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阿福这个差事,居然还极顺利的,长期的当了下来。不但当下来了,而且当的如鱼得水,惬意非常,名利双收…呃,扯远了。

阿福不念书的时候,就做做针线。固皇子的鞋袜里衣,都是出自阿福之手。

杏儿曾经很好奇的偷偷问:“固皇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阿福想了想:“好人。”

“嗟,这什么话啊。”

杏儿想,不是好人,难道能说殿下是坏人?

阿福却想,好人这两个字,不能随便给呢。

前一世,男生们一提起被发好人卡,就忍不住要泪流满面。但是在这里,这个皇宫里,能称得上好人两个字的,可真是不多。

不过,好人是好人,就是…

阿福想想,有时候和固皇子在一处,常出些意外的事情。

就象——昨天下午,明明天气很冷,外面起了风,固皇子却非要出门到花园里去散步。正好,杨夫人又不在,没人能劝说。

八成他就是趁杨夫人不在,才提的这个要求。杨夫人要在的时候,他可是规矩呢!

就好象…大人不在家中,想要自由自在离经叛道一回的小孩子。可是这个离经叛道,也实在离不多远叛不到什么地步,顶多就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一点小小的,不合宜的事情。

阿福冒出个念头,他总不会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吧?

话说,好象也差不多。阿福上辈子看的书里也是说,男孩子的叛逆期来的早,十三四就差不多。现在的固皇子,可不就是那个年纪了么!

既然镇山太岁杨夫人不在,她们也拦不了,只好给他穿裹厚些,到外面去走了走。其实阿福觉得,天气冷倒不是问题,出来走走还能适应适应冷空气,减少得风寒的机率呢。

当然,这话她不能说的。

佳蓉跟在固皇子身后,亦步亦趋,三步一叹五步一劝,总之是十分尽职尽责的想劝他回屋去。固皇子倒是神情轻松,到了望秋亭的时候要上台阶,佳蓉扶了一把,固皇子却说:“不用扶。”自己就稳稳的迈步上了台阶。

这个人,还真不把自己当盲人啊。

当然了,太平殿里的一草一木他大概都熟记方位,这台阶有几阶他心里恐怕也数了不知多少遍了。

李固在亭子里坐下,亭子里原来没开窗,李亭让人开了两扇,佳蓉不大乐意,知道李固看不见,只开了一扇,另一扇只推开了条缝。李固坐在那里,很安静的样子,风从窗子吹进来,他鬓边的发丝被吹的轻轻的飘动。

佳蓉劝:“殿下还是回屋里坐吧,要是杨夫人知道了…”下面的话她没说,不过意思是显而易见。

这是拿着杨夫人来管着固皇子了。

阿福觉得佳蓉有点拿大。杨夫人是夫人,可是固皇子是皇子啊。

固皇子点点头,但没站起来:“你去把我床头的那个香包取来。”

佳蓉点个头,吩咐阿福他们当心,就匆匆去了。阿福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望秋亭旁边栽着松柏树,虽然天冷,可是亭子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松柏。

阿福轻轻眯眼,不知道是外面松柏树的香,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你说,天会不会下雪?”

阿福朝窗外看看,天色有些阴下来了。

“十有,看样会下的。”

“见过雪吗?”

“见过,这几年京城冬天都下了好大的雪。”有一年天冷,水井都冻上了。

“雪白吗?”

这话换个人问阿福肯定要觉得是个神经病,不过眼前这个人问,而且神情显的很…认真。

他是认真的在问。

他根本除了黑色,对别的什么颜色都没有概念。

雪很白,但是他看不到。

“嗯,其实,我听人说,雪本来是透明的,没有颜色,但是被光照了,就变成白的了?”

“真的?”固皇子想了想,又说:“你就是会异想天开,没有颜色,那成什么样子。”

阿福噎了一下,心想这是自己活该,难道和古代人讲光折射吗?就是个明眼人都未必能讲清楚,何况这个人是盲的。

亭子里就站了阿福,刘润和另一个叫崔岭的小宦官在外头守着,固皇子说:“你到我跟前来。”

阿福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些。”

难道要打人?

