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招呼放羊老头来烤火,老头也不推辞,下马凑过来,请大家喝他带的烈酒。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阴暗低矮的天空,苍凉无际的初春草原,悠闲四散的羊群,几匹低头吃草的矫健的骏马……斓丹终于觉得自己来到了边疆。

放羊老头喝得高兴,拿出羌笛吹奏,落雪的荒原被这高亢孤独的曲调渲染得格外哀伤又壮阔。

所有人都静静地倾听,斓丹被那独特的曲调和声音迷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第一次听人吹奏羌笛,这声音特别适合微雪荒原,像历经沧桑的人,仍旧不肯屈服,从胸膛里发出一缕缕哀叹吟诵,直达天际。她从来没想过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曲调,这样适合如此心境的自己,她的灵魂好像附在那缕尖亢的曲子上,穿过昔日的繁华,穿过断头台那天的风雪,穿过二姐祭拜自己的香火,从申屠锐身边掠过,茫茫不知所往地落寞向前,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她……要去哪里?曲子又什么时候停?

老头终于吹完,大家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曲调里清醒过来,侍卫们故意吵闹着请老头吃带来的肉干糕饼。

“喜欢?”申屠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斓丹惊觉已经太迟,来不及拭去满脸的泪水。

申屠锐坐下来,紧贴着她,看着阴云霭霭的天空,轻轻一笑,叹息般说:“心冷过的人,都会喜欢羌笛的。”

他又说得这么对,她又无话可答,她被羌笛的曲子弄得太忧伤了,心累得毫无防御,觉得能靠着他这样坐着,也很好,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飘啊飘,去那未知的前路。

申屠锐突然拉住她,站起身,斓丹被动地被他拉起来,走向那个放羊老头。

“老爷子,你教教她吹笛子。”申屠锐大大咧咧地对老头说,这会儿也不摆架子了,拉着斓丹坐到老头身边。

斓丹很害羞,直皱眉,她什么时候要学吹羌笛了?

老头笑着看了看申屠锐,又看了看斓丹,从自己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新笛子,“这是我婆娘前两天给我新做的,送给你们吧。”

斓丹红着脸,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被申屠锐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才怯怯地笑着接过笛子。

老头教起要领,斓丹在音律方面不灵,学得认真,却还是吹得荒腔走板。

“真笨!”申屠锐数落,看不下眼地抢过笛子,他知道自己班门弄斧,向老头笑着解释了一下,“老爷子别笑,我只会这一首。”

他吹起来,那曲子虽不及老头刚才吹的那首激昂大气,却婉转动人,像首妇人吹给心上人的缠绵思念之曲。

他吹得很好,高低悠扬,悱恻叹息,像一位女子轻轻地倾诉,有些怨,更多的是盼,申屠锐吹着吹着,眼神悲戚茫然起来,似乎也沉迷在曲调之中,哀怨伤感。

最后一个音吹得有些走调,他缓缓放下笛子,“这是我妈妈教我的。”

老头也听得伤心,拍了拍申屠锐的肩膀,“小伙子,你吹的好。”他还豪爽地竖大拇指。

申屠锐被他一拍,像猛然警醒,神色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起身招呼周围,“走吧,时候差不多了。”

他没有再拉她,斓丹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伤感颓唐,也许只是因为阴暗的天空和漫漫落雪。

孙世祥趁人不注意蹩到她身边,着急又恳切地小声对斓丹说:“姑娘,千万别再惹王爷生气了,尤其是今天。”

斓丹虽然不知道申屠锐怎么了,但是,那抹哀伤的背影就足够她乱了心神,软了心肠。

她点了点头,想起他病中喊妈妈的神情,或许不只她才有……想要身边有个人的时刻。

第25章 第25章 矫枉过正

到肇陵的时候,因为天阴微雪,天早早地黑了,远远就看见城楼上悬着两排黄橙橙灯串,城楼简朴敦实,在微弱灯光的映衬下,很有边塞的悲壮感。

斓丹又冷又累,腿又被磨得火辣辣疼,埋头跟着队伍,只想着快到落脚的地方。肇陵地处偏远,百姓也安分淳朴,这会儿已经吹灯睡觉,整座城只有几处府衙还点着灯笼,其余街市都沉浸在暗夜里,一片寂静。

