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李固抹过嘴,喝了半盏茶。

“城里…怎么样?”

“还好,现在粮也有,药也有…”

李固避重就轻,阿福也没有追问。

李固的性子,真是一直都没有变啊。

但凡他觉得她会担心的事,就都隐瞒不说。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可是她从别处得到消息,只会更担惊受怕。

屋里很安静,碗盏摆在那里还没收走,食物的香气静静弥漫,窗上明朗的阳光,花枝的疏影映在窗纸上,风一吹,枝叶在颤,影子也在摇动。

阿福静静的靠在他身边,李固抱着她,两个人就这样靠一起。

相聚的时光这样珍贵。

阿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

“对了,韦素他没事。”

“真的?”

“嗯,他现在就在京里我们府中,腿上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不过郎中说,好好养着,以后走路什么的都没妨碍。”

阿福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韦家其他人呢?”

李固声音艰涩:“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启哥他去了军中。”

阿福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我没事…舅舅在城破时死了,舅母随后就上了吊…韦素对我说,他伤一养好,也去从军。这笔血债,自然要记在蛮人的头上。”

“不过,你兄长,还没有消息。房子虽然没烧掉,却也被抢过了,我想他多半是逃到别处去了。”

阿福没出声。

朱平贵只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暂时瞒着朱氏和阿喜的好,没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没有消息,总还存有一些希望。

阿福想问他疫症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徘徊了几次还是咽了回去。李固虽然尽力在笑,但眉宇间还是有一股隐隐的忧急之色。

她这么无力,一点忙也帮不上,总不能再拖后腿。

起码,不能让他再替她操心。

他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不是在她身边陪伴,在家里躲着的小男人。

他有他做的事情。

时间过的那样快,阿福眼睁睁看太阳一点点朝西边落下去,天边被染得一片红,最后那红色也隐没了,天上有了星星。

阿福紧紧搂着李固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他们絮絮的说话,其实许多话在信里都写过,可是现在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说。

她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她。

别人都没来打扰,大概知道他们相聚如此短暂,李馨没来,李信没来,朱氏阿喜他们也都没来。李固就将杨夫人和常医官叫了来问话,又嘱咐他们一些话。

李固和常医官说话时,杨夫人也低声对阿福说:“夫人…你现在身子重,不可与王爷太亲近了。”

阿福勾着头,低声说:“我知道…”

杨夫人这话说的实在…她挺着大肚子呢,哪会和李固…

那边常医官不知说了什么,李固声音提高了些:“当真?”

阿福与杨夫人都转头看过去。

常医官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七八分总有。”

正文 六十三 烦扰一

阿福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九成九是件好事,不然李固一直隐忧重重的脸上不会露出那样欣喜的神情。

阿福心里暗暗替他高兴,杨夫人又拉着她唠唠叨叨的嘱咐,又说给李固收拾了什么行李什么东西,阿福全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笑眯眯的只管答应。杨夫人也看出她心不在焉,肚子里叹口气,可是也替她欢喜。

这些天阿福虽然照常吃喝照常说笑,可是杨夫人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现在李固一回来,她立刻跟脱笼的小鸟似的欢腾。

杨夫人抬起手来,轻轻摸了下她的鬓发。

她手抬起来就晓得自己是逾礼了,阿福是夫人,是主子。可是阿福被她这么慈爱的摸了两下头发,笑了笑,眼圈竟然有点红红的:“夫人…多亏有你一直陪着我,照看我,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朱氏养她这么些年,杨夫人和她的交情不过一年多,可是阿福却觉得杨夫人更可亲可敬。吃穿用住行,哪一样都是杨夫人打点的妥妥当当,她什么心也不必操。想一想,哪个出了嫁的人能过这样的舒服日子?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立规矩,不用妯娌间勾心斗角,不用操持家务打点内外,还有,李固的…阿福觉得,似乎前些年生活亏欠她的,一次性全都补给了她。

李固和常医官越说越兴奋,阿福听出些端倪,常医官说的是,这种疫症他的家乡以前曾经发过一次,并且那时候有老郎中已经开出了能防治这疫症的方子。

李固和常医官两个人起身去了书房,刘润也跟了去,阿福和杨夫人替李固收拾衣物。天气暖了起来,厚衣裳渐渐穿不着了,今年这样的境况不要指望内府做衣裳,把去年秋天的衣裳拿出来改一改,现在穿倒正合适。瑞云和紫玫也一起动手,瑞云有些不明白:“夫人呢,为何要把袖子收窄?”

