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冷冷轻笑,“陆抉微,我是个女人,管不了家国天下那么大的事。圣锦交兵三载,已经逼死了我的丈夫,我不会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看它再逼死我的儿子。”

陆抉微凝视江鶦半晌,微微含笑道:“太后的心意我明白,战火多烧一天,就会有更多母亲在夜里饮泣,事关苍生,陆某愿效全劳。”

第90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3)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说都会说,可是要怎样做?听你们寒暄了半天,竟没有一句是点到主题上的。”

来人年纪不大,身披江牙海水五爪蛟龙袍,是锦国士族阶层惯穿的紫缎,这锦国士族,文人出身的穿浅紫,武将出身的穿深紫,所绣蛟龙爪数代表具体阶层,七爪最高。寥寥数眼,身份已昭然若揭,该是锦国第一勇士段洪蕤之子段仲麟无差。

陆抉微摇扇笑道:“是你太性急了,我们只说了个开场白而已。”

“我不爱听那个。”段仲麟走到桌前,上面水渍已干,图画时断时续,段仲麟索性拿个茶壶放到中心,四周排开几个杯子,“设若这是长干,这些是我军驻地,相差千里,如何在短期内攻下?”

江鶦道:“在不惊动城民的前提下攻克,必须快速轻捷,不宜大军挺进,只能用一队数百人左右的先锋开路,乔装分散,入城后在皇宫前集结;宫中十卫禁军,威容不可小觑,倘若全部留守,就算锦军蜂拥而至也要吃亏,所以必须将五成以上的兵力调离。”

“京城禁军离京,那就不叫禁军了。”段仲麟突然想起一事,禁军离京,似乎也并非没有先例,狐疑目光投向陆抉微,见他胸有成竹轻笑起来,顿时有了主意。

“永昌五年圣军征战末阑,皇族为容王一人出动了左龙武和右神策,末阑之战告罄,长干城却被五千鸦军趁虚攻占了数月之久。”

“换言之,只要江寄水离京,禁军必定随行在侧。”段仲麟思索一阵,“只是江寄水心思缜密,加上这事已有前车之鉴,还会再上当吗?”

“战事迫在眉睫,摄政王当然不会擅自离开京畿重地。”江鶦摇一摇头,“可是离京不能,离城却有很多机会。”

陆抉微已然明白过来,微笑道:“须得神策神威军一同随行,这种程度的离城,却也是很少见的吧。”

江鶦淡淡道:“所以我才选这个时候来告知你们,圣朝祖训,皇陵冬祭,宫中权贵都要宿住无尘山,摄政王也不能例外,前后约莫十天,势必出动大量禁军护卫,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皇城的防备最弱,时间仓促,能不能把握机会就看你们的动作快慢了。”

“冬祭的话,即是说我们要在短短两个月内完成选拔和训练精锐,突破层层边防关卡潜入长干腹地,熟悉地形,部署兵力等一切动作?”

段仲麟一语未完,突然一声断喝响起:“不行!”

三人一愣,秦少辜站在亭外,眉峰蹙起,“你若因我众叛亲离,我宁愿不争这片河山。”

此话一出,段仲麟和陆抉微一个摇头,一个苦笑,江鶦反应过来,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温润目光淡淡拂过眼前之人的脸庞。

光阴一晃而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曾经渴望为了一个人抛家弃国,连过去也不要,好像踏出一小步就能得到全新的人生,以为离开了就能摆脱一切,可是天大地大,时光变迁,没有什么因此真的改变,唯一不见了的是年轻过的自己。

恍然之余,一笑而过,“你放心,我若真到了众叛亲离那一天,并不见得一定是为你。”

“这是你的真心话?”

江鶦冷冷道:“我在庆幸我们还不至于沦落为敌,可是仗再这样打下去,难免没有那么一天。你可曾想过,多少人的血已经因你流尽,这场战事发动的那一天起你已经不再是逍遥江湖的仆姑箭君。”

第91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4)

一语如箭矢穿心,不留余地。惊怔之后是绵绵不绝的刺痛。秦少辜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涩笑意。

江鶦心里一酸,她猜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他们都明白眼下并非倾诉的场合。他已不再是秦少辜,而自己,又何尝是当初策马扬鞭的屏翰郡主?恍然间身体被满满的疲累充占,相对无言,更没有泪,江鶦轻叹一声,抬起眼来,放任自己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是只有她才能读懂的过往。

“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你要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至少我们的目标一致,这样想会不会觉得安慰些?”

