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眉毛一扬,就朝他们看过去。

唐柱很机灵,马上说:“能陪少爷玩,我们愿意,都愿意。”

一边瑞云纠正:“什么少爷,要叫殿下。”

“是是,殿下。”

乡下孩子也不知道少爷和殿下有什么区别,总之,看这孩子一身穿的戴的用的——那样金灿灿的衣裳,鞋头上还有紫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宝石珠子,腰上系着各种他们没见过的但一定非常值钱的小玩意二,头上倒没有戴什么,只是分作两股扎起来,两边绳结上一边一颗大大的珠子。

还有,还有,他长的也真好看,那个白净,就跟他们刚才一人吃一个的那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

这里的人都白,可是这个娃娃最好看。

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唐柱如是想。

观音娘娘的金童是不是就这样的?——二丫头想。

这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阿福挥挥手:“去去,带他们都去见杨夫人吧,我不管了。”

就算把他们留下来放李信身边,不教规矩是不行的。不然的话,回来要是李信同他们在一处的时候有什么磕着碰着伤着,又或是身上穿的戴的东西丢那么一件两件,那可都不是小事情。

张氏来抱走了李信,瑞云带走了唐柱二丫头他们。

阿福的心情轻松了没一会儿又沉了下去。

这样的孩子,肯定不止眼前这四个。

那些孩子,要怎么办呢?

没看到的时候可以忽略的问题,等真看到了之后,无法再无动于衷。

阿福叹口气。

从怀孕到生子,阿福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了。以前也有看不惯的,无可奈何的事情,可那个时候她会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让自己去漠视一切,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现在她发觉,一切都是极现实的,极残酷的。

儿子的一张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平时,阿福只要一看到他,就能把其他事浑然忘记。可是今天却不行,看着儿子,就想起刚才那四张黄瘦干巴的小脸——那眼睛里的麻木,恐惧,痛苦还有期冀。

能做些什么呢?

应该做些什么呢?

阿福有些出神,都没有听到李固什么时候进来的。

“阿福。”

“唔?”

她出了声,李固便走过来,手准确无误的搁在她肩膀上:“那几个孩子,你留下了?”

“嗯…是啊,这么小的孩子,就算今天让他们吃饱了,明天他们离开,又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下一顿。我想,山庄里也不缺这么几双筷子。”

李固揽着她,轻轻揉弄她柔软的发丝。阿福不喜欢用头油,她的头发好,也用不着那些东西。

淡淡的幽香并不是什么香油香料的香气,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这样的孩子,一定还有很多。”

“嗯。”

“远的,可能没办法…可是起码京城里,还有离山这一带的…”

他说的很慢,阿福握着他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阿福说:“我是希望你留在身边,可是,想着那么些孩子要饿死,我觉得自己碗里的饭也变的像沙子一样难以吞咽。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怀,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这是实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事情什么时代都有,阿福没有那样悲天悯人的情怀,要拯救所有的人。

可是,她也是个母亲,让她看着那些孩子挨冻受饿,心里那一关无论如何过不去。

女人做母亲的前后,真的…有时候改变大的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家里你不必挂心。”

李固抱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也无法坐视这一切不管。

他不说,阿福也知道。

她了解他的想法。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

“你先回京城也可以啊,正事要紧。等天不那么热了,儿子也大些了,我们也搬回去。”阿福慢慢的说:“是了,你还得上个折子说一声这事吧?是不是,还得讨个职衔才好管?”

“那倒不用。”李固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自然要向父皇讨差事,但却不要什么官位名衔来压着困着自己。比如原来有些事,用王爷的身份便利。要是给自己寻个职衔来困着,反而不好办了。”

阿福想了想:“你还打算借势压人啊?”

李固笑眯眯的说:“能借为什么不借?只要事情能办的更快更好,让更多的人不必受苦…”

他停了下来,因为阿福在笑。

“有什么不对吗?”李固有点不安。

阿福摇头:“不是的…你说的很对,我不是取笑你。”她靠着他,轻声说:“我是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想告诉别人我嫁了个多么好的丈夫,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他也是个站起来笔直的,心里装着天下的人。可他对妻子,对家人这样好…”

李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红起来,红的像喝了酒,那种红从皮肤里一点点透出来,搽上去的胭脂没有那样均匀好看。

“我…”

“可是啊,这世上,好多时候。不光苦难和委屈得自己一个人忍受,好多喜悦快乐也不能和人分享。”阿福的胳膊勾在他脖子上,脸颊贴了过去:“可能你的好,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知道,我想告诉别人,可是又不能说,你对我多好,你这个人有多么好…”

李固终于忍不住了,再让她说下去,他就要烧起来了。

“唔…”

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有衣裳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轻响。

“会,会有人进来的…”

“不会。”

阿福觉得羞涩,又有点得意,骄傲的,把只属于夫妻两人的幸福秘密埋在心底。

嗯,其实…会吹捧自己的丈夫,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哪…不过,她也不算吹捧吧…

罩衫长裙都褪了下来…

“哇——”

不识相的小世子李誉在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二

阿福又一次送走了李固。

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忧心忡忡,可是一想到又要分居两地,阿福真想冲动的喊一声:我和你一起回城里去吧!

