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有信来,是他亲笔写的,字迹还不算平整,但是一个是一个,不会让人辨不出来。

信写得很短,告诉阿福有一批粮食从水路运到京城,算是解了一个大难。天气暖了,固然冻死的人数下降了,可是却又怕滋生疫病。

信的末尾说,府里的迎春花开了,亲手撷了一朵送来。

阿福把信纸移开,信封上就用胶粘了一朵黄艳艳的迎春花,应该是早上刚摘下来的,花瓣花萼都还没有枯萎。

阿福微笑着把那朵花从信封上扯下来,然后对着铜镜插在鬓边。杨夫人站在门边抿着嘴笑。一边瑞云紫玫也在笑。阿福的脸有点儿红,可是并没有要把那朵小花摘下来的意思。

“长这么大,头一次出门去。就一去这么久也不回来。”杨夫人替阿福拢了下头发:“等回来了,我替夫人好好训他一顿。”

阿福在镜子里微微笑:“嗯,夫人千万别给他留面子,别客气,训的越凶越好。”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三

天擦了黑,阿福又吃了一餐,瘦肉粥,配着脆脆的腌黄瓜,微酸的,可口清爽。连李信也跟着要吃,张氏也喂了他半碗。一重重的门户锁了起来,紫玫端了灯进来,轻声说:“夫人,要不上炕吧,炕上暖和,坐一会儿消了食便安歇了好。”

阿福点点头,把外面的厚衣裳脱了,就穿个夹袄上炕靠着大枕头坐着,紫玫说:“”我和瑞云两个上夜,我在里间她在外间,夫人要茶水要解手都方便。紫玫坐在炕沿上,凑过头来看:“夫人这是给王爷写信?”

“嗯…”

阿福的字写的也算端整,李固看不见,信是得让别人来念的,所以什么我想你我晚上睡不踏实之类的话是不能写的。说了下庄里的大概,自己一切都好,倒是李信小家伙的趣事儿着实写了几件。雪化冰融,雪下头的草叶儿已经有了碧绿的颜色,刘润抱着李信在后院里转了一圈儿,居然拔了些野菜回来,一冬没吃着什么带颜色的菜,上上下下都觉得稀罕,凉调的阿福没吃着,菜团子是吃着了。

她写着满满一页纸,提起来吹了吹掸下来,轻轻折起:“明天让人送去吧。”

紫玫笑着接过去:“夫人不在上面弄点花儿粉儿的一起送去么?”

阿福白她一眼:“我不弄。”

瑞云捂着嘴偷笑,李固随信送花儿来这事庄里无人不知,阿福又一高兴把花儿戴头上了,这下子——大家取笑不着李固,他不在嘛。就是在,估计敢笑王爷的人也没有。而阿福一向性子好,不管是做淑人的时候还是成了夫人之后,也没见打过谁骂过谁训过谁,所以瑞云紫玫她们都敢跟她玩笑。

“嫂子。”

阿福抬头,李馨披着衣裳,掀帘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时候可已经不早了。

“我想和嫂子一块儿睡,说说话…”李馨微微垂下头:“我一个人…怪闷的。”

阿福心里跟着一软,朝炕里挪挪:“快上来,地下冷。”

李馨坐在她旁边,嘴角微微扬起,那个笑意显得很单薄。紫玫拉了一把瑞云,两人退到了外间。

帘子放了下来,瑞云低声说:“三公主…也怪可怜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

紫玫比她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多,心肠也刚硬的多。

没了母亲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怜,毕竟她还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王爷的妹妹,一样锦衣玉食的——再怎么着,也比她们这些奴婢要强。

紫玫低下头去做针线——只是手微微有些抖。

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不会说话,可是你若不保养自己,就要瘦成人干儿了。”

李馨摇摇头:“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儿。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园里的花香气很浓,我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心里那么高兴。母亲性子平和,一开始我写字,弹琵琶,都是母亲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实在不相信,皇宫就这么烧了,母亲和弟弟…再也不在这世上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眼圈是红的,眼里却没有泪水。

