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睡醒可不能让冷风吹。”

李固也发了话,阿福老实下来。

她觉得自己脚下的确打飘,中午停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她怕再吐,就吃了一点点,结果下午还是吐了,就是那梅脯杏脯倒是吃的很舒服,平时她可不喜欢这些零嘴儿,可是晕车劲儿一犯上来倒觉得挺好吃的,李固自己也得人扶,一手还扶着她。

阿福一手被他扶着,一手还牢牢抱着那个装着梅脯杏脯的筐子。不知道的,一准以为那里头一定是整个王府最值钱的东西!

山庄里有管事,也有仆人,只是人数不算太多,阿福从头到尾就记得那管事的脸特别黑,在黑暗里一站,穿的又是深色衣服,除了一双反光的眼睛,其他什么都让人看不见,乍一瞧还以为是山间的野兽呢。阿福以前在山上住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她有点迷迷糊糊的,睡的半醒不醒。平时不会这样爱困,总听人说睡不醒的冬三月,冬天没事做,三个月都想睡觉,难道现在就开始冬一月了?

阿福他们进屋坐下,庄里的房子自然不可能雕梁画栋,可是建的格外高大结实,那柱子粗的…阿福瞅了下,没判断出来是这柱子粗还是自己的腰比较粗。

“小人庞德用,拜见王爷,拜见夫人。”

李固声音平和:“起来吧。”

在灯下看这人依旧是长的很黑,个子还挺高,他起来后还是垂着头回话的,就是垂着头也显得比站在一旁的刘润高出好些来,说起话来有点瓮声瓮气的。

阿福晕晕乎乎的,李固和庞德用说了几句,就带着阿福朝后面走。山里的气息和城里当然不一样,不是城里的气息就难闻,但是绝没有山上这样好闻。各种树的香,草的香,甚至泥土也香。在城里除了烟火气,唔…似乎还是烟火气息。

院墙极高,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呜呜的响,阿福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已经一颗颗亮起,既遥远,又璀璨。

感觉一下子又回到自己在山上那时候的时光了。

刚一上山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山野里太阳一落,四处黑咕隆咚的,风吹的像狼嚎——山上的确有狼,还曾经拖走山民家的家畜。

晚上睡觉那薄薄的墙让人觉得特别不结实,风一大,门窗房顶似乎都在摇晃…

当然,他们现在住的庄子盖的牢靠无比。要摇晃,刮大风是不大可能的,龙卷风么…那比较难遇上。

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热气朝脸上一冲,阿福顿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真不顶用,这才坐了一天车,就累成这样子。”

李固扶着她,两个人一个是困的不行一个是眼睛根本不好,走起路来不分彼此——你扶我我挽你的。

“你就是在内府那些天坏了身子,虽然看着没瘦,可是内里虚。”李固说:“明天让常太医给你把把脉,正经开些补药吃,来时那些药杨夫人都捎上了,足足塞了三车。”

第二天阿福早上起来神清气爽的,推开窗子朝后一望,忍不住啊一声叫出声来。

“怎么了?”

阿福指着窗外,又想起李固看不到:“后面的山…真高啊。这么突然一看,就跟要倒下来似的!”

李固微笑着说:“是么?我也听说这庄子依山而建。这一座是香炉山,与离山极近,可以说两山相夹,据说中间有一条窄路,抬头只见一线天。”

阿福有点纳闷:“你知道?”

“书上说的。”

“哦。”他读的,不,是听的书,真多。

李固还没起身,穿着雪白的里衣拥被而坐,黑色的头发垂着…咳,这么看可真是雌雄莫辨的美人一枚啊。阿福笑眯眯的转头看他几眼,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这到了新居的头一天都睡了懒觉。可是山里的白天真的不冷,太阳照在后面那高耸的山峰上,满山的松柏树都是碧青颜色,偶尔有黄色,红色的叶子夹杂其中,阿福托着腮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儿窗外,又看了一会儿屋里…嗯,这才给李固拿衣服。

两人穿衣整带的时候,李固的手轻轻搭在阿福肩膀上,他倒没忘昨天临睡时说的话:“等下就叫常太医过来。”

“知道了,又不是生了什么病。不用这样急着找大夫。”

“这可拖不得。我以前听说,有位武将,疆场上多次受过伤,可是也都没一回事,后来有次过寿,一杯就下去人就吐了血,后来太医说,底子早耗光掏干了,能撑到这已经很…”

“打住,打住,我看还不行吗?”

李固满意的点了下头:“嗯,这就好,用过朝食就请常太医过来吧。”

阿福还想好好看看这个院子,可李固净惦记大夫的事。

不过,倒过来想一想,李固受了伤之后,也不知道身体虚不虚,应该让常太医一起给他也看一看,有病治病没病进补,也是件好事。这么一想,阿福也挺高兴的等着常太医来了。

常太医没来,杨夫人先来了,她换了件深紫色的秋装,头发梳了一个沉香髻,看起来好像显得年轻了几岁一样。阿福倒真的没有关心过杨夫人今年是多少岁了。平时总觉得她特别稳重,现在一想,杨夫人顶多四十来岁吧?可能还不到。一开始阿福见她她总是一板一眼的,打扮的也老相。

“见过王爷,夫人。昨晚歇的还好么?”

