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临县紧邻英山府,嘉隆江从县城流过,是英山府的码头重镇,沿江百姓多以开设客栈商铺或者捕鱼摆渡为生,人口稠密。

申屠锐所去的小鱼馆在高临县的郊野,城镇码头的上游,老板在江边建了台基很高的木屋,像粗糙的水榭,临窗望江,颇有几分野趣。

已过辰时,江上雾霭已散,初春的暖阳照得江面一片粼粼波光,滔滔江水奔流向远处桅杆林立的城镇,让人有一种远望人烟跳脱尘世的胸襟开阔之感。

斓丹趴在窗边默默看,心中无限慨叹,这样的景致她是第一次看,竟然有些贪婪,想牢牢记住。

申屠锐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也往下游的镇子那儿看,“一会儿咱们就从高临渡江,晚上就能到纪献,过了纪献就是潼野,出了潼野就离开了京畿六府的范围,算出关了。”

斓丹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这是一路向北路过的地方,茫然点了点头。

老板送来新炸的小鱼,申屠锐应是熟客,老板也不拘谨,赔笑和他聊天,申屠锐顺口问他生意如何,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

“生意还过得去,只是您瞧——”他指了指岸边的石坝,“往年的水印子都看不见,水势太高淹过去了。今年暖得快,听说北边天相异常,竟然下雨,冰雪化得快,春汛也来得早,而且这个涨势,过几天更暖些,恐怕堤坝经不住呢。”

申屠锐把头探出窗外,细细看了一会儿,沉下脸问:“没去和官府说么?”

老板咂了两下嘴,无奈又隐忍地简略说:“和知县说了两三次,也没见派人来。”

申屠锐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老板适时退出去不再多言。斓丹拿了条鱼慢慢吃,觑着他的脸色,申屠锐果然不太高兴了,面无表情,打了个响指叫贴身侍卫进来,把腰牌给了他,低低说了几句话,侍卫抱拳领命而去。

“你,去催老板快上鱼,一会儿知县来了,就不能安稳地吃了。”申屠锐发号施令,房间里没别人,这是使唤她呢,斓丹撇撇嘴,慢悠悠踱出去传话。

外面有几桌露天的,侍卫们正围坐着大快朵颐,低声说笑,气氛比里面轻松,斓丹拖延了一会儿,不想进去看申屠锐的脸色。

远远听见有人呼喊,还有隆隆的响声,震天彻地,混成一股巨大的轰鸣,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渐渐喊声变得凄厉,也更近了。

老板常在江边,十分警觉,大叫一声不好,招呼大家快后撤到高处去,“肯定是哪里决堤了!”

申屠锐也快步冲了出来,侍卫们团团围住他,纷纷请他快走。

申屠锐把披风一把扯脱,发火道:“这时候我往哪儿走?我能走么?!你们两个,”他指了指侍卫中的两人,“快去英山知府那儿报信!”他一摸腰间,想起腰牌让心腹侍卫拿去叫县丞了,更加恼火,出门在外也没戴其他信物,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把发上的小玉冠摘下来扔给侍卫,“叫他速调二千兵马来救急,要快!”

他双眉紧皱,扫了一圈眼前的众人,声音沉稳:“余下的人,跟我走。”

侍卫们领命,都跑出去牵马,斓丹也跟着往外跑,申屠锐一把扯住她,喝斥道:“你添什么乱,跟着老板后撤!”

斓丹还想说话,老板急急忙忙过来拉她,向申屠锐保证说:“殿下放心,小人拼了老命也会保护好姑娘。”

申屠锐嗯了一声,风急火燎地跑出去飞身上马,带着一群人迎着轰鸣的来处狂奔而去,几乎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老板很焦急,扯着斓丹的胳膊连声催促,斓丹只好随他一路急走,爬上一座小山坡。

响声像夏天的闷雷,轰轰的在天边,半天落不下去,斓丹踮着脚往申屠锐去的方向望,什么都看不到。响声隐隐小了,斓丹心一松,回头问老板:“是不是堵住决口了?”

老板脸色很差,连连摇头,担心地看着远处江边自己的小店,唉声叹气:“应该是彻底漫灌进来了,那片都是农田,人倒不多,只是不知道水势怎样,会不会淹过来。”

斓丹没经历过水患,也不太害怕,只是有些担心申屠锐,不知道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县城方向来了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申屠锐的心腹侍卫,马车上有两个人,掀开车帘一个劲嚷嚷,侍卫不理会,狠狠地抽拉车的马匹,迫使马车跑得飞快。到了近处,斓丹才听清车上的两人喊得是慢点,太颠,慢点。

老板呸了一声,低声咒骂道:“都天塌地陷了,这位县太爷还嫌车快太颠呢!”

