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缓缓吟道:“弦月入楹,竹涛茂茂。”

红生望向堂外初升的明月,缓缓应和:“南风徐来,吹我襟怀。”

叶公点点头,手执麈尾与红生清谈。二人论“易象妙于见形”,叶公精玄论,红生擅名理,僵持许久不下。红生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令叶公为之三倒。

后半夜红生才告辞出堂,伽蓝一直站在庭中竹下,已是吹了大半夜冷风。当夜主仆二人留宿叶家,翌日经叶公款待过朝食,午后才再次启程。

轻舟走河道直下巴陵,往洞庭去。时节也进入六月,一路山色空濛,天开始不放晴,总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糟糕的天气,人难免也会触霉头——铁打的伽蓝病了。

病来如山倒,伽蓝浑身烧得滚烫,人一直昏沉沉的睡着。小船只能泊在岸边,行程就此耽搁在巴陵。红生无法可想,只能用寝衣将伽蓝包裹严实,自己上岸问农家找了郎中,抓了点土药熬好给伽蓝灌下去。他好容易从一瓯半焦半糊的药材中泌出一碗药汁,送到伽蓝嘴边,谁知这羯奴牙关咬得死劲,害他差点撬断竹筷。

喝下药后伽蓝并未好转,仍是一声不吭倒头昏睡,红生只得守在他身边。

疼…浑身疼,什么时候这样浑身疼过?

冥冥中伽蓝有些嗔怪的盘算,光阴在他脑中似箭,往事一幕幕飞转…

五岁的时候,他还是无上荣光的皇太孙,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一处寺院。一个大和尚在佛殿中摩着他的头,父亲指着十八尊伽蓝神像中的一尊,笑道:“看,这个就是佛奴。”

伽蓝将脸埋在父亲柔软的衣服里,嘟嘴不干了:“不要,这个真丑,这个不是佛奴!”

父亲与大和尚相视而笑,大和尚身旁跟着个小沙弥,只有十来岁,清秀极了,静静望着伽蓝微笑。

伽蓝冲那沙弥伸出手去,问道:“你是哪个?”

沙弥回头看看神像,笑着对伽蓝轻轻道:“小郎君,我哪个都不是…”

转眼他六岁了,有一天知道爷爷病重,可他和父亲都不能去见爷爷。父亲那时候最空闲,成天和他在一起,却一天比一天忧郁;就像秋后转凉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不知何日早起推窗,便能看见寒霜。

直到忽然有一天父亲做了皇帝,他还是没能看见爷爷。大伯倒是常见,跟往常没两样,走路都耀武扬威的。当然啦,父亲做了皇帝,大伯也升官了——官名足有一长串的。连大伯家的堂哥们也升官了,什么魏太子、河间王、乐安王…咦怎么都是王呢?怎么还有太子?太子不是他么…乳母告诉他,那是因为父亲划了好大一块地方送给大伯,大伯如今也是国王的。

伽蓝不甚高兴,他捏着个柿子,怏怏靠在栅栏边看堂兄们打马球。因为大伯比父亲大二十岁,堂兄们也比伽蓝大许多,伽蓝有点怕他们。

一个十岁大脏兮兮的男孩也在栅栏边蹲着,正伸手够着滚到马球场边的球。伽蓝认得他,堂兄们喊他杂种,杂种名叫棘奴。

“别捡球,棘奴,给你这个。”伽蓝将手中柿子递给他。

棘奴迟疑着向伽蓝伸出手去,当柿子落在泥泞的小手中时,一丝惊喜滑过棘奴的脸。

“想不到太子竟亲厚这个杂种!”

一记马鞭袭来,正抽在熟透的柿子上,四迸的汁水溅了伽蓝和棘奴一脸。

伽蓝举袖擦脸,将眼睛睁开——马上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他认得,正是大伯家的大堂哥。

这时马球场上的人都策马而来,手被抽伤的棘奴趁乱溜走了,只剩下伽蓝被堂兄们团团围住。

伽蓝高昂起小小的头颅,倨傲的看着人高马大的堂兄们,朗声道:“忒大胆子,看见本太子,怎么不跪?”