秦少辜微微一笑,江鶦也随之哂然,仔细看去,他的眉眼其实就和多年前一样,清秀沧桑,熟悉温暖,已不能再让自己怦然心跳,那些疯狂追随他而去的念头,终于成了隔岸观望的镜花水月。

江鶦在江南一带又逗留了许多时日,每天寻欢作乐,直到入冬才依依不舍地筹备回程。

筹备又花去了十数日,离开那天已近隆冬,天空飘着雪,马车在成片的荒林间前行,每每车帘被风吹起,外面花木凋零,满目肃杀之气,千篇一律的景象在常人看来难免枯燥,江鶦却浑然不觉,玉书也兴致勃勃,伏在江鶦膝盖上看那些落雪,“母后,外面比宫里好玩,我们回去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江鶦抚弄着他的额发,“再过一阵子,等开了春,你想玩多久都可以。”

出来不过三旬,朝中已然改头换面,被升迁的和遭贬庶的各占三成,那些新面孔,江鶦不曾见过也无心结识,自从南游回来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只贪夜夜欢歌,每日疏于早朝,连过问一下也不愿。这天摄政王在流连城设宴赏雪,江鶦亦在受邀之列,席间有人借白雪为名题诗一首,文采风流,有人献上斑斑美玉,莫不是世间罕有,种种行迹看在江琮眼里,只觉得恹恹无聊,正想离席,突然听闻太后与皇上驾到,本能回头看去,长廊尽头一抹雪色身影姗姗而至,白色狐裘的领口结一道鲜艳的红丝绦,仿佛雪中走出来的仙子,满苑的人有八成愣住,那些还在咏冬叹雪的忽然觉得满天银妆与之相比都缺了几分生气。

江琮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时有个家仆靠近来低语了几句,江琮笑意渐收,点一点头,“让他到玉衍阁前的偏厅等我。”

家仆匆匆退下,江琮找个没人注意的空当抽身来到玉衍阁,来人一身不甚起眼的便衣装扮,恭敬跪下道:“卑职是右羽林司阶刘长缨,见过世子。”

江琮进门时就觉得他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听官衔立刻记起他是江鶦出游时随侍在旁的侍卫,“我知道,你起来说话。”

刘长缨起身,江琮又说:“坐下吧。刘司阶有什么事?”

刘长缨道:“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琮在心里冷笑一声,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还跑来这里做什么,脸上却淡淡地笑,“哦?是何事呢?”

刘长缨见铺陈已足,终于娓娓道来,从清晏的画舫一直说到筹划和谈,很长时间里厅内只有刘长缨的诉告声,江琮一语不发,面色平静,握着茶盏的手却逐渐施力,指节开始泛白。

刘长缨正说到红粉居之约,可是此行江鶦只带了大将军曲清随行,旁人无从知晓和谈内容。突然“乒”的一声传来,茶碗盖子掉在地上,茶杯竟被捏碎,瓷片割破掌心,鲜血以极快的速度洇出,在手背和手腕上汇出一条条细流,刘长缨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江琮却面色自若地温言道:“刘司阶心系社稷,是我国家之福。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又是当朝权贵,单我一人实在不能做主,须知会父亲再行定夺。”

第92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5)

刘长缨道:“世子所言极是。”

江琮又说:“可是父亲现正在花苑招待宾客,分身乏术,我看不如这样,刘司阶在这里稍候片刻,等筵席一结束我就让父亲来见你。”

刘长缨道:“卑职明白。”

江琮淡淡一笑,走出玉衍阁时血流已染红手掌,连袖口都浸透了,他却不知道疼,在剑房取了柄短小精悍易于藏匿的匕首后又折回去,刘长缨正奇怪他为何这样快就去而复返,而且跨入同时还关上了房门,电光火石之间万念闪过,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还来不及发问,一道寒光迎面袭来,不过颈间一凉的工夫,身体已悄然无声倒卧尘埃。

管家闻讯而来,见此情形不由面露惊色,江琮将匕首交给他,淡声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切记,不要惊动了父亲。”

御医小心翼翼地避开皮肉,拈出碎瓷,血污洗净后,白森森的伤口大小不一竟有十来条,御医取出药瓶正要上药,江琮突然站起,“糟了!”当下顾不得手,连忙叫来那通传的家奴询问,“来的就他一人吗?”

