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握住李固的手。

他自然也担心皇帝的安危。

阿福现在身子沉重,吃了一点东西,就困倦的支撑不住。李固守在她身旁,阿福沉沉睡去,这一觉特别沉,而且,似乎做了好几个梦,光怪陆离,睁开眼后完全不记得梦中情景,窗子上透出淡青的天光,四周特别的宁静。阿福想了一想,才记起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小院,而是回到了庄子里头。

李固躺在她身边,侧身卧着,一条手臂横过来揽着阿福,被窝里暖融融的。阿福一动,他也醒了过来。

“醒了?口渴不渴?”

阿福轻轻嗯了一声,李固眼睛不便,但是动作很轻,欠起身在床头摸着了暖套茶杯,阿福在身后垫了个枕头,自己倒了杯茶吃了,又给李固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都蓬头散发,李固的头发有些凌乱的披在肩膀上背上,依旧清俊,不过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会让人觉得像个女孩子了。

阿福想要起身穿衣,微微一动,觉得喉头被什么一冲,伏在炕边干呕了两声,却也没吐出什么来。

“没事吧?”李固紧张的问了句,神情满是焦虑,又喊:“来人。”

外头紫玫答应了一声,阿福摆了摆手说:“我没事。杨夫人也说过,清晨犯干呕也是常事。”

李固还是不放心,等杨夫人也过来了,说阿福这情形很正常,他才微微松了口气。阿福一时觉得好笑,李固很少这样紧张。但是一时又觉得感动,握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

刘润过了午便回来了,他不知在哪儿找了一匹马,所以才回来的快。

阿福和李固都十分紧张,一边吩咐人端热水热茶热饭来,一边巴巴的等着刘润说话。

“城中情形很不好,大火肆虐,京城西北尤其凄惨,房舍人家几乎十不存一。东城稍好些,我们王府东院也被火势波及,好在西院还保住了。现在东安军把守着京城,我见着了一个副将姓余,他应承可以替我们看护王府,以防有饥民趁乱生事。皇上也安然无恙,变起当晚皇上便离了京城,现在圣驾在西五军中,暂驻于九关一带,想来不日便会回转京城。”

李固欣慰之极,笑着点头:“辛苦你了。”

刘润说:“至于夫人的兄长,我却没有打探到。他们原来住的那处街上被烧的厉害,没剩下什么,也没有什么人,打听不着消息。”

朱氏已经赶了过来,就在门外边,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急忙伸手扶住墙。阿福心也一沉,可是人总是这样,没亲眼见着最坏的结果,总是会想方设法将事情朝好处圆。

刘润这些天奔波辛苦,人憔悴了许多,眼里布满红丝,嘴唇也裂了口子。李固和阿福命他快吃了饭去休息,刘润也实在支撑不住,交待了两句别的情形便退了出来,刚走到院门处便被李馨拦了下来。天气冷,她用一块锦帕包住大半头发,别着银簪,看起来没有往日的贵气明艳,倒有几分普通人家女孩儿的温婉之气。

刘润行了礼,哑着嗓子问:“三公主有何吩咐?”

李馨也没和他兜圈子——她也知道刘润这个人机警非凡,和他兜圈子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徒然浪费彼此的时间。

“高公子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你可知道他的情形?他去哪儿了?”

刘润点了点头:“高公子和我进城之后就分开了,不过我从余副将那里倒知道一点消息,高公子家中的人,只怕是都不在了。因为他家住的那一街,好像就没有跑出一个活口来,蛮人在那里烧杀抢掠,纵马行凶——我们进城的路上,高公子似乎自己心里也有了最坏的打算,他既然没回来,那么多半是去了西五军投军,追杀蛮人,替家人报仇。”

李馨一下子呆住了:“他…投军去了?”

刘润说:“有没有去我也不清楚,只是他的确这样说过。”

李馨的脸变得煞白。蛮人的可怕,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惊惧之意并不少。虽然现在蛮子退走,可是仍然凶残好斗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同样脸色苍白的,还有站在门旁的紫玫,只是刘润与李馨都没有留意她。

朱氏心情沉重,阿福也跟着担忧。她和朱平贵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这么多年来兄妹之情也并不淡薄。朱氏说要去小佛堂拜菩萨,拉了阿喜一同去,阿福便说:“我也去吧,拜上一拜,上柱香。”

不知道蛮人是不是也对佛祖菩萨有敬重之心,山庄里处处遭劫,只有这里还保存完好,佛像,香案,香炉,连帐幔也没有动过。朱氏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祝祷,阿喜跪在她一侧,阿福身子沉重,跪不下来,便在一旁燃了香,心里默念:“单元佛祖保佑,平贵哥平安无事。”

三人从佛堂里出来,朱氏跪着久了腿脚有些麻,阿喜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相依着走出门。阿福有些微微出神,瑞云扶着她缓步跟在后头出来。阿福被冷风一吹,也觉得有些微微不适,腿脚酸软无力,全靠瑞云扶持着才勉强走回去,一躺了下来,便再也不想动弹。

