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朱平贵乐的嘿嘿笑,把拎的口袋放下,把李誉抱了起来:“好小子,又胖了。抱着比上次压手。”

都说外甥像舅,不过李誉长得可不像朱平贵——毕竟阿福和朱平贵可不同母。但是甥舅关系倒是挺好,朱平贵常带些小玩意儿来哄他开心。

果然朱平贵在怀里掏掏,摸出个小泥哨来。他在嘴边吹了两声,哔哔的声音很是清脆,李誉咯咯笑,伸手给夺过来,可是他拿错了头,没把哨嘴儿对着口,噗噗的吹气,哨子自然不会响。

朱平贵哈哈笑,逗了他一会儿,淑秀捧过茶来,他接过茶喝了两口,指指自己拎进来的那个口袋:“这是庄子上种的,这个先熟,今早刚收了,我就给带来了,知道你挂心这个。”

庆和把口袋拎到阿福跟前来,一松袋口,里面一穗穗的玉米金灿灿满当当的煞是喜人。庆和眨巴两下眼:“这…这可真是好看,跟金子似的。夫人,这叫个什么名儿?这东西怎么个吃法儿?”

“嗯,这个是玉米。”

“名儿也好听。”屋里瑞云淑秀他们都凑过来看,瑞云说了句:“这个为啥叫个玉米?看这颜色,该叫金玉吧?夫人,这个能吃的是不是?”

“是啊,人能吃,牲畜家禽也能吃,刮了粒的芯也还有用。”

九十三 入冬 三

玉米是老的,今天是来不及把玉米磨成面儿做吃的了,不过朱平贵说他在庄子上尝过一穗嫩的,掰下来不用扒外皮,直接填在灶底下,上面烧饭,下面的热灰也就把玉米烤熟了,等饭烧好,把玉米从灰里扒出来,一去皮,那股带着焦味儿的甜香特别诱人。

“是啊,烤着吃是香,还能煮。其实玉米的杆还能制糖的。”

朱平贵瞅着屋里旁人都没在近前,小声问:“妹子,你最近…进宫没有?”

阿福时常进宫,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冒出来这么句话来。

“我在外头听说一些…嗳,算啦,都是些疯话。”

“疯话也说说,当解闷吧。”

阿福笑盈盈的,朱平贵也觉得那些话虽然无稽,但是外面隐隐地散步开来,小事也能变大事。

“就是…有人在偷偷说,先帝去得…不明不白的。”

阿福一怔,朱平贵急忙说:“你不要当回事儿,这种化年年有,先帝朝的时候,旁人不还都说先帝的闲话吗?”

他们声音低,阿福点点头,没再和朱平贵说下去,茶点端上来,话就岔开了。

她觉得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虽然她现在算是全朝官宦人家的夫人女眷羡慕巴结的对象,可是阿福知道自己对政治没什么天分,不管旁人和她说什么,吹拉捧求五花八门的手段层出不穷,有的夫人说起话来特别诚恳,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似乎和阿福真是三生有缘今生再会阿福的幸福就是她们的幸福一样,好话阿福就全听着,但是不管对方话气里或明示或暗示或恳求什么,她都绝不表态。

一来二去还有人说成王夫人沉稳有城府。

先帝去得是不明不白,民间总对皇室秘辛有着无穷的好奇心,越不让人说的话,背地里肯定有人说。

李固天没黑时就回来了,这可是难得,他平时哪能回来这样早。李誉巴着他不肯松手,非要他讲故事不可,李固朝阿福求救,阿福笑吟吟的坐岸观火不肯施以援手,李固没办法,想破了脑袋,把圣人劝学说里的小故事照章照样背了一个,李誉睁得大大的眼睛,有听没有懂。李固从头讲到尾,他就记得了子曰,也,和哉。完全不像阿福讲的大灰狼与小猪的故事,又好听又有趣,关键是,他还能听懂!

李誉失望的从他膝盖上爬下来,蹬蹬蹬跑了。李固大大松了口气,阿福递茶给他:“今天怎么回来得早啦?”

李固笑着说:“啊?嫌我回来早了?那我明天还是晚点回来。”

阿福看着屋里没人,伸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

“听说今天朱兄来了?”

“嗯,从庄上来,捎了新收的玉米。”

阿福开始不知道这玉米和自己那世界的玉米是不是一回事,没敢跟李固把亩产说得太高,可是今天和朱平贵打听了,心里就有了底。她跟李固说玉米这东西一亩能产上上千斤,李固根本不怎么信。

李固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阿福声音顿了一下。“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儿,正好庄上试种的熟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当面一称你就知道了。还有,玉米这东西不挑地,滩地山地都能种…”

可是她自己都快没办法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了。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忍不住就走了神。

可是李固的注意力倒是集中到这上头来了:“真的?”