斓丹听了,对知县更加不满,也没了好脸色,不是他对水患视而不见,也不会发生现在的险情。

侍卫在坡下问老板具体情况,原本在车上不停抱怨的知县和师爷一听前方可能已经决堤,哇哇乱叫着跳下车,拼命跑到坡上。侍卫原本还想去前面找申屠锐,但老板极力劝阻,又见知县跑上坡,气还没喘匀就盯着斓丹色迷迷地看,他咬牙切齿,也牵马上来,板着脸站在知县和斓丹中间。

斓丹当然也发觉了知县的异样,心里愤恨,前面大水决堤,这位知县大老爷不着急不害怕,还有心思盯着女人看?

从知县跑上坡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大水就轰然而至,幸好水位不高,但流速很快,坡下的马车瞬间被冲到几丈远的地方,马匹惊慌嘶鸣,叫得人心里发瘆。

侍卫急得都跳起来了,“王爷怎么办?王爷还好吧?”他抓着老板不停问,好像老板知道答案一样,他手劲太大了,老板被抓得惨叫起来。

附近方圆数十里都是平坦开阔的地势,春汛也只是刚刚开始,水位还不是太高,一铺散开很快就减弱了势头,一波水墙过去,慢慢水流就缓了,最后也只有齐小腿的深度。

斓丹稍微放了点儿心,还没等长长舒口气,师爷就连呼万幸,谄媚地对知县说:“老爷不必惊慌,这水势不足以造成多大灾害,时值初春,庄稼都还没种,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斓丹和老板、侍卫听了,都实在无法忍住怒气,正要骂他,只听马队趟水而来的声音,正是申屠锐带人回来了。

一队人停在坡下,申屠锐抬头向坡上看,眼神冷峻地瞪着知县。

斓丹看他头发也散了,袍角像庄稼汉一样掖在腰带里,袍子裤子上全是泥,脸上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明明有些好笑,因为表情和眼神的关系,气势简直有些狠戾。

知县和师爷本在坡上长揖作礼,见燕王殿下没有上坡的意思,又这么个脸色,两人才提着袍子下去,闪闪缩缩踩在泥水里,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申屠锐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冷冷看着知县和师爷讨好地问安道恼。

侍卫们也都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只有马发出喷气的声音。

“殿下,”知县有些慌了,想起刚才师爷的话,现学现卖,“不必太过担忧,还没开始播种……”

话还没说完,申屠锐抽出腰间长剑铮地一声挥下去,知县撕心裂肺地惨叫,斓丹吓得也大喊一声,捂住双眼。

她自然熟悉死亡,朝堂上下宫城内外,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死亡。可她见到的死亡,是父皇和兄长们在公文上提笔勾画,是威严喝斥拖出去如何如何,是宫女嬷嬷们沉肃托着白绫或者鸩酒,就连她自己的死亡,也是凶悍粗俗的刽子手背后挥刀。

她正满怀期待地看申屠锐怎么惩罚这个可恶的知县,他挥剑时眼睛里的残酷因而看得格外清楚,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当着她的面斩杀另一个人,她心里的惊惧超过想像。

知县的惨叫没有戛然而止,而是越发凄厉,斓丹听了,反而不那么害怕了,抖着手缓缓移开——申屠锐砍掉了他的官帽,连头皮都削秃一块,知县连惊带痛,正在泥里打滚哭号。她咽了下唾沫才敢再看申屠锐,他正抬头看她,视线对上,他怒气冲冲地狠瞪她一眼,把斓丹弄得莫名其妙。

英山知府也带着随从急匆匆赶来,他到底精明乖觉,骑马奔来,到了申屠锐近前下马,不顾遍地泥汤,扑通跪下就请罪。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明显在忍耐,“后续的事要办好。”他漠然吩咐。

知府叩头领命。

“我这就过江,也会回复宫里在我过江后,你这里才决了堤。”

知府不解,“殿下……”

申屠锐冷冷一哼,“我在这儿的话,怎么能不当场处理你?”

