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蓉站门口没进来:“阿福过来,正找你。”

福站起身:“紫玫姐,那你歇着,我去了。”

正文 十一 美差 上

佳蓉叫阿福的确是有事

一个美差落在了阿福头上,杨夫人钦点的,阿福以后就专做鞋袜。至于衣服,那些自然有针工坊的按季按制的送来,倒不用太平殿的人自己动手。不过这些小东西,象发带绦子佩饰袜子之类,外面送来的却总不是那么称心,杨夫人对阿福的态度挺温和,一点没有疾言厉色,说她做的鞋子袜子都不错,以后就专做这些。

阿福有点愣愣的,一时没想起来应该赶紧表态,先谢谢领导栽培,再表忠心发誓愿,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领导信任。不过她呆呆的样子倒让杨夫人很喜欢,觉得这孩子肯干又老实,居然还破天荒的和颜悦色起来,让人拿了两个小银锞和一对耳扣给她。

回去后佳蓉笑吟吟的说以后就是好姐妹了,还拿了一身儿衣裳过来,说是新的没穿过就小了,给阿福穿正合身,还让阿福这就试试。

阿福觉得实在盛情难却,把外面的裙褂脱了,换上佳蓉拿来的这件。嫩嫩的水红色衬着白白的脸儿,整个人一下子亮了起来。佳蓉微笑着看着她,阿福长的就象她的名字,圆润,有福气的样子。杏儿也是差不多的脸盘,但是比起阿福,显的呆了一点,乡下姑娘嘛。阿福到底是城里长大的,透着一股让人喜欢的老实气。说起来,德福宫这次到太平殿来的四个宫女,两个大的,白香已经被杨夫人明升暗降的弄出去了,紫玫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两个小姑娘根本就是刚进宫的小白菜,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么?

佳蓉越想越是放心。

德福宫里的宫女,大大小小全是阿福这种脸蛋的。

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惯喜好。虽然太后自己是生着一张瓜子脸的,虽然上了年纪,那皮肉仍然细嫩,看起来风韵犹佳。

阿福看着佳蓉在那儿微笑,明显是走神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心情大好的佳蓉给杏儿也找了一件衣裳穿,这件衣服不知道是哪件做的,料子很薄,不过的确是上等好绸缎,杏儿见了那衣裳恨不得就扑上来抢了去,不用人催,自己连忙就脱了身上的绿裙子试衣裳。褂子裙子是淡淡的鹅黄色,佳蓉拍巴掌一笑:“这下可真成了枚杏儿了。”

杏儿小心翼翼的转了一圈儿,自己看看袖子又看看裙摆,那神情别提多么虔诚了。

阿福晚上躺在床上,脑袋可没闲着,纠结的把吕美人和三公主扯到一块儿比较来比较去,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现在自己都没法儿去找她们问个究竟。三公主如果对她不满,伸个小指头就能碾死她。吕美人虽然刚进宫没有根基,可是她毕竟也是被人伺候的,是皇帝后宫预备役里的一名美人。

再说,阿福想,如果知道她们和自己,是一个地方来的,又怎么样?难道还能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开个茶话会,回忆回忆从前,再畅想一下将来?还是三个人可以组成一个穿越同盟军,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福可没有那么天真。如果三公主李馨也是穿越来的,那么那天她听到吕美人唱生查子的时候,就…

就该怎么样呢?

阿福忽然想,那个酒壶,如果不是固皇子打翻的,也不是杏儿打翻的,那就是三公主自己打翻的。

她是因为意外吗?还有,有心为之?

阿福忽然打个了寒噤,把薄被拢紧了一点。

夜里凉。

这场大雨终于停了,在太平殿里也能听到一点外头的消息,京城内外有人家房倒了,有的地被淹了,阿福倒不是太挂心家里,因为知道家里的房虽然旧,却是爹在世的时候翻盖过的,这场雨不会怎么样。杏儿挂心了两天,可是担心也是白担心,又没有消息。

阿福她们的活儿又多起来,虽然粗重活不用干了,但是帮着佳蓉把柜里的衣裳拿出来晒,还有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书,也都搬到太阳下来去去潮气。

阿福用把一本本书在太阳底下摊开,然后坐在一旁守着,今天有些风,不能让风把书给吹跑了。

阿福疑惑,这些普通的书,并非那些在竹片上刻出来的有凹痕的字,固皇子要怎么看书?

“有韦公子啊,韦公子念书那声音,好听的很。”佳蓉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闪亮的光彩,即使容色并不是很动人,但是因为这点亮,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和平时都不同。

阿福觉得自己好象窥视了旁人的秘密,急忙低下头去。

韦…公子?

