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忍不住揭穿他:“尤其是不能少了韦詹事的那一份是吧?”

韦素摸着下巴笑:“咳,我也不是来者不拒的,那些歪瓜裂枣的就不用想着我了。”

阿福实在让这人的厚脸皮弄的啼笑皆非,手指刮脸羞他,韦素只是得意洋洋。信皇子一手抱着香李,一手学着阿福,冲着韦素刮小脸。阿福一愣,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指着韦素说:“你看你看,连不到两岁的小娃都知道你这人脸皮忒厚了!”

韦素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笑着说:“怪不得说谁养的孩子向着谁。信皇子这就和朱淑人一条心了?”

李固笑着说:“说正经的,咱们是住东院的正厅正房,还是住西院的宜心斋?”

韦素说:“按说,该住正房的。不过,老王爷上了年岁嫌东院房子太高院子太旷,后来的那些年月都是住在西院宜心斋的。我看过,那里一点不比正房差,房舍更精巧,陈设也好,消夏也好过冬也好两下都方便。我看了看,那里的器物一样都不须置换,洒扫一下就直接可以住进去了。”

阿福被他说的心痒痒,在图上一点点找到宜心斋,那里地方不如东院的阔大,可是正像韦素说的,日常起居,这里更让人觉得温馨从容。

李固看不到图,也听的按捺不住,转头说:“要不,和内府说声,明天咱们去转一转去?”

阿福连忙点头,韦素也说:“你们自己去转转也好,到底要在哪处起居,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拿主意,对了,出了宜心斋的西院门,就是后头的花园了,这倒比住东院更要方便。

阿福以前看过的小说里,总是,书生小姐情定后花园,当时还奇怪怎么非得去后花园,花园又为什么非得在屋后头。以前十来年过的也是穷日子,大户人家的宅子也不曾见。现在才明白,花园当然不止宅子后头有,庭院里,院子之间也有花池假山,但也只是略作点缀,也对了开窗借景。

韦素在图上指给她看:“还有,从宜心斋出去,你看,一直朝东南,这一片的树生的茂密,都长了许多年的树了,夏天走在树下小径上都觉得背上森寒,一点点光都透不下来。后头有堆石假山,我前天去的时候,在那儿走了一走,抬头望远,幽静非常,还以为自己是到了深山之中。这片宅子着实是好啊。”

阿福一边向往,一边有些担心:“这么大宅子,就算韦素也一块儿住,咱们也才四个人…啊,对了,还有杨夫人,可这也少,住着不觉得太空太大了吗?”

“空?”韦素笑:“你问问他,空的了么?”

李固却想着刚才阿福说的“咱们只有四个人”,显然是把信皇子也算在自己人里了,没拿他当外人。

李固觉得心坎里温温软软的,韦素问上他,才回过神来:“空不了的,王府里的护卫,杂役,奴婢还有宦官加起来肯定有一二百。”

“一,二百?”

阿福知道肯定少不了有人伺候,但一二百…也实在多了点吧?这光月银,一个月就得发出多少去?现在太平殿人也不少,可是,哪些人都是内府养着,是皇帝开工钱的,他们一出去了,可不得自己给人发薪水?

得,还没搬迁,阿福已经开始心疼钱袋了。

“一二百只怕还说少了。”韦素摇摇头:“人多了不好,回来和内府说说,别弄些老弱病残都丢给你,既做不了活又闲生是非。捡顶用的,一个是一个,这可是要紧事,不能可着内府那些人的意思来。”

阿福说:“韦詹事达人,这事儿得归着你管吧?”

“这得早说,要不,让杨夫人去说,也成。得在他们拨人之前就说,不然等人划过去了,却不能再也退回去了。”

说着谈这,李固与阿福都无限期待。

宫中看起来,一片太平。玉美人晋为夫人,丽夫人贬为宫奴,第二日即病亡。

阿福听刘润说完,什么也没说,就呆呆的出了一会神,问:“她的后事…”

“太后吩咐内府料理了。”

阿福点点头,转朝窗外看。信皇子正在院子里头,乳母张氏抱着他揪了一片枝头的叶子,信皇子咯咯笑,又响又脆,看起来那样的欢快,无忧无虑。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二

阿福在信皇子的衣物里找了又找,翻出一件素青的袍子来给他穿上。又找了一条月白带子,替他系在腰间。那些金玉锦绣的佩饰替他摘了下来,只留着长命锁和那枚花生还带着。

算是,替他的母亲穿一回孝。

只能如此了。

虽然光明正大的让他替母亲穿孝,也不算是过错。但是宁愿时时小心,不能让人挑出一点错处来。

信皇子有时会玩的开心,有时候却睁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四处看,仿佛在寻找。

他的母亲,他熟悉的那些面孔。

找不到的时候,他也会哭,也会发脾气,做什么都不耐烦。

可是阿福知道,他的记忆是很模糊的。

他终究会慢慢的忘记一切,接受新的生活。

阿福已经记不清丽夫人原来的相貌是什么样了,她有些怅然。

如果将来信皇子要问她,他母亲的相貌如何,性情怎么样,她要怎么和他说呢?

