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之却之为不恭,即是如此,便多谢了。”这牛车实在舒服,红生继续揉脑袋。

“王爷一路小心,在下不送了,”叶德宣抱拳一揖,“在下得尽快赶往安陆去,也许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在外界应该还没传开——那赵国老贼石虎近日已病死,未来几年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说罢叶德宣仔细盯着红生的脸,见他只管点头听着,身子歪歪倒倒却全无异状,只能作罢;也枉他向来自诩聪明,只顾找红生破绽,却因此没留意身边另一个人——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听见这消息时,竟是浑身一颤,拳头捏的死紧。

双方辞行后,牛车缓缓前行。红生躺在车中回想自己醉后情形,却是半分也记不得,只是看这一头一手的伤口,便能料定自己酒后失态,当下后悔不迭,却只能装聋作哑不提。他头靠着行李包裹,看伽蓝走在牛车前头,刚想问问伽蓝要不要上车坐,却惊见仆人忽然望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吓了红生好大一跳。

“你疯了?!”红生在车中骂道,“好好的笑什么?!”

不会是正回想他酒后的醉态,在笑话他吧?

“王爷恕小人放肆,哈哈哈,”伽蓝笑着,眨去眼中涌出的泪花,可眸子仍湿得像浸在酒中的琥珀,“小人只是看见…远处一只老猴跟同伴打架,从树上掉下来了…”

第五章 雌黄

自从有了牛车,伽蓝便乐得轻松。他将包袱丢进车里,自己与赶车的老卒一左一右牵着牛走。叶德宣提供给他们的是一辆通幰牛车,前后挂着幔子,车厢不算大,伽蓝嫌挤不肯坐。

红生自那日醉酒后在牛车里养了几天,气色越来越好。此刻晌午日头正烈,牛车的帷幔被卷起通风,红生半卧在车中望着伽蓝,汗津津的脸白里透红:“这都走了几天了,何时才能到夏口呢?”

伽蓝还没说话,赶车的老卒倒答道:“快了,再往前走,就能看见夏口的军屯了。”

军屯是军户开垦的农田。牛车往前走了不多时,果然便如老卒所言,成片的麦田展露在红生眼前。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就可以收割,此刻军户家的小儿聚在田间赶雀,呼朋引伴嬉闹不歇。偶尔几名军户女路过牛车看见红生,娇羞一笑,忙从篮中取出几枚杏子,轻掷进红生车中。

红生有些恼,令伽蓝放下车帷,避开乡野女子火热直露的目光。伽蓝觉得十分好笑:“爷,这样您不怕闷?”

“闷死也比被人看死强。”

“爷,她们也是‘神仙仿佛’的郑女曼姬呀,今天您怎么不升华了?”伽蓝诡异的笑。

“当心你舌头!”红生瞪了伽蓝一眼,抓了一枚杏子狠狠掷中他眉角。

伽蓝双唇却是越抿越弯,他接住杏子假模假式告了罪,转身便将杏子向空一抛噙在嘴里,茶色眼珠笑意盈盈的一转,媚眼抛得竟是顾盼神飞。一旁姑娘看得发怔,红着脸直笑。

此时戍守夏口城的是武昌太守徐彦,红生一行人取了文牒进城,便被直接引见到徐太守处。

徐太守一看见红生,便笑道:“王爷果真是陶氏后人,长得七八分像长沙公呢,算来他是王爷表兄,可惜他今日走的早了,不然倒能与王爷见面。”

红生微有些别扭,只客气道:“这倒不急。”

“哎,听说是他祖母身上不大好,老人家年岁大了。王爷也该尽快赶去,说起来您还没见过陶老太君吧?”徐太守抚着手中麈尾,怅然道,“一晃这么多年了,想当初,唉…”

