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后,阿福也会在梦中重温这一夜的景象。

这个花团锦簇的宫廷,向她展露的黑暗丑陋残酷的一面。

无论生活如何光亮灿烂,她始终不能忘记,自己身旁隐藏的黑暗。

她一个人朝前走,那条路似乎永远不会走到头,壁上的油灯火苗显得很旺,可是奇怪的,光却不够亮,只能照着很近的一小片地方。

阿福在木栅门前停下来。

她一直觉得,丽夫人可能会被贬级,夫人是做不得了,大概会被降为美人,或是良人,才人,甚至降为贱役奴婢。毕竟,她是皇帝最宠爱过的女人,她还是信皇子的母亲,皇帝总不会一点余地和体面都不留给她。但是她往里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皇帝或许念旧情,但是丽夫人应该已经等不到了。

她靠在墙角处,她的两条腿,从膝盖处,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除此以外,她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但是阿福蹲下来,凑近她,发现她的脸色异常灰败,气息微弱到几乎觉察不到。

“丽夫人,丽夫人?”

她心中涌起强烈的恐惧,轻声呼唤她。

丽夫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头侧了一下,转过来,看着阿福,似乎,一时间,没认出她是谁。

“我是太平殿的朱淑人,您是要见我吗?”

阿福看着这张脸孔,如果不知道这是丽夫人,阿福真的认不出来。

她只见过丽夫人几次,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可是印象中,丽夫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光。她肌肤雪白,头发乌黑浓密,身子婀娜,美丽非凡。可是现在这个女人…

“朱淑人…”丽夫人打起精神,隔着木栅拉住了她的手。

阿福身体僵硬,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惧,才没有立刻把手抽回来。

丽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睛里的异样光亮让阿福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到底她为什么要到这里与丽夫人见面?刘润为什么要把她请到这里来呢?

“是我…最后恳求皇帝,把我的儿子交给固皇子照料的。”

阿福眨了一下眼,心底的疑惑没有被开释反而更加深了。

丽夫人和李固,和她,都没交情,为什么要把孩子交给他们?

“我怕放在别处,会有人对他下手…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能出去,我还能护着我的儿子让他平安长大,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不行了,我的娘家,也指望不了…朱淑人,我把我儿子,托给你。我不求他将来有什么大出息,有什么大富贵,只要他平平安安,不少吃穿…太太平平的活着就行了。我知道,这宫里头要说还有一个干净良善不争权势的人,那也就只有固皇子一个了,你也是忠厚的人,虽然没深交,可我看得出来…”

她低声咳嗽,怕动静太大,用袖子掩着嘴。阿福看到她指缝间殷红的颜色,心里发紧。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是有人命的。我不怕报应,我也不怕死。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子…”她最后几个字,声音认不得高了一些,又急忙止住,左右看看。

曾经那么骄傲的女人,现在却…

她压低了声音,阿福必须把耳朵凑近,才能听到她说的什么。

刘润守在石阶处,没过多久,阿福便回来了,她步履匆匆,看起来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刘润没有出声,陪她朝外走。

到了地面上,出了那扇门,沿着来时的道路走回去。

已经看到太平殿的宫腔侧门了,阿福的脚步才慢下来,她扶着墙,转过身靠在那儿。

刘润知道她一定受了惊吓,他一声不响的站在她身旁,等她渐渐平静下来。

“丽夫人…她…”

刘润轻声说:“她以前得罪的人就不少了,大概…总就在这两天。你不用多想别的,想也没有用,救不了她的。连太后都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内府的人也不敢打断她的腿了。”

是的,他们一定有更加隐秘的,杀人不见血的方法。

阿福觉得胸口翻腾的厉害,刚才在那个地方…那里充溢着让人绝望的气息。

再多待一刻,阿福都觉得自己的生命里要被那个地方吸走了。

“歇一会儿,不要紧,殿下他们现在回不来。”

阿福转头,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刘润的脸:“刘润。”

“唔?”

“你说,皇上会把信皇子,托付给我们照管吗?”

她说的这个照管,显然不是指三五天,也不是一两月那种照管。

阿福低声说:“丽夫人说,把信皇子托付给太平殿,是她最后求的皇上。不过…谁知道过了今晚,皇上会不会改主意呢?也许,皇上会觉得,太后和其他夫人照顾信皇子更合适。”

刘润等她更平静了一些,才说:“回去吧。”

阿福觉得自己也不算是一个好人。起码,她没有不自量力的说要求丽夫人,或是说,一定能争取照顾信皇子。

只是…

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绝望了,她没有可托付的人,找上她,应该算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还有,信皇子…如果没相处这两天,阿福也不会对他有多少疼惜。如果她没到这个地方来看,看到丽夫人如此落魄凄惨的境遇,也不会对她有太多同情。

可是,就算她再有多余的感情,她又能做什么呢?