哄堂大笑。

只有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噌噌走到他面前。

伽蓝睁睁眼睛,吞吞口水。来人头戴紫纶巾,穿着熟锦裤,佩金银镂带,脚蹬五文织成鞋,打扮得跟个俏女官似的。如果伽蓝不认识他,还真不知此人是雄是雌。

俏女官一开口就露馅了,标准的变声公鸭嗓冲着伽蓝嚷道:“佛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墩墩的,忒好玩。”

说着就要伸手揉伽蓝头顶,伽蓝慌忙跑开——这公鸭嗓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哥,外表俊俏,在马上最是劲狠的,今年才十四岁就当上了前锋将军。

被他揉三揉,顶心毛都没了…

转眼又是一年。

七岁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大雪中他发着高烧,被父亲抱上马车。车外是一片哭声,伽蓝微微撑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父亲面色平静,连半挑帷幔的动作都与平日一样好看。父亲正对着车外说话,说了什么伽蓝没听清,只知道父亲说完以后,车外哭声更大了。

被这凄凄惨惨的气氛感染,伽蓝也懵懂的哭起来,呜呜咽咽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太子东宫去,好不好?”父亲微微笑着,摸摸伽蓝的脸。

伽蓝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哭了——回原来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都一年没回去了。原来车外的人哭是因为舍不得父亲走呢…

太子东宫现在已改叫崇训宫,宫里聚了好多人,祖母和两个叔叔现在跟他们一起住。伽蓝被他们轮流抱着,心里很高兴——可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呢,崇训宫那么大,再多人都住得下的…

这一年,伽蓝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隔着纷纷扬扬十二月的雪花,父亲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黑漆般从不杂乱的长发挑了一丝在长刀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双目晶莹一片。父亲惊惶望着他,双眸睁得眼角都快裂了,他大喊着:“去吧,佛奴,快转身跑,以后就跟着你三哥…”

他三哥是谁?他哪里有三哥…然而他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白衣被染红了,那是从祖母喉管中喷出的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佛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伽蓝转身只跑出几步,就跌进一个人怀里。他抬起头,认出那泛着寒气艳若冷梅的脸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兄!

乐安王石韬!数月前大破羌军的少年将军,而今杀他祖母父亲叔叔的刽子手!

乐安王石韬!绝不是他三哥!

伽蓝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要找父亲,却只看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祖母、父亲,和两个叔叔被码成一堆,四个人的无首尸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头颅已被人拎走。

他的身子僵住了,裤裆里湿湿热热有液体顺着腿淌下去。

身后的刽子手搂紧他,用沾满血腥味的麂皮手套按住他眼睛:“别看,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声音比一年前沉了清了,不再是一副滑稽的公鸭嗓子。刽子手泛着腥臭兽味的玄狐围脖毛茸茸贴住他的脸颊:“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染透八百里烽烟尘沙胡虏血的披风也笼住他:“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刽子手不知道,他的拥抱让腰间的长刀狠狠顶着伽蓝的肋骨,胁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裤裆里湿湿热热…

裤裆里湿湿热热…转眼他也到了公鸭嗓的年纪。手中一卷兵书滑在地下,床上伽蓝浑身酥软瘫开四肢,将眼睛翻成三白:“石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袴中抽出来,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第八章 藏蓝·巴陵夜雨贰

红生心口一阵闷堵,登时怎么看伽蓝怎么恶心。他匆匆出舱,站在夜雨中狠骂自己——怎么又碰到这种人,这种人怎么尽让我碰上?!直到蒙蒙雨丝沾湿他衣裳。

半夜晾在船头吹风总不是耍处,红生只得折回舱中,离伽蓝远远地坐下。他在油灯下盯着伽蓝的脸,回想半年来他的言行有何可疑之处,却只想到二人相处时难免的磕磕碰碰耳鬓厮磨、懊恼不迭——总是自己不谨慎,竟带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难怪这羯奴那么能体察人意,原以为他是机敏,谁知竟是机敏过了头!

红生讷讷抚着发凉的胳膊,昏睡的伽蓝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他直往后退。脑袋狠狠撞上舱顶,红生疼得一哆嗦,好歹也清明了些——他再不能与眼前这妖孽相处!

想到此,红生便想将伽蓝抛进水里了结干净,自己划船离开。可一想自己又不会划船,何必费这个事——还是自己抽身干净,于是决定放伽蓝自生自灭。

红生立即动手拨拉包袱,谁知那行李竟沉得拖都拖不动。他愣了愣,掉脸看看伽蓝,实在算不清他平日花了多少力气。红生只得将包袱打开,挑了些细软另打个包裹,又将自己画的《洛神赋》珍之又珍的藏了,这才轻装离开。

夜空这时透着濛濛的亮蓝,勉强看得清路。红生背着包袱跳上船头,哗一声撑开素罗伞,在细雨中回头瞥了眼黑洞洞的船舱,毫不犹豫的挑着灯笼离开…

伽蓝在梦中又挣动了一下。

梦里仍是那夜,他用最尖锐的痛楚和快感,将石韬刻划进他的生命。灵魂是第一次真正容纳下这个人,不是只让他在自己心中映个镜花水月的虚影,是真真切切要将他融了、化了。所以是无论怎样的啮噬、撕扯、碾磨、撞击,都不够,都不够!

