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特意嘱咐过他的,现在阿福与往日不同,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不管多任性多荒唐,就算是无理取闹,那也绝对是有理的,务必逆来顺受,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当然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但是意思李固绝对已经领会了。

李固抱着阿福说了一大篇的好话,都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细语隅隅,轻声呢喃。外面的风紧雪大,却更西安的屋里暖意融融。阿福难过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在他衣裳上把眼泪蹭了,小声说:“你给我唱个歌。”

“呃?”李固愣了。

杨夫人说的,说好听的,体贴入微…可没说还要载歌载舞彩衣娱妻啊。

“你给我唱一个嘛。”阿福小声说:“你都会吹箫,吹的还那么好,肯定也会唱歌儿的。”

李固为难的说:“真没有唱过啊…”

“那就哼个曲儿也行。”阿福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你这一去要好些天,嗯,我会想你…孩子也会想你的。你就权当是唱曲你儿子女儿睡觉好了。”

李固觉得汗都要下来了,想了又想,轻声唱:“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就唱了这么一句,李固自己的脸先红了。阿福愣了下,小声嘀咕:“你打哪儿学的?”

李固小声说:“不记得听谁唱过了…不好听吧?算了,我…”

“好听。接着唱啊。”阿福的头蹭了两下,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李固觉得汗冒的更凶了,没办法,想了想又接着唱:“…要媳妇做啥?点灯,说话儿,做伴儿——明儿早起来梳小辫。”

阿福哧的一声笑:“将来说不定你儿子就会这么跟你要媳妇呢。”

李固看她喜欢,倒也松一口气。

要媳妇做啥?点灯说话,吹灯作伴…

还有,梳小辫。

他以前听,只觉得这歌谣子挺有趣,就记在了心,可是倒没有仔细想过。这后面一半说的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其实说起来,夫妻之间也就是这么简单,说话,作伴…结发相伴,白头到老。

等到了他是老公公,她是老婆婆的时候,眼也花,头也白,齿也脱,那时候依旧和现在一样,白天说话,晚上作伴。

“再唱个吧。”

“还,还唱?”

“嗯。”

李固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个听过的曲。

“风外甥,橹娘舅…摇进庄,吃老酒…”

阿福咯咯笑了:“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李固挠头:“好像是以前身边的小宦官哼过。”

“嗯,接着唱。”

李固张了张嘴,阿福等着听,却没听着声。

李固的脸在烛光下红的像搽了一层大红胭脂,很忸怩的说:“后面忘了。”

阿福狐疑唔了一声,李固说:“真忘了…当时听的也不真切。”他灵机一动,说:“你给我唱一个吧…”

阿福吃吃笑,头发批了一肩:“我也不会。”

“你一定会,嗯,有空时也唱给咱们孩子听啊。”

李固听见阿福清清嗓子,声音低柔如水,说:“我也不会唱歌,有个歌也会前一半儿。”

阿福抿嘴笑笑,轻声唱:“晴日里,风光好,郎上桥,姐上桥,桥下水波摇,风吹裙带缠郎腰,相逢笑,相逢好,相别又要下了桥…两边眼泪落珠抛…”

她声音柔软,李固觉得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似的,问:“后面呢?”

阿福无辜的说:“不记得了。”

李固觉得这话说一半,曲唱一半,饭吃一半从中掐断,实在是件让人郁闷的事情。可是刚才自己也只唱了一半,倒也没法抱怨阿福。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妻子,心中只想着,若是她能变成手掌般大,就藏在袖中,藏在怀中,走到哪里都能带着,一时也不要离分,那可有多好。

屋外风雪愈来愈紧,映上窗上的昏黄灯光不久便灭了。深院寂静,空山苍莽。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三

似乎随着李固一走,天气也显得更冷了。刘润与佳蕙跟着李固一起离开了庄子,杨夫人把阿福看的严严实实的,似乎她最想做的事是拿重重棉毡做一个套子,把阿福装进去,密不透风的封存起来。

阿福低声的和刘润说:“我等着你们一起回来过年。”

刘润一笑,他身架搁在那里,穿着棉袍也丝毫不显得臃肿,笑的时候露出结白整齐的牙齿:“你放心,我一定把王爷好好儿的带回来。”

送走了李固,庄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没了主心骨,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阿福懒洋洋的,外头下了雪,她也不能再到院子里去,杨夫人看她实在闷的很,睡了午觉起来,叫了瑞云紫玫,还请了朱氏来陪阿福玩字牌,这种牌不管是宫里头还是民间,女人们消遣时都会玩,输赢的也只是些小钱。朱氏有两日没见阿福了,她掀帘进来,桌还没有支起来,阿福脚上趿着一双夹棉的扁头鞋子,抬头看见她,有些意外。朱氏犹豫了一下,才把怀里头用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递给阿福。

“这是什么?”

