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没有多说,她也低下头去,她不想这会儿再哭出来。如果再多说两句什么,她怕眼泪就又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了。

“阿喜呢?”

朱平贵的眼眶仍旧红红的,他的神情平静。

李固吩咐了一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喜被带了过来。

阿福这些天没有再见过她,她甚至不愿意想到她。仇恨憎恶就像一把刀,不,就像一团火一样,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苦痛难耐,她想做点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如果她再见着阿喜,说不定她就会上去打她掐她甚至杀了她。

阿喜穿着还算整齐,虽然被拘禁,可是王府里并无人虐待她。两餐照样供给,她比起上一次阿福见她时,不但没有再消瘦,反而看起来白胖了。

阿福只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

再看她觉得胸口那把火又要烧起来,要把人烧死。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阿喜一眼就看见朱平贵了,她眼睛一亮,有些怯生生,有些惊喜的喊了声:“哥哥!”

朱平贵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阿喜,眼睛都没有眨。

阿喜痛哭流涕:“哥哥,你要救救我!我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他们想害我,冤枉我!你要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朱平贵慢慢站起来,走过去。

阿喜说:“哥…”

朱平贵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平时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是现在不同。他眼睛是通红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凸出来。阿喜喘不过来气,身体被揪的提了起来,她拼命挣扎,两手乱扎,脚尖踢蹬,茶几被踢翻了,上面的茶碗果碟叮叮当当全都摔碎。厅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那里,李固看不见,却也能听得出事情不对。韦素急忙抢上前去:“朱爷,朱爷!有话慢讲!”

就算阿喜该死,事情也得分说清楚再处置也不晚,她左右是想死的,又何必让朱平贵下这个手?

韦素是有功夫的,朱平贵的手终于松开,阿喜已经被掐的翻了白眼,站也站不稳。

阿福惊得站了起来。

韦素松了口气,低声说:“话总要先问个清楚,其他的事情先不急。朱兄的妹子…”

“我只有阿福一个妹子,这个淫妇我不认得她!她也不配姓朱!我今天就要替父亲母亲清理门户!”

阿喜喘过一口气来,趴在那儿拼命的咳嗽!

屋里真热,阿福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模糊。她眨了几下眼,伸手扶住椅子把手。

耳朵里嗡嗡的响,朱平贵又揪着阿喜问什么,她只看见他们嘴唇动,却听不清楚他问了什么,阿喜又说了什么。他的表情越来越凌厉,阿喜一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真热…

眼前好像有银星乱飞,阿福觉得头晕目眩,一旁瑞云觉得不太对,伸手过来扶住她:“夫人?夫人没事吧?”

阿福转过头来,目光有些茫然,瑞云又问了一次,她摇头说:“没事…”

忽然间一声尖叫响起来。

她转头看的时候,朱平贵的脸上已经全都是血,不知道哪一处受了伤,阿喜手里拿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狂挥乱舞着竟然朝阿福扑了过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在这一刻。

阿喜狰狞的神情,疯狂的目光,她披散开的头发,阿福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一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喜动作那样快,阿福甚至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都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很热,一下子就溅在了阿福的脸上和身上。

阿福木然的抬起手来,摸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腥红。

屋里那样静。

叮的一声,阿喜手里的那块瓷片掉在地下,她也像朽木一样扑通一声倒地。她还没断气,身体还在抽搐。她身后是拿着短剑的韦素,剑尖上,有一滴血,缓缓的滴下来。

阿福觉得眼前发黑,她软软的朝后倒下去。

她好像回到了好些年前,朱氏端着箩系着围裙,扬声招呼他们兄妹三个人吃饭。

朱平贵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阿喜,快步的朝朱氏走过去。

一转眼,一切就结束了。

八十九 周岁 一

“娘,吃药。”

药碗放到一旁,一碗面又端到跟边:“娘,吃饭。”

阿福心里又是酸楚,又觉得一丝甜意。

“好,娘吃饭。”