十四年,他花了十四年丢盔弃甲,还是花了十四年鼓足勇气?分不清,算不清,十四年的烂账,哪里算得清!

眼中又涌出热泪,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身下人如此强韧,他花了这许多力气,还是咬不死他、扯不碎他!真不甘心,看他仍旧完完整整在自己眼前虚晃,在汗如雨下中不知死活还露出最完满的笑,真叫他不甘心!

“你怎么还不死…”他咬着他颈间脉搏的唇咧开一隙,在最极致最癫狂的颤动和喘息中吐出这么一句,“你怎么还不死…”

刽子手配合他,在悸动的疲软间隙缓缓张开眼,眸子里流淌出最温柔最妩媚的光。那一刹襄王梦住,巫山云停雨霁,他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他,温言相慰:“你哭什么?你要我死么…”

“对,”伽蓝一字一顿道,“你死了才好,我们都省心…”

“佛奴,佛奴…”乱发半掩着刽子手绝色的脸,他半支起身子,抬手摸索着伽蓝,将手指插进他微卷的长发,引他与自己额触着额,“佛奴,我不能死,我们都缠到今天了,我怎么能死呢?”

伽蓝浑身一松,禁不住瘫软在地,背手挡住泪眼。石韬弯着嘴角,汗津津的身子极腻滑,很轻易的挣开伽蓝翻身坐起,骑在伽蓝身上,精瘦的腰绷成玉弦…

雨下个不住,夜色越来越深沉。六月草木葱茏,红生怕蛇,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慢。他撑伞挑灯,烛光只够照亮他周身,伞外几步便是漆黑,不知潜着多少魑魅魍魉,低鸣浅呜、时近时远。一路灌木牵挂、水洼串连,他的膝盖以下早已湿透,衣摆上满是泥泞,每走一步都是辛苦。

风吹雨打时间一长,人便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以致杯弓蛇影?红生扪心自问道——不过就是一句梦话,能作什么数呢?或许他想的并不是那回事,又或者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说…他钟情得又不是自己,何必草木皆兵?

只因那夜,自己实在痛得太狠了,从此对这类人又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会在发现仆人异样时,这样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他与他不是同类人,断断不能共处!

红生抬起头,望着前方凄迷夜色,总看不透眼前那团浓黑;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似乎很快就要断掉,正踟蹰时他一脚踩滑,整个人倒头栽进一处洼地。

灯火瞬时熄灭,浓浓黑夜包覆住红生,浑身散架似的疼。他蜷起身子,颤抖得摸索灯笼,一时没摸到,只得收手抚着痛处。这一摔真是摔得狠了,红生半天爬不起来,脑中闷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

那一夜,他被叔父慕容评从傍晚折磨到四更,换来苟且一命,趁夜色最浓时系好衣冠逃走。出府时他没有叫上自家马车,只蹒跚着沿小路回府。一路上干冻的积雪高低起伏,走起来极硌脚。他疼得直不起腰,血顺着裤管一直淌到鞋跟,背上火辣辣一片,被髡去发髻的顶心空落落的,头却又疼又胀——然而最折磨他的是压在心口的耻辱,每一想到都叫他战栗,止步不前。

若是就这样回府,会不会被人窥破?被窥破后,他在龙城怎么立足?慕容儁那帮人会怎样羞辱他,卑贱的下人们怎样在背后指戳——不,断断不能被人窥破!昏沉沉闻着自己满身酒气,红生拿定主意,咬牙跳进路边水沟。

父王建立龙城时,大兴土木,城中排水沟挖得又深又宽——真是帮了他!此时正值隆冬,沟底积雪很深,只有原先水多的地方,冰下还有薄薄一层泥浆。红生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但好歹已是够狼狈——是的,是他醉得太狠,忘了叫亲随马车,夜里雪大辨不清方向,这才酒后失足跌进水沟,摔得遍体鳞伤。

红生忍着泪蜷在冰碴泥泞里,颤着手将自己外袍撕破。他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颤巍巍从沟底爬上大路,却不忘扶正摔歪的步摇冠,将落在肩头的碎发尽数掖进发冠中,这才弓着腰跌跌撞撞摸黑回府。

回辽东郡王府的路经过独孤将军府,当暗夜里红生拐过一条巷口时,却见眼前乍然一明,一列下聘礼队竟公然违背宵禁,风雪中挑着明晃晃的灯笼往独孤家送彩礼。红生彻底蒙住——独孤家只得独孤如兰一个女儿,而且早在五年前就由父王做主,许给他了。

然而护送彩礼的将官他认得,正是慕容儁麾下!