下个两场雨,天气终于放晴之后,李固和阿福,去看他们的新家。

这新家非常好找,那条街上,只有这一家。

出了明德门,进了长丰坊。这里住的多半是高官贵爵皇室宗亲,街面干净安静,没有什么小商小贩,也没什么店铺,马蹄声,车轮声。信皇子咿咿呀呀的说出他自己十分认真的,而别人不明白的语言。

阿福把他抱在膝上,李固揽着她的肩膀。

阿福有种错觉…他们就是一家三口,正要搬家,现在去看新房子。

事实上,也差不多。

他们在那座新府邸的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是紧闭着的,院墙中隐隐有人声传来。

“内府的匠人正在赶工休整。”韦素说。

他们从角门进去,李固虽然看不到,却依旧露出有些惊喜的神情,大概…人的心情,会让他感受到许多平时忽略的感觉,声音,气味,周围的人的情绪…

阿福只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安恬宁静啊。

已经是老房子了,虽然可以看出修整过,但是老房子就是老房子,就算窗子柱子门廊栏杆上都上了新漆,贴上新的窗纸窗纱,屋瓦翻铺,杂草清过,地板平整铺修…但是,那种留在骨子里的沉淀的时光的痕迹,并不能就此抹去。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阿福停下脚步,闭上眼。

真的,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这里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

睁开眼,朝里看。

一重重的门户,一重重庭院,一眼望不到头。

阿福这会忽然想起自己住了十来年的朱家。

他们家境连小康也算不上,一进院子,就看到一间堂屋,左右耳房,还有东西厢房。娘是住堂屋的,哥住左边,她和阿喜住西边。整个院子就这么小,一目了然,要不了十步就从院门就到堂屋门前,再转三五步就是厢房。就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在别的屋里也都能听见…三五步就是厢房。谁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在别的屋里也都能听见…整个家,从院角起,直走也好斜走也好,就算转个圈,也要不了百步。

可是这里…阿福朝前望,从他们站的地方到外仪门,这就得有个百步了吧?

阿福抱着信皇子的手哆嗦了一下,转头问韦素:“你上次来这里察看,是怎么看的?”

韦素嘿嘿笑:“用两脚走啊,不过险些打起泡来。放心,我知道你们肯定没那力气把整个府走一圈下来,一早叫你准备了软兜。”

他抬抬手,果然有人把两乘粗杠软兜抬了过来。

李固负手而立,微微笑:“很好,想的果然周到”

韦素也笑:“那是,我可是王府的詹事啊,怎么能不替主子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呢?”

阿福转过脸去忍笑,小声对信皇子说:“乖乖啊,你可不要跟这两个人学,假的让人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韦素嘴角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很是斯文的笑容变得怪异起来。

他瞪阿福,阿福只是蹭着信皇子瞅他笑。

“二位主子,请上软兜吧”

阿福抱着信皇子坐上去,软兜晃晃悠悠,刚开始阿福坐的有点不稳。韦素在前引路,外仪门,外穿厅,内仪门,内仪厅,阿福把信皇子抱的有些紧,他扭了几下,可阿福不敢松手。

过内仪厅后还有一道穿堂,然后才是王府正堂。阿福看到院中摆着两排数只大缸,缸里修剪的整齐的榕树长的碧青茂盛,地下青石砖是水磨的,沿石阶上去就是正堂。堂前的旧匾额已经取了下来,新的却还未挂上去,原来挂匾额处有着明显的印痕。

这一路走过来,不远不近。阿福琢磨着,自己要是穿高底紧绊绣鞋,从大门一路走到这里,也就没法儿再走了,除非换鞋。

“咱们就先不进屋了,里头还一股漆味儿呢。”

韦素指着东边的院子侧门:“这边出去有个小花园,花园里还有个亭子,旧名玲珑。殿下觉得还要不要改一改?”