红生听着徐太守的话,总觉得他是怕自己久留,又疑心自己在小人戚戚,便犹豫着接话:“…本王从小就常听母亲提起,外祖母慈爱仁恤,外祖父威信忠肃;又极言楚地风光形胜,当年外祖父戍守的夏口城,更是依山负险临江而立。人若登临黄鹄山阅军楼上,望怒涛拍岸,江中水师并连如鼋鼍架梁,则胸中涌起的英雄气概,莫可名状。所以今日路过此地,特来藉机领略一番,倒也不耽误行程…”

徐太守颔首笑道:“难为王爷有心,这黄鹄山初夏风光,倒可一观。在下刚服了五石散,须行药发散,便不陪王爷了,在下安排几名亲随引王爷去。”

“大人太客气了。”

徐太守服用五石散养生,需要喝热酒发散药力,红生量浅陪不了,太守命人奉了茶食来,却是凉的。原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用者除了饮酒外,一概不能吃热食,如今但凡客人,非富即贵,哪个不吃五石散?所以下人伺候成了习惯,凡待客先上凉食,临时加热总比降温来得容易。

红生不好意思多要求,又吃不来冷食,越坐越无趣。徐太守出门行散时,他便也起身告退,带着伽蓝往城头阅军楼走去。

夏口城,乃是孙权自赤壁之战后,于黄武二年在黄鹄山临江处筑成,依山负险,居高临下。全城周回仅二三里,因隔江正对夏水入江口而得名。阅军楼就建在黄鹄山最危处,红生登上城楼时,江风正呼呼从南面吹来,红生一身单衣随风飞起,纤细的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仿佛随时要被一阵大风卷去。

前几日经过伽蓝提点,红生如今在人前都戴着白纶巾。此刻他按着鬓角,凝望城下浩渺江面,喃喃道:“伽蓝,我算是看到这壮阔美景了…可,我并不是最想看这景色的人。”

伽蓝心中明白,低头恭谨道:“王爷就当是代替玄菟郡王,好好看看这景色吧。”

红生眼中一热,咬牙许久才闷闷道:“哥哥才是最崇拜外祖父的人,我不争气,当年也不过是向往南国景胜、名士风流罢了。”

能让红生亲昵叫哥哥而非王兄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红生的同母哥哥玄菟郡王慕容绎。如今红生极少提他,伽蓝也心知肚明,平日绝不触碰他这道伤口。

玄菟郡王慕容绎,字纵之,果烈善战,以功累迁黑虎将军。他的封地玄菟,也正有黑虎的意思。这样骁勇的人,在去年冬天那场纷争中落败,下场只能有一个。

伽蓝曾与慕容绎有过一面之缘,至今想象不出,那一颦一笑都能飞扬跋扈的人,鲜衣轻裘横刀立马,像烈日下的金子般炽耀刚韧,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从这里望下去,人真是渺小,”红生弯了弯嘴角,幽幽道,“渺小得我都好奇——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天地间除了少掉我这个人,还能有什么变化。”

“爷,的确不能有任何变化。”伽蓝相当诚实。

红生哈哈大笑,抚掌道:“没错!你说的没错!”

伽蓝微微笑着,站在红生身旁不说话,目光小心藏住纵容。

“俯仰天地,人皆蜉蝣。朝生而暮死,采采尚自修。”红生沉吟着,怅然自嘲,“过去是我太傻,认不清世事,还一味心比天高、自作聪明,结果苦头吃尽。可见我是下品才德,陋如朽木。”

“王爷您只得其一,未得其二,不算彻悟,”伽蓝笑道,“昔日傅中丞〈蜉蝣赋〉尝言: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红生一愣,在呼啸的江风中凝视伽蓝,心中长久的疑惑不容自己再忽视——这个仆人太聪明、太能干、太了解他。才能超过忠诚,作为仆人就是危险的。如今他摸透他,可以出言宽慰,那以后呢?以后呢?

红生皱眉,望着伽蓝道:“伽蓝,你太不简单。告诉我,你是谁?”