“你的袖子不也是窄的?他现在要做事情,整天出出入入的,宽袖子等于累赘。”

瑞云一想果然是这个理,又担心:“可是…王爷穿的品服常服都有定规的,这一改,别人笑话是小事,万一有人要生事,说王爷失了体统什么的,这可是大事。”

“现在哪还有那功夫。”阿福抿嘴一笑:“那天晚上皇上来你没见,皇上的袖子也是改窄了的。那会儿我看见了没留心这个,这会儿才想起来。在外头时时要骑马,写字,做事,窄袖可要俐落的多了。”

瑞云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不吭声的低头改袖子去了。

既然皇上都这么穿了,自家王爷也跟着这样穿,肯定没大错。

阿福被杨夫人半哄半劝的赶上炕,李固还没回来——

她睡的不怎么踏实,外屋里瑞云她们还在做针线,声音压的很低。阿福迷糊了一阵,忽然觉得被子褥子都动了一下,李固躺了下来,身上带着一阵凉意。阿福朝他靠过去,李固轻声说:“且等等,我身上暖一些再抱你。”

阿福含含糊糊的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

阿福清醒了点:“你什么时候走?”

李固也苦笑了:“城里是多…五更我就起身。”

屋里帐幔低垂,烛影昏然。没有熏香,可是阿福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有一种清新柔暖的味道。李固伸出手,缓缓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柔绵轻薄的亵衣贴在她香暖光滑的肌肤上,李固的手搭在她身前,阿福蜷着身窝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说:“我舍不得你。”

李固又何尝舍得离开她?

这些天在王府里,吃的东西仿佛没有味道,晚上躺在下来,再疲倦也总是觉得睡不踏实。

而现在躺在她身旁,就觉得心里一下就安定下来。就像…船儿终于进了港,鸟儿倦极归巢。

这才是家——

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

她,还有孩子。

“常医官…给你的办法有用么?”

“有!”李固冲口而出,急忙压低了声音说:“常医官明天和我一同进城,这次的疫症他没有亲见,但是据发病的人症状来看,和他早年经过的那场很相似。太医院还有两名医官在,陈太医和蒋太医都没有办法…只是,他若随我走了,你…”

“我没关系的,还有刘润在,他也懂医理能诊胎会开方配药的,你别担心。”

阿福枕着他的一只胳膊,耳边可以听到李固的脉动声,一下一下的,沉稳均匀。

她困的厉害,虽然想打起精神和他多说几句话——觉什么时候都能睡,可是李固天不亮就要走了。

拼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阿福还是觉得意识越来越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可是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阿福摸了一下身旁的位置,还是暖暖的。

李固刚走吗?

窗外面,天已经朦朦亮,鸟儿早早醒来,吱吱喳喳的吵闹。

阿福抱着李固枕过的那个枕头,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可还有一点淡淡的甜。

紫玫悄悄进来,掀起帐子。她听见了一点动静才进来的,掀起帐子来就看到阿福一双眼水雾浮动,眼圈红红的,紫玫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自己养过的兔子。

“夫人…要喝口茶么?”

阿福点点头,小声问:“王爷几时走的?也不叫我。”

“王爷走了一会儿了,夫人睡的沉,王爷也不许叫。”

阿福一早上都无精打采的,李馨过来陪她说话,瑞云掀帘子进来:“夫人,公主,朱夫人和朱姑娘来了。”

朱氏和阿喜一前一后进屋来,朱氏要向李馨问安她摇头笑着说:“免了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些虚礼。”阿喜也就顺理成章跟着没行礼。

阿福一看她的神情,心里就有点嘀咕。以前阿喜要磨着朱氏给她买什么东西,就总是这个表情。可是再看朱氏,神情却很坦然,坐下来问阿福觉得身子怎么样,又说起李固来去匆匆的事。外面流传的疫症的话朱氏也听到了,不过阿福现在是双身子,特别不能劳神忧心,朱氏在她面前提都没提。倒是阿福自己说出来,常医官跟着李固一起进城去,若真是他以前经过的病症,那可真是得谢天谢地的大好事。

朱氏跟着念了声佛,却又担心的问:“可是,常医官要走了,你的身子怎么办?谁来照看你?这荒山野地也没处请别的郎中去啊?”

她的关切也是真心实意的,阿福笑笑:“母亲不用担心,我身边的刘润也略通医术的,有他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阿喜终于找着机会说:“他一个宦官能济什么事?姐姐,你在这里住着,要什么都没有,也没人照应,不如…我们搬进城去吧?”

“进城?”阿福疑惑了:“你想进城去?”

“城里总不像乡下似的,什么都没有。你看,吃的来来去去就那几样,这天都暖了也没有地方买布裁衣裳。姐姐如果要生产,这里也没有稳婆大夫,不如进城去…”

朱氏瞪她一眼,阿喜刚才要跟她过来时可没流露出要搬进城里住的意思。

这岂是说搬就搬的?京城现在还是一片混乱,更何况还有疫症流行,庄里下人私底下都在讨论,说现在能住在城外实在是一件幸事,这不懂事的丫头居然说要搬去城里?

