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夸夸其谈的上渊武人已经悄悄溜走,剩下的少年的同伴畏畏缩缩过来将他扶起,那少年也硬气,痛得在地上辗转也始终没有呻吟,满头大汗面色焦黄的死盯着孟扶摇,咬牙嘶声道,“…玄夫…门下尊严不容…侮辱,留下你的…名字来,本门燕掌门…定会如数…回报!”

留下你的名字来。

孟扶摇微微仰首,看着酒楼外艳阳如许,那一片灿烂阳光如水般在她眼前铺开,现出那年大雨倾盆中少年俯首一笑的温暖;现出玄元山上决裂之夜她一剑割裂的衣袖;现出演武场林玄元不顾身份的偷袭;现出后山洞中裴瑗伸手将她往绝崖下一推。

那些过去了,却也代表了开始的隐瞒出身的岁月。

在那样的岁月里,她孟扶摇,是一个谁都可以轻视的小卒,是被欢喜的男子鄙弃的废物,是玄元剑派上下合力欺辱的对象。

时光滔滔,变幻命运,当初猥琐无用的丑女,如今也该到了让玄元上下乃至全天下听清这个名字的时辰。

孟扶摇笑起来,明朗的,亮烈的。

她俯首看那少年,琅琅道,“告诉燕惊尘,我孟扶摇,接受你们的挑战,并决意践踏你玄元门下尊严,他最好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天煞,否则,我会让武林史上,再无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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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从客栈回宅子时,赫然发觉铁成已经带着护卫赶了回来,而正厅里坐着一个慢条斯理喝茶的人。

此人白衣如雪,气质洁净,用着自己专属的茶杯,喝着自己单用的茶叶,周围三尺之内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不敢靠近。

宗越。

孟扶摇一看见他,直觉就是想绕道,刚转了半个身,就听见毒舌男淡淡道,“一段日子不见,孟将军惹桃花的本事越发见涨,身边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人。”

云痕眉毛一挑,目中闪起怒色,孟扶摇拉了拉袖子,低低道,“这人就这德行,别理他,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转身笑嘻嘻道,“是啊,这不,你看你不也赶来凑数了?”

宗越慢慢品茶,道,“我嘛,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

孟扶摇讪讪笑,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坚决笑容露齿,宗越就当没看见,稳稳坐着喝茶,半晌才突然发现般的道,“咦你化了新妆?真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一枝独秀半壁江山。”

孟扶摇摸了摸半颗断齿,叹道,“个性就是这样塑造的…”

好容易宗大夫终于毒舌完了,拉着孟扶摇进了内室看她的断齿,命人着手准备材料,补牙在古代算个技术活,不过难不倒天生巧手的宗越,他用白锡、银笛、汞合成“汞齐”,也就是如今的假牙,怕银牙影响美观,还特意巧手雕琢了一个极小的玉套,孟扶摇捧着那个几可乱真的牙啧啧赞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然后宗大夫拉她进室拔牙,半颗牙不好装,干脆拔了装全颗,结果雅兰珠和云痕以及元宝大人就听见室内叫声如杀猪,一阵阵的嚎,“哎呀——痛呀——哎呀——”

雅兰珠目光呆滞的问云痕,“这人当初伤成那样都没皱过眉,现在拔颗牙怎么就叫成这样?”

云痕也思索不出孟扶摇的行为模式,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和孟扶摇呆时间最久的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抱着果子在啃,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拼命的时候,叫痛没人理,叫了干毛?现在有人理,自然要叫痛。

果然晚上孟扶摇要求上满汉全席补身,以抚慰她受伤的牙床,结果宗越凉凉答,“牙还没凝固,你只能喝稀粥。”

喝着稀粥的孟扶摇愁眉苦脸哀叹不绝,宗越不理她,自己数着药囊里的药物,突然微微叹息一声。

孟扶摇好奇,问,“怎么了?”

宗越淡淡答,“解药还差一味。”

“真的?”孟扶摇欣喜,结果就听见他答,“我打听过了,这最后一味,只有穹苍长青神殿有,我进不去。”

孟扶摇目光呆滞,将稀粥喝到了鼻子里,半晌哀怨一叹。

看来自己上辈子和长青神殿有缘,千丝万缕,这般那般,最后都要集中到那里去。

她想起月魄给的那个珠子,掏出来给宗越看,宗越脸色立即变了,听孟扶摇说了来龙去脉,半晌才叹息道,“好人不长命,祸害多幸运,看来真是这个道理。”

孟扶摇当没听见前面那句,惊喜,“好东西?”

