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后身前直直跪下来:“太后!太后请息怒!朱氏的死活无足轻重,太后千万别气伤了身子啊。”

太后一脚将她踢翻,徐夫人却也近前说了句话,她声音小,身旁的人都没听清楚她跟太后说了句什么。

太后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徐夫人朝侍卫挥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门,她的发髻也早散了,曾经那么美丽的秀发沾了血,沾了尘,凌乱的拖在地下,一直远去。

三公主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太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那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太后坐了下来,掸了掸袖子,神情虽然并不显得气急败坏,可是到底也没有刚才那样从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关切的望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太后不冷不热的问她:“你来做什么?”

三公主急忙跪下来叩了个头:“太后,我母亲烧的实在厉害,已经人事不知。求太后,宣个御医替我母亲看一看吧。”

宫变那日母亲受了惊,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军的人带走了,现在李馨连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当时昏了过去,然后便发起高热,一直说胡话,喊皇上,喊儿子,李馨实在没有办法,明知道太后这里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来求一次。

宣夫人尽管木讷,可却是个好母亲,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可是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尽管别人看他们是高高在上,可是他们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前途。

李馨跪在那里,太后总不发话,她心中惊惶恐惧悲愤交集。玉岚宫的宫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带走关起来。没有药,食物也难以下咽…

太后没有亲生儿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后尊先皇皇后为太后,对她一向优容客气,可是太后却总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控制不住,连抬手拭抹都不敢。

从高高的云端一朝跌入深渊,娇贵的三公主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几日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太后语气听起来很温和:“我迁居东苑的时候,都不见她去侍疾,想是我这老婆子实在碍她的眼。”

李馨觉得两个肩膀上像是压上了两座山,整个人感觉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头:“太后,母亲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馨儿替母后认错赔礼。太后,馨儿还想替哲皇弟讨个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见过,她品貌出众,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经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这样好的一位妻子,将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进,也教…教太后和我母亲不必为他操心了。”

太后怔了一下,戴着指套的手指轻轻托起李馨的脸庞。

尽管憔悴忧急,这张少女的脸庞依旧明艳动人,如珠似宝。

黄金镂花的指套工丽精巧,贴在肌肤上凉冰冰的,尖端仿佛随时会刺进皮肤里,李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太后看着她,忽然笑了。

正文 五十 此时此刻 二

李固微笑着,站在床前。

“醒了?”

阿福心有余悸:“嗯…刚才,做了噩梦。”

只是梦。

她朝李固伸出手去。

但是,触不到他。

尖锐的疼痛让她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没有李固。

她的手指按在黑色的墙砖上。

她茫然的看着四周,周身的疼痛都苏醒过来,阿福终于想起来所有事情。

她望着外面,四周狭窄而昏暗,身下是一张污糟的垫着些乱草的铺,三面是墙,另一面是粗的栅牢。

她的手很疼,疼的钻心。头还昏昏沉沉的,仿佛灌注了许多的水泥,沉甸甸的痛。

身上的饰物都不在了,外衣也破了,脏了。

李固呢?他在哪里?

他是死是活?

她在黑暗里静静的坐着,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阿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她曾经来过一次,这里是内府的地牢,她来看过当时的丽夫人。

疼痛与寒冷让她一点力气也没有,阿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外面怎么样。她抱着膝坐在角落里,没有再流泪。

也许那个时候泪都流完了。

流泪一点用处也没有。

四周并不怎么安静,阿福可以听见一点细细,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先她以为是老鼠。阿福并不怕老鼠。

但后来听起来不像。

似乎还有低低的呻吟声,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是了,这里应该还关了别的人。被关在这里不止她一个。

李固呢?他在不在这里?

阿福陡然生出力气,撑着自己,慢慢爬起来,移到栅栏边。她朝左右看看,走道里十分昏暗,栅栏外面是一堵石墙,左右看不清楚。

她试探着问:“有…人吗?”声音异常干哑难听。阿福抿了下嘴,干咽了口唾沫,又问了声:“有谁在?”

没人应声,连刚才那细微的声响也听不到了。

阿福不肯放弃,她又唤了几声,后来脱下脚上仅存的一只鞋,试着敲击栅栏,嗒嗒,嗒嗒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地方回响,可是,一直没有应答声。

阿福头痛欲裂,靠着栅栏喘了一会儿,正想再敲几下,忽然听见了脚步响。

脚步声轻捷,人很快来到了她面前。

阿福茫然的抬头,眨了两下眼,才看清楚眼前站的是谁。

“刘润?”

刘润在栅栏前半跪下来,低声的很快的问:“你怎么样?”

阿福隔着栅栏伸出手抓住他:“王爷他怎么样了么?他…”还活着吗?

“王爷只是受了轻伤,太后让人把他送到长直殿去了,皇上现在也在那里。”

阿福就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忽然间松弛下来,整个人就瘫下去。

刘润抓着她的手,一眼就看见那掀翻了卡断的指甲,血已经凝固,指头肿胀,十指连心,伤成这样可以想见会有多疼,可阿福竟然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伤一样,刚才还那样用力的抓住他。

阿福在心里反复念叨,他没死,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他活着。

若是能一命换一命,阿福铁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他的。

当时虽然并不畏惧,可是现在却觉得后怕起来。若是,这世上从此没有他…在德福宫里,他真不该那样冲动,他应该答应太后…

阿福脑子里充满了这种混乱的矛盾的想法。她就是这种个性,事情发生时不怕,事后才怕。如果现在再来一次,太后还让他选择,阿福一定会让他选择那位王姑娘——那样,他可以活下去。

一起死,似乎不难。

可是,若能一起活下去…

如果他不在,阿福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这就好。

刘润低声说:“你忍着些。”

他托着阿福的手,动作极快的将断甲从阿福指上拔了下来。

阿福疼的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刘润摸出药粉咬开瓶塞迅速给她撒上,又撕了衬衣上的布给她把手裹了起来,整个动作又轻又快又稳,一气呵成,等阿福痛的缓过一点来,手已经包好了。

“还有没有伤?”

