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无声苦笑,他又设下个圈套,看她踩下去,然后笑她,看来他的心情是好转了。

“你觉得申屠铖和斓凰算不算同路而行?”他问,很随意地拉起自己的披风裹住她,拖着她一起坐回亭子的长凳。

斓丹点头。

“可他们同路走得越久,就越煎熬。”申屠锐轻嗤,随即神色变得有些敬意,“庞麟死的时候,我和申屠铖都有意放你大姐一条生路,可她并不领情,与丈夫一起慷慨赴死。”

斓丹眼中的泪水本没有干,一下子又涌出了新的一波,“……大姐和姐夫一直很恩爱。”对她也不错,至少不是很势利,要不是父皇非要她嫁给庞家二公子,让她对庞家十分抵触,她能和大姐大姐夫更亲一些。

申屠锐默认她的说法,“所以,一起走多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能不能同心同德。”

斓丹原本以为他会说重要的是心能在一起,结果他用了个很败兴的词,同心同德?!

她的嘴角抖了抖,不满地下拉,他不是很会说话吗?对了!还很会说暧昧不明的情话,那天和斓凰说得多好啊,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同心同德了?

“看,你也不用太沮丧,同是皇族中人,不光都是你三嫂九嫂那样的蛇蝎贱妇,也有你大姐这样的有情有义的人。”

斓丹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谁沮丧了!”

他戳破她的小心思,“你不是对我的保证很不满意吗。”

斓丹又瘪嘴,原来他还知道!

“我是觉得你又在耍心眼!”反正骗不过他,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等回了京,你要把我往宫里送,我们的路就到头了?”

他又不说话。

斓丹原本只是脱口而出,他一沉默,她就心慌难受,果然,她和申屠锐的所有症结都在这里。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他冷冷地说。

斓丹不解,抬头看他,他板着脸,可眼睛却在笑。

“你要再像个狐狸精似的,给我四处惹祸,我就送你进宫!”他恶狠狠地说,她却不怕了,眼睛隔着没干的泪,冒出一串串笑泡。

“谁四处惹祸了!”她抗议。

他嗤了一声,眼睛冷冷地一瞪她,用了个心照不宣的鄙视眼神。

“这个……怎么办?”她也有些苦恼,从斗篷里哆哆嗦嗦探出小手,手里是那株红绿俏皮的雪屠苏。

申屠锐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摘了一个果子吃,略嚼了嚼,嫌弃地把籽吐出好远,评论说:“难吃!”

斓丹原本也想尝尝,看他那个样子,还是没胆。

“斓橙要恨死你了。”他突然幸灾乐祸地提起斓橙。

斓丹不解地看他,申屠锐又瞥了她一眼,“你前后抢了她两个驸马。”

“谁抢她驸马了!”斓丹真是忍无可忍了。

申屠锐啧了一声,气势汹汹地瞪她,“我,还有苏易明!”

斓丹一愣,突然笑起来,原来他计划让苏易明娶斓橙,“对了,你还说要亲自当斓橙的驸马呢,日子定了吗?”

申屠锐翻了下眼,又看远处了,被她取笑了很不甘,忿忿道:“你就嘚瑟吧!”

斓丹和他一起回到小院的时候,苏易明正垂头丧气地和孙世祥一起在廊下喝茶,见他们回来,干笑着站起身。

申屠锐停住脚,走在他后面的斓丹一时不察,差点儿撞到他背上,见他微微歪头,抱着臂,看后脑勺都能想像出他那傲慢挑衅的表情。

苏易明打了个哈哈,故作镇静地说:“哥,你回来了?”

申屠锐突然转身,吓得斓丹差点儿跳起来,他劈手夺走她手里的雪屠苏,扔给苏易明。

“这个东西味道不错,再去给我多采点儿来。”

苏易明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爽快道:“哥,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找碴折腾我了。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动心,不试试,怎么体现男人的狼性呢?”

申屠锐极尽嘲讽地哈了一声,“狼性?你这分明就是见屎就扑过去抢的狗性!”

斓丹一噎,仗着站在他身后,他瞧不见她的神情,明目张胆地咬牙切齿。这不是连她都骂了么?

苏易明和孙世祥表情一阵古怪,想笑或者想反驳,都没敢。

申屠锐一下子回过味来,他把自己都给骂了,悻悻地啧了下,无比冷漠地说:“你!”他用下巴指苏易明。

苏易明立刻忍着笑,狗腿地打着千,靠过来听他示下。

“即刻和我一起动身。”他没说完,苏易明却心领神会。

“是,殿下!小的这就给您牵马去?”苏易明故意谄媚看他。

申屠锐冷哼,“还不去?等请?”

苏易明连连点头听命,转身往马厩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手里的雪屠苏塞给孙世祥,“这个还是送给你吧,世祥,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孙世祥也是爱开玩笑的人,刚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准备配合着演一演,被自家王爷冷冷一看,顿时蔫了。

“你带着她坐车慢慢过去,不用急。”申屠锐对他也没好脸,孙世祥唯唯诺诺地听命。

斓丹总觉得申屠锐说的那个“不用急”有点儿弦外之音,也不好再提跟着一起去。等送他和苏易明策马驰远,才突然一怕,他不会真去残害五哥吧?