李固摇摇头:“名字极好…不必改了。”

那扇侧门闭拢着的,阿福看不到那边的花园和亭子是什么模样,但是从院墙的上缘看过去,那边花木浓密,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阿福有点恍惚,许多年前,这宅院是有主人的,那时候,大概主人会趁着闲时,在花园里坐一会儿,走几步。

似见旧时月,玲珑窗扇开。

当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这些亭台楼阁却还沉默的,又迎接一拨新主人。

他们粗略看了正房,阿福只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喜欢。这里太…怎么说呢,让人觉得太严肃,也许正合王府主人,一家之长的气派。可是阿福不喜欢。

“穿过花园去,那边是书房。再过去,后头是两间讲书的厅堂,旧时曾在这里请过先生教课读书,先生的住处顺着侧门边的那条路一直走过去就是了。前头还有个小武场,再过去是杂房。” 韦素已经来过不止一次,把这儿里里外外都算是看的清道的明。

“来,转过去,过了这穿堂,哎哎,别走夹道,再过西边这道门。”

西边也是七进院落,这边已经全是内宅面貌,格局没有东边那样肃然规整,显得更加精致而闲适,正适合人坐卧起居。过了垂花门,上了抄手游廊,抬头看时,梁上有描花彩绘的图纹,花鸟,山水…这些显然还都未来得及再翻整,漆色陈旧,有许多地方整块漆都脱落了。

“前头就是宜心斋。”

软兜停了下来,阿福两脚踩到地上时,一下子没能站稳,韦素从旁扶了她一把。

大概是刚才晃晃悠悠的一路把腿都晃软了。

所以说啊,大户人家在自己家里从这院去那院还要坐车,只靠两只脚走实在是…咳,很能锻炼人的身体和毅力。阿福一边感慨,一边拿出小布老虎来哄信皇子。他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是好奇。

宜心斋前有一大片花丛。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声,花儿不多,看过去是一片绿肥红瘦的情形。韦素把信皇子接过去抱着,总算让阿福的两只手解放出来暂时歇息一会儿。这会儿她有些后悔,早上出来时没让瑞云或是海芳跟着了,这小家伙虽然说不算胖,可是抱久了两个膀子实在是吃不消。

太阳金灿灿的光照在屋瓦上,宜心斋显得那样的明朗温柔,院子里的翠竹红叶疏密错落的,映入眼帘。夏天快要过去,蝉声在树荫下消失,感觉吹在脸上的是金色的西风。阳光在这时候特别的浓烈,照在脸上身上。阿福轻轻闭上眼,感觉花朵与树叶,草与泥土的方向气息一起柔和在阳光和卫风里舒卷弥散,显得沉静而浓郁。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三

迁居的那天是立秋。

虽然说是立秋,但是秋意并不浓重,暑热还极厉害,天没亮时李固和阿福就起身梳洗,东西是早就已经理好了的,大半都搬过去了,太平殿决定要带出去的人也已经分拨过去,阿福他们一早起来,李固先去拜别皇帝,再同阿福一起去德福宫拜别太后。本来不用这么赶,只是这时候的风俗,搬新居要正午之前就迁过去,正午时要点鞭炮洒酒祭,即使是皇子开府,也是要按这习俗来的,总不会有人想给自己乔迁头一天就找不吉利。

阿福对这风俗是半点都不反对的,能早早离宫,她已经盼了好些天,别说要正午之前了,就算要赶在日出之前就迁出去,让她半夜摸黑搬家她也乐意。

李固穿着一身正式礼服,戴着玉龙冠,这衣裳一重包一重,刚刚穿上额上已经沁汗,阿福踮起脚给他擦拭。信皇子也已经起身,乳母张氏牵着他过来。之所以不抱,是因为这孩子也穿着一身一式一样的和李固相同的皇子冠服,只不过颜色不太相同,而且大小尺寸全缩了水。

阿福今天穿的也是五品的淑人装束。黛蓝衣裙,头上绾着高髻,戴着簪钗珠花,信皇子一见阿福就两眼发亮,呀呀叫着扑过来。阿福弯下腰把他抱起来,乳母急忙赶过来,要把他接过去抱。这礼服一弄乱,可不是一点仪表小事,要去见皇上的,衣服乱一点,往大了说也是不敬。阿福也不敢抱实了他,毕竟自己这礼服也是怕皱的。