阿福低声说:“头疼,好像…没有别的伤了。你怎么进来的?外头如何了?王府怎么样?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一下子问了好几句,刘润低声说:“王府没事,我在外面一直找机会,天黑了次啊进来。时间很短我不能多待!我会托人照应你,你不要开口,也不要胡思乱想,有机会的话我替你给王爷传话。太后一时不会动手,你们还暂时可保平安。”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讲完了话,如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阿福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前空落落的,要不是手上的伤被裹好了,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刘润其实不曾出现过。

不过,李固活着!

阿福靠着墙笑,低低的笑声又变成了压抑的哭声。

她捂着嘴,虽然眼泪没有用处,可是这时候她也不想止住。

什么是爱?

爱就是让你哭又让你笑,让你不畏惧死亡又让你留恋生命的奇怪东西。

不久有饭送来,老朽的宦官穿着灰色袍子,似乎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默默的把两个粗馍和一碗水放在栅栏边。阿福这才觉得自己是饿了。她新捧起碗喝水,然后才掰开粗馍往嘴里填。

很硬,不知道这馍有多久了,阿福把馍放水里浸一下,再咬果然容易多了。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打脆了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喝骂:“你们这些该杀的狗奴才竟然给我吃这种东西!你们且等着,将来我…”

她的声音阿福不熟,想来,应该是哪位美人中的一个。

阿福把两个馍都塞进肚里,饥饿的感觉被赶走了,但是冷硬的东西扎扎咯咯的,阿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按揉胃部——才过了这么些天好日子,身体肠胃就娇贵了,吃点粗的冷的就受不住。

刚才那个老宦官又来把碗收走。

阿福靠着墙,把草铺上那张破被拉起来盖在身上。

她在想李固。

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不知道他有没有东西吃…

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见。

眼前一片黑暗,阿福什么也看不到。

明天,会如何呢?

他们还有没有明天呢?

正文 五十一 柳暗花明

阿福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全然没了时间的概念。如果来送饭的人也按着平时用餐的时候一日送两次的话,那么倒是可以由此判断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送来了一条被子一件夹棉青布外衫,都是布的,却干干净净摸起来也柔软,叠的整齐的放在栅栏里侧的阴影里,阿福知道凭自己是没这个待遇的,一定是刘润托了人在照应她。阿福把身上那件撕坏的外衫换下来,把这件青布的穿上,她发髻散了,耳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幸而颈间那颗明珠还在。阿福不敢再戴着它,摸索着用那件换下的外衫撕下一点布来,把明珠包起来也掖了起来。那人再来送饭的时候,阿福悄声说:“劳烦了,有针线么?”

那老宦官仿佛没听见,放下碗就走了。等到来收碗的时候,阿福看见他袖口一抖,一枚针和一团线掉在栅栏里头。

那人收了碗走了,阿福把针线捡起来,先把那撕掉了袖的破衣衫另一只袖也拆下来,改成了一件无袖的长衫,又把那颗明珠夹了布缝在里衣上。她的针线做的好,就算手指受了伤,还是很快就把珠子缝起,衣裳也改好了。

她心里记挂着李固,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虽然刘润说是轻伤,但是轻伤倘若不能好好治,那也是要命的!

还有,太后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昨天那明着是发落她,其实谁不知道她针对的是李固呢?

阿福自己并不觉得惧怕,被剥去了淑人的品级也好,被杖责或是罚去劳役也没有什么。她只是担心李固…

阿福想着太后必然会发落她,可是她数着日子,在内府她已经关了三天,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个老宦官从来不吱声,刘润也没有再来,阿福度日如年,心里各种猜测冒出来又被她自己一个一个否决掉。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埋怨刘润为什么不再来,一面急急的盼着他来。他来了,能带来李固的消息。

还有,王府如何了?太后会不会…也不放过李信?杀害李氏皇嗣虽然不至于,但是若是太后把李信也挟进宫来的话,又或是,王家的人有什么擅动…

这种忧思与苦闷的日子里,阿福实在觉得胸口憋闷就去想啊谢高兴的甜蜜的事情。

想她还没嫁李固时,当宫女,过的悠闲的日子,帮他做衣服,做鞋袜…说起来,从成亲到现在,她就给李固做了两件汗衫…

一遍一遍回想那些事情,不这样做的话,阿福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发疯。

她在墙壁上划记号数日子,一直数到第八天上,都没有半点动静。

难道太后竟然不想发作他们了吗?

还是,还是李固他…他伤势转重,已经不好了,所以太后才不再理会她这个小虾米?

等墙上的标记划到第十二竖,阿福缓缓叹了一口气。

坐困愁城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明白了。

冬天已经来了,被囚在这里的艰困寒冷却不是她愁郁的原因。

说来也奇怪,不但没人来理会她,就是一同关在这里的其他人,虽然阿福不曾见过,牢间之间隔得也远,但是似乎也没听到旁人有什么动静。

她想了又想,天气一寒,这里又阴暗没有别的光亮,她披着被子窝在墙角边,正有些迷迷糊糊的,忽然间想到一个可能。

太后不是不理会这些人,可能是没有空。

是忙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太后的好事对这里关着的人来说就意味着无法翻身的大坏事。而如果太后遇到了糟心的棘手的事,对这里的人来说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