宗越取过那珠子,小心的掰成两半,用雪莲和酒泡了,陈放在阴凉处,道,“夜半时服了,运气三周天,以后调息都在夜半月最明时,保你更上一台阶,并终身受用无穷。”

孟扶摇小气兮兮看着剩下半个,道!“那一半呢?”

“你现在不能用这么多,那一半留着,”宗越答,“等你再上两层的时候再用,效用加倍。”

孟扶摇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云瑰给的那个盒子,道,“蒙古大夫,你帮我治了这么多次病,我都没给你付诊金,这个盒子送你吧。”

“原来你还记得欠我诊金。”宗越习惯性刺她一句,接过盒子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道,“这东西也许用药可以溶出缝隙来,我先收起。”

孟扶摇摆摆手,呵欠连天的要睡觉!宗越端坐着不走,屋外柳树阴影打在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意明灭,忽然道,“我回来时从璇玑边境过,正遇上璇玑国前来迎接佛莲公主回国的銮驾。”

孟扶摇心跳了跳,眯了眯眼道,“与我何干?”

宗越目光一闪,扯出一抹笑意,道,“你果然见过她,否则你会直接问佛莲公主是谁。”

说漏嘴的孟扶摇立刻大大打了个呵欠,道,“路遇而已,此公主个性独特,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非同常人,我不敢对她有兴趣。”

“只怕你没兴趣也没用。”宗越闲闲的道,“据闻,佛莲公主在回国途中,忽蒙神佛指引,称天煞将出佛之圣徒,作为五洲大陆含莲出生的出名圣女,公主虔诚,是一定要亲眼见圣徒出世,并有所拜会的。”

孟扶摇“呃”的一声,道,“可怜的佛祖,什么时候能摆脱被她拿来当万能盾牌的悲惨命运呢?”

宗越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半晌道,“既然你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我走了。”

他施施然出去,留下孟扶摇咬了个被角在床上入定,半晌,她小小声对身边小床上的元宝大人道,“喂,耗子,在长瀚密林,当初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元宝大人坦然高卧,跷着二郎腿抖啊抖,不理睬孟扶摇。

谁叫你当初不肯听我解释,害我损失四根毛!现在你想听,我也不说给你听了。

反正都要来了,让你们当面去闹吧,啊哈哈哈哈。

耗子十分解恨的睡着了,留下某人,蹲在床上,在黑暗中目光灼灼,活生生两盏雪亮的探照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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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扶摇去天煞武功司登记,凡是参加天煞真武大会的各国武人都必须在武功司录名,孟扶摇在名册上写下自己名字,负责记录的官员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时间之久令孟扶摇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露馅了,却听那官员道,“孟扶摇?无极国忠毅将军孟扶摇?”

他这声一出,全屋子的官员都涌过来,看稀奇似的看着孟扶摇,七嘴八舌的问,“你就是那个无极传奇将军孟扶摇?”

“你就是那个单人闯戎营,独力杀七将的孟扶摇?”

“听说你力保姚城,却在城门口险些被逼自刎?”

“听说无极国反叛的德王大军事败,是因为你潜伏大营里应外合?“

“听说德王是你杀的?”

“听说德王临死前大呼:恨与孟扶摇生于同时!是不是真的?”

“听说无极太子十分青睐你,曾经在上阳宫亲自设宴宴请你?”

真是越传越神奇,越听越离谱,孟扶摇目瞪口呆的听着,喃喃道,“靠,谁这么牛逼?不是我吧?”

她向来小人物惯了,实在有点受不了一夜成名的感受,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还有身后其他报名者的既羡且妒的眼神都让她如芒在背,干脆抽身就向外走,还没走几步,身后内室帘子一掀,一人冷然道,“不过是个攀附皇室才飞黄腾达的贱民,你们这些人,身为我天煞官员,竟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孟扶摇听得那语声熟悉,回身一看,目光立即缩起如针尖。

古凌风,“天煞之金”的首领。

长瀚山那个暴雨之夜立即奔来眼前,孟扶摇似乎都再次听见那震耳的雨声,闻见箭矢发出的淡淡铁腥味儿,就是那夜,就是古凌风带领的“天煞之金”的包围逼迫,逼得战北野和她不得不奔入长瀚密林,接受那九死一生的考验,直接引发了后来的一连串事件。

这个踩着部下身体翻出陷阱的凉薄家伙,还没死吗?

看样子,他也要参加真武大会?