李誉趴在她身边,瞅着她把面一口一口吃了,才露出点笑模样。

阿福忍不住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两下:“小机灵鬼儿。”

“这可是王爷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小世子的。说来也奇怪啊,小世子学别的话还没有这么利索,这两句一教就会。”

阿福笑了笑。

尖尖的一碗面吃下去,胃里给装得满满的,身体也变得暖洋洋的。

以前她还用这招来对付李固,他若是情绪低沉,就想法子让他多吃些东西,肚子一被填满,脑子里的想法就会变少,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分薄了悲伤和郁结。

结果李固这人实在太精明,没几下就把她的招数学过去,用来对付她,而且还用上儿子这么个得力助手,父子俩的黄金组合堪称有勇有谋,儿子有勇,老子有谋——很好,很强大,真的强大。

阿喜在她面前死了,阿福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睁开眼的时候,李固和儿子都在身边守着。阿福睁开了眼,有好一会儿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躺在这儿。随后,她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事情。

朱氏死了,阿喜也死了。

真奇怪,一桩接一桩死亡在她的面前发生,她没有做噩梦。

这次,与从前都不同。从前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她听说的,而且那些人,与她的关系也是疏远的。

可是这回接连两桩,都是她的亲人。

而且,都在她的面前,那么直接的,那么近…触摸到死亡,沾染上鲜血。

可是在她昏睡的梦里,她梦到的,却都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也许只是朱氏替小时候的她穿鞋子的瞬间。

也许只是和朱氏分着吃一块烤芋头的小事。

伤害与痛苦会被时间带走,最后人们能记住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的快乐。

她印象中的朱氏不是最后那生息全无的冰冷尸体,而是若干年前,父亲还在时,朱氏那带着羞涩的幸福笑意,低头时流露出来的温婉风情。即使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她的好容色。

她是幸福过的。

她和父亲…应该也是有情的。

不然的话,她不会那样认真的,即使是勉强也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主妇。

在父亲去了之后,她对自己的要求那样严苛。酱菜铺子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也有人对她言语轻佻,风言风语,她从来不理会。街坊似乎还曾经有人想给她拉纤儿做媒,劝她再嫁,她也丝毫不假辞色。

阿喜也已经去了,阿福原来的仇恨憎恶就像抛进了水中,沉了,看不见了。

没有了那股盘踞在心头的怨愤,阿福也并不觉得快活。

她觉得失落。

纵使阿喜也死了,她的恨消了。

可是朱氏终究是永远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福摸摸儿子的头,无声的叹气。

李誉的抓周,原来她和李固两个人商量过许多次。要怎么办,要请什么客人,要摆放什么东西,一样一样的寓意,一样一样的选择…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

国孝家孝在身,连鲜艳衣服都不能给他穿,吃食用度这些全都简了再简,阿福真怕他亏了身子。

抓周还是要抓的,阿福还一早就下厨,亲手给他做了长寿面。面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小李誉很给面子的把一碗面都吃下去了。

抓周时没有旁人。都是关系极亲近的,李固,阿福,还有韦启韦素,杨夫人。朱平贵也来了,脸上的伤势渐愈,疤是红的,放在他有点黑的皮肤上倒也不是很显。

各人都有礼物相赠,韦启送的居然是把小剑,韦素送的是一盒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形态各异,颜色也不同。阿福拈起来一小颗,笑着说:“你送人总是石头,这倒是省心省力省钱,路边捡了来洗洗擦擦就送人了。”

“嗳,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韦素笑嘻嘻的说:“我这些石头也都是千里之外来的,比鹅毛那又重多了。”

阿福说不过他,不过这些小石头李誉也很喜欢,捡了圆圆小小的就攥着不放手。阿福只吩咐人看着不许他把石头放进嘴里吞下去,倒不阻拦他这爱好。

喜欢石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二丫也穿了簇新的衣裳,扎起两鬟头,还带了朵小绒花。

屋里摆了满满的东西,书,笔,墨,纸,砚,印,小木刀小木剑之类的,还有算盘,吃食,玩具等等,满当当的摆了一大片。

这些东西是李固和阿福两人一起摆着的,看到从盒子里取出胭脂手帕来的时候阿福还吃惊了一下,顿时想起个很有名的宝二爷抓周抓了胭脂水粉的例子来,轻声问:“这个,还摆上头么?”