“嗯?”什么真的假的?阿福眨了好几下眼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先前也不确定,才让哥哥在庄子上先试着种的。还特地分别在平地,山坡,还有河滩边儿分开种的…”

李固又追问了两句,终于有了点真实感。阿福眼睁睁的看着喜色像一滴水洒在湖面,欢欣的神情像水波一样层层荡开,她心里也觉得甜蜜蜜的。

阿福没有什么大志向,要说造福于民,不是不想,但是离她太遥远。她本质上就是个小女人,过好小日子就行了。但是她心上的这个人却是有大志向的,盛世无饥馁,能让更多人吃饱肚子。

李固是为了能让更多人吃饱而兴奋,阿福的高兴却要分成两半,一半的确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吃饱,另一半是因为李固高兴。

阿福希望他能轻松些,不用总为了这里的旱情那里的水患而彻夜不眠。

阿福觉得李固当了摄政王之后,比当摄政王之前变化大得多。以前是多么舒展松快,像春水清风一样的书生模样,现在整个人…就像到了冬天的树,渐渐变得铁骨嶙峋了。

阿福嘴上不说,可是暗里心疼。

能给他帮上一点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忙,阿福也觉得成就感大得顶天。

李固忽然把阿福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阿福失声尖叫,给转的头晕目眩。瑞云和淑秀在回廊上逗李誉,听着屋里的动静急忙探头进来看,一瞧见屋里两个人正抱一起,嗖一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要说瑞云和淑秀最大的好处,一个是细心,一个是能干,但是两个人共同的地方就是特别的有眼色。

淑秀偷偷笑,又急忙用袖子掩住,可一看瑞云也在偷笑。

庆和抱着李誉在院子里转圈圈儿,夕阳快落下去了,李誉咯咯笑,显然极喜欢这个游戏。

瑞云看淑秀倚着栏杆发了会儿呆,轻轻推了她一把:“该传晚饭了,你去催一声吧。”

淑秀回过头来,神气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儿,我这就去。”

阿福怕跌倒,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李固脸埋在她胸前,只觉得馨香醉人,阿福说:“把我放下”,可他却一时舍不得松开。

阿福怕再让人看见,小声说:“我还有正事要说呢,放我下来。”

李固朝后挪半步,坐在椅上,阿福就被他抱在膝上,两个人还是没分开。

“什么事?”

阿福本来没什么正事,但是这会儿顺口就把朱平贵告诉她的话说出来了:“我哥哥说,外头有传言,说先帝去的不明白…”

九十四 天欲雪 一

欢快的气氛缓缓从屋里消散。

阿福看着李固的神情,即使她不懂政治,也看出来,这件事似乎不像她和朱平贵以为的那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

阿福摇摇头:“今天哥哥也只是顺口提了一句,想必…说的人不少,不必刻意也能听得到一言半语的。”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不妥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

能这样说,就说明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想多了。

有人散布谣言?是什么人?他们想借这谣言达到什么目的?

阿福脑子里一瞬间全是宫变政变的字样在晃来晃去。

李固笑笑,把话题又转回玉米:“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庄上,记得找杆秤,我可要当面称称看那玉米一亩能产多少斤。唔,带儿子一块儿去,让他也看看庄稼收成,知道稼穑艰难,将来不至于变成个小纨绔。”

他说得轻松,明明就是不欲阿福为这个担忧,阿福也就做出并不在意这个事的样子。

晚上躺了下来,虽然白天疲累,可是一时睡不着,阿福静静躺着,听着身旁李固的呼吸渐渐匀净绵长。

她侧过头看他。

那些大事,她不懂。

权力那种东西,阿福也不在乎。

她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哪怕没有什么钱财田产,她可以做绣活儿,开小铺子赚钱养家。

但是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沾上了权势的边,只怕…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李固的睡颜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那样沉静平和。

阿福朝他偎近了些。

可这事儿到底还是存在心里,第二天早上起来,阿福和朱平贵说起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他那些话从哪儿听来的,除了那几句还讲了些什么。

朱平贵仔细回想了:“就是在路途上听人说的。在三桥停下来歇脚的时候,茶棚里人挺多,虽然听着这么几句,可没看见是什么人说的。嗯,有一人说了那两句,和他坐一桌的人,那什么人敢谋害皇帝…”

“先前那人又怎么说?”

“那人说,这还有什么好想的,端看什么人得了便宜,那肯定…”

阿福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人散布这些话?明明就是指向…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廊下吊的那只竹雁子拼命敲撞柱子,咯嗒咯嗒响的让人心烦意乱。

“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

阿福看看朱平贵。

他们都不懂这些,但是,小人物也有他们的警觉。

这是多历磨难,不得不学得谨慎圆滑。

“哥不要担心,应该不会的。”

阿福有些心神不宁,连二丫都看出来了,瑞云她们不敢问,二丫却没那么多顾虑:“夫人,你有什么心事?”