不,不会的。

从来没听说过固皇子对人动过手。

阿福又站前一大步,现在离着固皇子就一步远了。

固皇子抬起手来,他虽然坐着,可是抬起手就碰到了阿福的下巴。

阿福吓了一跳,硬忍着的,站着没动。

碰的也不重,也不疼。

“嗯,你比我想的还要高一点点。”固皇子的手缓缓抬起,再落下来,掌心轻轻靠在阿福的头顶:“头发很密。”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倒挺软的,和我想的一样。”

要是换个男人这么又动手又摸头的,阿福非得大叫非礼不可!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是不一样的。

他看书时是用手指代替眼睛,或是用耳朵代替眼睛的。

就当,他是在打量自己吧。

阿福抿着嘴,屏着息,站着一动没动。

“嗯,眉毛不浓…鼻子肉了点,不过常言说,鼻头肉肉的好,活到九十九呢。”

他的动作很轻,弄的阿福有点痒痒的,又不好躲,心里觉得既有些惶恐,又有点好笑。

谁说鼻头长的肉就能活九十九?阿福爹不就是早早的去了?别说九十九,就是四十九也没有啊。

不过,阿福不太记得了,爹的鼻子肉吗?

时间隔久了,阿福当时也真没有注意,就是阿福爹还在世的时候,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对着阿福的时候就更少了。阿福使劲儿的想,好象,爹的鼻子也并不肉。

她出神的时候,固皇子的手指尖轻轻触到了她的嘴唇上。

阿福惊了一下,本能的朝后缩。固皇子的指尖在空中停滞了一下,也缓缓的缩了回去。

“我还以为你的嘴唇是薄薄的呢。”

他就说了这么句,也没再往下说,阿福也没出声。

外面脚步声响,佳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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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更是补昨天的啦。。。

正文 十二 冬天 一

阿福觉得有些不安

是的,固皇子眼睛不好,用手代眼,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但是也不见他摸过别人啊。

阿福安定下来之后,托人朝家里捎过口信,家里也回口信说一切都好。这一切都好四个字并不能让阿福放心。哥哥娶了嫂子没有?娘的旧病有没有发过?阿喜在刘家过的如何?这些她都不知道。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阿福又给固皇子做了两双厚底的鞋子,絮的棉花又软又暖,还打了几双毛袜子,太平殿的其他宫女也都学着织起这种袜子来,杏儿也学着织了一双

只是没有阿福织的那么好,针脚不够匀,阿福织的那袜子,看着让人想把脸贴上去而不是把脚。

“阿福姐,你手艺真巧。”杏儿感慨:“不进针工坊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阿福可不觉得。

正因为她不是专业的女红宫女,所以杏儿她们才惊叹她的手艺好。如果她是专业的,那肯定不管做多好大家都认为——这是应该的嘛,你是专业的做不好专业的东西那才不象话。

就象她会读书一样,其实一开始进宫时被挑出去的识字的小宫女一定念的比她好。

所以阿福觉得自己轮到这样的优差和优待,并不是自己比别人优秀很多,而是因为,运气好?

运气这种东西——总算让自己赶上了?

阿福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运气,好事总轮不到自己。但是从进宫后,好象慢慢开始好转了。也许是坏运气以前都用完了,所以现在生活开始向光明的平坦的方向前进了?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相比于外界的暗潮涌动危机重重,太平殿可以说——比德福宫还适合养老。虽然固皇子是已故的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可是哪朝哪代,也没有眼盲的皇子当上过皇帝。所以固皇子地位,就显的超然而微妙了。他有名份,有才学,有背景,可是他却没有登上九五至尊位置的可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新晋美人中已经有一个被发到下三门去了,大概这辈子咸鱼翻身的机率不超过两成。有两个得了封号,一个就是那次赏花宴上见过的于美人,现在得称于才人。还有一位白良人,据说颇得圣宠。但是阿福一直念念不忘的吕美人,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