孟扶摇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一边开心的笑一边对古凌风弯弯腰,道,“古统领吗?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古凌风目光睥睨,“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你快死了…孟扶摇微笑,答,“自然,古统领刚厉决断,有所必为,在下闻名久矣。”

“孟将军还算识进退,”古凌风斜视她一眼,“真武大会时,在下会留你一命的。”

“多谢,多谢。”孟扶摇再次弯腰…真的很值得感谢啊,我都没打算留你的命,你还想着不要我的命,太高风亮节了。

她一边弯腰一边向外走,大抵腰弯得太勤姿态太谄媚,没注意撞到一个人,那人身子一让,手虚虚一抬,道,“兄台小心。”

温和的声线,得体的举止。

孟扶摇身子僵了僵,随即一笑,低低道,“兄台也小心。”

眼角扫到一角红色的衣袂,绣着飞舞的金鸾,华丽而高贵!色彩已经够夺目,还垂着金黄的腰带丝穗,真是没有最张扬只有更张扬。

孟扶摇眼风飞快一掠,在一幅深红面纱前停住,然后满意的迅速将眼光溜开。

身侧有一些人在打招呼,有点殷勤有点敌意,“燕掌门伉俪也来了?今年真武大会可谓好戏连台罗。”

有人则悻悻道,“是啊,燕掌门近年来好生威风,横扫上渊十八门派,麾下声威一时无两,如今也要来争夺真武魁首了么?”

有人道,“天煞古统领,无极郭将军,轩辕昀公子,扶风雅公主,太渊惊风剑,璇玑华小王爷…如今再加上后起之秀上渊双璧,今年的真武魁首之争,有得戏看啦。”

那人只在微笑,谦和的四处拱手,“不敢,不敢…”

身侧云痕冷哼一声,孟扶摇一拉他,快步向外走,正在四处应酬的那人突然回身,一道含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孟扶摇早已大步跨出门去,将那一对“贤伉俪”远远抛在身后。

晚上吃饭时,孟扶摇含着个筷子若有所思,问宗越,“怎么办?我咋不知道我的名气都传到天煞来了,这下我想在天煞搞七捻三有难度哇,战南成是不会要别国将军入朝的。”

宗越专心吃饭——他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并拒绝别人筷子伸入,更拒绝有人边吃饭边和他说话,不过孟扶摇一向无耻,她想说什么从来不管宗越脸色,宗越眼看自己的饭有被她口水喷溅的危险,赶紧移过饭碗,答,“那好办,你和无极决裂就是。”

孟扶摇目光呆滞的道,“咋个决裂法?”

“这事交给长孙无极操心,他有一千个办法让战南成相信你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难得宗越说长句都不打结,“但前提是你必须拿第一,只有拿第一,十分缺人才的天煞才会笼络你。”

“哦,”孟扶摇叼着鸡腿找了纸笔写信,“尊敬的太子殿下,请想个办法,让战南成对我形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印象…”

他要是读断气了,正好。

“我看今年第一有难度。”说话的是云痕,他只吃青菜,还要慢慢挑掉里面的姜蒜,“扶摇你注意到没有,燕惊尘夫妻有点不对劲。”

孟扶摇默然,她当然注意到了,只那一眼她便发觉,燕惊尘不仅武功进境飞速,甚至连内功都似有变化,那变化也不完全像是雷动诀的功劳,倒像是另练了某种邪门武功,眼下有淡淡青气,而裴瑗,虽然没能看见她的脸,但她记得当初裴瑗是被战北野废了武功的,然而今日看她步伐,分明又恢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当初太渊宫变,燕惊尘为了她不肯救裴瑗,裴瑗被当场气得吐血,经历过这一场如何还肯嫁他?当真爱他爱到什么都不计较?

还是贱到觉得除了他全天下男人都不是男人?

孟扶摇脑筋打结想了半晌,觉得燕惊尘夫妻本来就是诡异人种,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揣摩的,只好放弃,笑嘻嘻的问云痕,“惊风剑是你吧?这名字好,比那个什么比翼牛叉多了,战北野说你另有奇遇,什么样的奇遇?”

“太渊分裂后我曾经领兵和上渊作战,”云痕言简意赅,“追兵追得太久一个人和部下走散误入深山,遇见个脚底长疮的老道士,我背他出了山谷,临别时他拍拍我的背,说‘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士送你个谢礼。’我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回去一看背上不知何时被人写了一套剑法和内功法门,剑法只三招,可变化无穷,我到现在还没完全参透。”

孟扶摇“噗”的一声喷出正在啃的鸡腿,引起元宝大人怒目而视,而宗越早已抱着饭碗闪到一边,吩咐管家,“麻烦以后给我另开了饭在房里,像这个样子我没法好好吃饭。”

孟扶摇哪有空理他,抓着云痕袖子问,“是个邋遢老道士?一看就很猥琐?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满身虱子乱爬?”

云痕想了想,道,“我没注意虱子。”大意就是承认该道士确实很猥琐。

孟扶摇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鸡腿一扔,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喃喃道,“又来祸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