知县得知消息,早早在县衙所在的街口提灯等待,苏易明似乎与他很熟,互相开了几句玩笑。肇陵知县三十多岁,沉稳精干,与申屠锐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申屠锐对他也另眼相看,甚至下马来与他交谈。

斓丹对他们谈话内容毫无兴趣,只在马上缩着肩膀冷得发抖,就听见她关注的一句话:驿站和县衙都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收拾出和县衙在一条街上的相邻两所民居,让燕王和随员们落脚。

肇陵知县安排得极为妥当,两所民居都是中规中矩的四合院,打扫得干净整洁,房间里都烧了炕,一直点着灯。斓丹看着每间房里透出的灯光,真觉得暖透心了,只盼着简单洗漱一下就钻进暖和的被窝好好休息,人累得昏昏沉沉,孙世祥为她挑选了个房间,她都不顾上和其他人告下别,就拖着身子进了房。

申屠锐一路都没说话,勉强与知县说了两句,也进了斓丹隔壁的房间。

苏易明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也准备去休息的孙世祥,小声问他:“你们王爷不和那个姑娘睡一起?”

孙世祥也累得发懵,愣头愣脑地老实回答:“从来没睡一起过。”

“哦——”苏易长长地拉了个调子,所有所思地走回自己房间。

一夜无话,天冷炕暖,又没紧急事务,大家都睡到日上三竿。

斓丹洗完澡,头发都晾干了,也没见申屠锐开门出来。她有些疑惑是不是他又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但见孙世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就知道他还在房里,她又忍不住担心他病了,他吹羌笛的表情太忧伤了,情绪自那时就很低落,一路冰寒刺骨,难免他又旧病复发。

她本站在房门前发呆,苏易明从院外进来,看见她朗然一笑,叫她浮朱,她都没反应过来。苏易明以为她在想心事,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笑眯眯地又叫了她一声:“浮朱姑娘。”

斓丹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神看他,他不知道跑去哪里,脸颊冻得红红的,好像又小下去几岁,简直像个十三四的少年。应该是他的表情太明朗了,眼睛也太纯净,好像没经历过人生的阴暗,也没见过人世的丑陋,这样的人很容易显小。他看着她笑的样子,真像春天的阳光,明亮温暖,这样的笑容,斓丹很少见到,从心底喜欢,也无意识地微笑回应。

“我就叫你浮朱,可以吗?”苏易明小心翼翼,笑容越发讨人喜欢。

斓丹点头,微微沉醉在他的笑里,却止不住在心底冷静地想,这样的少年出生于怎样的家庭,又有怎样的背景,能让他小小年纪就位居将军,意气风发?

这个想法冒出来得很突然,斓丹也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她也开始像申屠兄弟和斓凰那样看一个人。

“你和锐哥是什么关系?”苏易明因为斓丹的微笑而获得巨大的鼓励,直白大胆地问。

斓丹一愣,她和申屠锐的关系……她已经为这个问题纠结苦恼了很久,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回答他呢?

“应该……”她皱眉,斟酌了一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非常明确,是毋庸置疑的。

“那你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苏易明因为紧张,眼神格外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

斓丹接二连三被他问住了,其实这个答案倒是很明白,报恩就是配合申屠锐夺宫篡位,可她又偏偏不能说。苏易明的问题单刀直入,越是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对她来说越奸刁难答。

“我……我……还没想好。”斓丹扭过头去,有些恼羞成怒。

苏易明却因为她的答案兴高采烈,爽朗的笑声洒得满院子都是,孙世祥听见,一脸慌张地跑过来,手指放在嘴巴上使劲做噤声的手势。苏易明完全无视他,眼睛里的笑意深得像三月桃花潭水,“没想好就好!那就是还有得选!”他从腰上挂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株植物,送到斓丹面前。

“这是边塞特产,叫雪屠苏,生长在山顶积雪之地,不畏寒冷,北疆百姓采它当果子吃,也用它酿酒。”

斓丹细看他手中的雪屠苏,叶子尖细深绿,朱红的果子像珠钏一样累垂可爱,小小一株上就挂了七八串,十分鲜亮好看。

“这个送给你。”苏易明的笑容有些异样,深情款款似的,语气一改少年莽撞,竟然十分温柔。

斓丹接在手中,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不能收!不能收!”孙世祥急得都跳起来了,“这个是北疆男子向心仪女子赠送的表白之物!”

