坐定,圣皇便亲自举杯向容王敬酒,一番言辞堪称肺腑:“朕知道这时候提起不太恰当,可是母亲临终,心心念念的都是此事,你我兄弟二人,手足情深不分彼此,在座的又都不是外人,熙瑞和鶦儿的婚事,不如就此商订一个日期吧?”

熙瑞走出席位,恭恭敬敬地拜倒。

王妃为难起来,不确定的目光落到容王脸上,容王不发一语,忽然淡淡笑道:“太子请起,我怎么受得起?”

熙瑞跪在地上说:“皇叔言重了,皇叔是看着我长大的,熙瑞于情于理都该拜这一拜。”

王妃反应过来,跟着附和说:“什么事都请殿下先起来再商议吧。”

熙瑞仍是不动,“我想娶鶦儿做我妻子,我是真心爱慕她,请两位答应。”顿一顿,又说,“熙瑞在此愿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只和鶦儿一人厮守,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王妃看一眼江鶦脸色,见她满面平静,心中虽疑仍是温和道:“这……能让殿下垂青是她的福气,王爷你看呢?”

容王脸上瞧不出不悦之色,只是说:“女大不中留,既然是母后的心愿,一切就交由皇上酌定吧。”

圣皇大喜,当即叫来礼官:“丧期过去便是开春,春降祥瑞,举行婚典再合适不过。”

王妃听了一怔,这样急却是做什么?再看容王并无反对的意思,王妃只好不再说什么。

熙瑞难掩喜色,迫不及待望向江鶦,想在她那里也找到一点情投意合的温柔回应,却见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一张脸仿佛戴了面具,没有一丝喜悦,没有半分惊诧,整个人像是置身事外,冷冷淡淡。

这时突然一声瓷器撞地的碎响,在座几人不由一愣,齐齐朝一角望去,只见江琮白玉一样精致无瑕的脸,不知何时已被愤怒的神色占据。

“这事恐怕要让太子失望了,姐姐早前已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另嫁他人?”

熙瑞大吃一惊,扭头望着江鶦,这下连圣皇也不知该说什么,满脸疑色地盯住了容王。

江鶦在沉默中慢慢起身,走到殿前行了一礼,“婚约一事只是琮弟他年少无知开的小小玩笑,已经过去多年,皇上不必当真。”

江琮脸色倏地一白,未加思索便拽过江鶦大骂:“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并没有人问过你的意思,你明明不喜欢他,你怎么能一个字都不说?”

“够了!”容王忽然呵斥一声,面无表情,似乎情势勉强还在掌握之中,只是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在圣上和太子面前大吵大闹,你眼里还有没有仪法?你给我滚出去!”

一声断喝终于将怔忪中的王妃惊醒,赶紧出来拦在中间,“王爷息怒,你们都冷静些,这又是何必。”

江琮推开她傲然瞪向容王,“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绝不会答应这门婚事,这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利益交换,太后一句话就要姐姐走她走过的老路,这和陪葬有什么区别?还有你,你根本不了解姐姐就说要娶她,娶了她之后你又会眷顾其他女子,嫁给这样的丈夫,除了在深宫终老一生外还能有什么幸福?”

容王大怒,脸上蓦地陡添一分厉色,抬手一个耳光甩了出去,“够了!”顿一顿又开口,“这取决鶦儿自己的意愿,谁都不能任意妄改!”

一时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连皇帝也不能。众人目光逐渐移往立于殿中的江鶦。

江鶦慢慢心慌意乱起来,气氛缓缓凝固,无声无息的压势从四面八方逼近,几乎让人窒息。江鶦抬起眼来,不小心与江琮的视线相撞,此刻的他竟像个孩子一样期期艾艾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往事忽然汹涌漫上心头,那些充满了花香和血光的回忆,还有一场未及绽放就已枯萎的爱情,最终都只化作了唇角的淡淡一笑。

“能嫁给太子殿下,是太后的心愿,也是我的福分。”

江琮的脸色骤然惨白。江鶦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定定望着熙瑞,欣喜和温柔慢慢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江鶦对他微笑一下,那笑容竟有些牵强。她忽然想要回身,她忽然想到刹那芳华中的那句戏言,那些时光曾经随着满寺山樱的盛开而灿烂到极致,却终究随着她的凋残远去。

第41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1)

第七章 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

容王一家回转王府当日,圣旨也跟着送抵,紧随其后的当然还有难以计数的聘礼,一家人安静听完这意料之中的婚配,赏了使官一笔可观的银子,又命人收拾出客房让其在府中小住,那使官是圣皇身边的红人,可是就像民间流传的“可笑帝女不如郡”,朝中官员不论品级,没有哪个不好奇容王府,还有那位屏翰郡主的,因此尽管宫里催得急,还是客客气气地住下了。

江鶦自接旨之日起便一直待在微云斋,闭门不出,发生什么事都不加理会。王妃和江琬江琰两姐妹先后来试探她,都被平和地推搪过去,那恬静神色下瞧不出丝毫破绽,连她自己也不能。她对自己说了很多遍,遇到熙瑞也许是个喘息的机会,嫁给他之后,可以理所当然离开王府入住东宫,再也不必身陷深为厌恶的阴谋泥淖。

每一个人都渐渐开始在相信她这一段姻缘是天赐的同时专注筹措起祝福的辞藻,好在大婚之日不致失礼于家国天下。

高兴的似乎只有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王府之中却绝口不提这桩喜事。江鶦倚窗而坐,闲靠着望向衣架上铺开的嫁衣,不自觉念及苏诘的千面绣。黄金壤,翡翠藤,天下间何处才有这样自由的净土?你若像风,谁又能抓得住你。如今她想起这话已经觉得麻木不仁,甚至可笑。我不是风也不是神,可我的命谁也不能掌控。

门轴吱呀一声,江琰怯怯探头进来,连着发生了这么些事,一向活泼的小丫头也收敛了很多。

江鶦微微一笑,“站在门外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江琰小心阖上门,“鶦姐姐,你……去看看琮哥哥好不好?”

