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美丽的情景就如画卷一样,海芳的脸上露出怀念的惆怅的神情,似乎也微微伤怀。不过那神情只是一瞬间,她唱完了曲,笑了笑坐下来。

阿福无意中转头,李馨捧着茶杯,似乎正在出神,可阿福还是敏锐的捕捉到,她的目光似乎刚刚从另一个方向收回来。

高英杰那个方向。

阿福一时间冒出个八卦的想法:李馨是不是…对这位高公子有意思?

不过这想法一冒头就被她自己狠狠一把掐灭。

李固和刘润都说过,高英杰算得上李馨的救命恩人,他们几个是患难之交,所以这个陌生人才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李馨以前又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宫外的男子,一定是觉得新奇,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对高英杰特别关注起来。

热热闹闹的守岁,传花,说笑。大家都放开了身份之别,女子们坐一起小声说笑,连阿喜都讲了一个笑话。阿福和李信因为困倦,早早的上了床。张氏安置了李信,瑞云服侍阿福躺下,放下帐子。阿福侧卧着,听着外屋里头隐约的人声,李固也走了进来,在炕边坐下。

阿福握着他一只手,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外头又不缺我一个,我来陪你。”

阿福唇角弯了弯,觉得这句淡淡的话听起来比什么情浓的蜜语甜言都来的让人欢喜。

“刘润和我说,他们已经要探到出口了,还有一段特别狭窄,侧身过都有些费难…刘润倒是可以过去。”

“嗯,他瘦啊。”

阿福没有接着说什么,探到出路是好事,但是阿福却没有办法离开,爬高上低,弯腰匍匐,这些平时没什么的事情,现在阿福却完全办不到。

这条路,也许可以让别人离开这里。

阿福却不能。

也许,得等她生下孩子——不过谁知道那时候这世道是什么样子?出去了,就真的好吗?也许,还不如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安全。

阿福以前没有这样的胆小。

可是,也许是怀了孕,所以胆子一下子变小了,患得患失,想的比从前多了一倍,她现在步子迈的慢而稳,坐下或是站起来都格外当心,连说话的声气都变柔了。

别人能感觉到她在改变。阿福自己的感觉尤为强烈。

李固忽然低声笑,阿福问:“你笑什么?”

“刚才我说的那笑话啊…那孩子可是笨笨的,将来咱们的孩子,可不能教成那么笨的样子啊。”

阿福撇了下嘴:“因为有个笨爹,孩子才笨的啊。将来…咱们孩子要是笨笨的,那定是因为他们爹爹就不聪明。”

李固嘿嘿傻笑,嗯了两声,也不知道他是赞同阿福说的,还是自己另有想法。

夜已深,外头守岁的人也各自回去了。李固和阿福两个迷迷糊糊的,走了困,一时没睡着。阿福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阿固。”

“嗯?”

“阿馨她…”阿福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挺无聊的:“嗯。你说,她会不会对高公子有…”

“有什么?”

阿福硬着头皮说:“有点意思。”

李固说:“什么意思…”他马上明白过来,先是惊讶,然后追问了句:“你怎么这样想?你看到什么了?”

其实也没看到什么。

阿福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李固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其实,若不是今年出这些事情,阿馨原也该择配的。她也是大姑娘了,你当嫂子的替她操心这个,也是分内的事。你看高兄合适?说起来,他的门第人品也都还好…”

“不不不,”阿福简直一头黑线,这怎么成了她的意思了?她可从来没做过媒人也不想做媒人。这世上什么人最不好做?媒人保人绝对是不能做的。人家倘若两两有情成就好事,也认为是自己有缘分,媒人是没什么功劳的。可若是处的不好,甚至成了怨偶,那见着媒人就像见着谋财害命的大丑人呢一样,恨不得眼里射火箭射刀子,非把媒人戳个臭死不可。

“过了年,立了春,这天气就会渐渐暖和起来了…”李固数着日子:“阿福,你觉得,咱们会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姑娘?”

阿福打个呵欠,小声说:“这我可不知道。不如你自己问问他?”