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极处哭不出来,还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想哭就哭吧…”阿福轻轻揽住她:“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了,咱的路还得向前走…”

李馨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乌黑的头发披散着,阿福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绷的紧紧的,然后,肩膀微微抖动。

极度压抑的哽咽声,像是受伤的兽,痛到极处才发出来的声音。

阿福觉得鼻子发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

人们常劝解别人,别哭,别哭。可是憋在心里的创痛,往往会积郁成疾。

哭出来吧。

让悲伤淌走,才能给心里腾出地方,容装以后的生活,迎接以后的快乐。

“我就是…想着,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要是我那天晚上没出宫,和母亲弟弟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总能听见阿哲在我耳旁说话,他还是个孩子,我再也不能带他去放风筝,教他读书,陪他写字…母亲不让他喝酒,说他年纪还不够。他缠过我我也没答应——早知道…早知道的话,我一定偷偷瞒下来,也让他喝一回酒…”

阿福拿袖子抹着眼,也说不出话来。

“乱军里面,连他们的尸身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母亲她,她一辈子不容易,为着我们姐弟,她隐忍寂寞,晚上一个人对着灯,闷久了,连白日里都没有什么话。前些日子她病的那么凶,还死死拉着我,不让我去太后那里恳求,我却还是去了…可母亲的病却一直也没有好起来。我自作聪明,我以为我是救人,其实是害了母亲和哲弟。可是母亲她一点儿也没怪我…他们不该遇到那样的事,不该这么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个人,再也看不见他们,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了,没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说一句话也不行,想让母亲训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闹说话也不能够…”

桌上的灯盏,烛焰静静燃烧,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凝结。

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样子,对她的印象很淡漠。

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亲。

“嫂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

阿福抬起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去转世投胎了吧?”

“那,我母亲,还有哲弟,他们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亲照看着,才能不闯祸不心慌…”

阿福替她把头发抚顺:“嗯。你也要好好的,省的他们还要为你担心,走的不心安。”

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眉头紧皱,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阿福躺在那儿却睡不着。

失去至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就算李馨也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再世为人,也不代表她对这一世的亲人就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宣夫人生她养她爱护她…

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亲,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四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暖风吹来的并不全是柔暖的春意。

李固的担心也成真了。

疫病。

尽管李固来的信中说的淡然,可是阿福也听到了别的消息,山庄遣散的下人陆续回来了一些,阿福和瑞云在园中散步,想歇一会儿,瑞云去取养身茶,阿福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说“一日城门抬出尸首,队列前后相接,络绎不断。”

阿福心里咯噔一声,那小声说话的人没留意四周,只是说:“也不知这病是怎么过人的,许是水不干净,也或许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气息都不干净了…幸好我们庄子离城远,又清净。”

“可是咱王爷在城里…”

“嘘,这可不能乱说。”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屋里的,脚像踩在棉花里,坐下来之后还是心神不定。

她前脚进屋,瑞云也回来了,略有些担忧的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就是热了。”

瑞云松了口气:“可不是,今天是热。”她手里还端着茶,走了一圈,已经微凉了:“我再去换热的来。”

“不用了。”

阿福接过来,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盏。

她帮不上他什么忙——阿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抖,瑞云把茶盏接过去,阿福就紧紧攥着手,深深吸气。

恐惧像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气。

“夫人,夫人?”瑞云有些慌,虽然阿福说热,可是一下子出这么些汗…

“我没事。”

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里涌动,可是她不能慌。

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凌乱,有人喊着:“夫人,夫人!”声气很急,一路赶过来。瑞云有些意外的转头朝外看。阿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知道外面来人为何这样慌乱——可是又怕,怕外面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是不是他…

“夫人,夫人,王爷回来了!”

