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下决心还是离那位五公主越远越好。

九十三 入冬 一

李固一天劳乏,阿福让人打了水来,自己替他洗脚,洗的特别仔细。因为想要水热烫了解乏,结果等洗完的时候,李固的脚固然热热的红红的,阿福的手也跟大红萝卜一样,手指被热水烫的胀了起来,好一会儿屈伸都不方便。

天气渐渐凉起,凉屐都收了起来,李固隐约听着外面有咯嗒咯嗒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有谁在外面走路?”

“不是谁走路。”阿福说:“是高师傅替儿子做的一只竹雁子,挂在廊下了,一有风就碰柱子。”

“我说呢,空心竹子就是响。”

李固握着她的手,一股麻麻的热,知道她刚才被热水把手烫了半天,心里有点酸酸的,发热发软,就这么把她的手捂在胸口。阿福挨着他躺下来,听着外面那轻轻的,咯嗒咯嗒的声音声响。

“你看,阿馨现在是怎么想的?”

“没说起,今天看见高师傅的名字也在上头写着,她眼皮也没颤一下,不知道,我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事儿最不拿手。”

李固觉得她的手热热的熨在胸口,那里像要化了一样,轻声说:“你本来也不习惯这些事,不用勉强自己。阿馨倘若自己不肯,别人着急也没有用。”

“嗯。”

阿福想,李馨是太能干了,可是…却并不快乐。

自己笨了点,但是,福气是太多了。

阿福这会儿不困,掰着手算自己的私房。一算倒吓一跳。京城每每来往的那些夫人们的言谈,打扮,送礼回礼的事情看在眼里,阿福也知道不是每个做夫人的都像自己这样阔绰,府中的银钱随便用,庄子上的事也随自己心意安排,更不要说李固的封邑富庶丰饶,自己还有那些成箱成箱的价值连城的首饰私房,阿福几乎从来没为钱财操过心,账房和杨夫人来和她对账时也都是省心省力的。只是…只是阿福在想,这京城里如果论私房身家,恐怕没人比得上她,连李馨也不能。

但是,安全,快乐,满足…这些感觉并不是金钱带来的。

不止手热,身上也觉得热起来。

“阿馨私下让人送走吕美人,又以一具无名女尸替葬,实在是有些胡来。”

阿福吓了一跳,出其不意突然听到这么句话。

李固恐怕还以为她不知道,声音很低:“有时候觉得阿馨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有时候她做事还和小孩子一样。就算她和吕美人曾经交好,可是把已经入了景慈观的先帝的美人送走,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阿福背上顿时出了一层汗——这个,这个事儿她还曾经想过呢,只是没有做。

李固是很宽厚,不过,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个皇子,他的宽厚可不包括违反祖制把自己老爹的女人放走让她去过新生活。

“你…知道?”

“唔。”李固声音有些睡意,听起来含混不清:“我也不想为这个去斥责她,左右不过是一个美人,算了…”

您要知道她还盘算着把里面的女人都放走,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李馨做事也太不严密了…咳,可是话说回来,她再严密,要瞒过李固或是刘润的人,可真是挺难的。

大家都各有各的烦恼。

何美人的烦恼是,她看中的女婿,都不肯娶她女儿。

阿福走近太平殿,刘润朝她笑笑,看一眼她的袖子。

阿福把掩在袖子里的小风车朝他亮一下。

她前番去绸布庄的时候在路上买下来的,买了两个,一个给了李誉,另一个也没多想,就带进来了。

“何美人在里头。”

“唔?”

“皇上一下课她就来了,坐着说了会儿话,就哭。”

阿福和刘润走到廊角处,他们这是过去的习惯,说话的时候喜欢在转角处,能看三面。虽然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是已经习惯了。时至今日虽然不用如此,但是习惯了。站到那儿,阿福就忍不住笑笑,想起过去在太平殿时候的情景。刘润也微微笑,肯定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他显得瘦了,穿着一身紫袍,带着环纱冠,嘴角下颌的轮廓线像刀削出来的一样,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你到底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事情多,不过昨天睡的并不迟。”

阿福才不相信。

所有人都睡了他才能睡,别人都没起他恐怕就得起来。

阿福还没说话,又有人来了,走得极快,穿着雪青素缎宫装,身后跟着人一溜快步。

天气已经凉了,那身雪青宫装怎么看怎么也是太单薄了。

风一起,袖子裙摆都给吹的紧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大是不雅。

“五公主来了。”

刘润轻飘飘地说:“不用理会她。”

阿福看她想进书房,却被人拦在外头,跟困兽一样,在花石铺的阶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那个胆子硬闯,有些恨恨的走了。

“还是为了驸马的事儿?”

“也是,也不是。何美人愁的是人选,她争的是封邑。”

阿福明白过来了,五公主李芝从前就对这个耿耿于怀。

“小世子可好?”

“好着呢,越来越淘气。”

“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真惦记。”

“那我下次带他一起来。”

有人远远走过来,他们便没再说,等那人走过去了,阿福轻声问:“五公主这封邑的事儿又扯着三公主了?”

“嗯,原来姐妹像路人,现在姐妹像仇人。”

阿福摇摇头,何美人已经出来了,用帕子掩着半张脸,步子不大稳,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

阿福进去的时候,李信正坐在窗户边,眉头皱的紧紧的,小脸儿活像个包子一样,阿福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

“嫂子?”

