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轻声给李固解释,儿子这会儿又朝前爬了。

不要啊!阿福一下子瞪大了眼。

前面就是胭脂绣帕了!

难道,难道儿子还真对这东西感兴趣不成?

这,这不是不可能。这东西又香,颜色又比其他的娇艳好看。小孩子喜欢鲜艳的东西,保不齐就会取了这个!

阿福紧张的攥紧椅子扶手…呃,手感不太对。。

她低头一瞧中,她攥的不是椅子把,是李固的手腕。

李固被她抓的也紧张起来:“拿着什么了?啊?拿什么了?”

让阿福紧张了好一会儿,李誉终于挪动他的小屁股,绕过了那堆女子之物。阿福呼的长吐口气,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憋着没呼吸!

八十九 周岁 二

虽然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可是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再朝前就没有多少东西了。

嗯,还有李信送来的小老虎,还有官印…当然不是真的官印,只是做成了一个印盒的样子。

杨夫人笑了:“八成小世子要抓印了。好好,将来也是个掌权的。”

可惜,让她失望了。李誉对那个官印盒子看都不看一眼,一步就迈了过去。扑通一声,被那个小老虎给绊倒了。

“拿老虎也不错,嘿,男孩子嘛,就该有点英气。”韦启倒是很期待。

李誉看起来是对小老虎有点兴致,但是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了。

说不定这孩子什么也不拿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希望他拿样什么。

李固的声音也有点紧张:“拿什么了?”

“没…呃…”

李誉又朝前爬了几步,终于从满地的东西中找出一件可心合意的,一把抓了起来,咯咯地笑,眼弯成了一条缝,八颗小牙全露了出来。

“这…”四周众人表情怪异。

李固忙问:“抓着了?抓着什么了?”

“噗——”韦素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个头一开,屋里众人都笑开了。

“抓着…钱…”阿福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自我安慰,那串小金元宝和银锞子打的精致无比,闪闪发亮,用红绳串好,系着花结,下面还有穗子,着实漂亮,大人看着也喜欢,李誉抓着它,也不算奇怪吧?

朱平贵也笑了:“富贵万户侯,这也是好口彩。将来小世子一世荣华是不愁的。”

他爹是王爷,他将来没意外应该是个郡王,封邑能有半个郡,那也是七个县呢,还有田产家产铺子,钱是不愁花的,躺着吃也吃不完花不尽。

阿福把他给抱了起来,李誉兀自抓着元宝不松手,笑得一副小财迷相。金光银光映在他眼睛里,活脱儿的让人感受到什么叫见钱眼开。

李固的表情好像点…呃,有点复杂。好像有点失望,又似乎在忍笑,等到开了席,还是露出了笑容。

阿福趁更衣的间隙小声问他:“儿子没抓着那些,你不高兴?”

“不会。”他笑得眯起了眼,看起来有些稚气,手轻轻在摸了一下阿福的脸颊:“我希望他过的快快活活的,他将来要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恶事,只要他自己喜欢,那就都随他。再说,抓着金银有什么不好?旁人想抓还没有呢。”

“可是你…刚才似乎有点失望。”

“有么?”李固想了想,在靠屏风的椅子坐下:“大概,是有一点吧。”

阿福递了一盏茶给他,被他连茶带手一起捧住。

“我总是觉得…自己没得到的,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没办成的,希望他能实现…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

阿福忙说:“胡说,这怎么算自私。”

别说是这个时代,就是再过一千两千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父母们对孩子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似乎也就是自己希望和梦想的延续,自己没得到没实现的,希望孩子可以做得更好,走的更远,这不是自私,这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外人,连主人带宾客团团的围着一张大桌坐了,笑语融融,虽然席上无酒,可是喝着茶依旧很尽兴。

阿福要照顾两个人,一大一小,李固顾着说话顾不上吃饭,李誉兴奋过头儿,挥着那串金银,嘴里胡乱嚷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厅外阳光正好,隔着繁杂的花与叶,从花窗窗棂映进屋里来,那斑驳的光影带着点晕黄,阿福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像一张仿佛在哪里看过的古画。

她是真的…真的生活在这里。

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就算这是一张画,她也已经成了画中人。

“娘,娘…”

阿福回过神来,把那碟瓜片汤饼挪近一些,舀一勺儿喂给李誉。汤饼炖的软烂,李誉小嘴塞的满满的,两个腮都撑的鼓起来。

真是个不吃亏的,能吃会占又贪财…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儿啊?

阿福看见刘润的身影在门外出现了一下,又闪到一旁。

他怎么来了?不会是李信又偷溜出宫了吧?

阿福把李誉交给杨夫人,自己离席出来。刘润站在一旁,正望着她。

“还以为你们今天都不会来。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刘润现在在宫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的只恨不得一个人能剖作两个,三个的用。

“王美人要生了。”

阿福怔了一下,已经到日子了么?

“可是…”她又不是接生婆子…

“情形不太好,王美人身体很虚弱,孩子只怕也保不住,她说,想见你。”

“见我?”