“小人自然是王爷的仆人,”伽蓝恭谦一礼,“爷,您若问我的过去,我猜爷是不爱听的。”

“你倒说说?”红生皱眉斜睨他。

“是,”伽蓝笑着抬头道,“爷,想当年小人出生正逢日食,天地晦暗、鸟兽齐喑;小人诞生那一声啼哭,便如同破开了天地鸿蒙,一时天光清明、繁花如锦。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噗嗤…”红生想着买下伽蓝时他落魄得满脸菜色,就笑骂道,“竖子信口雌黄——你就扯吧!就算你不肯说真话,迟早我也有办法弄清楚。”

“爷,您刚刚还说不再自作聪明的。”伽蓝被红生打断,摸着鼻子悻悻挑剔道。

“死羯奴!”红生气结,一时什么感慨都忘了,只闷闷转身继续看景,再不理他。

伽蓝浅笑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尾随在红生身后,忍笑心想:爷,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您太急着打断我了…

您可知道,前些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真的有日食…

澄江似练,舟楫如梭,极目楚天阔。红生凭栏领略晋国水师,叹为观止。他心中正想着若没有水师,骑兵能怎样杀过天堑,一低头,正看见徐太守自楼下经过。

“太守大人还在行散呢,”伽蓝促狭道,“吃五石散还真是活受罪。”

“你懂什么,”红生对他翻个白眼,“也正是非富即贵,才消磨得起五石散。你注意到没?徐大人穿着旧衣——五石散能让人皮肤敏感,弱不胜衣,这是如今晋国名士追求的风度。”

伽蓝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徐大人都这岁数了,还弱不胜衣,不嫌肉麻?何况武职官员追求这些,总叫人费解。”

“呵呵,世族风度你不知道,在晋国,‘武将后代’都是一句骂人话。”红生黯然道,“我外祖父出身寒门,戎马一生才得发迹,当年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顺着红生目光望去,但见长江滚滚东去,昃日西沉,仿佛凝聚千载的雄浑寥廓都灌进人心口去,不由得肃然起敬,缄默不言。

二人当天宿在夏口城,次日收拾停当,便与徐太守告辞。

徐太守躺在平肩舆中与红生告别,此时五石散药性已过,他一身旧衣,更难掩人到中年的颓丧:“我拨了一条小船给王爷您,去长沙走水路快些。”

红生自然领情:“多谢大人费心。”

徐太守点点头,似是不经意问道:“令堂…王妃她,还好吧?”

红生一怔,发现徐太守眼中的畏避,猛然悟到点什么,却也猜不到上辈们会有怎样的纠葛,只能淡淡道:“我母亲去岁薨了。”

“薨了?!得的是什么病?”徐太守大惊。

红生看着徐太守惊恸的表情,心再次绞痛起来,只冷硬回道:“急病。”

如果被迫殉葬也算病的话…

——龙城的梦魇,再信口雌黄也骗不过自己的梦魇,真会缠他慕容绯一辈子。命运已是被倾轧过的残破,即使他甘愿做天地一蜉蝣,不求闻达于世,也改变不了、忘却不了…

从痛苦与耻辱的瓦砾下滋生出的孽芽,只能是恨吧。

第六章 竹青·泉明

红生与伽蓝乘水师大船渡过长江时,拨给红生的小船已在南岸泊着。几名官兵上前拜见红生,说明来意:“从夏口去长沙需在江中逆行,小的们是徐大人派给王爷作拉纤使唤的。”

“实在惶恐,徐大人的美意本王心领了,”红生觉得不自在,婉拒道,“你们且回去吧,本王有一仆跟从,挑着和缓的支流行船,倒也无妨。”

伽蓝在一旁不做声,心道:我也不是万能的呀,爷。您倒会使唤我…

红生竟像听得到伽蓝腹诽似的,这时忽然偏头望了伽蓝一眼,细眉斜挑。

伽蓝赶紧作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来,很无辜很赤诚的望着红生。

当士兵领命离去后,伽蓝俯首搀扶着红生,毕恭毕敬道:“请王爷上船。”