大难终于过去,可是战乱留下的创痛却不是那样容易抚平。

虽然自身得以保全,可是亲人朋友——却可能再也不能见着面了。

一想到世上也许从此就没了这个人,想要看到他,想要再听到他说话是再也不能,阿福便觉得眼眶酸热,眼泪再难抑制。

许多旧时事情纷纷的翻倒出来洒在眼前。

朱平贵对她并没有特别亏待。要是铺子赚了钱,买的糖一定是两包。衣料也是如此,虽然阿福记得他只扯过一次衣料子回来,却是她和阿喜一人一快。

这个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可是父亲去了之后他却是朱家的顶梁柱,是朱氏阿喜阿福的主心骨。

她迷糊一会儿又想一会儿,心中难以安定,连李固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有听见。直到李固坐到炕边揽住她。

阿福握着他的手,觉得心里莫名的就踏实了许多。她紧紧抓着李固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

李固轻声安慰:“你不要太担心,忧思伤神伤身。现在不是还没有找到么?你可不要自己净往坏处想。”

阿福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是总是忍不住。

李固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张氏把李信抱过来。这孩子已经会自己爬炕,揪着褥子机敏灵活的翻了下来,冲着阿福甜甜的一笑,阿福顺势夸了一句:“阿信真是了不起。”他的小脸儿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儿。

“阿信是聪明,不过咱们将来的孩子一定也不差。要是生个男孩儿,正好和阿信一起作伴念书。要是生个女孩儿,一定可爱非常。”

一连数天,天气都极冷,刘润又进城去两次,带来的消息都并不怎么好。因为房舍被烧,许多侥幸保命活下来的人,却又要经历冻饿之灾,城门边已经抬出不少冻饿倒毙的人,京城中的官员本来没剩几个,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李固脸色沉重,那种肃然忧虑让阿福也跟着不安。

正文 六十一 余波 二

正月十五日,阿福和杨夫人她们一起动手,蒸面灯,扎火炮,滚元宵。这个节过的冷冷清清,院子空旷,人却寥落,都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热闹的气氛,与过年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大家知道蛮人就在近侧,反而能够团在一起,苦中作乐。现在蛮人走了,留下满地疮痍,阿福听人说,一年兵乱十年苦。京城被狠狠的重创,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十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

面灯蒸好,十二只摆出来,杨夫人细看了看,笑着说:“今年好,雨水旺,收成该不错。”

蒸熟的面灯一字摆开,有四五只里头都有浅浅的一汪水。人们蒸面灯要么六只,要么十二只,看面灯的凹洼里有无积水来预测天气。若是面灯全干干的,人们便觉得今年难免会旱,多半会早些引渠打井。有积了水,看看是排第几只的灯里有水,便认为哪个月份雨水充足。

阿福不知道这种办法是不是科学,但是小时候也看母亲在家中蒸过,面里揉了猪油与糖,捏出莲花,鱼儿,南瓜重重形状来,上笼蒸熟,倒进一点油,点上一根线芯,就这样点成了灯,摆在桌上,或是穿了绳提在手中,好看好玩,点过了瘾再将灯吃掉。

到了晚上,每人一碗元宵端上来,雪白可爱的元宵浮在碗中,李固拿调羹舀了一只,没有吃,又放下来。

他转头向窗外,虽然看不到,可是风声呼啸,却是声声入耳。

张氏抱着李信,阿福喂他也吃了一只。因为糯米面性黏不易消化,所以只喂了这一个就让张氏哄他吃饭,自己扶着桌边慢慢起身,移到李固身旁,挨着他坐下。

“不想吃?”

李固笑意苦涩:“我们在这里还有元宵吃,可是京城和附近的百姓…”

阿福握着他的手,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阿福轻声说:“我刚才和杨夫人一起蒸了灯,就放在案上还没有点呢,等下咱们一起点。”

李固点点头,没再说刚才的话。

他们也帮不了谁。

蛮人把庄里能吃能用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也都砸了毁了。他们只够自己糊口,无力周济旁人。

阿福舀了一个元宵喂给李固,轻声说:“咬开,等一下再咽,烫。”

自己也吃了一个。

可是本应该软糯黏甜的元宵现在吃起来有一种隐约的苦涩味,粘在舌头上齿腭上嘴唇上,让人觉得既吐不出,也咽不下。

“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李固反过来安慰她,阿福点点头,喝了一口汤,才把元宵咽了下去。

面灯点了起来,火苗轻轻颤抖着,散发着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芒。李信咯咯笑,想伸手去抓,张氏握着他的手不许他去碰,只让他远远看着,弄的小家伙很不高兴,嘟着嘴巴。杨夫人的目光从李信身上移到李固阿福的身上,小夫妻两个相互依偎,一起吃了一碗元宵,那情景看的人心头微微发软。

老天还是开眼的,让他们躲过了灾劫。过了这个冬天,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惊怖,动荡。灾难…都会过去的。

他们能活下来,也一定能撑的过去。

朱氏和阿喜隔着一道镂花木屏风坐在另一张桌上,朱氏面带愁容,阿喜却不时的转过头朝屏风那边看。

隔着屏风上的孔隙,她可以看到李固的侧脸。

他生的很好,虽然比前些天瘦了许多——可是好像更好看了。

阿喜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当时自己没嫁到刘昱书家去,进宫的是她…

没和李固接触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在后山小院那样近的相处,皇帝的儿子,却那样斯文温和,说话的声音…就像有只小猫的爪子在皮肤上轻轻抓搔。

阿福不是没察觉阿喜频频朝这边看。

但是今天怎么说都是过节,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更扫兴的话。

从前过元宵节,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是极热闹的。而现在阿福抬头时看到廊檐下挂的几盏灯笼,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她低下头握着李固的手,移动着手里的纸捻,逐一将剩下的几盏灯也都点亮了。

“这灯要亮到什么时候?”