阿福摸了一下她的头,二丫的辫子梳的光亮齐整,已经穿上了秋装。阿福回想当日自己进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么高。一起进宫的那些小姑娘,姜杏儿和陈慧珍都已经不在,淑秀现在已经是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隐隐的发酸,感慨无限。

“没事。”

二丫眨眨眼睛:“您老觉得我是小孩儿,我可不小了。夫人要是有什么烦扰事,说出来了,就算我们没法儿帮着出主意,可是说出来夫人心里也会好受点。”

阿福心想,这事儿和别的事儿可不一样…而且,就凭她们这些内宅里的女子,能有什么主意?

院子里朱平贵又被李誉缠上了:“舅舅,马,骑马马!”

朱平贵把李誉抱了起来让他骑在脖子上,李誉无师自通的抓着他头发,嘴里还喊着:“驾驾,快快。”其他人在一旁看着,笑个不停。

外面一副安乐情景,阿福却觉得心里隐隐浮起惶恐。

这不知何处的风吹来的谣言,把玉米收获的喜悦全冲散了。李固说与她去城外的庄子看收成时,阿福竟然一时没回过神来:“看什么收成?”

“玉米啊。”

“啊…”阿福才想起来,可是:“你走得开?”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固笑着说:“只可惜不能陪你在庄上住两天了。”

阿福看了看天色:“今天没太阳,不知会不会有雨雪。”从早上刮的风就阴恻恻的,阿福把夹袄都穿上了。虽然说往年没有这么早下雪,可是看这天色可真说不准。要是真下雪,那路上就不好走了。

“快去快回,应该没事。”

车没有备好,阿福抱着儿子,李誉裹得像个小棉团儿,就露出粉嘟嘟的一张脸儿。难得出一次门,小家伙儿兴奋不已,阿福说了他几次,他还是要扒着车窗子朝外看,样样都新鲜好奇。

李固说:“他难得出来一回,就让他看吧。”

车马出了城走得便快了,天冷,路也硬,车子显得更颠了一些。颠来颠去,阿福就靠在了李固的肩膀上,李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外面又是新奇的景致,小脸儿红扑扑的,咯咯笑个不停。韦素骑马在车外头,时时探头和李誉说话,哄着他叫叔叔。李誉光顾着看树看路看鸟,对他理也不理。韦素笑着一指停在树上的麻雀:“喊我声叔叔,我给你把那雀儿捉下来。”

李誉果然上他的当,傻傻地喊:“叔叔。”

韦素笑着合不拢嘴,阿福只想看他怎么捉鸟,可是没等韦素动手,那只麻雀许是被车队马蹄声惊动,拍着翅子支棱棱的飞了。

韦素的笑容僵在脸上,李誉看鸟儿飞了,急得喊:“叔叔,叔叔,鸟鸟!”

韦素郁闷之极:“鸟没了…”

李誉小嘴一扁一扁,眼圈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到庄子上我肯定给你捉鸟儿,要多么只捉多少只,哎,你可别哭!”

他不提还好,他一说个哭字,李誉脸一皱,嘴一张,这就预备要放声嚎啕了。

阿福把他搅过来,拿点心吸引他的注意力。李誉吃了两口点心,又揪起李固的玉佩把玩,把刚才的捉鸟事件忘到脑后,韦素在外头长长松了口气,瞅见阿福朝他丢白眼,急忙打马上前溜之大吉。

车马走得快,到庄上的时候天还没过午,朱平贵已经召了庄丁佃户在地头等着,李固他们到了,朱平贵一边迎上来招呼,一边吩咐人收玉米。沉甸甸的一穗穗玉米被掰下来放在地头,渐渐成了一堆。李誉早忘了鸟儿的事,揪着玉米穗顶上的缨子揪得不亦乐乎。几亩地分别在不同的位置,最后报来的数,最少的那一亩,也产了五六百斤多,这时候一斤尚是十六两。阿福琢磨着,换成现代的算法,那也就上千斤了。虽然和现代那种能产一千公斤的亩产量不能相比,但这时候也没有化肥什么的,大概栽种方法也还待改进。

朱平贵剥了一把玉米粒下来捧给李固,笑着说:“这跟金子似的,黄灿灿着实喜人。”

李固虽然看不着,攥着一把玉米,只说:“好,好。”

“就在庄子上用饭吧,已经都预备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固阿福都比平时吃得多,连李誉也是胃口大开。山蘑,新挖的莲藕,没成王府中那样精食细脍,却别有种自然风味。

九十四 天欲雪 二

韦素脸上有点讪讪的,他应承了捉鸟,本想着庄上有地,麻雀多,逮那么几只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没成想,忙活半天硬是一只没捉到。阿福安慰他:“许是天不好,麻雀也找地方避雪去了。”

李誉早上起得早,大半天又是跑又是跳,小孩子精神不济,含着一口饭,头一点一点的垂下来,慢慢歪在阿福身边儿就睡着了。

阿福只觉得好笑,把他抱了起来,朱平贵轻声说:“有收拾好的屋子,让他先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