阿福和信皇子的称呼有点乱,李固说,就让他叫嫂子好了,可是阿福并非皇子正妻,这声嫂子要是叫实了,保不齐会被人找麻烦。阿福称呼信皇子一般就是皇子,殿下,李固也听的不太顺,但是阿福如果真敢对信皇子直呼其名,那也糟糕。就算李固,当着别人的面,阿福也是得称他殿下的啊。

有个词叫,有名无实。可是阿福现在…唔,处于有实无名状态。究竟哪种更麻烦,这倒也不必细究。

去向皇上拜别,乳母张氏可以跟去,阿福却不用跟去了。信皇子却不太乐意,扯着阿福不肯放手。小孩子最敏感,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一准齐的明白。丽夫人逝去,虽然没有一个人和他明说——就算说了,他现在也不能明白。可是阿福却觉得,这孩子有些细微的不同。也许,冥冥中他已经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所以他要母亲的话,说的越来越少,和阿福在一起时,近来一次也没有说过。取而代之的,却变成了对阿福的依恋,要好吃的,也要找阿福,睡醒了,也要找阿福,弄的李固心里都有点酸溜溜不对味。

“好生跟你哥哥去,见了你们父皇就回来,咱们就搬新家去了。新家就是那个有池子有花的大院子,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不知道信皇子听明白几成,不过到底是乖乖的跟李固和张氏去了。

很喜欢那个院子的可不止信皇子,阿福自己也喜欢的不得了。那天去看新宅,一见到那个宜心斋,两脚就走不动了。

那真的…不华丽,也没有特别的奇巧,可是就是让人觉得放松,踏实。阿福之前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房子是什么样的,要多大,要什么装饰,要什么样的窗子格子加什么摆设。可是看到宜心斋的时候,阿福心里就转着一个念头:

就是它。

用不着多华丽多宽敞,这是种的地方,有家的感觉。让人第一眼看到了,就喜欢,就想在这儿停留下来。

就是这样的一间院子。冬取暖夏乘凉,春秋赏花赏月…

那天阿福可真舍不得回来的,把宜心斋里里外外都看遍了,时间已经不早得回宫,连那个大花园也没有去转,只隔着花墙瞅了两眼,花木深深,一眼看不到尽头!

唉,太豪奢了。

阿福心里没来由的不安。

大概是穷日子过惯了,在太平殿虽说也华贵锦绣,可是毕竟这里是皇宫,不是自己当家作主,怎么也不算过分。

以后…总算可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不用时刻担心受别人的摆布看管,要自在的多了。

只要太后不再发狠,还要再给李固指个老婆。

阿福心里明白,李固已经开府,正妻位子空悬着,总不是那么回事,肯定…早晚会有人坐上这个位置的。但是,那毕竟还没有发生…

没发生之前,就捂着脑袋,先好好的过吧。总不能因为将来总有一天要老死,那现在就什么也不干就给自己刨个坑当墓穴准备着了。

阿福脸上也出了些汗,不过她皮肤本来白细,没擦什么粉,出了汗也就拿汗巾拭拭,过了多半个时辰,李固和信皇子便回来了。

大件东西早搬过去了,屋里的陈设还有李固在锦书阁的书也已经搬走,光那些书就搬了两天,装了十几辆车。宜心斋近旁也有小书房,没有锦书阁这么大,可是也敞亮静雅,那些书小书房摆不下,东院还有外书房,尽够装的。

李固别的没说,就是对这新家的书房,也是喜欢的要命。

只是,太平殿的这屋里,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别说摆设,连几案什么的都搬走不少,不是说内府不能给全配上新的,而是旧的用熟用惯了,李固熟悉,阿福看着也顺眼。

信皇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仔细看眼睫毛那里也湿,不像汗,倒像泪。

阿福再回头看李固,他眼圈也是红的,不过不怎么显。

在皇上那哭了?

也是…就算做样子抹姜汁,也得哭哭啊。至于信皇子跟着哭,也好理解,他哥哥都哭,小孩子一害怕嘴一撇,也跟着掉金豆,这也正常。

再去拜别太后时,这回红眼圈的轮到太后了。三公主在一旁劝着,眼圈也红红的。太后的表现,阿福看着只觉得情真意切,但是,又丝毫不失太后应有的高贵风范。宫里的人,个个都得有演技。三公主李馨倒是真的落泪了,握着李固的手的时候嘴唇直颤。阿福真担心她会哭出声来。

李固走了以后,她大概连个放松的地方也没有了吧?其他的公主,各亲各的妈,皇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李固劝她:“你别难过,出明德门到我那儿拢共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你想我了只管去住,让阿福跟你专收拾一个院子,爱住多久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