“里面的油会烧一会儿的。”

李固忽然转头,他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外面风声呼啸,或许是他听错了。但是并不是听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人的脚步声,似乎还有话语声。元庆飞快的穿过庭院朝这边跑来,远远的已经喊了一声:“王爷,夫人——皇上圣驾已经到了门外了!”

阿福愕然的站起身来,她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李固在旁边扶住她。

“你说什么?”

元庆重复了一次:“王爷,夫人,皇上已经到了庄前了,请王爷快出去迎接吧!”

“不用了。”

遥遥的,有个声音这么说。

从上次离开云台,阿福没听过皇帝的声音,现在在夜里忽然听到,只觉得非常陌生。那声音已经到了院门口,大概元庆一路进来,皇帝已经走了进来。

“天黑,风又冷,还出去迎什么?难道他不迎,朕自己就不能进来了?”

皇帝来的太快,快的让人都回不过神来,提着灯的内侍都被皇帝甩在了后头。他披着一件黑貂裘斗篷,进屋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意一起刮进来,局中坐下。李固和阿福与众人跪了下来行礼,阿福身子沉重,跪的不稳,皇帝抬了下手,跟在他身后的高正官急忙说:“快将夫人搀起来。”

皇帝和颜悦色的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李固答了句:“常医官说,总得到五月底。”

皇帝点点头。

阿福领着其他人退下去的时候,匆匆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阿福记忆中原本的样子已经模糊了,现在看起来,只觉得他极瘦,一双眼却极为有神,在灯下显得格外锋锐,整个人——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以前皇帝也气势非凡,但是那时候看起来更温和含蓄,不像现在,那些圆润都耗去了,只剩下了嶙峋的筋骨。

阿福想,也许这就是天子之威吧?

阿喜凑过来问阿福:“姐,那就是皇帝啊?”

阿福点点头,没顾上理她。

高正官走了过来,朝阿福微微躬身:“夫人。”

“高正官不必多礼。”阿福问:“怎么皇上会这个时候过来?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们也好准备接迎。”

“这一路是从九关过来的,皇上也是一个时辰前才说暂不去东苑,折转朝这边来的。”

东苑啊…

高正官看出阿福的疑惑:“东苑荒僻,所以并未遭蛮人洗劫,比起其他行宫,东苑离京城最近。”

阿福点了点头:“高正官,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用说客气话,现在庄里的吃穿用度都不够,皇上…”

“夫人不必多虑,我们随行带了供给。军士就驻扎在庄外,皇上今晚的宿处…”

阿福说:“主院空着,高正官这就让人收拾收拾吧。”

高正官答应了一声,远远的,挑着灯笼的人缓缓走来,前面是两个宦官,后面有个披着深色连帽斗篷的女子,步态从容,逶迤而来。高正官退到一旁,阿福知道是皇帝的女人,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

或许,是玉夫人?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是跟在皇帝身边的?

那个女子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把兜帽掀了,轻声说:“阿福,你还好么?”

阿福扶着瑞云的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女人她认识的,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一瞬间眼前似乎涌起层层迷雾,让她觉得茫然而疑惑。

这是她的曾经的师傅,那位道装打扮的,住在离山的女人。

分别后阿福曾经多少次想起她,惦记她,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一个情形下见到她。

她和以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住在离山的时候她总是着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虚静淡薄。可现在她虽然只是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整个人却有一种难言的光彩。这种光彩不属于淡泊出尘的修行人呢,而是世俗的,实实在在的。

阿福觉得心怦怦直跳,隐约间,她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她这个师傅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

高正官低声说:“这位是王美人。”

阿福回过神来,以她的品级不用对美人行礼,只是微微颔首。

王美人还以一笑,轻声说:“有没有热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脸。”

“有…请随我来。”

阿福没领她去别处,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个庄子里现在也只有那里还能待人,有热炕有热水,别的院落都还没整理出来,荒凉的能养野狐。

紫玫打了水来,她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脸。热水拍在脸上,让她的脸带上一点红晕。她看起来年轻极了,阿福以前从来没问过她多大年纪,顶多只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脸,紫玫捧了面脂铅粉过来请她匀妆。

阿福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心中的疑惑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你看见我,肯定吓了一跳吧?”

阿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我还总觉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声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李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正屋,屋外回廊上台阶上庭院里,都站着穿着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种沉默压抑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