红生一笑,只是走到伽蓝身边,吩咐他:“把行李放船上吧,拉纤这段路,我陪你走。”

伽蓝愣了愣,依言遵命。

将小船拉进支流的这段路并不好走,江边尽是泥泞,倘若遇到芦苇丛,还得赤脚踩进浅水处绕行。伽蓝独力拉着小船,纤绳勒进他肩头,很快就磨破了麻布单衣。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走在岸上高处的红生,心道:伽蓝啊伽蓝,叫你吃苦头的正是这人,什么时候都别放松警惕——刚刚竟然还高兴来着,真是…

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伽蓝只觉得身子一陷,水立即齐腰深。他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又往岸上望。红生仍没看他,只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也不看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花了这半年功夫,心思仍旧那么重——伽蓝无奈想着:也罢,我就陪你这样折腾…

许多伤轻易好不了,他知道,也愿意陪他耗。谁叫王爷当初一眼相中他…谁叫他也一眼相中他…

犹记得龙城人市上,他茫茫然混在俘虏里,未知将来去处。心已不再紧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却也使他心不在焉,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可就在那时,肩膀上忽地一痛,将他神智拉回来——低头打眼一瞧,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他慌忙抬头四顾,举目的一刹那,便看见红生在牛车中对他笑。

早市的清晨仿佛因这笑亮起来——步摇冠金灿灿的叶片下,眉如描目如画,傲气的脸配上唇齿鲜明的坏笑,又刁又俏。

伽蓝只觉得一把匕首刺进他心里,疼得连呼吸都窒了——同样被汉人血液冲淡的五官,同样比胡人瘦小的身量;同样的手执弹弓明眸皓齿,同样的笑…他知道就此跪下去,又会重复同样一个轮回,然而疗伤的时间太短不够解他骨子里的毒,他忍不住要饮鸩止渴,忍不住…便跪了下去,膝行至他车下,用额头抵着他的车轮,一字一顿念着:“请大人买了我去…我…愿意做牛做马…”

韬,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伽蓝扯扯嘴角,拉紧纤绳狠劲迈了几步,趟着水上岸。这边红生已在等他,蹙着眉问道:“你怎么这才上来?刚刚在水里怔忡,在想什么?”

“小人在想,这身衣裳又湿透了,回头上船,是先晾衣裳还是先划桨。”

“嗤…”红生笑他无聊,“自然是先划桨,衣衫就湿着穿吧。”

“…”伽蓝眼神越发地无辜。

红生睨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傻眼了吧?孰先孰后你明明知道,以后少胡想,无聊。”

伽蓝自嘲哂笑,跟在红生身后,心情大好。

支流河道水光明媚,两岸时而麦田时而青山,有时船滑过人工修筑的沟渠,可以跟岸上农家买到新鲜果菜。

白天红生就倚在船头,描画沿途绿水青山,伽蓝坐在船尾划船,看着他将一块长绢画完一段便晾干卷起,渐次画成一幅长卷。

“爷,您画的这是什么?”休憩时伽蓝捧着长卷看,惊愕得瞠目直问红生,“难道是最不畅销的山水?!”

“嗯,啊…”红生点点头,将碗中残茶泼进水里,“老画春宫太无聊了,我要突破。”

“爷,是您懒待画了吧?”伽蓝古怪的笑,恼得红生拿碗丢他。

“你说的没错,是我懒待画了,”红生仰面躺倒,将手背在脑后,眯眼闲看着晴空万里,“先前的画是我赌气画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不赌气了,好现象。伽蓝笑笑,何尝猜不到其中细密曲折的心思,只说道:“爷,我们水路走了这多天,马上就要到蒲圻县了。”