她倒催着孙世祥赶紧上路,幸好肇陵离潼野坐车也就小半天的路程,不到傍晚,她的马车就到了潼野城下。

“浮朱姑娘。”孙世祥停住马车,敲了敲门框,“这潼野的城门,还是走着进去才对。”

斓丹不明就里,既然他这么说了,她就下车步行进城。

他们走的是南门,正是申时太阳西落,阳光把城里照得金光通亮,城墙外侧却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斑驳沧桑。

肇陵如果是边塞,潼野更像关隘,厚重的城墙,敦实的城门,像一座堡垒。潼野周围缺水,城外并没有护城河,斓丹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慢慢从阴影走进城中的夕阳灿烂中去。

“浮朱姑娘,你看。”孙世祥指着石板路上风蚀严重的车辙,橙黄的阳光斜斜照过来,石板反光,那些弯曲交错的浅壑越发明显。“这是数年前北漠直攻鄄都时留下的,当年那些攻城掠地用的巨石和龙柱都是从这条路,这个门,直奔鄄都。”孙世祥慨叹。

斓丹面无表情,顺着那些印记看过去,不见北漠铮铮铁骑,也不见故国莽莽雄关,一切早已归于平静,掩于尘土。她知道这一战对父皇,对大旻,对申屠铖甚至申屠锐都关乎命运。父皇当年侥幸险胜,稳坐中原也心有余悸,长筑龙墙以为能保万年基业。飒雎大汗含恨而去,过此关此路时又可曾想到他的儿子没动一兵一卒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广袤河山?

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波折摇曳,可比起这些大人物,她这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情就这么低落下来,直到进了将军府的下榻之处,盥洗更衣,都没能因为舒适而振作。

申屠锐也焕然一新地进她的房里来,锦衣玉带,又成了平常奢侈美貌的燕王殿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妆台前的斓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发式一般吧,边疆荒蛮之地,也没什么手艺好的仆妇,幸亏衣服是京城带来的。”

斓丹根本无心在这些穿衣打扮上,闷闷地听他说,也不想回话。

“去吧。”他走过来拉起斓丹,“孙世祥送你去。”

斓丹疑惑地看他,“去哪儿?”

申屠锐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递给她,“去见你五哥,放他走。”

“我?”斓丹讶然。

“你只要把牌子给他,送他出关就行,他自然明白。只是……”申屠锐微微摇了下头,对她很没信心似的,“别傻乎乎的暴露身份。”

斓丹根本没精神反击他,闷声不响地走出去,上车,孙世祥引她直奔牢房。

狱卒早就有人做过安排,都聚集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喝酒划拳,吵闹的声音两侧牢房都听得清清楚楚。

斓丹提着孙世祥给她的包袱,缓缓走过监狱的窄道,心里五味杂陈。不久前的她,对牢狱充满恐惧,这里的黑暗,气味,都是她的噩梦。可是现在,她换了种身份,再到这似曾相识的地方,非但不怕,竟有了那么点点居高临下的心安神定。

她不再回避,这股安全感来自申屠锐。

五哥缩在牢房一角,斓丹差点认不出他,一个人背脊弯了,神采就全散了。他的落魄不在衣衫破旧和凌乱胡茬,在他委顿的精神和如丧家犬般的惊惶。

他看见她,几乎是爬过来扑在栏杆上,不敢高声,嗓音就显得越发沙哑了:“是……”他警觉地缩住口,“来救我的么?”

斓丹看着他,又怜悯又悲伤,勉力自持,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

第27章 第27章 恍有所悟

斓丹见他没有受伤,更又放了心,看来申屠锐提早赶来潼野,不是为了赌气伤害五哥。

孙世祥低着头,不似平时趾高气昂,手脚麻利地打开牢门,小声提醒了句:“出去再说。”

萧秉文露出狰狞的表情,那是对逃命无法遮掩的渴盼,牢门被孙世祥拉开足够一人通行的缝隙,萧秉文扑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又拉得更大些,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他却喘得十分厉害,脸色青苍失血,眼睛却因兴奋泛红发亮。

斓丹一直在看他,被他瞬间流露出的神情吓得心里一抖,还是孙世祥提点了一句,她才想起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五哥。

萧秉文把包裹里的斗篷胡乱披在身上,抬手把帽兜拉低,整张脸都隐藏在帽兜的阴影里,举步向监牢外走的时候,斓丹讶然发现,不知何时五哥的脊背又挺得笔直,步履间隐隐又恢复了几分皇族风范,与刚才判若两人。若论气节气魄,五哥前后变化之剧,的确失了大义,没有那种成大事者该具备的坚韧心智,置之死地就如丧家犬,稍有希望就抖起威风。

她暗自苦笑,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成大事者,这突然冒出来的感悟是哪儿来的?