“怎么了?”

“他病了好些天了。”江琰一边说一边吞吐,“他……”

“找了大夫没有?”江鶦心里轻轻刺痛一下,表面上却只是把不以为意的目光从嫁衣上移开,对上江琰为难的神色。

“你们两个都是一副恹恹不乐的样子,我……我那天听到你们吵架,”江琰抬起头来,“鶦姐姐,琮哥哥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那你嫁给太子,他岂不是最伤心的一个?”

江鶦恍然,像是对江琰也是对自己低低一笑,“不会的,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忘了我。那些只是戏言,你无须放在心上。”

第42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2)

“可是他只听你的话。”江琰哀求地望着江鶦,这也许就是血缘,让她可以为了同父异母的兄长每一丝伤感而痛心。

血缘,这是她和江琮之间永远不能出现的东西,有时候血缘是一种羁绊,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隔阻。江鶦微微一笑,倘若二人真是姐弟,江琮怕就不会再这样纠缠她了。

“我待会就去看他,你别担心。”

江琰喜笑颜开,忙不迭点点头,转过身去突然又回头,“对了,琮哥哥不在商略宫。”

“那他在哪里?”

“迟日园。”

“去迟日园干什么,现在那里还有花看吗?”江鶦诧异起来。

江琰摇摇头,“不知道,琮哥哥一回来就搬过去了。”

江鶦传来马车去了迟日园,门口守侍看见她丝毫也不意外,江鶦沉吟一下,“现在园子里有什么花可看吗?”

“回禀郡主,有秋海棠。”

“在哪里?”

“最后面的水阁。”

江鶦遣退旁人独自前往,远远的听见一阵箫声随风送来,断断续续,生疏中透着悲伤。

水阁悬满了白纱轻幔,榭中摆一张贵妃软椅,江琮静躺榻上,手里轻轻抚弄一支竹箫,漫不经心的目光始终投向湖面,并不因靠近的脚步声回头。

江鶦迟疑着伸出手去,抚上江琮额头,一层微微的薄热直袭手心,江鶦低低愠道:“你在发烧,怎么能在这里吹风?”

江琮轻轻推开她,“你别来管我,我吹一吹风又不会死,至少比闷在屋子里舒服许多。”

江鶦低眉片刻,无奈慢慢盈满胸中。她去找来铜盆打了井水,拧好帕子时江琮却翻过身去拿背对着她,江鶦静静开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琮浑身都冷,全部的热度都集中在了额头,她的每句话每个字像常年缠着他的低烧一样,软绵绵的叫人难受,“恭喜姐姐觅得良人,开春姐姐就是太子妃,皇后这个位子如入囊中,光耀江家门楣,世上也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姐姐更尊崇。”

字字句句带着尖刺,江鶦不为所动将他轻轻翻过来,拿着湿巾擦拭额际,“你能这么想最好,我嫁给太子,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江琮挥开她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要望进她心里,“好处?对你的好处在哪里?你与他厮守终身,为他生儿育女的好处在哪里?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处值得你把这样的一生都给一个你毫不喜欢的人?”

江鶦淡淡一笑,“不喜欢又如何,我喜欢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我还敢喜欢人吗?”

江琮一怔,说不出半句话来相对,江鶦俯身捡起湿巾,浸入盆中搓洗,神色平静如初。

铜盆忽然倾覆在地,水流四处漫淌,江鶦还来不及从这意外的响动中回复过来,已被江琮从背后紧紧抱住,“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我好好养病,你就什么都答应我,永永远远陪着我。”

“我全都记得。”江鶦喉头一紧,拉下他的手臂,转头一笑,“我答应你,不管你做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疼惜的人。”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感伤,声音微微低下去,浮起了久不曾见的怜爱。

江琮慢慢哽咽,身上冷,头脑却又昏沉闷热,两种感觉互相冲撞,一时言不由衷又好似字字肺腑:“为什么你一定要走?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肯留下?是不是真的要我去一刀杀了那个昏庸无能的太子,你才能死了这条心,安安分分留在我的身边?”

第43节:气象弥天,花事年年换(3)

江鶦见他眉宇之间净是狠辣,明明一张清秀的脸,竟被这残戾之色浸染得让人不寒而栗。江鶦苦笑着伸出手去落在江琮眉间,想为他抚平那两道紧皱的眉。

“你为什么总觉得杀人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种善因,得善果,你难道从不曾想过,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有双亲好友,和心中深爱的人?”

温暖从她指尖静静传来,江琮忽然失了所有挣扎,低下眉眼去枕在她肩头。也许他贪恋的只是这样的一丝暖意,和当初簪入樱花时在鬓间萦绕不去的一缕发香。

“秦少辜……你真那么在意他?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而已,就让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江琮抬起头来,眼底有着她从不曾见过的悲哀,“他能给你的,我哪一样少了,为什么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你知不知道那晚我一直一直跟着你们,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肯那样靠在他身上,却只是拉着我的手,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从没有像在他怀里一样,看着浑浊的月色,拼命祈求晨曦永远不要来临。”

江鶦怔然。无力拉开他的双手,无力将他推离,他也只是一个心被重重困住的孩子,可惜自己并不是能解救他的那个人。一想到这点,胸中竟蔓生出无限的疼痛,忽然发觉其实心底早已不再怪他,只是不知该怎样将原谅的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