家奴答道:“就一人。”

江琮不放心,问道:“真的没有同伴,你可确定?”

家奴说:“奴才确定。”

江琮坐回椅子,思来想去仍觉得不妥,通敌叛国是何等大罪,没有后路、证据、同伴,区区司阶怎敢贸然告发太后?刘长缨好歹也是官场打了十年滚的人,断不会忽略这点,在他背后必然还有一人,只怪自己一时情急,下手太快,这下反倒打草惊蛇,让那人隐藏得更深。

然而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江琮懊恼之余也只有绞尽脑汁地思索法子,突然有个声音嚷着“舅舅舅舅”一路欢蹦而来,江琮还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玉书已经跑到了门口:“我们打雪仗可好玩了,你怎么不来呀?”

“你们先去,我这就来。”江琮一笑,目光落到小皇帝身后的人上,御医包扎得差不多了,最怵人的一幕已经过去,只是满地染着斑斑血迹的白绢和那药箱有些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江鶦吃了一惊,拿起那些白绢查看,涂着丹蔻的指甲露出。

江琮心念一动,“没事,我染指甲玩呢。”

话一出口就让江鶦白了一眼。“我一来你就走了,原来是染指甲来了?”

江琮收敛笑意,突然想到一个暗示她的法子,“对了,我刚收到密报,说有人借雪宴潜入王府盗取军机处正要发往前线的批函,人已捉到了,你猜是谁。”

江鶦淡淡说:“我怎么会知道?”

“羽林军司阶刘长缨,这人你有印象吗?”

江鶦想了想,“没有。”

“那我告诉你,你前阵子微服出宫,他是随行之一。太后出游这件事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担心有好事之徒把他盗函的事和你连起来猜疑,现在是非常时刻,仗打得人心惶惶,”屋里暂时没有别人,江琮走到窗下,看一眼雪里安安静静的走道,“我会设法拖延,你也最好在各种声音传到父亲那里之前把该堵的嘴都堵上。”

江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点什么,可是看他神色,分明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心下也狐疑起来,刘长缨偷盗密函?用意何在?“他有说是谁指使吗?”

江琮沉吟一想,答道:“我错手把他打死了。”

江鶦目光落到他手上,“凭他能把你伤成这样?”说着走过来,捉起江琮的手细细查看。

第93节: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6)

江琮猝不及防,本来下意识要挣脱,突然闻到江鶦身上传来的莲花冷香,沉淀的心神一下混浊起来,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用的什么武器,匕首?王府的管事何时变得这么松懈,竟让人随身携刀。”江鶦没看出什么端倪就松开来,“不是说要去打雪仗吗,这只手还想沾雪?”

江琮忽然笑一笑,抬起眼来,“你与这事无关,对吗?”

“什么?”江鶦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盗函之事,思忖一下,“当然无关,军机处的密函我要来做什么用。”

江琮突然上前一步把她抱紧,他在相拥的沉默中几次想要开口向她讨要真相,只是话到嘴边又不忍驱散这一刻的旖旎,良久才说:“我以为你此番出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声音轻轻吹落在耳根,有一点暖暖的痒,江鶦微笑着抬起头,“我是不喜欢宫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去清晏的花神湖畔,或是昭还寺后那片树林,驾一叶扁舟,起一座小屋,每天所想所见的都是人间最简单的事。可若真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可能又会厌恶清贫、单调,和自己的无能,至少现在我决定着千万人的命运,而他们决定不了我的。”

“那千万人的命运中也包括我吗?”江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江鶦轻轻把他推开,凝视良久还是说了心里的话:“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决定你的未来。”

“为什么?”

“你是我的亲人。”江鶦答得快而笃定,犹豫一下,抬手轻轻抚过江琮脸颊,指尖来到唇角时,忽然微微一笑,“失去亲人那种痛,我不想再尝一次。”

“你想怎么做呢?”江琮声音很平静。

江鶦没有回答,却换了个问题反问:“如果我这次出去后真的不打算回来,你会怎么做?”

