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环抱着她,两个人一起坐在榻上。

“嗯,不要紧。我听人说,这个生男生女,是有预兆的。比如,做梦就是一种。要是梦见满眼的花,那多半是个姑娘。要是梦到什么果啊谷啊的,多半是小子。”

“哦…”阿福听的认真,但是想了一想,又为难起来:“要是…”

“什么?”

“要是我记不住做了什么梦,怎么办?”

李固愣了一下,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你啊——”弹完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那你就用心记,认真记。”

这个是用心,认真,就能记得住的吗?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全是没什么意义的傻话。

瑞云和紫玫在外间听着里头两人说的话,瑞云咬着手绢笑,紫玫小声说:“你笑什么?”

瑞云对她很是敬重,两个人也颇为亲近:“没什么…紫玫姐,人是不是高兴过头了,就这么疯疯傻傻的啊?”

紫玫笑笑:“谁知道啊,多半是吧。”

瑞云两手合什,由衷的说:“老天爷保佑,夫人好人有好报,一定会生个大胖小子的。”

紫玫没说话。

屋子里李固问阿福:“你口渴不渴?”

阿福摇头。

李固摸索着把一张毯子盖在她腿上。

大大敞开的窗子外头,有青山,有白云,有晴朗的天,明媚的光与影,风与云。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的嘴角一直向上扬着,整张面庞看起来容光焕发。也许所有的美景,没有映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映在他的心里。

“阿福。”

“嗯?”

“你说我们…嗯,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

阿福说:“现在就取?是不是早了?”男女也不知道啊。

李固兴致勃勃的说:“不早了,我们可以取两个名字,到时候不管生男生女都能用得着。”

阿福觉得他们俩真傻,可是嘴唇也一直翘着,脸颊都觉得微微发酸了,还是收不住。胸口仿佛有一团面,掺了酵母在里面,正在慢慢的发酵,膨胀,充满了整个胸口,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异常满足。很奇怪,快乐的飘飘然的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牢靠,非常安全踏实。

李固已经提出来两三个备选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说的都是男孩儿的名字。

阿福有些微的担心,要是…生男生女这回事真是说不准,要是到时候生的女孩儿,李固会不会很失望?

可是接着李固又接连说了好几个女孩儿的名字,都是既好听,又有寓意的。

于是阿福又有点拿不定主意,难道他更喜欢女儿?

思索了一会儿,阿福决定放弃。

算了,反正是男是女由不得她,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瑞云打起帘子:“杨夫人来了。”

阿福坐直身,杨夫人已经走了进来,两眼微红,肯定也在外头哭过。

她深深矮下身去行了一礼:“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李固笑呵呵的说:“杨夫人来的正好,我正想说,今天全庄都加菜,发赏钱。”

杨夫人说:“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还有一事想回禀王爷,宫里刚才有人来传话,王爷是不是出来见一见?”

李固拍拍阿福肩膀:“你歇着,我去去就来。”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一

宫里来人传了话,然后带回了阿福有孕的消息。第二天,宫中的大批赏赐就送到了山庄。

阿福问李固宫中来人说了什么,李固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就是说过年的事情。”

“过年不是还早么?”

“是,但是今年…因为太后不理事,还有些事情我也能帮得上忙。你就留在山庄中静养吧,天这样冷,来回颠簸太受罪了。”

多半是因为左相的缘故,抓了一批杀了一批关了一大批的官员,所以朝上和后宫现在人手严重不足吧?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是阿福知道,这一次政变实在是大伤元气的。

“太后呢?”

“太后么…在宫中静养,过了年可能要去景慈观。”

啊…景慈观也是皇家所建,算得上是宫中女子的养老之所,先皇去世后,无子的夫人,美人,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曾经的掌事宫人,都会被打发到那里,太后若去那里——那也就是终身囚禁的下场了。

阿福有些唏嘘。

他们周围的人都围绕着权力汲汲营营,没有权力的向往权力,有权力的不但想保住现在所有的一切,还渴望更多。

“其他的王家人呢?”

“皇上应该自有安排。”李固没有告诉阿福李馨现在的境况。

李固也极想帮这个妹妹一把,可是她在皇帝被困时所做的选择…

李固想,若是与李馨易地而处,他会做什么选择?母亲的性命,弟弟的安危…李馨是个女子,不能强求她为了气节做出最残酷的选择。

可阿福还是问了句:“对了,三公主现在怎么样?宣夫人他们应该没事吧?”

“唔…这个他们倒没有说。”

阿福小声抱怨:“她也没写封信么?”

李固忙说起别的,把这件事岔了开去。

山庄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阿福除外。

山庄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阿福除外。

山庄里每个人都在数着日子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生——这个阿福也一样。

或许这样说,嗯,有点以偏概全。

起码就有少少的那么几个,不是特别的欢喜雀跃。

阿福想自己做件小衣服,小襁褓,可是杨夫人咬死了牙不同意,说是有孕的人不拿剪子不拿针,把阿福闷的不行。原来每天她给李固念书,现在也被杨夫人用既费眼说话又伤元气阻止了。阿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圈养了囤肉舔膘的…那个,养到过年一定变得肥头大耳,又肥又壮…

好吧,别人怕身材走型,一多半是怕被丈夫嫌弃…不过对阿福来说,这一条可以不必担心,反正李固瞧不见,越胖他还说手感越好…

阿福这一胎怀的很是结实。在德福宫惊吓过,在内府拘禁过,前后多少风波,这孩子一直乖的很,也许就是出城来的时候在路上被颠着了,阿福就吐了那么一次,其他时候能耗吃又能睡,一点妊娠反应都没有——

她从道旁揪了一片草叶,已经泛草干枯,不像青绿的时候那样柔软,摸起来是干脆,轻轻折一下,应该就会断了。

李固轻声问:“怎么了?”