知府恍然大悟,感激涕零,“殿下大恩,下官——”

“行了,”申屠锐不耐烦地打断,用眼睛一瞥已经在泥里装死的知县,“他不能留了。”

知府心领神会,连声道:“下官明白。”

斓丹原本疑惑,琢磨了一下——看来是那顿花酒的功劳,申屠锐竟然这样偏袒知府,刚才还那么大义凛然呢,斓丹忍不住哼了一声。

申屠锐听见了,抬眼瞟了瞟,不客气地说:“还不下来赶路,等请呢?”

周围人多,斓丹也不好和他置气,寒着脸下了坡,正问:“我的马呢?”就被申屠锐扯到他的鞍前,胳膊都差点脱臼。

“脏!”她也是本能反应,推着他的胸膛,尽量远离,他的袍子湿漉漉的,全是泥浆。

申屠锐生气地哼了她一声,斓丹也觉得自己错了,他好歹也是为了百姓不惜身犯险境,滚了一身烂泥,她这一嫌弃,不和那个混蛋知县一样了么。她立刻垂头不语,表示知错。

申屠锐还不解气,在马腹上摸了一把挂上的泥,毫不留情的抹了斓丹一脸。

斓丹瘪着嘴,气得浑身发抖,知道他正一肚子怨气,最好别再招惹他,只能闷不吭声地忍了。

申屠锐很满意她识趣的态度,一夹马腹,马蹄重重踏了下泥,溅了知府一身,临走他还不甘心,驱马踩了倒地的知县一蹄才扬长而去。

斓丹觉得他身上又湿又冷,原来袍子都湿透了,迎风一吹特别难受,她也不敢动,幸好很快就到了码头,登船渡江。

第20章 第20章 何以为惧

摆渡到对岸并不用多长时间,刚够申屠锐简单擦洗,换上干净的衣物。

斓丹不好进到船篷里,只在船头用船家烧给申屠锐的热水剩的那点底儿洗脸,被江风一吹,绷得发疼,她担心要裂出小口,闷闷地捂着双颊生申屠锐的气。说是生气,但也有些无奈的理解,她看见那个混蛋知县都气死了,更何况申屠锐。可是他干吗发脾气抹她一脸泥?就她好欺负吧!

下船的时候,侍卫们准备了马车,申屠锐累得狠了,神色都委顿起来,蔫蔫地上车就睡。

斓丹的马还没摆渡过来,申屠锐的贴身侍卫孙世祥请她上车,一来不耽误行程,二来也可以照顾下申屠锐。斓丹不好推辞,也跟着上了车,连着骑了两天的马,骨头都疼,能坐车赶路斓丹暗自庆幸,申屠锐睡了,她也放下心来眯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申屠锐的呼吸有些重,人睡着,眉头却皱得很紧,不太舒服的样子。斓丹摸了摸他的头,烧得滚烫,喊了他两声他也不应。斓丹着急,掀开车帘叫孙世祥过来,孙世祥见状也急起来,让队伍快马加鞭赶到前面的小镇子上找郎中。

镇子实在太小,二三十户人家比村也大不了多少,幸好有位乡野郎中,就着车边看了看申屠锐,一脸不以为然,说只是凉着了伤风。抓了些药,就着他的药铺熬了,给申屠锐灌了下去,果见他的神色舒坦了些。孙世祥来来回回在镇子上看了几遍,实在无法投宿,问了烧得迷迷糊糊的申屠锐,难得他还能拿主意说直奔纪献。

因为耽误了时间,想在入夜前赶到纪献,速度只能加快,马车飞跑起来就特别颠,斓丹觉得五脏六肺都不在原地了,脑袋也嗡嗡发疼,她都要放弃是非观,理解高临知县的抱怨了,的确太颠了。申屠锐虽然有被褥枕头,这么颠簸,他也很是难受,哼哼说头疼。斓丹无法,只能挪过去,把胳膊垫在他脑袋下面,省得剧烈的颠簸,他的头一下一下撞在车板上。

药力发作,申屠锐汗出得厉害,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马车是临时找来的,做工一般,四处漏风。斓丹怕他又被冷风扑了,再烧起来,只得拿着布巾不停给他擦汗,申屠锐的热度好像稍微退下去,人却开始说胡话,斓丹此刻几乎是把他半抱在怀里,他虽口齿缠绵,她听得还很清楚。