阿福一面问一面把那个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双小鞋子,平平放在手掌上,纳的又喧又软的底子,鞋帮扎着花,鞋头是精致的五彩线缝的小老虎头,绣的极精致,阿福愣了一下,手指慢慢摸着那小老虎额头上威风凛凛的“王”字,抬头看了一眼朱氏。

朱氏穿着一件秋色的对襟翻毛袄子,头上挽着髻,戴着点翠的花开富贵钗,过去曾经劳苦的生活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深的痕迹。

阿福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有一件她弄脏了衣裳,也是这么个雪天,朱氏让她把衣服脱了,没有多余的衣裳穿,只能裹在杯子里头窝在炕上。朱氏从屋外端了一盆水进来洗那衣裳,手冻的通红,实在受不了,就将伸近炭盆去烤一下,手上的水珠滴到盆里的热炭上面,嗤嗤的响,腾起细细的烟,然后她再接着洗。

阿福心里觉得微微发酸,轻声说:“谢谢母亲了。”

朱氏把那块包鞋的布慢慢拿起来,低着头叠好:“嗯…我听他们说,王府要是生了世子,郡主,那衣裳鞋子都是有定规的。也不知道这个做了能不能穿,瞎做的…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福点了下头:“小孩子…不用太讲究的,等…到时候,我一定给他穿上。”

紫玫捧着牌正要进来,看着朱氏在屋里,便悄悄的又站了回去,听着屋里头并没再说什么,等了一等,才说了一声:“夫人,朱夫人,桌子支在哪边?”

阿福说:“支在西边屋里吧。”

阿福坐在垫了一层棉垫一层皮毛的椅子里,热的额头上微微沁汗。瑞云打牌很是小心,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牌,紫玫算牌也是极在行的,朱氏有点心不在焉,接连出错了几张,,一旁的丫头也跟着笑,替她数着钱交给另外三家。阿福也打的不太好,但是打这个牌的确时间消磨的快,中间丫鬟端着莲子汤上来,阿福一盏,朱氏一盏。瑞云过来服侍阿福,替她在前襟上垫上帕子,挨着碗试了试并不烫了,递给阿福。朱氏接过碗,倒没吃,她看着阿福。怀孕这些日子,光见肚子大起来,脸上手上倒还是原样,看起来,就和当时离家进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朱氏记得送走了阿福之后,她回屋里一个人哭了许久,越哭越觉得伤心,只想着,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个女儿。

她还记得小时候阿福喊娘的时候,她心里那么高兴——

好像一转眼,她就长大了。小孩子长的真是快,就像风里吹吹,一夜间就长大了一样。昨天觉得她还是小姑娘…天气热,阿福有次把头发挽在头顶,还折了两朵百日红插在发辫里,回过头来笑。天气热,她的脸红扑扑的,笑容娇艳可爱,眼睛里亮亮的,一闪…

她都没有注意她的女儿什么时候长大的。

她…她的心思都用在了阿喜的身上了?也许是…

阿喜…阿喜她没有教好,落了个坏名声,被刘家变相的休了回来。她对着阿喜很小心,不敢高声说话,对着阿福…也一样。

朱氏有点迷惑,舀起一勺汤,看着调羹里那煮的软烂膨胀的莲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朱夫人尝尝啊,看看合不合口。”紫玫笑着说:“最近我们夫人不太爱甜的东西,所以这个里头也没敢多搁冰糖。”

朱夫人吃了一口,说:“嗯,很好。”

可是直到咽下去,她好像也没有尝出甜味儿来。

张氏把李信抱了进来,进了屋才给他揭掉外面的大氅和兜帽。阿福有些讶异:“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外头不冷么?”

李信到了山庄处处都觉得新奇,下了雪更是如此,可是张氏怕外头天寒地冷的,万一磕了碰了,又或是冻着了,那都是天大的麻烦,所以总拘着不肯让他出去。

“他一直闹着要来找夫人…”

阿福也极惦记他,可是从知道她怀了身孕,杨夫人就不再让她抱李信了,哪怕只是看着李信跑跑玩玩,也是如临大敌。

“信殿下还小,不知道轻重,万一夫人因为这个碰着跌着也不玩的。”

阿福笑着张开双臂揽着李信,却不敢把他抱起来了。

李信一张小脸儿雪白粉嫩,笑容甜如蜜糖,看的阿福心都要化了。

嗯,李信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可以想见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标致风流的英俊少年郎。

“嫂子…想你…”

阿福觉得心里一软,跟着一酸,真想把他抱起来好好亲近。

这孩子讲话很少能讲一句,可是这想你两个字说的特别清楚,可见他在心里一定已经盘旋了很久,没见她的时候,大概也已经说过很多遍想念的话了。

李信乌溜溜的眼睛显得像浸了水的葡萄珠一样湿湿亮亮的:“嫂子…”

阿福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示意瑞云抱他起来坐好。

“阿信吃不吃莲子汤?”

李信毫不客气:“吃!”