阿福心里一突,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紫玫笑嘻嘻的进来,后面李固扶着元庆的手上了台阶,一脚迈进了屋门。

阿福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李固外面还披着一件厚斗篷,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颧骨都微微突起来,眼睛却显得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云小声说:“夫人当心身子。”

李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李固的确回来了!

他握着阿福的手,先问:“你怎么样?孩子好不好?”没等阿福说话,忽然他又缩回手,有些匆忙的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脏,你等我,我去洗脸换了衣裳再过来。”

阿福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拉住他。

是他回来了!他好好的。

阿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要胀的裂开了,又是欢喜,又是悲辛。刚才那脚步声,她只以为是什么坏消息——这时候的疫病,染上一个就死一个,任你是天潢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瘟疫找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出声,可是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就淌下来,热热的在脸上奔流。

杨夫人两步赶了过去:“夫人可别哭,伤身子。王爷回来是好事——这一路风尘仆仆的,王爷快洗把脸换个衣服,再回来有多少话尽够说。”

李固朝她笑笑,杨夫人见着他也欢喜,可这事上头却不含糊。瑞云扶着阿福,阿福只觉得时间过的那样慢,她还转头问了瑞云一声:“王爷是真回来了?不是咱们听错了,看错了吧?”

瑞云扑哧笑出声:“夫人,就是看错也只有一个人看错的,咱们两个看错不了。再说,难道杨夫人紫玫姐姐也看错,满院子的人也都看错?王爷是回来了,好好的一点儿不缺,夫人可不用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阿福又想哭一场又想尽情的笑,清清嗓子镇定下来,瞥了瑞云一眼:“我几时睡不着觉了?”

瑞云怕再打趣下去,夫人的脸皮薄经不住,肚里嘀咕:睡不着的话,那晚上长吁短叹的是谁?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一样的又是谁啊?

李固不止洗了脸,从头到脚都用皂豆搓了,身上也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来不及擦干头发就匆匆出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他,舍不得眨眼。李固穿着夹袍,散着裤脚,赤着脚趿着双棉底墨灰色布鞋,头发湿漉漉的披着,上头细密的水珠亮晶晶的沾着一层,显得整个人清俊明朗。

阿福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旁伺候的人知机的退了下去。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在榻边,半晌都没说话。阿福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胀满了欣喜快活,李固也是一样。

外面的风轻轻吹,太阳照在窗子上,暖融融,亮堂堂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才说:“你瘦了。”

“嗯,你倒胖了。”李固语调轻松:“手摸起来更软了,肉肉的。”

阿福很想掐他一把拧他一下,可是终究舍不得。

“怎么这么突然…前天信里也没有说要回来。”阿福下半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还走吗?”

李固点点头:“明天走。”

他说的声音也低,可是又不能不说。

阿福心里缓缓静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我让人煮了面,做了小菜,你…”

李固的唇轻轻靠上来。

阿福觉得脸一下来就热起来,李固刚喝过茶,舌尖唇上带着青涩泛着甘香的水汽。

“我想你…”

阿福脸通红,喘息急促,脸贴着他的脸,也分不清谁的体温更高。

“我也…想你。”

“孩子好不好?有没有折腾你?”

“挺乖的…”阿福拉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李固的脸贴了上来,轻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抿着嘴笑:“夫人说…多半是男孩儿。”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乖。”李固轻声说:“我都喜欢。”

阿福看着他漆黑的发顶,低声问:“你…很忙吧?怎么有空回来的?”

“嗯,还好。”

瘦成这样,能算还好?

阿福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微微发酸发疼。

“面好了,趁热吃,要不就泡糊了。”

面汤烫,李固吃的不快,阿福托着腮坐在一旁看他吃。

一肚子里都是话,可是却说不出来。

不安就像怀里揣着的炭火,无论怎么忍,都压不灭,挥不走,不管过多久,那煎熬都在。

要是他能不走,就好了…

阿福摇摇头,看他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