他叫妈妈,闭着眼不停低声喊妈,额头一片汗珠,早把眉睫染湿,斓丹忍不住心疼,总觉得他在呜咽。

大晏并没有把母亲称作妈妈的习俗,斓丹想起他说过的那段往事,如今的太后娘娘是北漠人,申屠锐从小这样称呼她吧。

申屠锐又开始胡乱呓语,发音和语调都很奇怪,斓丹叹了口气,难不成他在说北漠话?太后还教他这个了?难怪他虽是半个大晏人,却还支持申屠铖夺国。

怎么说着说着,他还发起怒来,闭着眼双眉紧蹙,身子不停抖,直往她身上靠。斓丹有些怜悯,不知道他在昏沉中正经历什么,肯定是段痛苦的遭遇。这样的申屠锐异常脆弱,即便这么高大了,仍旧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她抱住他,安抚地拍他肩膀,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申屠锐渐渐松懈下去,人软绵绵的,恢复安静。

斓丹觉得手臂越来越酸麻,却依然固执地抱住申屠锐,总觉得放下他,让他重新陷于颠簸之苦,是种冷漠。

她武断地判定自己的做法是出于一贯以来的烂好人作派,即便对申屠锐,她也狠不下心。

车子终于停下来,孙世祥告诉她说到了打尖的地方,只能停歇一刻钟。

斓丹想放下申屠锐到车外走走,早颠得没胃口,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势,手脚都酸痛得不成样子。

申屠锐的头刚一沾枕头,就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像小孩子撒娇,一把抓住斓丹的手腕,她挣了挣,他抓得紧,只得叹了口气,让孙世祥送点儿热茶热水来。

茶叶是自己带的,泡得又刚刚好,斓丹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又暖又痛快,精神都振奋了很多。

她把热水吹凉些,小心地灌进水囊,这才又把申屠锐半抱起来,喂他喝水。

他喝了两口,突然嘴一闭,不肯再喝,斓丹这才发现他清醒过来了,眼睛睁开不说,还很有神。

斓丹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他昏睡的时候不觉得,他醒过来她还这么把他抱在怀里,很是尴尬。“我……我……扶你起来喝水,躺着容易呛。”她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申屠锐没吭声,斓丹慌慌张张又往他嘴里灌水,他的头微微一偏,水就顺着下巴流进他的衣领里去。

“哎呀!”斓丹埋怨,赶紧腾出手拿了帕子给他擦,衣服湿了沾在身上多难受,“你干什么!”她忍不住训斥他。

“我要喝你的茶。”申屠锐提出要求。

“不行,茶会解药,你只能喝水。”她比他更强硬,“不说我还给忘了,”她向车外喊,“孙世祥,药熬好没?”

孙世祥在不远处连忙答话:“刚好,还有些烫,一会儿端去。”

申屠锐不悦地哼了一声,“世祥是我的贴身侍卫,六品官衔,什么时候轮到你像使唤你家太监似的使唤他了?”

斓丹不理他,真是没人心,把自己的贴身侍卫比太监,说得好像还护着人家似的,孙世祥跟着他也是倒霉。

“快点!”他又拿出王爷的范儿命令她了。

“没好!烫呢,你不是听见了吗!”她没买他的账,病得这个德行,还靠她搂着抱着的,哪有什么威严?她还嘲笑他说,“就你那乡下郎中开的药,还怕谁抢不成?”

“我说茶!”申屠锐也绷不住了,撒泼拍车板,见她一脸不妥协要开口,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抢先堵住,“解药就解吧!一个伤风能怎么着?我都好了!”

“好了还要我抱?”她也火了,手一撒,申屠锐就直直掉下去,头撞在枕头上方的木板上,咚的一声。

斓丹也傻了,她没想到枕头歪了,没接住他。

孙世祥这时候正端药过来,听见声音还很紧张地掀开车帘,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王爷有没有事?”

他王爷被摔得都炸了肺了,重重地翻身背对整个世界。

“没事……没事……”斓丹把药抢着接过来,想赶紧打发他走。

孙世祥一脸狐疑地放下帘子走开了,看起来特别不放心。

斓丹端着药,咽了几口唾沫才艰难开口,“我也不是故意的……快把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申屠锐躺那儿和没听见似的。

孙世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外面喊:“王爷吃药了么?吃完好出发,不然一跑起来,药都洒了。”

斓丹趁机拉他胳膊,催他说:“快点,别耽误启程。”

申屠锐也妥协了,瓮声瓮气出声说,“没劲,起不来!”

斓丹也服了,小心翼翼一手端着药,一手垫到他脖子下面,他倒也算配合,借力起身半躺在她臂弯里,咕咚咕咚喝了药。

斓丹把碗递出去,队伍便又继续上路。

“为什么?”申屠锐突然问。

“嗯?”斓丹不明所以。

“肯这么对我?”他笑笑,有些淡淡的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