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种可能,现在这种局面都是暂时的。

只是,不知道事情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端倪。

她靠着墙迷迷糊糊的,想着醒了吃的早饭,迷糊了一会儿又吃下晌那一餐,再接着便又醒醒睡睡,人都快睡糊涂了。可是在这个地方不睡觉又能做什么?牢中虽然吹不进风,却有一股阴寒气,阿福整天包着被子才觉得暖和,自己觉得多半是老不动弹的关系。她的手指上伤口已经愈合,但是指甲却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出来的。

她做过许多个梦,有的好,有的却依旧令人心悸。许多梦一睁眼就忘了,阿福在睁开前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见着李固了,可是梦里的情形却全都说不上来。

她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越来越近,朝着这边来了。

阿福直起身转头朝外看,栅栏外已经站了一人,穿着蓝色袍服,端着一盏灯,脸上有个浅浅微笑,不是刘润是谁?

阿福心中一喜,扶着墙站了起来,刘润却朝旁边让了一下,露出站在他身后人。

“阿固!”

阿福扑到栅栏前,手伸了出去,李固的手也伸了过来,隔着一道栅门,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阿福只觉得胸口挤得满满的,有无数句话想说,可最后却只颤声问:“你…伤好了吧?”

“好了,都好了!”李固紧紧抿着唇,他向来外柔内刚,可是嘴角微微扬起来,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两滴热烫的泪滚落下来,滴落在阿福的手指上:“阿福…”

阿福努力微笑,可是她一点不比李固坚持,泪珠扑簌簌的掉。

两个人都在努力忍耐,刘润在一旁不作声,只招了一下手,一个宦官过来,将那牢门打开。

李固竟然没想到让阿福出来,反而自己一步跨了进去。

他的怀抱仍然是那样温暖,阿福扶着他的肩膀,只觉得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体软绵绵的靠着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泪淌的又急又多,一转眼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阿福无声饮泣,心中狂喜与悲辛交感杂集,逼得她还是没能守住声,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李固紧紧抱着她,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他没说话,阿福却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胡乱抹了两下脸,伸手抚上李固的脸颊:“你瘦了。”

“嗯。”李固抱着她没松手。

“那天受的伤,好了吗?还疼吗?”

“已经好了,都是皮外伤。”

刘润轻声说:“王爷,淑人,请先出来再说话吧,这里寒气重,淑人也得好好整理一下。”

他一句话提醒了阿福。

真糟!

她现在可是真不能见人。虽然头发她梳的整整齐齐,可是好些天没洗头洗澡了,早晚能擦一把脸漱一下口就不错了,自己都能闻得到身上一股酸腐气。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站在牢里叙话可真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李固揽着她的腰:“走,先出去再说。”

阿福犹自有些不自信:“我…能出去了?”

“出来吧。”刘润声音不大:“先回太平殿去,有话慢慢再说。”

从屋里出来的一刻,阿福本能的眯起了眼。

多日没有见着太阳,乍一离了地底,只觉得阳光像刀子一样刺的人睁不开眼。她站定了,手捂着眼,可能是刚才流泪流的,再加上现在阳光刺眼,眼睛酸疼发热,怎么也睁不开。

定了定神,慢慢的走过夹道,阿福觉得很恍惚,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这不是做梦吧?就像她时时在梦中见到李固那样…这也是个梦。

要进太平殿的西侧门的时候,阿福忍不住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咝——疼!