李固居然真的朝下滑,弯着腰缩着身,脸贴到了阿福的肚子上。阿福只穿着件又薄又软的亵衣,肚兜也没有系。李固的脸和手只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腹上。

阿福先是觉得痒痒的很想笑,李固低声在被窝里说话,阿福静下心来,听到他在说:“宝贝,我是你爹爹,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长,爹爹等你出生,爹爹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阿福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淌下泪来。

这里的人是含蓄的,可是听起来淡淡的话语里,却有着真挚浓郁的东西。

那样的珍贵。

等李固再躺平回来,阿福轻声问:“他们…是不是都想出去?”

李固想了想:“高英杰他…一定是不甘心困局在此的,他的家人尚在城中,所以探路的事情他比谁都要焦急。别的人也都各有牵挂,就是你母亲,也是时时惦记你哥哥安危的。”

阿福点点头。

是的,这里暂时安全,可是没有自由,也无法得知亲人的讯息——如果能有法子安全离开,离蛮人越远越好,去查探寻找亲人的下落,他们当然都想离开。

李固低声说:“我们却不一样,你现在经不起离开行路的艰辛,我们…只怕得在这里迎接孩子的降世了。”

是的,如果无法回到山庄,阿福也一定不能由那条曲折的地道离开。

可只要他们不分开,一家人平平安安,在哪里生活,活血都不重要。

李固从身后环抱着她,阿福沉沉的睡去。

夜空静谧,星月满天。微茫遥远的星光闪烁着,就如同人民在逆境中永不放弃的希望。

正文 六十 过年 三

过了年,初二日一早,刘润与高英杰一道又一次钻进了地道里,阿福扶着瑞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石隙间的洞口,心中觉得特别茫然。她一回过头,发现李馨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比她离那处地道更近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之色,山崖边的小瀑布被冻得结结实实,那硬邦邦的冰雪仿佛一条长玉挂,颜色质地与其说像是玉,不如说更像阿福上辈子记忆中的那种老式的雪花膏瓶子的质地。

“阿馨,外头冷,回屋吧。”阿福轻声说:“不用担心,他们又不是头一次去,这次一定会将整条地道都探明白。”

李馨有点恍惚的说:“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阿福问:“你说什么?”

李馨回过神,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他们这一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探听明白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平安的回来。说不定,我们这个藏身之处反而会因此暴露。”

这个,阿福他们也想到过,但是却不能因为担心,就此窝在这里不出去——这里并非一个可以长久的平安的住下去的地方。现在之所以大家有一种:与其出去探路离开不如安守在这里等待蛮人离开的想法,那是因为还有粮食,有水,有炭火。这种暂时的平安给你们一种想要苟且偷安的愿望。

阿福转头看,李信正缠着李固,要他抱…

阿福有一种感觉,李信对李固和她…似乎是把失去父亲母亲的感觉在他们身上找回。

李馨和杨夫人一块儿站在山墙那边小声说话,声音很低,阿福只能看到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她朝李固和李信走过去,李信不知道从哪儿把年夜晚上传的那朵绒花又揪了出来,正在手里把玩,李固抱着他原地站着不敢乱动,他并不怕碰着摔着自己,但是李信在他怀里抱着他不能轻率。

阿福走过去,李信脆脆的喊了声:“嫂子。”拿着花的手伸的直直的,身子朝阿福探过来。

阿福没办法抱他。

李信也没有一定让她抱,而是把手里的那朵花,就插在了阿福的头发里。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阿福披着一件杏子红的斗篷——这是还是内府上回送来的衣裳里面的一件。这是淑人的服色,虽然阿福现在已经是夫人,可是一直到他们离城的时候,内府还没有来得及将皇子夫人的服饰按规制赶好送来。

天气比前两天暖和了一些,太阳出来,照在山峰上,冰雪萤光灿然,亮的耀眼。阿福眯起眼朝高处看。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把头低下来等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太阳却又钻进了云层里头,往远处看,山峰之间有一层浓浓的云雾,浓的化不开。