哦,记得,那个人好象叫韦素,在德福宫的赏花宴那天见过。

阿福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也是瘦瘦的,惊鸿一瞥能记住的,就是这个人站在固皇子身后时,腰背挺的特别直,不象阿福平时在宫里见的人,大家全低着头缩着肩,见不见人都矮三分。

这是当然的事情,他不是这宫里面的奴婢,他是大臣的儿子,将来,应该也会做官,当然不用这么卑躬屈膝。

阿福把书页翻过去,争取让所有书页都能被太阳晒到,去去霉气。

摸着那纸张的时候,阿福有点恋恋不舍。

上辈子,纸可没有这么金贵,生活中处处都是纸制品,一天浪费掉许多也从来不觉得心疼。这时代可不一样,连上茅厕的草纸都是按张领来的,用起来还粗粗刺刺的…咳,其他方面更就不用说了。阿福以前在家里,朱平贵是兴致勃勃的教过她写自己名字,可那是用柴棒在地下划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傅也教过阿福写字,可那也是沾了水在桌上写的,等她确定阿福写的字还算端正之后,才给她纸笔让她代抄经卷。

阿福实在忍不住,看看左右无人,低下头来看着翻开的那页书。

不看不知道!

阿福刚才把书摊开时并没注意这是什么书,一低头发现,居然是本…小说!!

太震惊了!

那,看起来沉静的不象个少年人的固皇子,还有怎么看都是一本正经的韦公子,他们也会看这种讲游侠儿快意恩仇视律法于无物的小说杂谈?他们在一起,不是应该讨论正经学问,或者,吟诗作赋,或者,讨论什么国家大事吗?

虽然书写的不好,比起阿福记忆中的那些精彩又经典的小说差得远,可是依旧吸引了很久没有过“看书”这种精神享受的阿福。

也许她享受的不是看这本书,而是看书这件事本身。

阿福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没有变成现在的阿福时候,那个喜欢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在别人悲喜离合的故事中流自己眼泪的多愁善感的女生。

现在的阿福…很少做梦,脚踏实地的一天一天过着日子。曾经想着嫁为刘家妇,安份踏实的生活下去。现在则想着好好在宫里活下去,吃饱穿暖不惹事,太太平平熬到出宫。兴许那时候她年纪也不是很大,能攒一笔养老的钱,说不定,还能嫁个人。不要很有钱,也不必有才华或是长的特别英俊潇洒,老老实实的最好。

这书写的真烂,老旧又单调的套话,英雄惜英雄,英雄救美人,英雄赤手空拳闯天下,一文钱都不用带,这英雄吃什么喝什么?难道餐风饮露?换洗衣服也不带,难道十年不换衣服?那把绝世名剑就更夸张了,时隐时现,不用时就消失,要用时就凭空拔出…

阿福实在没忍住,嘿嘿的笑了两声。

身后有人问:“你笑什么?”

正文 十一 美差 中

阿福吓一跳,原本蹲在那里的,结果脚下一滑,一坐在了地下

所以说…

人不能得意,得意也不能忘形,真的。

忘形的后果,就是没人打没人骂,阿福自己摔墩摔的自己生疼生疼。

阿福赶紧爬起来,不知道固皇子和韦素两个人什么时候站到她后面来的。

匆匆的行一个礼,即使匆忙,阿福这个礼行的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你刚才笑什么?”韦素又问了一次。他大概正处在变声期,声音不是孩子的清脆也不是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并不严厉,倒是有几分兴味。

“回,回公子…”阿福定定神:“只是想起一个老家的笑话…”

在这宫里,哭或笑的自由都不是自己的。今天这事,说不好,保不齐就是个大罪过。

“什么笑话?”果然韦素又追问了一句。

笑话,笑话…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这么空过!她就象是站在了一间空屋门口,急忙想从这屋里掏出东西却什么也摸不出来!

“就是…”阿福干巴巴的说:“就是说,包子和米饭打架,包子身强力壮,把米饭打趴了。米饭叫了帮手去找场子,结果路遇肉丸,就把肉丸狠揍了一顿,扬长而去,甩话说,就算脱了衣服也照样认识你,照打不误…”

一阵风吹过来,栏杆边小桌上摆的几本书,摊开的书页被吹的哗啦啦的作响。

固皇子沉默,韦素也沉默着。阿福觉得嗓子里干涩的简直象是噎了一团烂茅草。

这什么笑话啊——这两个人可不是能随便唬弄得罪的,搞不好,今天要掉半条命!可是刚刚脑子里就只抓着了这么一个还算得上是笑话的,这还是因为早起吃了南瓜馅儿的包子恐怕才记得。

过了半晌,忽然韦素哈哈笑了起来,连固皇子也唇角上扬,一张沉静如画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仿佛是微风吹拂过的一池春水,涟漪荡漾,美不胜收。

敢情这两位是才反应过来啊——

阿福肚里嘀咕,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儿。

“我说,这,这包子脱衣服…哈哈哈,是肉丸,敢情儿这还是个肉包子!”

韦素笑的前仰后合,全没了贵公子的风范。固皇子听他笑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才摆了一下手:“行了,你的风寒还没好,小心再咳嗽。”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没退。

“你认识字,是吧?”固皇子问。

阿福谨慎的说:“认识少少几个。”

韦素一边拭眼角一边问:“嗯,你刚才在瞧书?书上的字能认识吗?”