可是杨夫人和其他人不干哪。

现在京城还是百废待兴,虽然时疫过去了,可是要完全恢复元气,那还有得耗呢。杨夫人拿旧俗旧例来说:“小孩子没满百天,怎么能挪动地方?”

李固还是坐车走的,他们在房外,手也不能牵,自然更不能拥抱作别——在房里牵过抱过了。

他看起来从容自若,既没那种打定主意建功立业的激亢,也没有满面离愁依依不舍,就像一个…嗯,平平常常的出门一样。

阿福目送他上车,感觉自己像送丈夫去上班的妻子似的。

“夫人,进去吧。”

“好。”

李固一走,庄里顿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杨夫人事情多,把训导几个新来的孩子的事情交给了庆和。庆和有点为难的说:“夫人,咱们已经不在宫中,他们将来又不会…由我来教不合适的吧?”

他想说的是这些孩子不会如他一样做宦官。

杨夫人温言说:“教些规矩就成。你的规矩最好,前些天事又多,趁这几天教他们。自己也歇歇。”

“那女孩子呢?”

杨夫人说:“女孩子让夫人身边的紫玫教,她是最老成的一个。”

庆和点点头。

可是点完头没半天他就后悔了!

谁说教孩子是轻松差事,还能顺便歇歇?

庆和就没碰见过这么多事儿的孩子。

不是说他们淘气。

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孩子,淘气的事儿不会干的。可是架不住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富贵两个人怎么写,实在太好奇了!

庆和讲话讲的口干舌燥,宫规都是刻在脑子里的,他教一句让他们背一句。

他们当时学宫规也是这么学的。可是他们当时哪敢问大宦官,这个谨言慎行什么意思?这个株连什么意思?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这样东西叫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庆和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原来教人比被教还痛苦!

好不容易吃饭时他们消停一会儿,庆和一瞥,就见二丫头端着碗溜进了屋。

算了,这几个孩子是共患难过的,感情比亲兄妹还好,乍一分开…嗯,反正这会儿是休息的时候,他们有话也就趁这时候说说。

不过,他们会说什么呢?

庆和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死掉很久的好奇心也开始萌芽了…

嗯,就听一听,没关系的。

以庆和在宫里练就的偷听功力,屋里几个小孩子当然防不了他——事实上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隔墙有耳呢。

“那个姐姐对我很好,没打没骂,我还见着夫人了。”二丫头说:“可我觉得啊,这一家儿也没咱们想的那么有钱?”

“嗯?”屋里三个男孩子好奇,元庆也极好奇!

“那个夫人,还有教我的姐姐,穿戴都不怎么样嘛。我看到夫人的头上就一根绿簪子,还有就是两朵鲜花儿,别的都没有什么,那簪子就是竹子的!柱子哥,我记得你娘以前还有银簪子来着。”

“嗯,有。”

“就是说嘛,以前我们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女人,手上头上不都戴好多金的戒指簪子嘛。”

庆和在外面差点叫出声来。

小孩子不识货啊!夫人那根绿簪子可是先前韦皇后的东西,那东西少说二三百年的来历,用的是一种极少见的青玉竹所制,起码能换一大盒子他们说的那金戒指金簪子。

因为夫人现在要照看小世子,所以不肯戴珠翠宝饰,结果竟然被这几个没见识的小子给看轻了!

庆和心里那个气,就像被看轻的是自己一样!

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庆和一回头,刘润冲他微微一笑:“你趴这儿做什么?”

“嘘,你也听听。”

刘润笑着,也凑到窗边去听。

“可是,你们看,这碗里还有肉!这么大块肉!就是我们庄上最富的那家儿,不过年桌上也见不着肉啊!”

刘润瞅了一眼庆和。

合着他就这么点儿出息,扒着窗户听几个孩子在这儿说吃肉?

“过来,我有事找你办。”

“哦。”

庆和乖乖跟刘润走了。

他和刘润也是从进宫就认识的。因为刘润护着,他几乎没挨过什么毒打虐待,训斥也很少,认识的人都说他老实能干,其实多半是刘润督训有方。

“你整理书房了吗?”

“嗯。”庆和说:“王爷说要走时,我和元庆一起干的。王爷要带走的都收拾带走了,剩下的我都装进箱子里了——再有贼来,他也翻不着!”

“贼会再来的。”刘润笑容温润:“他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所以,必然会再来。而且…我猜,他们很焦急。”

庆和想了想:“王爷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所以把护卫都留下了?”

“王爷要是也这样想,就不会放心一个人走,让夫人和世子单独留在山庄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