不是做梦。

李固眼睛不便看不到,刘润却看的一清二楚,朝她摇了摇头,阿福觉得有点难为情,刘润推开门:“走吧。”

太平殿里一切如旧,庭院深远,宫室连绵。只是往来行走其间的宫人宦官现在却并不见踪影,到处都静悄悄的。

李固拉着阿福的手,两个人坐在一起,刘润轻声说:“我去吩咐人备热水,夫人先梳洗一下,沐浴过再用饭。”

阿福点点头,刘润便退了下去。

他一走,阿福就上手来扒李固的衣裳,李固又是讶异有事好笑:“你这是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真这么想我(.wrbook.),也得进房去关上门啊。”

阿福要瞪他也是白瞪,反正他也看不见。

“我看看你的伤。”

那天在德福宫,血都溅到了她的脸上,阿福才不信这么几天就能把伤全养好了。

李固很配合她,衣襟敞开来,阿福就看见一道鲜明的红疤,不过刚刚收口不久的样子,离完全愈合还早着呢!这可不是她上辈子那种时代,外伤缝针易好,这个时代不过是有些药膏药粉加药汤,这伤口这样长自然不易好。

阿福怔怔的看,手伸过去,轻轻触了一下:“还疼么?”

“已经不疼了。”李固听出阿福声音发颤,恐怕她再哭,低声说:“挺凉的,你还要把我晾多久啊?”

阿福实在很想捶他,不过捶他之前当然先得替他把衣裳穿好。她低头替他拢上衣襟系上衣带:“事情…怎么样了?”

李固笑着说:“没咱们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我答应过你,决不另娶!”

谁问他这个!

阿福虽然知道他是故意打岔想让她轻松,还是忍不住伸过手去,在他腰上重重拧了一把。

正文 五十一 柳暗花明 二

洗澡时也没有别人过来服侍,李固亲自挽起袖子,虽然搓背的时候手——难免偏到别处去揩揩油,舀水洗头的时候又总是舀偏,可是服侍人和被服侍的那个从头笑到了尾,一点都没觉得不方便。阿福从头到脚想了个彻底,洗完了头发散发出一股清新的皂香,不要说别人闻着怎么样了,就是自己,也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盈。

等阿福脚都泡皱了从里屋出来,外面摆了一大桌吃食,香的阿福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只手,正急不可待的要把所有食物全拽到肚里去!

阿福只了一惊,难道这么些天的冷饭硬馍的吃下来,人竟然得了馋痨了?

阿福以前就听说过馋痨这种病,不是形容人嘴馋,而是的确是一种病,见了吃的简直像没命一样的往嘴里猛填猛塞,连嚼都顾不上嚼,那好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不把自己噎死绝不罢休。据那些人形容,也不是自己想吃,而是觉得喉咙自己会往下吸,往下拉一样,东西一进嘴,自己就滑下喉咙里,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我也还没吃,咱们一块儿吃吧。”

阿福不等他说完,稳稳的朝那儿一坐,抓着糕饼就往嘴里填。这一顿好吃啊,犹如狂风卷残云,李固才不过摸着碗端起粥来喝着两口,听着阿福吃的快,轻声说了句:“慢些吃,小心噎到,喝口稀的。”

阿福哪里顾得上说话,她现在觉得听说的那话极有道理,不是她自己想吃,而是她肚子里仿佛有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有着巨大的吸力,那种恐怖的空虚和急切的馋饿感觉,让阿福什么都顾不上。要是平时吃东西,她自然先顾着李固李信,他们吃的差不多阿福才能放下心填自己的肚子。李固虽然瞧不见,可是阿福动作那么急那么快,碰的碗儿盏儿都叮当的响,他的脸色越来越诧异,随即心中却跟着酸楚起来。

这几天为了宫里不太平,他听了刘润几人的劝,内府虽然苦,可是相比外头却太平多了,现在谁也顾不上那头,与其出来了涉险,倒不如在里安全。可是那里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吃也没有的吃,穿也没得穿。刚才下去一遭,出来了半天还是觉得身上阴冷阴冷的。他本来也不觉得饿,现在更是觉得满腹心酸怜惜歉疚,一点东西也塞不下。

阿福终于停下手来,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抬眼一看桌,面前靠她近的几个碟子竟然都空空的盘里只剩下一点点食物残渣了。阿福给吓了一跳,一时竟然难以相信这些东西全是自己吃下去的,而且看着空盘子,阿福竟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都吃了些什么,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味道。

李固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这些天,太苦了你了。”