“到了蒲圻县,就在长沙郡内了吧?”红生问他。

“是的。爷要不要去看看赤壁?还有将军滩的孙权磨刀石?”伽蓝笑着提议道。

“不好,”红生背转身子,兴致缺缺,“为那些还要特特跑去江边吹风,没意思。”

“那听说蒲圻西南的五洪山有温泉,爷要不要去?正好咱也顺路。”

红生转过身子来,犹豫道:“温泉好是好,只是这温泉想必已被当地世族圈进了庄园,也不是我想泡就能泡的。”

伽蓝笑道:“这好办,爷只管大咧咧去,断没人敢拦的。”

红生一怔,明白过来,也忍不住笑道:“猾黠竖子,你倒乖觉!”

两人笑罢,伽蓝又划了会儿船,待到看见两岸湖泽里蒲草由疏到密,直至铺遍他们眼前时,二人便知蒲圻到了。

蒲圻的字面意思,正是方圆千里长满蒲草的地方。

蒲圻临江处是大名鼎鼎的赤壁,至今亦有屯兵。红生他们决定绕开走,直接往县西南的五洪山温泉去。伽蓝在途中跟佃户买茭白时打听到,如今那眼温泉的确被当地豪族圈占在庄园里,而那豪族便是长沙叶氏。

伽蓝细一想,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个叶将军,不知与这长沙叶氏有何瓜葛,便甚觉好笑。当下也不多言,餔食后由伽蓝伺候,红生换上一套精白纱裓衣,脚踩镶云母片黑漆高木屐,乌油油的头上系着白纶巾,初夏日落时分,站在船头被晚风吹着,飘飘然真如神仙中人。

岸上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以为不知何处来了名士大隐,好事者一溜烟跑去叶氏庄园说嘴——这都在伽蓝的计较中。

昏黄夕照里红生走进叶家,迎接他的是叶家仆役,主人并未出来迎接。红生不报名讳也不找主人,只径自对仆役开口:“听说你家有好温泉,且带我去洗沐。”

二人便当真被仆人领进了山庄,也不登堂拜会主人,径直往温泉别墅去。一路上翠竹成荫,湿气扑面而来,竹篱、竹台阶,乃至竹子搭得飞檐斗拱,黄澄澄掩映在竹林中,若有似无的水雾弥漫期间,恍如仙境。

进入别墅,便有娇艳婢女一列排开,有端着漆盘盛新衣的;有手捧琉璃澡豆碗的;有捧着甲煎粉沉香汁的;有手拿香药面巾的,排场甚奢。红生只是目不斜视的往里间走,伸手任婢女宽衣。

纶巾被摘下,他半长的头发泄在两肩,使伺候他的婢女愣了愣,然而红生的凝睇让婢女闪了神,心猿意马根本无从深究。脱去外衣后红生又低下头去,对跪在地上的婢女嫣然一笑,伸手握住她解自己亵衣的手。感受到婢女的轻颤,他放开手后退两步,自己转身绕过屏风去了浴池。

独留婢女的原地红着脸发愣。

伽蓝笑笑,心想燕国最风流的郡王到底不是白当的。他跟婢女们恰到好处的解释自家主人的羞涩与孤僻,并且堂而皇之的说明,自己不介意代替王爷享受福利。在婢女们嗔怨的眼神中,伽蓝相当坦然的在间壁也洗涮了身子,换上香喷喷的细软衣裳,坐在胡床上吃蒲圻茗山特产的老青茶。

间或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此奴将来必做贼!”

伽蓝一哂,再侧耳细听,却又听得婢子感喟:“不知来客何人,竟与长沙公长得这般像,若被三郎见了,不定又要惹出是非来。”

“噗嗤,三郎早被撵去夏口领兵了,谁想长沙公后脚竟也追去,真是造孽。”

“也是,这些年,竟也不知是谁在粘谁…”

伽蓝转转眼珠子,诡异一笑。

第七章 藏蓝·巴陵夜雨壹

未见内室光景,只听水声潺潺。伽蓝又闲坐了一刻钟,便看见红生走出浴室——初夏洗温泉到底嫌热,即使兑了足够的冷水,人还是闷得慌。

此刻兰汤沐罢,红生双颊嫣红,更衬得肌肤皎然、玄鬓如漆,活脱脱一个玉人。他身子轻软,脚步也虚浮,施施然走来任婢女服侍、重整衣冠。伽蓝艳羡,扶着红生离开别墅时,忍不住偷问:“爷,那温泉如何?”