阿福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你进去和王爷说一声,我去换衣裳就随你去。”

坐到了车上,刘润递过来帕子,阿福接过来。

“擦擦汗。”

阿福自己先没擦,李固也随她一起出来了,阿福先替他拭了拭汗。

他们都没有说话,阿福的手指屈了又伸直,伸直又蜷起,掌心出了汗,热热黏黏的,她竟然没想起要用帕子擦,直接就在裙子边上蹭了两下。

车帘撩起了一边,可是却并不觉得凉爽。风是热的,吹在脸上有一种被包裹的,呼吸不畅的感觉。

王美人住在心影阁,庭院里的花朵开得正盛,天气愈热,香味愈显浓烈。李馨穿着一件素白宫装,从里面迎出来。

“嫂子,你进去…看看她吧。”

“她…怎样了?”

“孩子生下来极弱,接生婆子没办法,医官都上了针,才勉强喘过气来,哭都哭不出声,刚抱到那便屋里去…大人是不成了。”

屋里的气味让人一时屏息。里面的暗和外面的亮差的太多,阿福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屋里有些凌乱,药味,血腥味…

她缓缓走过去,在榻边坐了下来。

王美人的脸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已经是一具尸首。

“王美人。”阿福轻轻喊了一声。

床上的人没有动。

阿福忽然有些心慌:“王美人?”

她的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也已经浑浊,没有多少生气了。

八十九 周岁 三

阿福轻声喊:“王美人?”

她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是没有力气。

“孩子…”

“孩子很好,是位小公主。”

王美人的眼闭了一下,又睁开来:“我…想看看她…”

阿福唤人进来吩咐一声,过了一会儿,宫人抱着婴儿进来,外面裹着缎子襁褓,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大人的拳头大,脸红通通的,五官皱成一团。宫人抱到近前,屈下膝,把婴儿凑近王美人。

她努力想欠起身来,但是最终只能微微侧转头,她仔细的看着那个女婴,目光中露出无限爱怜。

“名字,就叫晴…李晴…”她喘了几口气,挥了挥手说:“抱她…走吧。”

阿福有点意外,如若换成是她,最后的时光她一定会舍不得不看孩子。

哪怕多看一眼都好。

但是她随即明白,这屋里的气息很不好,血腥气,大概还有病气。

这孩子很弱,是不应该待在这屋里头。

阿福示意宫人将女婴抱出去。

宫人脚步声很轻,她走到门边时,那婴儿忽然小声的呀呀的哭起来。那声音真的很虚弱,不比小猫的叫声大多少。

王美人用力扭转头去看,宫人的脚步并没停,婴儿的哭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不用担心。”

阿福觉得这句安慰很空洞苍白,但是王美人点了点头:“是女孩儿,很好…长大了,嫁个人,能太太平平活着就行…”她顿了一下,阿福倒了热的白水给她,她摇摇头:“不用了…”

她的时候不多了,阿福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其实,这孩子,曾经有个哥哥…”

阿福她安静的听着。

不管王美人说什么,她似乎都不觉得惊奇。她在这个人身上见识到的意外已经太多,不差这一件两件。她的经历如此坎坷,她经历的,她见过的,她短短的半生抵得过旁人两三辈子。

“可是,我没能保得住他,他到底还是早早的离开了这个人世…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李致…我小时候便认得他。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身份,权势这些东西…有时候我想,要是他没在皇家,我也不姓王…那就好了。我们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李绪来提过亲,可是我不喜欢他…他太洁净了,这世间容不下那份干净,所以他走的得那么早…”

李绪?

阿福几乎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她想起来,李绪,就是那张传位遗诏上提到的,那个,应该登上皇位的绪皇子。

王美人,和他?他们?

她的头发毫无光泽,披散在枕头上。

“李绪死了…我也进了宫。

李致喜欢我胜过韦双思,可是我姓王…他说虽然我不能做皇后…可是他说,他会对我好,也会对我们将来的孩子好。可是我的孩子还是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值得,去相信…”

她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帕子上都是血:“别叫太医,不用浪费时间了…”她的手按在阿福的手背上,外面那样热,她的手却冰凉。一触到她,阿福忍不住打了寒噤。

她声音极低,阿福离得这样近也只能刚刚听清她问什么:“那份遗诏,你怎样处置了?”

到了这个时候,阿福也不用再对她说谎:“烧了。”

她微微点头:“应该的,其实,早该毁了…只是我心里有股恨,几次想毁掉都没下手…韦双思成了皇后,可她除了美貌…有什么地方强过我?男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

阿福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人,和她印象中那个淡漠沉静的师傅判若两人,和再相遇时那种容光四射的样子也已经全然不同。她的悲伤无法引起她的共鸣,但是,阿福依然觉得心中微微酸楚。

她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从她破败虚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我的女儿,还请你将来,照应一二…”

阿福点头。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再也说不出话。

阿福唤人进来,守在外头的太医和宫人急匆匆的进来,李馨扶着门边,她望着屋里的情形,颇为关切,但是并没有走进来。

“嫂子,她都说什么了?”

阿福摇了摇头。

她再转身去看的时候,太医正直起身来,宫人跪在榻前,头深深低下去。

王美人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