李信在榻上坐直身,要穿鞋下地。

“好了,别下来了。”阿福在他身边儿坐下,她也不拘礼,李信自然而然就偎过来。

“怎么啦,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了。”

李信头搁在她身上,小声说:“嫂子,当皇帝真累。”

“嗯,”阿福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想起就在这里,自己还抱他哄他睡觉:“这世上做什么都会累的,农夫要下田,一年四季耕作不休,船夫要撑船,从早到晚不能歇业。”

不过做皇帝更累。农夫晚上回家,就可以歇着,船夫面对妻子孩子的时候,就是丈夫和父亲。可是皇帝这个职业全天候终身制,不管面对谁,都是皇帝。当他身边的人全把他当成皇帝,要从他这里挖好处讨宠眷分利益…

九十三 入冬 二

“嫂子,我想吃嫂子做的肉圆,还有冬瓜汤。”

阿福还没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就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刚才觉得他已经是个有责任感的皇帝了,他一转眼又露出贪吃的孩子气来。

亮晶晶的眼睛,讨好的神情,简直像是讨食吃的小狗——唔,就少条乱摇乱晃的尾巴。

“好,我给你做去。”

“好好,我叫人把哥哥请过来,咱们一块儿用饭。”

太平殿的小厨房改建过,管厨房的点头哈腰把阿福迎进去,一连排开六个灶,还有沿墙的小炉台,案子也比原来阔大,菜蔬米粮各种食材摆的满满当当。

阿福挽起袖子戴上围裙,用布帕包起头发,做了李信点名的一道菜和一道汤,其他的菜她指点厨房里的人做的。阿福是挺喜欢下厨的,但是——油烟味儿沾在头发上衣服上也的确讨厌。

李固果然来了,三个人坐在桌边用餐,阿福照应着丈夫,还不能忽略了皇帝,一旁宫人微笑着说:“皇上今天胃口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李信放下筷子,趁着人没注意,把腰间的玉带稍稍松开了一些。

是吃得多了,肚子好撑。

“太平殿的厨子手艺就这么差?”阿福有点疑问。

“嗯,嫂子做的饭菜好吃!”

阿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手艺也就是个家常菜水平,和御厨们那是不能比。别的不说,光一个刀功,人家切出来的萝卜丝蒙在纸上,下面的字清晰可见如同只隔了一层淡淡的雾。拉的面条丝,那细的可以同时九根面丝穿进一个针眼儿里。

可以,阿福想…不管什么人,总会觉得自己家里的饭最好吃最合口,别的什么地方的美食也比不上。哪怕只是一口汤。

李固也摸摸肚子,无比满足:“我也吃得不少,阿福,去走走?”

“唔,好。”

“我也要去!”李信不由分说牢牢拉住阿福的一只手。

好吧…

一起散步。

李信左手拉着阿福,右手拉着李固。

阿福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皇帝…感觉就像带着自家孩子散步一样。

秋意染醉林梢,往丹凤殿去的小径上落满了枫红的叶子。阳光穿过层层叶子落在地下,光与影交织出来的图纹。

阿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这是以前…他们几次散步去太平殿常常走的一条路,李固眼睛不能视物,可是这条路他都走的熟极了。

阿福用感慨的目光看着这里的一切,一草一木,回廊长桥…

她曾经在这里度过那样快活甜蜜的时光,和身旁的人一起。

“阿福。”

她转过头:“嗯?”

李固只是一笑。

阿福从他的神情中,一下便能了解到他在想些什么。

是啊,李固也想起了他们新婚时的甜蜜时光。

李信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

嫂子的脸有点红扑扑的,可是天气不热啊?

他不大明白,可是,哥哥和嫂子都是笑微微的,流转在他们之间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李信虽然不懂,却也觉得心情愉悦。

他朝前看,远远的,有人从枫树下走过,朝这边走来。

“刘润!”李信朝他招了下手。

阿福也看到了他。

刚才用膳时没见他人,阿福知道他忙,不过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从太平殿那里走过来。

“你在那边做什么?”

“我来找林师傅,给他送了些茶叶和药丸。”

李固关切的问:“林师傅身子不好?”

“受了些风寒,我送了些止咳嗽的药丸过来。”

送药丸茶叶这种事他大可不必自己跑来的,随便差什么人都可以。

阿福知道刘润做事细谨有成算,必定…还有些别的缘由,只是阿福知道,有些事情轮不着自己过问。

刘润的身上总有深深浅浅的疑惑,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下了两场雨,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重阳将近,花园里的菊花也成片成片的开放,金灿灿的惹人喜爱,当然,也被李誉的摧花小手给折了毁了不少。

内府将应节的衣裳送来,阿福翻看了一下样子,微笑说:“有劳崔内官了。”

“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他穿着件褐色的袍子,笑容谦卑。虽然保养的也好,可是眼角额上已经被岁月刻下了痕迹。先帝时候他就没能压过高内管成为内廷第一人。现在新皇帝又信重刘润,他仍然只能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看着他,阿福便要想起高内管。

这人的离奇失踪和死亡,就像宫墙里所有的无头公案一样。

阿福总觉得那人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死了。他能牢牢的做正官的位置,历经风浪而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本事和心计。

也许,他是诈死逃脱了。

阿福有些出神,杨夫人喊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有事?”

“舅爷来了。”

阿福精神一振:“快请他进来。”

李誉在里屋已经听见,挪动小胖腿儿自己就出来了,嘴里嚷着“舅舅舅舅”,朱平贵大步迈进屋,一个锦绣粉团儿的小家伙儿就扑上来抱着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