其实这种感觉之前也隐约有过,就是察觉五哥有不臣之心的时候,当初她还赞许自己观察敏锐呢,真的刀山火海滚过一遍,再回头看,只不过五哥表现得太过骄横外露,那点儿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连她都看出来了。

上了马车,斓丹觉得五哥应该是更安心了些,正襟端坐,甚至微笑看她。

“姑娘之前见过我?”他开口问道,声音也不再沙哑,又是她熟悉的声音语调了。

“……嗯,”斓丹支支吾吾,不好再与他对视,闪开眼神,“见过。”

萧秉文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听口音,姑娘也是从鄄都来的?”

斓丹突然想起自己准备的银两,赶紧从怀里掏出来递在五哥手里,歉然道:“不是很多,这是我临时凑的,应应急也还可以。”

萧秉文接过钱,露出意外的神色,又死死看了斓丹几眼,“姑娘谈吐不俗,又曾见过本王,莫非也是大旻旧族?”

这话问得奇怪,斓丹忍不住瞧了瞧他,申屠铖篡位不满一年,说起来全天下都算得上“大旻旧族”吧。

“既然如此……姑娘这般品貌,本王怎么会毫无印象?”萧秉文皱眉,眼神深邃迷蒙,看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斓丹一阵烦心,这个表情她没少在五哥脸上看见,骗瑗瑗的时候这样,骗别的女孩子也这样!就算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都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了?亏他还有这个心思!

幸好潼野城不大,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城门,斓丹下车的时候有逃出生天的感觉,再被五哥用那种自作多情的眼神看一会儿,她真要吐了。

城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周围守城的卫兵都不见踪影,就连灯笼都比平时少挂了几个。

“五……王爷此去,多加保重。”临别的客套,斓丹说得很真心,城外就是北漠,五哥此去也是生死未卜,前途难料。

萧秉文听了她情真意切的道别,显然错会了意思,竟然上前一步,大胆地拉住斓丹的手,故作动情地说:“姑娘情意,萧秉文这厢记下了。”

啊?斓丹一窘,哆嗦着退了半步,没想到五哥也跟着走了半步,贴得更近了。

“本王昔日没能及时结识姑娘,成就良缘,实为今生憾事。姑娘在申屠锐身边也请善加珍重,他日秉文若能东山再起,再见姑娘时,必不相负。”

斓丹都说不出话来,又气又羞,像吃了只苍蝇,只是恨恨地抖开他的手。

“你快走吧!”孙世祥又气又厌恶地低喝了一声,这简直是斓丹的心声。

萧秉文也恍惚了一下,醒悟到自己的处境,头一低,转身就走。等他一出城门,孙世祥就撇着嘴,低声嚷嚷,“快关门!快关门!”和送走瘟神一样。

守城的卫兵不知道从哪个暗影里冒出来,七手八脚关好了门,斓丹看城门合拢,听见落锁的声音,这才缓过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总算不那么烦恶了。

孙世祥向她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上城头的楼梯,“王爷等着呢。”

斓丹脑子乱七八糟的,麻木地往通道那儿走,楼梯十分陡峭,还有点儿穿堂风,她走得有些费劲,也很冷,突然灵光一闪。

她这才品出刚才五哥说的那些话的弦外之意来!既然他知道她“在申屠锐身边”,还说了那些勾搭的话,她当时只觉得厌恶和尴尬,恼恨五哥都到了这份上了,还不改风流恶习,还向申屠锐身边的人暗示,简直无知可耻。其实不然,他这个做法,岂不是和她接受苏易明表白是一个路子?

明知只是一面之缘,未必有多可靠,也要勾搭一下,给自己多留一条暗线,说不定将来能帮上什么忙。

就像申屠锐说的,骗术这种东西不能识破,一旦识破就觉得特别拙劣。看着别人用出拙劣的手段,心里的鄙夷和厌恶,真是翻江倒海。

今天申屠锐看她对苏易明那番做作的表现,心里会怎么想?怎么看她?

怪不得他用那么失望的眼神看她,问她要做什么样的人。

斓丹一阵悔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上城楼,喘得心脏都要炸裂开来。

城墙上空无他人,灯笼也隔了好远才有一盏,夜风凛冽,吹得灯笼左摇右摆,光亮也明灭摇曳,城墙的石板路被照得晃来晃去的一段一段。申屠锐没有穿披风,背着手站在两个箭垛之间,灯光时不时照到他身上,又移开把他隐在幽暗里。他穿着箭袖轻甲,脊背挺拔,腰肢俊细,只是个或明或暗的背影,也魅惑英挺,动人心弦。

“申屠锐。”她喊了他一声,喘息着跑向他,她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多可耻,想真心诚意向他道歉。

他没理她,反手抽出一支长箭,原来他早就持弓在手,娴熟地,毫不凝滞地搭弓放箭,嗖的一声射向目标。

斓丹跑过来时,正看见箭翎带起的风撩动他鬓边的发,那缕柔长的乌发飞扬起来,要落下又被城头的风继续吹起,他漂亮坚毅的颌骨线条在微光浮动中,俊美异常。她没骨气地一下子魂飞天外,愣愣地看着他持弓的样子,如果天上有战神,就应该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