李固微笑着说:“风挺大的,听着倒也睡的踏实。”

杨夫人点下头:“那就好,夫人,朱夫人与朱姑娘也已经安置妥当了。朱夫人就住在东院,朱姑娘住在后头的半山斋。”

“半山斋?”

杨夫人一笑:“那里清静,朱姑娘必然喜欢。”

她就是不喜欢恐怕也不行吧?

早饭摆了上来,杨夫人这家搬的——连昨天朝食那套细瓷碗盏一样一拉的都带了来,里面摆的除了寻常吃食,还有一碟香气扑鼻的栗粉糕,杨夫人说那是用刚下来的新栗子做的,庄上本来已经在盘点收成,要运进京城给王府送去,这下倒好,省的一来一回的折腾了。

张氏把李信抱了来,小家伙儿裹着一身锦缎,领口雪白的风毛映着可爱的红彤彤的小脸,阿福冲他一招手,小家伙就挣下地来,笑逐颜开就奔阿福扑过来了。

正文 五十五 喜讯 一

阿福掰了那栗粉糕喂给李信,你一口我一口,吃的很香。李固嘴边带着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特别踏实。以往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心里总是很难真正放松下来的,在熟悉的地方,不用人扶,门在哪儿,桌在哪儿,回廊几步长,台阶有多高,他心中都是有数的。盗了陌生地方,总是不肯多动多言。但是现在却又不一样,听着外面啾啾鸟鸣,山风轻拂带来松柏树的香气,阿福轻声哄李信吃东西,李信含糊的咿呀声和笑声,调羹牙箸捧着碗盏清脆的叮当声——许多的声音,在他的身周汇成一片丰富而宁定的世界。粥热,喝的急了些,额上出了一层汗。

“对不住了,一下子吃说这么多,还有两块,你和阿信一人一块?”

李固摇头笑了:“我还不至于和你们抢吃的,喜欢这个让给厨房再做就是了。”

阿福毫不客气,盘里仅剩的两块栗粉糕,她和李信一人一块,吃的眉开眼笑。

李信嘴边都是饼渣,阿福替他一一擦去。转头看到李固唇边也有喝粥留下的印子,并且微微把脸转着朝这个方向,下巴还抬起来了一点点,阿福忍住笑,像对待李信那样,给李固也擦拭嘴角。

门外面阳光灿烂,阿福从门口向外望,庄子的地势高些,虽然有围墙,仍然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远远的山林,山地,似乎还有一条亮带子似的河流蜿蜒而过。阿福想了想,这条河,应该就是从离山淌过来的那一条吧?

阿福知道这条河,她在河边洗过衣服,夏天的时候,河边有一种清甜的气息,那种气息无法形容,和平地上的河边,井水的味道都不一样,也许这是因为那是山上的泉水,所以有一种特别干净的味道。

常太医挟着他的小包,微微猫着腰从回廊那边走过来。他没带徒弟,阿福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常太医是内府指定给他们的,还是杨夫人点名要来的——毕竟,在太医院里不管按什么数,都数不着常太医这一号人物啊。

阿福坐了下来,常太医的岁数…要是阿福的爹活着,也许良人差不多大,所以杨夫人也没怎么讲究,阿福没回避,坐在一旁看常太医给李固切脉问诊还解开他的衣裳看了一下曾经受的伤。伤愈合的很好,李固说,抬手,或是走路,都不觉得疼。但是常太医还是不同意他现在就像往常一样练剑:“起码再过半个月,您再摸剑柄也不晚。”

杨夫人立刻说:“常医官说的是,王爷不可冒险。”

基本上杨夫人这句话一说,李固就没什么希望能偷偷练剑去了。阿福忍着笑,除非他拿鸡毛掸子在屋里过干瘾,还决不能让除了阿福之外的任何人看见才行。

李固的表情不是很高兴,不过他没反驳常太医的话,庆和替他把袖子捋下来,杨夫人说:“请常太医也替夫人看一看吧,恐怕前些日子失于调养,昨天夫人在路上还觉得很不舒服。”

常太医笑呵呵的说了声好。

阿福坐下来,把手放在那块细绸布的垫子上。

常太医的手指有点微微发凉,阿福平静的注视着他的面容,离得近可以看见,常太医脸上的笑纹很深,大概在宫里总是需要笑脸迎人,所以即使他不笑的时候那两道“八”字似的纹路,也让他看起来有点笑容挂在脸上一样。

常太医诊完一只手,说:“请夫人换手。”

杨夫人原来的表情并不怎么郑重,常太医这样一说,她朝前半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的纹路里看出阿福的脉象来。

常太医很镇静,好像那锥子似的目光不是对着他的。

阿福有点恍惚,她看到常太医笑了,对杨夫人拱手说:“恭喜王爷,恭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阿福觉得这个说话的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他说的话,她听到了,可是听的不清楚。或者说,她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

杨夫人的下一个反应谁也没想到,她一把揪住了常太医的胳膊,把他从凳子上扯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不不,你再诊一次!可万万不要弄错!”