他们坐在一起,做完了可以做的事,海芳瑞云紫玫在玩投枚,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拿剥下来的花生壳朝一个方口瓶子里面投,赌的就是花生仁,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和取乐。毕竟院子太小,能做的事情也太少。阿喜在一边看着她们玩,似乎有些羡慕。海芳她们没开口邀,阿喜也不好自己过去表示要玩。

她投枚准头不够,阿福记得以前她们和街坊家的女孩儿们一起玩儿,阿喜总是输,输了就会赌气,还得朱氏安慰哄劝才好。山风吹过来,挂在墙边的干辣椒轻轻的晃动。

大家嘴上都不提,可是都在悬心刘润和高英杰。

过了午,李馨在屋里坐不住,阿福听到她在窗前摆弄挂穗,穗结下有小小的铃铛,叮叮的响。她还在屋里走来走去,坐下,再站起,再走。阿福也悬心,她斜靠在炕边,恹恹欲睡,可是又睡不着。

一直到快天黑时,那个洞口处重新有了动静,刘润先从里头钻了出来,接着是高英杰。

刘润第一句话就说:“蛮子在撤,苏定师领着东安军,还有西五军,在成关把蛮子打的很惨,杀了他们两万多人,他们再舍不得这花花世界,也已经开始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歼在此,再也回不去关外。”

屋里人听他说话时基本上都把呼吸屏住了,等他说完,不约而同长长短短的吐口气,杨夫人合十祝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阿喜急着问了句:“那我们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前面庄里还有蛮子吗?”

“蛮子是在退,我们出去之后,那一端的出口是在离山中坡,我们眼看着山下面蛮子的人马经过。只是没有绕到前头去,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难怪他们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是蛮子退走的消息终究给了众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大家都松了口气,兴高采烈起来。杨夫人忙挥了挥手:“不许高声!若是前头还有蛮人,这可不是惹祸么!”

尽管这么说,可是杨夫人自己也是满面笑容,拍拍手说:“海芳,海兰,今天是好日子,中午加菜。”

刘润和高英杰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喝一口水,他的脸上头上都是脏污,嘴唇干的裂了道口子,看起来那样憔悴,刘润淡然的目光看到阿福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李固也微微笑着,他是最镇定的一个,小李信不知道众人在为什么事高兴,可是欢快这种情绪是有感染性的,他也高兴起来,手用力的挥舞着,嘴里咿咿啊啊说着含义不明的话语。孩子的快乐更加简单,更加直接。李固鬓边有一缕头发滑了下来垂在脸颊边,他的眼珠幽黑,眉梢唇角有一种似乎要飞起来的轻松愉悦。阿福心中只想着:总算是过去了,她不求富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晚饭似乎每个人都吃的很多,阿福也多喝了半碗汤,觉得肚子胀的很,李固说:“陪你走走。”

他们披上斗篷,出了院门朝后面走。后头的雪已经扫的很干净,地冻的很硬,阿福和李固彼此搀扶着,走的很慢。天已经黑下来,四周有雪光,倒也不显得太暗。天上依旧有云,看不到月亮。

阿福觉得他们两个真有意思,一个是挺着大肚子走路不太稳,一个是眼睛看不到,扶着对方,也被对方搀扶。

“再过十年,五十年,我们还是这样,吃完饭,一起走。你扶着我,我扶着你。”

李固的声音很轻。阿福朝前迈着步子,轻轻的说:“好。”

阿福轻轻踮起脚,在李固唇边亲了一下。她的肚子贴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孩子似乎轻轻的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挥了一下手还是踢了一下脚,这一下动静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很玄妙,用言语说不出来那种心情和感受。

李固轻轻揽住她,阿福听到他的心跳声。

就在他的胸口,那一块地方,下面充满了生命里的跳动,一下一下,一声一声。

三天之后,确定前面庄子的蛮子也已经退了个干净,他们忙碌起来,开始重新将吊桥连起。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可汗死绳索已经牵好,在铺系桥上的木板时,阿福却忽然觉得惶恐起来。李固握着她手轻声说:“不要担心。”