江琮垂眸一想,说:“我会自己找,找遍天涯海角,然后就像把你从佛瞻寺里带回来一样。”

江鶦笑了,突然问:“对了,你有多久没出去玩了?”

江琮“嗯”了一阵,“大半年了。”

“等开春战事稳定,我们去江南,看那里的花。”

“开春还早呢,那时候再说吧。”

“还早?眼下已正月了。”

“正月?”江琮一怔,目光落到外面的雪地上,恍然大悟,“都正月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开春那么遥不可及呢。”

“也许是因为这个冬天太冷了。”两人站在大敞的门口,寒气袭来,脸上针扎般的刺痛,江鶦想到什么,又拉起江琮的手来看,绢布沁出丝丝的红,像落在雪里后被半埋起来的梅花。

当天江鶦回到慈谙殿便立刻传召曲清,“今天刘长缨去摄政王府内盗窃军机密函,已被当场格杀,你如何看待此事?”

曲清又惊又疑,“盗窃密函?据卑职所知,刘长缨此人虽不算忠心耿耿,却也不至于会做出通敌卖国的勾当,这其中,怕有什么误会吧?”

江鶦冷笑,“当然是误会,他与锦军素无来往,要密函有什么用,他真正想要的是高官厚禄,而且是通过出卖我们来获取。虽说死无对证,可我担心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当时出行的一共多少人?”

曲清答道:“约莫五十人,一支小队。”

“你都还记得分别是谁吗?”

“这些人都是卑职精挑细选,记得一清二楚。”

“好。刘长缨死因不明,他的同伙应该不致在短期内轻举妄动,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设什么局,总之把他找出来。”

“臣遵旨。”曲清迟疑一下,“摄政王那边,会不会有了警觉?”

“摄政王现在应该还不知情。”江鶦沉吟一番,“江琮就很难讲了,看样子他多半已经猜到一二,只是……”那句堵上该堵的嘴,弦外之音不言而喻,知道了却不点破,是指望着迷途知返吗?心神甫定,微微思吟,说,“正月十四开始皇陵冬祭,摄政王必定前往无尘山,就在那天行动吧。”

曲清一怔,“这么快?”粗略估算形势,可以预料的激烈让人无法不战栗,不知不觉额上竟渗出细密冷汗,颤声说,“如果锦国援军不到,单靠左右羽林,以寡击众,如何能抵挡其余八卫禁军?”

江鶦看着伏在殿下的曲清,声音柔和下来:“你很怕吗?”不等曲清回答,又说,“我也很怕,你要知道,若是我们不能成功,下场可能就不只是死这么简单。”

曲清苦笑,步子已经迈出,正在走着的路也开始崩塌,除了向前飞奔外,没有其他选择,说:“既投身军旅,便有以身殉国的觉悟。卑职不是怕死,卑职怕的是遗臭万年。”

江鶦摇摇头,“死都死了,就算给后人挫骨扬灰,我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可计较呢。”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谈话竟已偏离了主题,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一定会失败,锦将也很清楚,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攻城的机会,若是错失,损兵折将是小,铩羽而归是大,他们自当比我们更如履薄冰,唯恐错失一招。明天你带我的手谕出宫,集结已经抵城的先锋,想办法安置他们,小心行事,切莫声张。”顿一顿,淡淡道,“就以纸鸢为信。”

第94节: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1)

第七章 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

江琮醒来已是正午,他有些懊恼地望着渗入帘帐的晴光,不愿相信自己一觉竟又睡了这么久。

一只手撩起暗花垂纱,纤纤细指不似宫婢所有,江琮正在奇怪,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阳晒屁股了还赖在床上,别以为父亲不在就能这样无法无天。”

江琮忍不住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索性眼一闭躺着不动,可是身边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他又睁开眼,发现江鶦坐在床边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脸上隐约有悲伤的影子,但仔细一看,又似乎只是普通的微笑。

“我还以为是谁,你怎么会来?”

“出了几天太阳,雪都化尽了,外面好暖和,我想到处走走,你的伤怎样了,能走吗?”

江琮低头看了一眼,“只是手划破,又不是腿脚,你想去哪里?”

江鶦想了一下,“就去锦绣崖廊吧,那里人少,安静。”

外面的雪确实化尽了,只有路两旁还残存一丝灰白的痕迹,江琮边走边看,忽然轻叹,江鶦转过脸来笑,“又怎么了?”