常太医并不生气,只是样子很狼狈,阿福慢慢站起身来,常太医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看起来他也有些乱。阿福想,他摇头或许是表示不用再诊一次,点头是向杨夫人确定他刚才就没有诊断出错,但是杨夫人可一点也冷静不下来。

李固这时候说话了,他坐在一旁,静静的说:“常医官,再诊一次吧。”

他发了话,杨夫人愣了下,慢慢松开了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常太医抚平了襟口,笑眯眯的又坐了下来,然后再替阿福诊脉。

李固在发抖。

阿福感觉到了。

他的手扶在膝上,可能因为腿在抖。所以他整个人都在轻微的抖动。杨夫人紧张的好像屏住了气,阿福本来是不紧张的,这一刻却觉得——她的心好像不会跳了。

要是常太医说他刚才诊错了,怎么办?

那李固和杨夫人该有多失望?

阿福转头看着李固,他的身体微微向前探,脸上没有表情——阿福知道他紧张。

因为自己也紧张。

真奇妙。

本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不相关的人,就像沙滩上的两粒沙子。

可是,原来陌生的两个人,却可以变成彼此的枕边人,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愿意把自己的一碗粥分一半给对方,还有…有孩子。

他和她,两个人的孩子。

那个孩子也许会长的像李固,也许会像阿福。也许,和两个人都像。她,或者是他,会一点点成长起来,小小的,软软的,然后,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学会喊爹爹和娘,是…他们两个人生命的延续…

常太医把手收回去,阿福听见他说:“确准没错,夫人有喜了,已经三个多月了,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之所以说是听见,是因为,阿福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常太医,杨夫人,李固…他们的身形都被泪水变成了一片模糊,然后,热热的泪水从眼里流下来,她看见李固朝她伸过手来,阿福的手颤抖着伸过去。

两个人的手在空中碰触到彼此,然后,紧紧的握在一起。

正文 五十五 喜讯 二

李固的拥抱这样紧。

阿福觉得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思绪也洗成了一片空白。她紧紧的也抱着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外面的阳光,带着初冬的晴朗,那样艳丽炫目——阿福很快闭起了眼,泪水又从眼角流下来。

阳光太亮了…

李固轻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福恍惚的答应了一声。

这时候他们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杨夫人在说什么,很急的,阿福慢慢松开手,转过头看她。

杨夫人的嘴唇张翕,阿福听见她说:“夫人,你可不能流眼泪,啊,流眼泪很伤元气的。这可是好事啊,天大的喜事,夫人该高兴才对。”

阿福抹了把脸:“嗯…是高兴。”

李固也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牵着阿福的一只手,牢牢的,不放开。

杨夫人自己眼睛里也有着晶莹的泪光,这屋里最镇定的就是常太医了,连一旁站着的海芳和瑞云眼圈里都跟着发红。

阿福轻声说:“多谢你了,常医官。”

常太医笑呵呵的说:“夫人不必客气,从今往后可要好生保养着,算起来这孩子明年六月就降生了,唔,住在这山庄里正合适,又清静,比城里又敞亮。嗯,要是想回城中,最好再多待些时日,虽然夫人脉象很稳妥,能不冒险自然还是…”

杨夫人说:“是,是,常医官说的对。住城外自然好。”

就算住城外不如城内好,恐怕杨夫人也不会再放心让阿福回城里去了。想起昨天一路的颠簸,觉得后怕的可不止是阿福一个人——李固握着她的手的力气突然变大了,阿福知道两个人九成九是想到一起去了。

常医官和杨夫人是怎么出去的,阿福也不知道。李固的手慢慢抬起一点,掌心轻轻贴在她的肚子上。

阿福的手盖着他的手背。

“我还以为是我胖了…”

“要是早知道…我绝不能让你们待在内府里…”李固低声说。

你们?我们?阿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止是自己,人称也从单数变成了复数。

这种感觉,真奇妙。

在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两个心跳了吧?

这个孩子…虽然还很小,大概,有土豆大?还是有花生大?

可是,给人的震撼,却…却像…

却像…

阿福说不出来。

也许,新生命的震撼,用什么语言都无法描述。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啊…”

李固俯下身来,将脸颊贴在她的肚子上面。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在德福宫的事。要是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我…我一定不会跟太后硬顶下去,我知道,即使我们两个那天命丧德福宫,你也不会怪我。虽然之前我没有问过你,可我就是知道。但是,若是,若是我们的孩子,那天…要是他受一点损伤,要是他…他有什么不测的话,阿福,我,我们…”

他没说下去,阿福也不愿意他说下去。

是啊。

如果只有他们俩,那么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

可那时候已经有这个孩子了。

“啊,不说这些了。”李固抹了一下脸:“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儿。阿福,你觉得这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嗯?”阿福怔了一下:“这个…我也不晓得啊。”

“猜一猜,你觉得呢?”

阿福想了又想,为难的说:“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