“也不是…”

虽然说吃的不好,可是也没饿到哪里去。一日两餐,还是勉强能吃个饱的,决不至于饿成这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有时候年景不好,艺坛两顿还不能保证全是干的呢。那也没见什么时候饿成这样过啊。

她抹了抹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个嗝,一边讶异,一边难为情:“呃,这些东西,都是我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手软的像团棉花,他自己心里也软的像棉花一样:“够不够?再让他们端些来。”

“不用不用,够了够了。”

阿福又喝了满满一碗的香米粥,才算了结了这顿早饭。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觉得自己结实的像只河马——不,简直像只大象!每一步下去都结结实实的,阿福甚至觉得自己都听见砰砰的脚步声响了。

她摸摸涨满的肚子,呃,还有小肚子。

在牢里待了这些天,倒是没减点膘。

她瞄了李固一眼,好在这个丈夫不在乎她体态无核,她瘦成赵飞燕也好,胖成杨玉环也好,对他来讲,都一样!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李固说她身上软软的肉乎乎的更舒服…可见胖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福放下心事,不过,腰间的系带,却觉得勒的紧了,悄悄的又放宽了一些。

热热的洗了澡,又吃了热饭,阿福觉得额前颈后都微微的冒汗,披了件斗篷和李固坐在亭子里,听他一一讲述这些天的经历。

李固怕她担心,避重就轻,一点没提自己的伤势,还有被囚禁时的忧急,把那些一句话带过去,便说起皇上调集三地三军勤王,定山军统领朱承道被副将所杀,余人不再听王系子弟调派,并未大动刀兵便将京城重夺了回来。王滨等人被擒,余人或有反抗被杀,还有几个漏网逃走的正在缉捕。

“那宫里呢?太后…”

李固顿了一下:“我与父皇脱困之后,太后现在暂居在秋瑞堂…”

秋瑞堂,那不是冷宫么?

虽然有个瑞字,可是那里一般住的都是前朝的一些旧宫人,还有犯错被黜的宫人美人,那种地方虽然阿福未曾去过,但那里的境况却也能猜测出几分来。

“其他人呢?我们府里呢?”

“府里没事,定山军虽然有一小股在城中作乱,不过只是在城东,内城没有什么。”

李固说:“其实父皇对王家…嗯,早有提防,只是没料到太后与王滨下手奇快,定山军又是奇兵突至,你放心,现在没有事了。”

阿福怔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总觉得,挺恍惚的,老怕这是个梦。”

“没事。”李固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阿福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我不是害怕…不,其实是害怕。我怕和你天人永隔,再也不能见到。当时在德福宫里,我一点儿不怕,我觉得,咱们要是一块儿死了,那也没什么,那样也挺好。后来再想,我就后悔了。我情愿你向太后屈服,我情愿我被关起来,被杖责…只要你没受伤,你不要死…”

李固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看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阿福微微抬起头,李固说:“我事后也后悔了。当时面对太后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多想,可是后来心里那样难过。我不后悔自己会死,我虽然没有大出息,可我决不会向乱臣贼子低头屈从。但是我一个要气节风骨坚持,那都没事。可我还有一个你。因为我而让你跟着受苦受罪,却只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胡说。”

阿福的手指轻轻搁在他的唇边:“什么叫成全你自己?你不肯听太后的,另娶她家的女儿,我很高兴的。”

李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阿福伸到唇边来的那只手,轻轻的,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指腹。