苏易明一把推开孙世祥,眼神还胶着在斓丹脸上,他并不反驳孙世祥的说法,反而低缓念道:“皑皑雪崖生屠苏,凛凛骄风压不服,我愿为叶卿为珠,两相厮守度朝暮。”

斓丹听了,陡然觉得手里这株雪屠苏有些烫手,待要还他,抬头却撞进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去。

期待,恳切,还有那么点儿讨好。

苏易明看她的表情,让她心重重一颤,好熟悉,这眼神这表情,好熟悉!

她这样看过申屠铖,一样的真诚,一样的深情,一样期待他的回应。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苏易明的眼睛,原来被人喜欢,竟是这样的感受!似乎有了操控这个人的资格,高了他一等。

苏易明激切地强调说:“你这就算收下了!”

斓丹低头,用手指转着雪屠苏,不置可否。

苏易明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要说什么,只听吱嘎声响,申屠锐开门出来。

斓丹竟然觉得一阵心虚,拿着雪屠苏的手也悄悄垂下去。

苏易明开开心心地叫他:“哥,你终于起床啦?”

申屠锐懒懒地嗯一声,谁也不看,无情无绪地一路走出院子。

他似乎还没从昨天的落寞中解脱出来,斓丹担心地追了一步,又皱眉停住,各种在她心里克制翻腾的情绪瞬间又过了一遍。

“哎呦!”孙世祥喊了声天,也顾不上礼数了,推了斓丹一把,满脸恳求地向斓丹抱拳,示意她追上去。

斓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战胜理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个粗浅的理由,她觉得很容易地开脱了自己,不仅因为孙世祥的请求,也因为昨天他的那句话——不要惹王爷不高兴,尤其不要在今天。

她心里又回响起申屠锐的笛声,哀婉缠绵,正如此刻的自己。斓丹终于拗不过自己,抬腿小跑着追了出去,不管他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现在她想去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就算报答他在她陷入黑暗孤寂时,给过她的暖和光。

“浮……”苏易明还想跟着去,被孙世祥一把拖住。

“小将军,浮朱姑娘和我们王爷的事,你就别搀和了。”孙世祥劝道。

“为什么?”苏易明不服,“你不是说他俩没什么吗?”

孙世祥苦笑一声,拍了拍苏易明的肩膀,“总之……小将军,浮朱姑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

斓丹跑出大门的时候,申屠锐已经在一个小巷子口转弯了,她赶紧追上去,巷子尽头就是一座小山的山脚,她喊了他一声,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前行,他人高腿长,斓丹一直也追不上他,等她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申屠锐已经坐在亭子里看了好一会儿风景了。

她不免有气,重重地坐在他旁边,倒了半天气才终于不喘了。申屠锐就像身边没她这个人一样,歪靠着亭子粗糙的木柱子,心不在焉地远眺肇陵城。

斓丹看了他一眼,原本光芒四射的一个人,现在这般沮丧,心不由软了,“你……怎么了?”她本想说你还没好?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胡乱问了句。

申屠锐半天才眨了下眼,木然说:“为什么接受?”