“摆的。”李固郑重点头。

“可是…”阿福纠结了。

这他要真抓了,是不是将来就会养出个只知道调脂弄粉的纨绔来啊?阿福一想到自家儿子会像那大名鼎鼎的二爷一样,涎着脸,对丫鬟喊好姐姐,还要追着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都要摆的。再说,就算抓着了,难道这辈子就定了性儿了?”李固笑着说:“据说我小时候还抓了一手墨呢,难道我现在的字就写得好看了不成?”

可他这情况属于特例嘛,眼睛看不见还能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居然还横平竖直让人能认识,可以想见他下了多大的苦功啊。

“还有,这个是皇上命人送来的呢,也摆上。”

那是个跟李誉个头儿差不多大的小老虎,阿福拿了起来左右端详,老虎扎的很好,色彩鲜亮样子可爱,只是,不大像新的。

呃…不会是皇帝自己忍痛割爱将自己的抱枕送来了吧?

李信现在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穿着正装袍服,不言不语瞅人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小皇帝的威势。可是这个皇帝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背人处还会朝哥哥嫂子撒娇,任性起来还会顶撞太傅…也许他晚上在那张孤寂的大床上,只能抱着一个老虎枕头入睡。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阿福拿着那个小老虎发了一会儿呆,也就找了个位置把它摆放好。

寿星摇摇晃晃蹒跚出场,穿着一身儿浅蓝棉缎袍子滚着月白边儿,不能穿喜庆的颜色并不让他看起来就黯然失色,那粉嘟嘟的脸和圆圆亮亮的大眼睛可比什么华美服饰都更招人喜欢。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今天与平时不同,大家脸上都带着笑,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

李誉挺了挺胸,下巴昂了起来,走路的步子迈的也和平时不一样,活像只小公鸡——呃,可这只小公鸡既没冠子也没翎尾,还要摆出一副不凡的架势来,看得人人捂嘴窃笑。

太可爱了!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阿福牵着他走过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小声说:“捡样喜欢的。”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不过阿福一松开手,他就摇摇晃晃的朝那堆东西走了过去。

李固本来坐在椅中,他一向镇定从容,现在却露出紧张的神情,朝前微微欠起身来。虽然瞧不见,可是并不能影响他的关切。

“拿什么了?”

“还没有拿。”

李誉小朋友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新鲜东西堆在眼前,这么多人站在身边,眼睛一下子就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还时不时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人。

都是熟人。

他张开嘴笑,露出上下八颗小糯米牙,眼睛眯的看不见了。

站在他对面的韦素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一边笑一边打手势让他转身去拿身边的那些东西。

阿福也紧张起来。

虽然说抓周只是一个讨吉祥的仪式,孩子抓着啥将来未必就是啥。可是,可是阿福就是紧张啊!

他朝书走过去了,啊,大概是没站稳,一下子歪倒了坐在地下。好在铺了毯子,他也没摔着,坐在那儿自己呵呵傻乐了两声,一脚把码的整整齐齐的四书给踢翻了。

“呃,看来不怎么爱读书…”身后韦素小声说。

“兴许,是个练武的种子。”

韦启的话没说完,李誉小朋友果然朝小刀小剑爬了过去。阿福还没刚松一口气,心又提了起来。

习武可强身,可是阿福却并不希望儿子学了武,将来要从军上战场那可怎么办啊!

好在李誉并没去抓刀剑,一扭头又换了个方向。

旁观诸人一起跟着大喘气,有人是高兴有人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