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医,”刘润笑呵呵的问:“你怎么有空到太平殿来啊?”

“哟,这不是刘内官么。”常太医眉开眼笑:“怎么最近没瞅见你到我们那儿去遛遛?”

“我不去,你不也过来了么?”刘润压低声音,他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不过带着笑意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常太医刚才出了一身汗,走的,太阳晒的,还有重赏给刺激的。可是他现在打了个寒噤,汗都成了冷汗。

“刘内官,你可以不要误会,我可不是来…”他轻轻踮起脚,在刘润耳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刘润的神情没变,不过据常太医观察,他身上那种让打哆嗦的气势,去都收敛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是是,”常太医说,“我也就说了两句话。”

“嗯,好。”刘润点了一下头:“常太医,今天你过来,虽然是杨夫人让人去请的,事情挺隐秘,可是想必也不会没有人看到。若是他们向你打听什么…”

“你只管放心,我是半个字也不会乱说的!”

刘润点了下头:“也好,你要记得,半个字,也不要乱说啊。”

他话中若有深意,常太医有点迷糊,不过他在宫中待了十来年也绝不是白混的,马上明白过来刘润的意思:“刘,刘内官,你这是,你的意思是…”

刘润笑笑:“你看,既然杨夫人亲自带了你过来,肯定也对你说过,不许向外人泄露这事吧?你当然要守口如瓶的,是不是,不然,固皇子殿下的赏金,拿着是不是有些烫手?”

常太医愕然的点点头。

这事当然不难办,不但不难办,还很好办。就算他要把李固今天叫他来的事情说个一清二楚,只怕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若真是叫他来问一件小事,而且是完全与床闱之私风月之疾无关的小事,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的过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来啊。如果是问那样一件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询问的事情,又为什么要找他这个平时不怎么出名,咳,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歪才的不得志的太医?

只是那些人来问的时候,他嗯嗯啊啊,一面表示不可以说,一面顺手推舟暗示一下那些人他们的猜想完全没错,他们的估量完全正确,这再省力不过了,还可以顺势再捞不少赏钱…

哪怕他一声不吭,嗯也不嗯啊也不啊,只要那些人见到了他进太平殿的门,不,哪怕都没亲眼见到,只是听说了,那这件事就做了坐实了。

可是,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固皇子…他的名声,他某个方面的能力,那可真就被所有人都…

咳…这盆黑水只要一泼到某人身上,不管宫里民间都是一样。据常太医所知,那绝对是顶风传十里,当事人哪怕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楚的。

刘润他…

常太医回去的一路上都是迷迷糊糊的。

这人很有来头,常太医知道。

但是据常太医所知,他一向还是挺维护自家固殿下的。

难道是大忠实伪,他以前那些全是装出来的?其实,他是哪位夫人安插在这里,单等一个好机会好尽情抹黑固皇子?

常太医才刚走出太平殿不远,在过青阳门的时候就果然有人拌着他了,假笑寒暄套近乎,接着就是套话。

常太医犹豫了一下,想到固皇子那真诚的笑容,又想到杨夫人紧张的郑重的神态,再想到刘润…

咳,他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实际上一个准字没说就匆匆而去。

这无疑,让所有在打探消息的人,都有了一个明确的认知!

固皇子殿下,身有难言隐疾!

正文 三十七 关于误会 三

而太平殿里面,却完全另一个样子了。

阿福抚着胸口,眼圈微微发红。

“原来…你叫太医来问这个,我刚才还以为…”

李固点点头:“是我没说清楚,倒让你和杨夫人都担了心事。我只是想,如若我的残疾…”

阿福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

“笨蛋。你心里不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李固面色尴尬,大概从小到大,身为皇子的他从来没有被别人用笨蛋这词称呼过吧。