正文 三十八 忐忑 二

阿福回到太平殿,似乎并没有人察觉她悄悄离开又回来。紫玫只以为她是累了,所以歇了一会儿觉,并且给她备下香汤沐浴。阿福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地方的气息还站在她的头发里和皮肤里,那种纠缠的,死亡的气息。

瑞云端着一盏茶过来,隔着屏风看见阿福坐在浴桶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动,提声问:“主子,可好了?”

她是怕阿福困意上来,在桶里就盹着了。阿福慢慢抬起头,定定神:“好了。”

瑞云端茶过去,服侍她穿衣,擦头发,阿福喝了两口茶,问她:“紫玫呢?”

瑞云替她把头发挽起来:“主子忘了,你叫姊妹姐姐去给信皇子殿下收拾屋子,把那些玩具都整了理了摆进去。”

“啊…一累,忘了。”

其实是吩咐紫玫时想的是刘润叫她出去的事,所以脑子里乱乱的。

“其实,主子,信皇子殿下,恐怕在咱们这里也住不久吧?”

阿福一惊,转头问:“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她这么一转,一丛头发就滑了下来。瑞云用梳子把头发梳拢在一起:“主子,咱们不是眼见就要搬出去宫去了吗?屋子收拾好了,信皇子也住不得几天了啊。”

原来她是从这事上说的。

这倒也没有说错。

宫外的府邸要整理,并非翻盖,所以一个来月,差不多重阳之前他们就可以迁出去了。

瑞云往外看一眼:“主子,好像殿下他们回来了。”

阿福站起来,她看见元庆扶着李固的一只手缓缓走近,身后跟着几名宫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孩子。

“多喝了两杯…”李固朝她点了一下头,眼圈脸庞都红红的,看起来是喝的不少。阿福一面唤人去端醒酒汤,一面抬头看后面的那几个宫人。信皇子被一个妇人打扮的宫人抱着,阿福打量她的时候,李固轻声说:“这是张氏,照料信皇子。”

张氏身后的几个宫人朝阿福行礼,张氏等她们行过礼,将信皇子交身旁的人抱着,跪倒朝阿福拜了一拜:“见过朱淑人。”

“起来吧。”

阿福点个头,瑞云拿了赏封给她们。接了赏,她们又谢了一回。

阿福把信皇子接过来,小孩子熬不了夜,已经睡的很沉,脸上红扑扑的,就像秋天的大苹果搬可爱。脖子挂着的长命锁,还有用金链子挂着的一颗白玉花生。那个花生大概睡前拿着把玩,现在被他自己握在手中,阿福怕他扯花生连带的链子勒着自己脖子,轻轻从他手中把花生取了出来,再把他递给张氏,吩咐紫玫带他去睡,再安顿下张氏几人。

“信弟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李固苦笑着说:“父皇把我们召了去,用了膳,喝了酒,说了几句兄友弟恭的道理,又嘱咐我好好教管他…就算我们出宫开府,也要带着他一起出去了。”

阿福又惊又喜:“真的?”

其实她当然知道李固不会骗她,皇帝更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

只是突然心里牵挂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还是自己期望的那样,一时间难以相信,需要他再确实的保证一下。

“是真的…”李固点点头,扶着额角笑,不过笑意已经不是那种为难的苦笑:“虽然说信皇弟他还不懂什么叫兄友弟恭,可我懂啊。唉,这孩子以后,可真是…”李固摇摇头:“又打不得又骂不得,得好好照料着不能生病…唉,着实不好办。”

是啊…

阿福也想到了。

是啊,虽然她舍不得,不放心这孩子交到别人的手里落不着好,可在自己手里,自己就能照看好了?

一瞬间,阿福突然有点理解自己的娘了。

她对阿喜的娇纵宠爱,也就是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才不能打不能骂,好吃好喝尽供着,自己的孩子若是与这孩子有了争执,那当然得偏着那没亲娘疼的——就是这样,还是有人说闲话。

而现在,李固和她也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名义上是弟弟不错,可是才一岁多点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得人照管。阿福突然有种给人当了后娘的感觉…

“在想什么?”李固没听着她出声,欠起身来问。

醒酒茶端上来,阿福捧着递给他。

“我刚才就是觉得…怎么好象突然盛了人家后娘了…”

李固捧着茶盏笑的肩膀直抖,险些把茶泼出来:“还别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突然就当了爹了。”