日头渐渐移了方向,照在两个人身上,那样浅浅的金色,照的人身上发暖,心中发烫。

正文 元宵节小番外

元宵节在京城这里又叫作花灯节,京城四条街,平安坊东义坊万第坊和桥坊,每到这时候,早早的便开了灯市,离正日子还有三日,宫中下令取下了宵禁,人们可自在的上街去观赏花灯,猜字谜,看杂耍,吃汤团,过和桥,放河灯…热闹欢娱难以尽数。李固的成王府按照王公贵族们的习俗,在街口花了一座花灯牌坊,上面各式绢花纸灯花团锦簇,正中间挂着一盏走马灯,上头的六幅彩绘栩栩如生,灯一点起来,热气熏腾,走马灯滴溜溜的转,上头的人与景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层次深浅鲜明丰富,更兼等的上头下方都有金银色箔纸扎花,中间的六角孔隙将灯中的光亮散射出来,亮晶晶的碎光如萤火齐飞,又似碎星匝地,灯在转,景在转,这流光飞火也在转着,引的一群人在下头流连观赏,啧啧称赞。

阿福与李固携着手在一旁,他们今天穿的与普通富户无异,阿福只用块帆布包头,别的银簪。李固穿着青布直裰,两口子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几个侍卫也换了便装在人群中看热闹。

“只是听你形容,就知道这花灯也美的紧了。”李固轻声说:“想必实物实景一定是美不胜收。”

可惜他看不到,不过,语气中却也不觉得多遗憾。

街上可称是火树银花,光彩辉煌,各处的花灯都各有千秋,有武将家扎的骏马扬蹄,那灯和真马一般大小,长鬃勇烈,几可乱真。有书香世家门前那灯便扎的雅致,四角方灯,上面字迹挺拔隽秀。简单写着的诗句讲的是祖上的事迹,有文人士子便驻足停观,摇头吟诵。

“嗯,咱们再朝前走走。”阿福手里还拿着一盏河灯,李固手中也有一盏。上头那花灯是她亲自设计动手,加上几个大丫鬟帮手一起做了出来,构思既巧,做工又精,一扎了起来点了烛火,府里人一片欢腾,纷纷说今年的花灯状元就出在咱们王府了。

这盏小河灯却是阿福和李固自己动的手,没要别人帮忙。削竹篾什么的,李固自己来,糊纸染色扎花是阿福来,最后将写了心愿的木条放进灯里,灯底涂了些蜡,以期这河灯能漂的更远,能将这许下的祈愿传的更远。

河边已经有了不少人在放灯,侍卫替他们占了一块柳树下的稍平坦的地方。阿福扶李固蹲下,轻声说:“你先放。”

“你先吧。”

阿福一笑,也不和他再让,两手举起灯,低声祝祷,然后将灯轻轻放在河水里。灯晃了两晃,稳稳的顺水飘去。

“来。该你了。”

李固笑了笑,拿了起灯来,过了一刻,也将手中的灯放了下去。

一盏莲花,一盏圆灯,在水里漫漫漂浮,竟然极巧的,就挨在了一起。阿福怔怔的看着那两盏灯挤挨在一起,相伴相连的朝远处飘去,混进了一大群的灯海中,再也看不清楚了。

但愿上天保佑,让我们两人永如今日。

李固握着她手。轻声说:“回去吧。”

“嗯。”

愿上天保佑,愿天上月永圆,愿人间永团圆。

正文 五十二 心愿得偿

也许人生之所以要有苦难,是提醒人们去珍惜幸福。

倘若没有这一场变故,阿福觉得,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平安二字的宝贵。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在一起。

阿福在能照到阳光的窗子底下睡了一觉,太阳渐渐西沉,风也凉了起来。

李固问她,想要做什么?阿福点头说,想回去。

回家去。

这座宫殿华丽而冰冷,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隐约的冷漠的血腥气,让人坐立难安。

李固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们回去。我去和父皇说一声,我们这就走。反正这里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府里头,他们也一定极担心。”

阿福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紫玫与海芳也回来了,那天德福宫生变之后她们两个也被拘起来,关在空屋子里,倒也没吃什么苦头,只是憔悴的厉害,紫玫的脸庞本是圆圆的,现在那种圆润不见了,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海芳倒还好,但眼睛深深陷了下去。一见阿福,两个人都无声的哭了起来。

“别哭…这不是没事儿了吗?”

紫玫先收住泪:“是,淑人说的对。”

海芳说:“我服侍淑人梳头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