阿福把莲子汤端起,一勺勺喂给他。

朱氏坐在那儿看着,像是痴了一样,呆呆的出神。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四

紫玫在阿福房里铺了一张小榻上夜,阿福虽然一开始不适应,但若是炕热了夜间口渴,又或是因为肚子胀想起夜,还真的是离不了人。紫玫人稳重,晚上睡的警醒,差不多阿福一动她就能醒。

阿福宽了衣裳上床,紫玫也就在靠西墙的榻上躺下,听着阿福翻了两个身,轻声:“夫人睡不着么?”

“嗯。”

“要不要吃口茶?”

“不用,我不渴。”阿福的手无意识的揉搓枕头,朱氏给她的那双小虎头鞋已经交给紫玫收了起来,但是那细密的针脚纹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指尖上久久不散,屋里还有一枝烛没有熄,听着外头呜呜的风声刮的那样紧,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驰踏踢,声势让人觉得心惊。

阿福说:“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紫玫嗯了一声。

“王爷在城里,这会儿想必也歇下了…不知道他是就近宿在宫里了,还是回了咱王府。”

紫玫想了想:“住在宫里虽然方便,可是难免会有人讲闲话的,王爷素来持重,应该是回王府歇着的。”

“嗯,太平殿前些天还去看了一回,虽然还是老样子,可是没有人住的屋子,就是显得冷暗。”

紫玫有些出神,想着她从德福宫到太平殿,又到了成王府的经历——她算是德福宫当时几个大宫女里头境况最好的一个了吧?红锦跟着太后,不是死,也不会活的太好。绿盈和白芸从那回事之后就再没了消息,怕是已经不在了…她跟的主子也险些被那场变故给害了,可是吉人天相,现在不但化险为夷,还正了名分,又有了身孕。紫玫想,要是生下位士子来,自己帮着照料,或许就会像曾经的杨夫人与王爷一样,杨夫人也不是奶娘,但是也是教养宫人出身的。要是生一位郡主,那也很好…阿福性子好,从来不打骂人,王爷心地脾气也好…她心里想着事,嘴上说:“听说恐怕过两天还要下雪的,要进出城是更加不便了。”

阿福听着熏笼里头炭块儿轻微的裂响,她不喜欢这种热熏熏的炭气,最近也都没有用什么香。

李固这会儿肯定也躺下了吧?他睡着了么?累不累?他有没有想她?

一定想了…想她,也想孩子。

“嗯。阿喜这几天还好么?”

紫玫说:“杨夫人每天过去一个时辰给她讲规矩,还有管事婆子看着教着,那屋子虽偏,屋里也有炕,一应炭火衣裳吃食都周到,夫人不必为这个挂心。”

阿福只是想着今天朱氏的神情,递完鞋子后,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说阿喜的事情?

其实阿喜对朱氏殊无敬意,朱氏对她也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的赔小心的样子。两个人看起来也并不像母女——可阿福自己和朱氏,也没有亲近到哪里去。

“宫中只说让王爷去,没提阿信的事情?”

紫玫轻声说:“大约天冷,怕小孩子禁不住。”

恐怕是皇上都想不起这孩子来了吧?

宫里的事,向来人走茶凉。丽夫人没了,这孩子几乎没人管了。这过年的大宴,也没有提让这孩子回去的事情。阿福想的心里微微发酸,心里默默的说,就算自己生了孩子,也绝不会对李信厚此薄彼。

紫玫又说了两句闲话,还问起阿福明天想吃什么。

阿福却有点恍惚。

朱氏当年是怎么想的呢?把阿喜看的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重要。

她是不是也对阿喜抱着一种怜惜的补偿的心态?和自己现在对李信的感情…是一样的吗?

有句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可是阿福还是猜不着,朱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阿福辗转反侧,紫玫觉得她似是有了困意,起来倒了杯热水——只是白水,阿福喝了两口润润喉咙,再躺了下来。

她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定,手轻轻抚摸着肚腹,过了好一会儿才模糊睡去。

她睡的不沉,肚子已经渐渐发沉,隔一会儿便会翻个身,不是朝左就是朝右,只是不能平卧。紫玫也没有睡实,今晚的风声听起来似乎特别不同——虽然都该是一样的,可是总让人觉得有一种肃杀之意。紫玫模模糊糊的想,这风这样紧,庄户人家的屋顶倘若没压实盖稳,只怕整个房顶都能给掀了去。

还有,屋里炕烧的太热,赶明儿得和人说一声,降一降才好。或是端些水放在屋里,省的太干了,人会上火。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廊下有脚步声。

紫玫身子一顿,轻手轻脚翻身坐了起来。阿福裹着戏水鸳鸯的锦被,面朝着里,这会儿好不容易睡实了。

紫玫听见轻轻的叩门声,虽然轻,却又急又快。

她披衣起来,端了壁架上的灯,到了外间才问:“是谁?”

庆和在外面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说:“紫玫姐,你开一下门。”

紫玫来不及多问,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条缝。寒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得她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外间睡两个小丫头也被惊醒,只是看见紫玫端着灯站在那里,元庆并没进来,只说:“紫玫姐,你看。”

紫玫看元庆也只穿着小袄,却好像全不觉得冷似的。他伸出手,朝着斜北的方向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