笨蛋当然不是个好词,固皇子也清楚。

可是他听着这句笨蛋,感觉如同天籁纶音,那叫一个舒服,那叫一个心旷神怡啊…

好吧,李固当然不是有受虐倾向,他只是刚听到太医向他保证,他眼睛的缺陷并不会再流传给他将来的孩子,所以心情特别好。所以阿福这会儿说他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可是我看到太医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阿福很想在他头上重重的敲几下砸几下。

不告诉她他的顾虑,反而让她更担心了。

“对不起。”李固拉着她的手,阿福靠了过去,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看到太医的时候,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那么漫长的,等待的煎熬,阿福从没有哪个时候,这么明白自己的内心。

如果说在新婚那天晚上李固给她蒙盖头遮盖头的时候她是感动,在德福宫知道太后又要给李固娶妻,那时感觉到的是茫然和惶恐,那么此时她心里的感觉,和原来都不一样。

她是真的担心,自己会这样失去他。

不是地位,不是身份,不是安定的生活,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陪伴。

阿福仰起头,李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仿佛他已经做了父亲,他已经有了一个自己渴望的大家庭,有自己挚爱的妻儿,有深深的牵绊…

阿福从前还以为自己会和刘昱书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小日子,从知道自己要给皇子当妾那天就总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一开始总没想到感情这上头。

她想的更多是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世界里生活。

感情…或是说,爱情,太奢侈了。

她不去想,不敢想。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都是我不好,下次有什么事,一定会和你商量的。”

阿福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才不相信,你下次要是觉得有什么事让我知道了我会担心,你肯定还会隐瞒的。”

李固的脸有点红。

阿福说的话不能说没道理。要是知道说给对方听会多一个忧虑,以他的脾气当然是不会说了。

“旁人都说,夫妻要共患难相扶持,难道你现在,还把我看成一个外人吗?”

呃,这话是有点酸,阿福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李固的表情却像是大暑天吃了冰西瓜,表情那叫一个…咳…阿福形容不上来,总之,很高兴,很愉悦,很幸福快乐的表情…

好吧,肉麻的话,偶尔说一次,也没关系。

他高兴的话,偶尔两次,三次也行。

阿福笑眯眯的抿着嘴,从开着的窗子朝外看,紫玫和瑞云远不是信皇子的对手,那只挂在廊下只可观不可玩的鹦鹉已经让她们取了下来,信皇子拿着一朵不知道从哪个枝头折下来的鲜花,正颤颤的想用花去戳鹦鹉头上的凤头。

太阳很大,信皇子身上穿着一件粉紫色缎子袍子,皮肤雪白,眼大口小,胖悠悠肉乎乎的,真是可爱。

阿福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要是真生个像这样的孩子,那…似乎,也不错。

可是看到孩子,难免会想到母亲。

皇帝把这个孩子往太平殿一丢,宫里其他人也不闻不问了。

丽夫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呢?

阿福以前从来不去关心这些事,这次是破天荒的关注起来。

皇帝的旨意终于颁了下来,李固封王赐府,新家在明德门外长丰坊,不是新宅子,盖了已经十几年,前面有一任主人,是皇帝的叔叔辈。这位王爷无后,宅子已经空置数年,须重整一番才能正式迁进去。

阿福终于见着阔别多日的韦素了。

不为别的,因为皇帝点的王府詹事,就是他。

阿福一边觉得是个熟人,高兴。一边又替他担忧。王府詹事对一般人来说,算是个好差事,但是当了这个差,对他将来的前程,只怕并没好处。

皇子现在年纪都不大,要争夺储争位还得几年。李固又是全无希望的,所以就算被归为这一派,也不算太糟糕,将来应该不会被新皇帝穿小鞋。

她的忧色被韦素一眼看出来了,一问她担忧的原因,韦素顿时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是不当这个詹事,凭我和他的关系,我就不是他这派的人了么?”

阿福顿时回过味来了。

对哦,本来就是姑表兄弟,这关系切也切不开的,还用避什么避?

“本来我以为,这詹事会给大哥先当当。”韦素用扇子敲敲手心:“你还不高兴什么?一起说了吧?”