“嗯,冬天了。”

这两天天气像是在蕴雪,天阴沉沉的,风并不大,也不特别冷。李固穿着一件葛色绸面的貂裘,风领竖起来,衬着一张脸说不出的俊秀,明明是冬日,却让人觉得暖暖的温文。

“好像要下雪了。”阿福说:“得吩咐人把柴啊炭啊的备好。”

“这个不必你操心。”李固说:“你只管好自己就行。”

又来了…

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问,只要吃好喝好睡好——

阿福一边在心里叹气,可一边又觉得…幸福的冒起小泡泡来。

很甜蜜。

她没想过,没奢望过,可以有这样的甜蜜。

少时曾经憧憬过,嫁人,持家,生子,平顺而安稳,那是生活…那并不是幸福快乐。

是的,人们每一天都在生活。

可是幸福与快乐,和平安的生活并非一回事。

李固每天都会陪着阿福在庄里走一圈。看的时候已经觉得很大,真的走起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个庄子顶得上十个八个王府了,而且山上不比城中,这里的草木不像城里那样精致而文弱。山上的石头也好,树也好,水也好,都显得那样鲜活泼辣,没有仔细的修剪,也没有人精心照管,可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生长的无拘无束。而人到了这里,似乎也沾染了这种生命力。连李固的脸颊都不似往常清瘦,显得略略丰润了一点。

“累不累,回去吧?”

阿福点下头。

再向后,就是…

阿喜住的地方拉。

阿福往那儿看,隔着远远的树丛,能看到一角屋檐。

杨夫人把阿喜安置在那里,形同软禁。每天有人送饭,可是阿喜想要从那里出来却不容易。杨夫人的原话是:“朱姑娘需要静静心,学好了规矩自然就可出门了。可若是规矩没学好,反而在山上住的性情更散漫了,那可不美。”

阿福有时候觉得心中不忍,可是杨夫人毫不动摇:“夫人,朱姑娘要是还那样性情,将来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未必能讨好翁姑,相夫教子。要是夫人现在心软,那不是对她好,是在害她了。”

朱夫人也跟着帮腔:“阿福啊,杨夫人说的是,阿喜就是太不懂人情世故,又性子娇纵了些,所以也才刘家闯了祸的。杨夫人是宫里的老人了,由她来教导阿喜,那是再好不过——要是她改了性子,将来能踏实过日子,将来我到了地下,也能见你父亲和大娘啊,要不然的话,我可跟他们怎么说呢?”

脸上微微一凉,阿福仰起头来。

铅色的云层看起来沉沉的压在庄后山峰的顶上,碎雪打着旋儿落下来。

“真下雪了。”

李固揽着她的腰:“快回去吧。”

屋里地龙烧的极暖,瑞云替阿福脱去外面的大衣裳,将手炉捧了来,又端了热热的红枣茶来。李固脱了大衣裳,闻着枣茶甜热的香气,笑着说:“给我也倒一盏来。”

紫玫过来说:“夫人去里间坐吧,比外头暖和。刚才杨夫人还来问过呢,夫人出门走走使得,可是时间也别长了。”

“我也没觉得累。整天都不动,也就早晚出去走走。刚才回来时下雪了。”

紫玫看了外面天色:“只怕这雪不小呢。咱们房子不怕,不知道周围那些农家的茅舍草屋能经得住这样的大雪不。”

晚上雪下的大了,风也紧了起来,窗纸簌簌的响。李固和阿福相依靠在床头,李固轻轻替她梳理头发,一把秀发握起来光华丰润,让人爱不释手。

阿福靠着他打了个呵欠,轻声说:“睡吧。”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二

说是要睡,灯还燃着,欠起身就能吹灭,可是两个人谁也没动。

“这一下雪,只怕路不好走。”

阿福想,不走正好。

李固唔了一声:“雪停再走。”

“雪停了路更难走。”

她这句话接的急,李固回过味来,笑眯眯的说:“舍不得我啊?”

阿福本来想说谁舍不得谁,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这一去,难道要让我自己在荒山野岭的过年?”

李固也有些为难。

要说把阿福一个人撇下,他是绝不情愿的。

可是皇帝的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这样一来,弄不好真的变成他在宫中过年,阿福在城外庄子上过年了。

“我会回来的。等那边的事情一了结,我就赶回来,咱们一块儿过年。”

阿福叹了口气,头靠在他怀里面:“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傻瓜阿福。”李固的手指轻轻拨弄她的长发:“你现在的身子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路上颠一些,大人没什么,可是孩子经受不起啊。”

阿福心里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该舍不得还是照样舍不得啊。

莫名的就想哭,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李固听到她哽咽的声音,有些慌张的说:“别哭,诶,你别哭啊,不是说这会儿不能哭么?我答应你,过年前一定回来,好不好?不会去太久的…”他顿了一下,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的,我想每天都陪着你,每天听你说话,摸摸我们的宝宝是不是又长大了一些,看他什么时候会动…”

可是皇命难违啊,尤其是在刚发生过政变的敏感时刻。

阿福有点不讲理,牢牢抱着他的腰:“你不许走。”

李固苦笑,又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甜意。

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在哪儿,他的家就在哪儿。离了她,只怕他也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阿福以前没这么爱缠人,也没有这么爱哭的。

大概,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