这个人怎么这样多嘴呢?固皇子才是阿福的大BOSS,但他是看不到阿福刚才在盯着书页看的。

“认识…几个。”

韦素点点头,招了一下手,远远的在花墙那边的两个小宦官走过来,他们动作麻利把手里捧的垫子放在一旁花坛边的石凳上。而固皇子好象眼睛根本不盲一样,很准确的,很自在的,坐了下来。

“念念吧。”固皇子说。

呃?

阿福试探着把那本书拿起来:“念这个?”

“嗯,念吧。”

阿福捏把冷汗,认真的从这页开头开始看。

“只见场中那大汉,身高九尺,身宽体阔,手持一柄宝剑,寒光闪闪,腾挪之际却又极灵活,两人只一个照面,也不多言便交上了手…”

这是一段很激烈的打斗,可是被阿福听起来又和软又平缓的声音念起来,感觉十分怪异。韦素又忍不住笑,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笑的那么失态。

阿福尴尬的停下来,韦素止了笑,问:“怎么不念了?”

阿福寻思着你笑的这么碜人还要问别人?不过当然她不能这样说,只能说:“下面的字…不认识。”

韦素不知道信了这句话没有,但也没有让她再继续念下去。

“已经难得了。”他转头问固皇子:“你觉得呢?”

阿福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

阳光炽烈,韦素和固皇子都是典型的书生样子,一个长的白,另一个更白。固皇子的皮肤白的几乎象瓷器,不,象玉器,那么晶莹,仿佛镀着一层水晶的膜,光华四射。要是没有阳光,大概这种没有血色的白看起来绝没有这么动人。

阿福又把头低下去。

韦素说:“好了,终于有件有点儿意思的事儿了。我说,这个丫头不错,我来不了的时候,就让她给你念书,你觉得如何?”

固皇子微微笑着,看起来脾气极好的样子:“你的嗓子好好养着吧,我听杨嬷嬷说了,这时候要是坏了嗓子,一辈子就跟个破锣似的再也好不了。我这里没事,你不用挂心。至于这个丫头嘛,虽然识字不多,可是说说笑话也能解闷,对吧?”

固皇子是真的笑了:“也好。”

阿福莫名其妙的,又兼上一个差事了。

——给固皇子念书。

韦素那天走时,又问她:“你那肉包子的笑话,还没有没?”

阿福傻傻的摇头。

韦素不知道想到什么,兴许是又想到刚才那个笑话,笑着一步三摇的走了。

等佳蓉知道这个信儿,杨夫人也知道了。

阿福有点局促的站在杨夫人面前,这次杨夫人的审视就认真的多了。

“你能念书?”

“不,不太能。”阿福小声说。

“算了算了,既然韦公子这样说,殿下也同意了,那白天就到锦书阁伺候吧。不过,书房那地方,一纸一墨都不可擅动,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最后半句话她拖了长音。

“我一定谨慎,绝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

“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杨夫人仔细看看阿福,似乎要重新认识她一样,挥挥手:“你去吧。”

阿福觉得最近换差事换的自己都目不暇接了,地位也是坐火箭似的直线上升。她和杏儿两个,都让这巨大的变化弄的反应不过来,晚上坐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杏儿先说:“阿福姐,恭喜你…”

阿福苦笑,还不知道是喜是悲呢。

第二天白天她就去锦书阁,刘润守在门前,朝她微微笑。阿福想想头回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来着?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雨很大。

另一个小宦官上楼去取东西,就刘润一个人在楼下,阿福小声问他:“固皇子脾气怎么样?”

刘润声音也轻:“没见他打骂过人。”

不过他们来的时候都短,就算有什么坏,也看不出来。

阿福上楼时颇有些凄凄惨惨的,好象这不是上楼是上刑场一样。

到了楼上,固皇子也已经到了,佳蕙站在一旁,见她过来,指着一旁的小杌子。

阿福走过去坐下,然后看到身旁案上摆着两册书。

固皇子坐在窗前,衣裳一种淡淡的雪青,衬着整个人象假的一样:“念吧。”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瞅着这个人,觉得他象假的。不过假人可不会说话。

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晨光,新一天开始,有时候会觉得厌倦,不知道生活要这样拖到哪一天。

可是阿福觉得,自己虽然是宫女,李固是皇子。可是李固却不如自己活的幸福。

“…帷中流熠耀,庭前华紫兰…”

佳蕙站在一旁,阿福的声音温软柔和,象是一股淡淡的微风。

正文 十一 美差 下

这事儿虽然没被传的太平殿上下皆知,但是很快所有人也都知道了连杨夫人也特意来了两回听了阿福念书。杨夫人以前当然也听韦素念过书的,但韦素念书,那是读书人的念法,讲究个抑扬顿挫,有时候念两句,还会和固皇子一起研讨两句,说的都是杨夫人听不大明白的话,让人觉得不可接近。阿福念书很…和韦素很不同。大概是在山上和师傅一起念过经,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柔和平静的意味,哪怕是念很枯燥的文章,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哪怕你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依然觉得很有意思,想继续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