阿福也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但心情并没有放松。

她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很担心。

杨夫人告诉她,前面只怕被蛮子糟蹋的够呛,先让人整理了,李固和阿福再迁回去好些,李固也是这个意思,阿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杨夫人争执,瑞云留下来服侍她,其他人沿着桥离开,李馨与杨夫人也去了,隔着院门阿福也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热闹了一些日子的小院忽然间空旷安静下来,李信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拉住阿福的裙摆,奶声奶气的喊:“嫂子。”

阿福温柔的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脸。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阿福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每样东西,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惆怅的怀恋。虽然住在这里的日子也是危机四伏,但是大家却那样亲近。朱氏也待她亲近了许多,阿喜也听话乖顺了许多。可是这一段短暂的时光终究是结束了。

那些人应该走过了桥,新铺的桥板,每一块都非常扎实稳当,人踩在上面咚咚的响。声音越来越远,他们走了。

阿福和李固靠着坐在一起,李信趴在她膝头,对她的肚子明显很有兴趣。阿福和李固说一会儿话,沉沉的睡去,她最近特别渴睡,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

人一少了,时间显得特别长,短短几天阿福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一样,他们终于可以迁回去,元庆走在最后,将院门掩好。刘润和瑞云一左一右扶着阿福走过那吊桥。桥踩上去摇摇晃晃的让人心里没底,刘润说让她不要朝下看,可他不说还好,一说了阿福却忍不住要朝桥下边瞅,涧极深,两边的石壁极陡,看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瑞云说:“夫人闭起眼睛吧,就当自己在走平地,有我们在,可不会让夫人滑着跌着。”

阿福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桥的那端,脚踩到实地,心却还悬着。她转过头,李固正走到桥中,元庆与海芳也扶着他。他们走的也很慢,每一步好像都触到阿福心上,等李固也下了桥,阿福才松了一口气,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腿都软了,出了好多汗。

正文 六十一 余波 一

庄子的情形,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蛮人除了没有拆屋子拆院墙——其他什么都没存下,精美的瓷器都成了碎片,帐子幔子都扯了下来,践踏的脏污不堪,窗子破了,门也脱掉了,屋里桌椅木器都破损了,那些把玩陈设,字画书籍更是一件不存——虽然紫玫元庆他们已经简单的收拾整理过,可是一眼望去,仍是满地的凄凉不堪。庄子里人早就散了,偌大的庄园只有他们几人。阿福敏锐的看到台阶上还有一点血渍,让人只觉得那颜色那样的鲜明,令人触目惊心。

阿福觉得微微的晕眩恶心,急忙转过头去。

“夫人,屋里整理过,先进屋吧,外头有风。”

阿福点点头,扶着李固的手进了屋。堂屋摆着桌椅条案还算整齐,内室也铺了枕褥坐垫,炕烧了起来,屋里暖融融的,熏炉中撒了一把木百合屑,香气清雅。

瑞云端了茶进来,轻声问:“王爷,夫人,高公子来辞行。”

“辞行?”

阿福极其意外,李固握了下她的手,站起身来:“高公子惦记家人,他到此时再走,已经很顾念情义了。”

阿福一下子醒过神来!可不是!高家人现在生死不明,高英杰怎么可能不回去?

“可是…现在无车无马,他怎么回城?天黑前能到么?”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出去。

阿福环顾四周,这屋里显得空荡荡的,她端起茶杯来,忽然怔住。

她想起朱平贵…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他在哪里呢?

她正想这个,朱氏来了。

紫玫招呼她坐,朱氏脸上难掩焦虑:“阿福,是不是…能托人进城去看看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形了,你哥哥他…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阿福点了下头:“王爷这就回来,我就和他说。”

朱氏点点头,阿福说:“母亲不用急慌,哥哥该没有事的。”

这话她说的干巴巴的,自己都不怎么信。

朱平贵能不能躲这劫过,谁能说得准?

天色渐渐黑下来,李固坐在那里有些心神不定,阿福敏感的注意到,刘润也不在庄里。

她问了起来,李固说:“他与高英杰一起进城去了。皇宫的情形,还有,你哥哥的下落,我都托给他了。等明天他回来,我们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