“妹妹想是不知道,城里现在有疫症,万万去不得。”阿福把手里的茶盏放下:“若是妹妹觉得住在城外不便,可是先搬回城里去住,家里的宅子只是遭了抢,倒是没有被烧掉。不过恐怕要妹妹一个人搬回去了,母亲还得照应我,倒是走不开。”

阿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阿福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母亲怎么说也是生过孩子的,这庄里论起来,倒还真缺不了母亲在这里。妹妹想回城的话,我这就让人护送你回去。不过现在京城乱的很,也无处买粮买菜…”

阿喜急忙摇手:“我可没说要自己回去——姐姐,若是京城不便,那,你难道不能搬到那行宫去住吗?”

行宫?阿喜恍然——阿喜不是真想念京城吧?她一开始想的应该就是行宫。

行宫有什么好?阿福听说过,东苑宫室破败,许多宫院里草都能淹人,钻出狐狸野鼠野猫之类的来一点也不奇怪。

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阿喜这么向往?

李馨刚才本来没留意,听到阿喜提起行宫二字,忍不住想翻白眼。

朱家的两个女儿真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阿福就这么懂事知礼,一举一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来。阿喜就让人想狠狠的踹上两脚抽上一顿。人笨不怕,可怕的是笨人自作聪明,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杨夫人从外间进来,海芳跟在她身后,端着个针线篮子,脸上带着笑意:“朱姑娘不知道所以才这样说,我们王爷是已经分封开府的,夫人自然没有再住到宫中的道理。况且东苑行宫荒置已久,恐怕还没有庄子里住的舒服,样样都齐全。”杨夫人笑着,挺亲热的对阿喜说:“朱姑娘可是在庄子里住的腻烦了?这也好办,夫人不说了么,朱姑娘想去哪儿,我们派人护送就是。正好今天有人要去京城,不如顺路送了姑娘去?”

阿喜本能的朝后缩了一下,猛摇头说:“不去!我不要去!”

正文 六十三 烦扰二

杨夫人丢给她一个“不想被扔出去就老实点”的目光。阿喜单怵她,顿时老实了许多。

本来还觉得这姑娘好好调教一番也不错,毕竟在后山住的那些日子,阿喜也算乖顺懂事。现在想想,大概是那时候危机重重,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所以阿喜也老实的很。可是现在一出来,又故态复萌了。

若不是现在外面形势还这样坏,杨夫人还真想一脚把她踢出庄去。

紫玫低下头,默不作声。

阿喜这样的姑娘她也见多,只想着荣华富贵有万般好,觉得自己只是没机遇,不然一样飞上枝头做凤凰,典型的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紫玫在宫里的时间久,在德福宫里,日子已经比别处好过许多。可就算宫里的女人做到皇后,太后,又怎么样呢?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大院子,一夜一夜的捱过去,多少富贵尊荣都抵不掉长夜凄清。

杨夫人已经岔开了话:“夫人上次说的菜地,已经开出来了,就在后面坡上一点,有三四亩的样子,菜种也有。刚才我让他们翻地,顺便把花园和另外几个院子里的地平一平。”

朱氏问:“平地?”

杨夫人解释:“蛮人在的时候,八成以为咱们会把值钱东西埋在院子里,所以到处挖的一坑连一坑的,咱们现在住的三个院子已经平过了,可是还有好些地方没来得及平,趁这机会一起平掉。还有几间房连墙都被拆了。”

朱氏这才明白,她前日经过一间院子门也看到里面挖的坑坑洼洼的,好好的花圃也挖成了个大坑,还以为是正经挖来有什么用处的,原来还是蛮人做的孽。

“不过,倒也有人家是把值钱东西埋在花底下院子里的。”朱氏感慨的说:“藏在屋里总不放心,埋了起来倒是妥当的多。”

杨夫人抿嘴一笑:“再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命金贵。只要人平安,钱财这些身外物舍了也罢。”

可阿喜心里却琢磨着,蛮人来的时候,杨夫人显然已经命人将庄子里的金银细软藏起来了,既然不是埋在地下,也不是夹在墙里,那又是藏在哪儿的?

外头有人说:“夫人,东苑派人来了。”

阿福楞了一下,杨夫人掀帘子出去,阿福听见她问:“派了谁来?有什么事?”

“送了些日常用度过来,还有些补品药材,是指名赐给三公主和夫人的。”

送东西来的也是位内官,看起来与杨夫人相识,阿福可不认识他,那人行了礼,命人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