红生头发湿漉漉的,斜瞥伽蓝一眼,笑而不言。

既然享受了人家的温泉,自然还是要去见见主人的。红生被僮仆引往主宅,此时清风入林,竹叶声簌簌如雨,人沐浴后走在其中,更觉遍体生凉,形神俱爽。

早有婢女等在门外影壁下,见有人来,慌忙闪进大门。等红生走到时,主人叶公正好出门迎接。叶公身披直裾宽袖长衫,年过半百精神矍铄,敛手行礼与红生寒暄了几句,对他越发喜爱:“早听田客说,傍晚有仙客来,芝兰玉树不可方物。这一见果不其然,王爷风姿特秀,真陶公后人也。”

说完叶公便引红生进入外庭,过二门再进内庭,庭中种满亭亭翠竹,内外皆洒扫过。穿过内庭,红生将木屐脱在堂下,从西阶登堂。伽蓝位卑,只站在堂下等候。

堂内叶公已备下几案,宾主入座后,叶公特意问红生:“王爷能饮酒不?”

红生道:“我不善饮,用茶就好。”

叶公便点点头,令几名婢女上前奉茶。继而他想了想又笑道:“是因我服五石,向来只用家中冷水泉,这温泉是我家三郎吩咐四季备着,以待长沙公。说来长沙公不服五石,用的理由倒与王爷一样。”

“哦?”红生好奇问道,“长沙公也不善饮酒?”

“正是,”叶公呵呵笑道,“长沙公曾道:我不善饮,无法仿效高贤,若服五石,唯殒一命而已。”

红生笑笑:“也许是他自藏。我曾听母亲道,外祖父性俭厉、勤于事,戒酖酒汰侈,乃是家训。”

“正是,陶公长沙之勋,当为史所赞。”叶公点头称是,见婢女已上茶,便道,“王爷您尝尝我这茶,此茶乃荆巴特色,别处喝不到。”

原来这流行在荆州与巴东的茶,是先将老茶饼灸烤得微红,再捣成粉末放在瓷器中,用热水泡上后加入葱、姜和橘子。红生喝不惯,勉强咽了几口就放下了。

叶公又与红生说起旧事:“当年老夫家中颇有部曲,老夫也曾跟随陶公征战,如今大郎在京都任职,二郎三郎在军中领兵,蒲圻屯兵中多有我叶家部曲。”

“难怪您敢把庄园建在军营边。”红生笑道。

“那是当然,”叶公哈哈笑道,末了在灯下对红生眨眨眼睛,“王爷长得真像长沙公,算来长沙公还是王爷的表兄…想当年,令堂可是名噪荆豫的闺中贤媛,尝谓‘当朝男子峨冠博带行似妇人,实在耻为婚姻。’时值元帝(司马睿)封王爷祖父为辽东公,辽东公代嫡子向晋室请为婚姻,各世族闺秀皆畏避,只有您母亲不计北方鄙陋,只身远嫁…”

红生回想母亲,这才悟道她为何总宠哥哥多些;而母亲也时刻包容着他,在他风流自赏时,只是将他那些花哨的佩饰要去收着,从未给过半句斥责。

红生禁不住眼发红,动容道:“南下这一路所见所闻,使我获益良多。多谢叶公所言,能知道这许多事,真好…”

真好…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月光仿佛被风吹动,一寸寸往人膝上移。博山炉中的沉香弥散开,堂中静谧,只听见水在釜中汩汩微沸,堂外风吹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