不过阿福有种预感,吕美人即使没动静,那也是一时蛰伏。

果然让阿福猜中了,没过几天,就听说吕美人的消息了。

吕美人现在真成了吕美人了,不象以前,对各位新入宫的宫人统称美人,而是真正的,美人的份位,犹在那位先声夺人的于才人之上。那话怎么说来着?后来居上,果然有理,这可不就是后来居上了么?

但是吕美人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对前头人来说算是后浪,可她身后,还有无数的后浪等着她呢。

阿福摇摇头。

她替别人操什么心?人家走高空钢丝那是人家愿意,自己一个小小宫女,做好伺候人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宫中最短暂的就是这种荣光,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子的姿色。说实在的,即使是在宫女中,你也找不着歪眼斜眼的丑八怪——都是挑了又挑捡了又捡的,有痣,有胎记,有疤痕,有体臭…这些全都会在一开始被刷下去。

“怎么不念了?”

阿福回过神,自己刚才翻页的时候竟然出了神,净顾胡思乱想了。

“算了,不用念了。”固皇子换了个姿势靠着,外面正下着雪,未到掌灯时分,屋里已经燃起了香烛。

“你有兄弟姐妹么?”

阿福轻声说:“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固皇子脸上似乎有点淡淡的笑,也或许没有,是烛影摇动所以看不清楚。

“我前面,也应该有三个哥哥。”

应该有。

也就是说其实没有。

阿福知道,他之前三个皇子都夭折了。

这时代孩子本来就不易养活,所以所有人都要尽力生孩子,阿福还知道,有人家生了七个,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的惨事。

沉默了一会儿,固皇子问:“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哥哥啊…”阿福想起朱平贵的样子:“哥哥很孝顺母亲,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也念过书,父亲去了之后,就照顾家里的铺子,奉养母亲,还要管着我和妹妹,是个好哥哥。”

“哦。妹妹呢?”

阿福迟疑了一下。

妹妹啊…

“妹妹爱撒娇,喜欢吃甜的。糖也贵,娘也说怕她牙坏了,不让她吃,她偷偷吃,一有空就央哥哥给她带糖回来。街上卖的糖有的熬的粗,吃起来不怎么好吃。有次过年买了些好糖,做了面果子什么的,睡到半夜里家里人忽然听到悉悉簌簌响,还以为闹耗子了,起来点灯一看,原来阿喜在偷吃预备过年待客的果子呢。”阿福想起来,忍不住笑笑:“她嫁人了…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在家的时候因为她是最小的,所以家里人全让着她,她年纪又不大,到了婆家,不知道能不能侍奉公婆操持家务。”

“你还没有嫁人,妹妹先嫁了?”

“嗯…”阿福不想多说这事。

她想起刘昱书在阳光下显的羞涩又温柔的笑容。虽然谈不上爱上他,不过心里也会觉得微微发酸。

阿喜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阿喜的。

“宫里皇子公主不少,但是…我觉得,相处时并没有你说的兄弟姐妹那种感觉。”固皇子没有再说。

佳蓉再端茶进来,阿福和固皇子仿佛有一种默契,刚才的话题便搁下来,阿福重新开始念书。

其实要以阿福的眼光来看,这些书并不适合休闲消遣,不是太枯燥就是太严肃,有两个话本小说之类的话,又写的实在太…阿福总觉得憋的很内伤,神怪类的太虚无缥缈了。虽然书的整体水平不让人满意,但数量是让人太满意了。太平殿的藏书不少,一本本挨着读,估计也可以读个好些年。

阿福从屋里退出来,寒风扑到脸上,一瞬间皮肤绷的紧紧的。雪片无声的飘落。

阿福抬起头,这是进宫后的第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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