阿福可不觉得好笑。

这叫什么事。信皇子有爹,跟没有一样。有娘…也马上就要失去了。而今天晚上,他的亲爹亲娘分别对李固和阿福两个人托付和这个孩子。

唉…

李固的笑意渐渐收了,茶也没喝,就把茶盏放下来,握住阿福的手:“你不要想太多。父皇把他交给我们,也是为他好。怕交给旁人…不尽心。没了丽夫人,这孩子不管在宫里哪一处养大,只怕都要受人白眼,遭人冷落。我们带他出宫去的话,自己府里到底人少,事少,是非少…不管别人怎么看,咱们好好待他,问心无愧就是了。”

阿福点点头:“你说的是,尽心就是了。”

“只是,要辛苦你了。”

“我哪有什么辛苦,皇上不是还派了乳母来了吗,我也没什么要做的。”

“你说是这么说…”李固没接着说下去。

阿福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对人从不藏奸。从她之前给自己做鞋的时候就能拼出来。她说要好好待信皇子,那一定是会尽心的待他好的。

李固抱住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沐浴后的香气,摸着她的头发,还潮潮的,暖暖的。

刚才皇帝问他愿不愿意照看抚养信皇子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皇帝倒也欣慰,说他虽然还无正妻,但是身边那个淑人也很稳妥。又吩咐他一些,已经是大人,分封开府之后要如何立身处事的话。

可是现在…李固怎么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很不愿意有旁人把阿福的心意分了去。

哪怕那是他弟弟,哪怕那只是个小娃娃,那也不行…

阿福想了想,还是把刚才的事说了出来。

“什么?你去见了丽夫人?”

“嗳,是她托人捎了信来,我想了想,就去了…你放心,没旁人看见的。信皇子交给你照看,还是丽夫人被羁押之前恳求的皇上。丽夫人就是托我,以后还好好照看这个孩子。”

李固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对她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先问过我,不可自己擅作主张…这次的事情,不止是后宫的事。如果不是丽夫人的两个兄长在西南…”他没接着说:“若是被人知道你牵扯进去,麻烦就缠上来了,你可知道?”

阿福低声说:“我知道了。”

李固放缓声音:“我不是怪你,只是这趟水太深太混,你一个不好就会陷了进去的,到时候我要是求不得你,可怎么好?”

阿福也觉得不安,又觉得羞愧:“害你担心,我下次一定不冒冒失失的。”

“你也不是冒失,就是…宫里的事情你懂的不多。”李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好在咱们马上要出去了。”

是的,他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阿福从来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期待。

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宫廷。就算不能完全脱离关系,可是,出宫去,有个自己的窝,不用大,也不要有很多人,她和李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安安分分的…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一

韦素来了几趟,拿了那间府邸的图样来,和李固阿福三个讨论这一处怎么收拾,那一处怎么整理。

宅子后面果然有很大的花园,阿福看着图样上描的亭台楼榭,轩室房舍,已经有点神不守舍,恨不得现在就搬出去住了才好。

信皇子在她怀里,大概瞅着那张图很新鲜,老是伸手想抓,阿福怕他扯破了纸,从盘里拿了一个李子给他。那李子熟的透了,红彤彤的透出艳紫色来,放在盘子里,一屋子都是那种果子的甜蜜熟美的香气。信皇子果然很喜欢,拿着李子,也不去扯那张纸了。

阿福再看那张图,园子里有个很大的池子,靠水边的敞轩李固和韦素都打定主意要把那里弄成消闲的去处,摆几匣书,搁一张长案,靠水浸出设张凉榻,夏天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阿福也很想往,夏天午后在那样的地方睡个午觉,四周浓荫匝地,蝉静无声。垂柳长长的枝叶垂到池塘的水面上…

“这旁边空出来的一片是什么?”

韦素看了看,她指的是涂上花园旁边的一片空白:“这里啊…原来是老王爷想盖个戏台,养几个伶人的。后来王妃不乐意,便空着没有动过,我去看过,地方围了起来,好久没人收拾,树也长野了,草都快有半人高了。怎么?你想做什么用么?”

阿福一时没想着,李固说:“倘若理出来,能不能骑马?”

“骑马的话,地方倒又小了,而且那几株老树也可惜了。”

阿福笑着说:“我以前在外面,也种过花草什么的。一进宫还打理这些,可是就没种过庄稼瓜果。不如就让人整一整,找些瓜种果树什么的额栽上,平时浇浇水松松土权作活动筋骨,秋天还能吃些瓜果鲜菜。”

李固和韦素是一叠声的说好。李固纯是因为阿福喜欢,韦素却笑逐颜开:“好好!极好,这点子不错,多种些,不但自己能吃,还能送送亲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