“那么大的雪,居然不到三天就消融尽了。”

“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化雪的,你说雪化了,花就会开。”

“原来我以前是那么风雅的人。”江琮别开眼去,视线之中,只有一片荒芜,纵使皇家园林也不能幸免于残冬的摧折。江琮弯腰拈起台阶两旁堆积的一点雪块,灰灰的掺杂了枯枝和淤泥,已经不复最初的纯洁颜色,“自从你出嫁,我好像就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花开不开,已与我无关。”

江鶦微怔,然后勉强一笑,想说些什么来缓和这静静涌来的悲伤,脑中却空空荡荡,呆立半晌,竟说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话:“江琮,如果有天你我立场敌对怎么办?”

第95节: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2)

脱口之际就后悔了,简直好像是在昭示着这一天快到来了一样,以江琮的心智和刘长缨的密报,不难从这话联想到她南下一事,正想着该怎么斡旋兜回原意,江琮却微微一笑,“对了,这几天,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吧?”

江鶦沉吟一下,抬起眼,“你相信我吗?”

江琮避开她的注视,来到她耳边低低说:“这个词太轻了,相信和怀疑,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感情。”

一阵笑声遥远地传来,想是经过的宫女们。江琮忽然紧紧抱住江鶦,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所有的勇气,紧得无法动弹,更别提挣脱。理智和世俗的礼义在拥抱中被一丝丝抽离,江鶦轻颤着抬起手也想回抱他一下,江琮却在这时将她放开,头也不回地拾阶而去。

黄昏时他们到了锦绣崖廊前那一排长亭里,脚边,晚风掀动枯叶,簌簌作响,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并不觉得冷。

江鶦弯腰拾起一片落叶,经络分明,半黄半红,在一地深褐中格外鲜艳。她正想仔细察看它没有枯透的原因,一阵风却把叶子从她手上吹去,轻轻打在旁边江琮的胸口。他没有注意到,只是出神望着天空。暮色正好,被斜阳淡淡渲染的天际,飞着许多纸鸢,昏鸦穿梭其间,驱逐了冬天的萧瑟。

“应该让玉书一同来的,他最喜欢纸鸢,花灯这些玩意。确实都是好东西,想看的时候总能看到。”

江鶦倚着柱子在栏杆上坐下,忽然问:“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吗?”

“你?”江琮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找不到一样可以被你长久钟爱的东西。小时候,我和琬儿琰儿喜欢的东西,你会说你也很喜欢,我们想要的,你要是有,就毫不犹豫让出来,要是没有,就千方百计去争取来给我们,你从没有固定的喜好,似乎一切都可有可无。现在,我猜你最喜欢的该是玉书,只有他能留住你所有的视线。只有他你不会让给任何人。”

江鶦微微笑了,没有否认。江琮跟着一笑,也在栏杆上坐下,一起看飘舞的纸鸢,看得久了,那些纸做的东西好像脱胎换骨有了生命,竟带着几分自由和洒脱,仿佛随时都会挣脱线轴和一双双操纵的手,翩然而去。

子夜时分,女官急急跑进来告诉睡榻上的江鶦,说羽林大将军曲清求见。

江鶦听了顾不得多想,立即起身。

曲清等在偏厅,迎上来低声说:“已到了约莫八百余人,是专门突围的精锐,尚有六百人还未联系上,想是分散途中遇到阻碍,顺利的话应该也会在五日内抵达,卑职转达了太后的意思,他们这几天正在熟悉附近环境,部署兵力。”

江鶦点点头,“这事进行着就好,另外我要你去查刘长缨合谋之人,有头绪吗?”

“范围已缩小到七人,再往下便有些棘手,卑职猜想已有刘长缨这个前车之鉴,此人会打消告密的念头,一心追随太后也未可知。”

“上次刘长缨是撞上了江琮,我们才能逃过一劫,一次侥幸,不代表次次都能这么好运,时间紧迫,你想拿我们的命去赌他的良知,还是杀了这七个人一绝后患,自己掂量吧。”

曲清告退后,江鶦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支颐整理思绪,突然叫来女官:“江琮呢?”

“世子刚走,说有点事但不打紧,不必告诉太后。”

“没说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人来把他叫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