“啊?”斓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得是什么。

申屠锐的头动了动,眼睛不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雪屠苏。

斓丹暗悔,追得急,竟然一直抓着,他虽然刚才在房里,果然都听去了。

“多个喜欢你的人,也是机会,也是个可以利用的力量,是么?”他又把头转过去,远眺城郭。

斓丹垂下头,他能看穿人心里最阴暗的打算,她并不惊奇。

他冷笑一声,讽刺道:“你是不是还盘算着,或许将来哪一天,你又落难了,他也能像我一样,突然冒出来,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并不打算隐瞒,似乎一直以来,她和申屠锐的交谈方式一直就是这样开诚布公,至少是她的心事,对他来说,就像贴在城墙上的告示。

“嗯。”她诚实地点头。

申屠锐像听了天大笑话一样,满脸嘲讽和不屑,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才见你一面,认识两天,你就觉得他能救你于水火?”

斓丹被他的语气惹得有些生气了,反问他:“那你又见了我几面,认识我多久?”

申屠锐一愣,撇了撇嘴没说话。

“不是你总笑我傻,要我变聪明点吗?我接受苏易明的爱慕,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难道不对吗?你一路对各府各县的官员勾勾搭搭,不也是这样吗?斓凰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她的声调逐渐高上去,背越挺越直,问到最后一句,人差点站起来。

申屠锐还是懒散地靠着柱子冷笑,“让你见识骗术,了解骗术,是为了让你有本事识破,别再上当了,谁让你行骗了?”

斓丹被这句话一下子戳中罩门,人瘪下去。

是的,她也意识到了,她对苏易明的算计,和当初申屠铖对她是一样的,申屠铖伤害了她,如果她变得有能力,在心里最暗的地方,她也想那样去伤害别人。

“我知道你心冷过。”申屠锐的语气和软了些,“有些人,心冷了就再也暖不起来,有些人不一样,心始终是热的,被寒了多少次,始终还是热的。”他看向她,“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斓丹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防备地涌出来,她觉得就这样哭了很丢人,又忍不住,干脆双手捂住脸。

“我不知道!”她发脾气似的说,“可我……不想变成申屠铖和斓凰那样的人。”

申屠锐听了一笑,这回是真的笑了,打趣她说:“不是口口声声羡慕斓凰心眼多,见识多么。”

斓丹抿着嘴,闷闷地哭,她有办法吗?她迟早要陷入人性阴冷的战场里去,没有斓凰的本事,迟早再上一次断头台。

“你丢下我的时候,我怎么办呢……”她心里的话,在绝望又脆弱的时刻,突然就说出口了。斓丹惊骇了一下,反正也说出口了,她也豁出去了,压在心里的那些,越来越沉重,能倒出来,也落个痛快。“我对你没用的时候,死了也罢了,我很怕,很怕又剩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她泣不成声。

申屠锐慢慢坐直身子,默默看她,她说得颠三倒四,他却听得那么明白。

他又何尝不懂?

“斓丹,这世上,没谁能和谁自始自终同路而行,生老病死福祸无常,孤身一人在所难免。”他笑笑。

斓丹的眼泪越流越凶,“我知道!我知道!”他又来了,他说的都对!可她不愿意听了!“可我想和你同路走!走得越久越好!”她尖叫。

她一下子停住,整个人都傻了,她说了什么?

第26章 第26章 同心同德

往常她一旦说了傻话或是让气氛尴尬的话,申屠锐心情好,就会随便扯些什么,高竿地把难堪化于无形,他心情不好,就冷嘲热讽,把她气得心跳肝颤。但不管怎样,都会顺利地过去,下次见面他不提了,她就当没发生。可是这次他没有出声,斓丹傻了一会儿,觉得太没脸了,跳起来准备跑——胳膊一疼,被他拉住了。

他已经站起身,斓丹不敢抬头看他,申屠锐松开手,缓缓地搂住她,他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肩膀上,低沉而轻缓地一笑,说:“那我们就一起,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斓丹紧绷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虽然他靠在她身上,却是她感觉到温暖和安全。

她不知道他这算不算表白,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她也是经过起落悲欢的,很明白身在皇族的无奈和危险。申屠锐并没有给她一个凿凿如石的誓言,说一句话诚然容易,兑现却难,他不想骗她,自然不会说那些他也没把握的话。

他又轻声笑了,“你果然还是见识太少。只以为能同走一段路,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