阿福声音有点低,不太好意思:“詹事只有七品啊…”

“唉,我不嫌官小,你倒多操多少心。”韦素笑吟吟的说:“我性子本来就不爱拘束,官大官小对我倒没什么。当这个詹事一不用对上司溜须拍马,二不用和同僚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嗯,听说朱淑人厨艺极好,我混吃混喝外加中饱私囊一下,相比阿固也不会和我认真计较。这等美差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阿福终于笑了。

也对,韦素是个很不羁的家伙,别人求的未必是他要的。他的哥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的踏上仕途,可是韦素看起来并不想走那条路。

李固站在门口说:“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韦素说:“我正向朱淑人说好话呢,巴结一下未来的顶头上司和上司的夫人。”

李固笑着说:“你快滚进来吧。”

韦素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脚,有点狐疑的朝另一个方向看。

隔着一大丛花,他看不到什么,只是说:“我怎么听到小孩儿的声音?”

“嗯,你没听错,信皇子现在暂时住在这里。”

韦素有些惊讶,他是隐约听说了一些丽夫人的消息,却没想到信皇子会安置在太平殿。

宫女端茶上来,阿福说:“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固皇子早上就吃了一点东西,现在想必得吃些点心。”

韦素笑容满面:“你快去吧。”

阿福前脚走,韦素就靠过来,要是李固能看到他一眼贼兮兮的笑容,一定会顿起防范之心。

可是他看不到。

“这些天宫里的事真不少,哎,我来时倒听说另一件新鲜事,你想不想听?”

李固有些好奇:“什么事?”

韦素看他一眼,李固成亲以来,和以前显得有些不同,别人或许看不出,但韦素和他算是知交,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显得开朗多了。以前也不是阴郁,但是年纪不大总是一股沉重的老气,太端正太斯文了。自从有了阿福之后,却显得开朗多了,笑容多了。这人的笑容一多,整张脸整个人看起来都跟着明亮起来了。

韦素端起茶喝了一口,把刚才想说的话也跟着茶水一起咽下去了,再张口时说:“你那新宅子的原主人,我听说可也是位痴情人啊。”

“是么?”

“是啊,这位王爷只有一位嫡妻,十分恩爱。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都早早嫁了人,他也没有纳过妾,所以王爷夫妻两个故世之后,这府邸便一直空置着了。我知道那处宅子,可算是一处好地方,有个极大的花园,亭台池榭格局不俗,你一定喜欢。”

李固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阿福也一定喜欢。”

正文 三十八 忐忑

“刘润?”

“别作声,跟我来就是了。”

阿福从来没来过这里。

事实上,她从来没在天黑之后出过太平殿。

没从青阳门走,而是走的玉岚宫后面的夹道,这里显得空旷而压抑,脚步声细碎轻微,混进夜风里,几乎难以分辨。

刘润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阿福不知道他这么神秘的带自己去什么地方。李固和信皇子被皇帝召去云台之后,刘润来和她说,有人想见她。

灯笼的那一团微光在夜里照不了多远,两旁的宫墙高耸,阿福抬起头,觉得那墙就像要冲自己倒下来一样。前方黑黝黝的一扇门,门后面有什么,阿福觉得一点都不期待。

刘润把灯笼吹熄,给门边守着的人塞了什么东西,阿福跟着他一起进了门。

阿福心里不是不忐忑,但是…她相信刘润不会害她的。

门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这里好像连风声都没有,身后的门又无声的关上了。

阿福好像隐约听见,有人在呻吟,哭泣,惨叫…可是,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诡异黑暗引起了她的联想,并没有什么声音。想要着意去听的时候,其实什么也听不到。

刘润在前面引路,阿福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跟得紧紧的。

似乎这样,危险就不会从黑暗朝她扑过来,将她吞噬。

她心里隐约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进了一间屋子,是向下的阶梯,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是很多…很多不好的气味混杂起来的一种味道。

“是谁想见我?”

刘润声音也很低:“是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