何时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与如兰书信往来,未见只字异样,难道她也被瞒了,却在此刻被自己撞破?

红生气得浑身哆嗦——如今新王即位,玄菟辽东二王势力土崩瓦解,这帮猢狲,散得未免太快,太快!

他想到如兰,正是又急又气,却听独孤府内一声清喝,惊得红生脑中乱如水沸。

“快拿回去!谁叫你们送这些!”

这声音正是独孤如兰。

接话的是独孤将军,声音沙哑慌乱:“快进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你女儿我值多少钱呀,”独孤如兰冷笑,声音怒中含悲,语带哽咽,“如兰本已有夫,而今另配他人,足见我寡廉鲜耻,此身残花败柳而已——不能闻见于亲朋,是非聘;夜半纳彩,是非礼,送这些,真辱没了明媒正娶四字。要我说,悄没声将我送进宫去就完了,还是父亲你贪图,定要拿女儿换几张貂皮?女儿答应进宫,是拿一己贱命换阖府苟安,还算舍义取孝;倘若收下这些东西,便是无耻,父亲这才叫断女儿活路!”

“你…你…女儿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快回去!”

红生缩在墙根的积雪堆里,只听得心中冰凉——她已经答应了,她已经答应了…

“是不该抛头露面,我已是见不得人的,该懂得藏污纳垢…你以为他这般偷偷摸摸,是为了掩人耳目么?不过是,不过是为了将来戏弄七郎罢了…我都知道…”独孤如兰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忿怒,“你们全给我回去,叫他尽快来接我进宫!我已等不得了,再晚一步,我都要羞死了!”

“唉…你们回去吧,回去吧…”独孤将军语中尽是无奈,只得逐客。

送彩礼的队伍只好打道回府,好一阵人喧马嘶后,独孤府闭门灭烛,悄无声息。

泪水在冬夜酷寒中结成薄冰,红生直坐到雪花满头,这才慢慢扶着墙站起,一步一拐走到独孤府前。他盯着独孤府朱门看了半天,弯腰从雪地里抠起一块黄土,轻轻在黄铜门钉间写下两行字:

我在十重楼,卿在九重阁。

吾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这是如兰曾唱来嘲笑慕容儁有非分之想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而今…

认输吧,认输吧,他真的已经一败涂地了…

红生身子虚晃一下,扔掉手中土块,转身离开。

从不知独孤府原来离辽东郡王府这样远,以往轻车快马、扬鞭即到;而今竟走了这许久,久得仿佛花了一辈子时间…

前来应门的是家中新买的仆人伽蓝,红生一身狼狈的倒进他怀里。

“爷?…我去叫人。”

“不…”

风雪中红生睁开眼睛,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黝黯。他木然伸手,扯下步摇冠上的金叶明珠,顾不得又泄在肩头的碎发,只是将满把珠宝塞进伽蓝手里:“带我走,就这样走,谁也别惊动…”

第九章 藏蓝·巴陵夜雨叁

红生在雨中摸到灯笼,从怀里掏出火石,笨拙的打火,一下又一下。平日四体不勤,此刻当然怎么也打不着,林间只嗒嗒、嗒嗒…不停响着,最后红生一把抛去湿透的灯笼,伏在地上哭起来…

没了仆人跟从打点,他就是一个废人!

自己早就没剩下什么了,亲人、爵位、尊严…什么都没有,生死有命,他还在乎什么呢?!

红生咬牙止泪,吸着鼻子爬起来,擎着伞低头站了有一刻钟,跟着转身一瘸一拐往回走…

…月下石韬枕在伽蓝身上,慵懒的挑开凤眼。

纱帘微动,是内侍郝稚送了石榴郁金酒来。他是石韬心腹,知道主人今日得偿夙愿,低着头余光瞄见帐内旖旎交缠的二人,唇角偷笑得暧昧。

“还送酒来?我都已经醉得够深了,”石韬散着头发,一脸餍足得笑着,推推伽蓝,“佛奴,我口渴,要喝柘浆,你去替我取来。”

“为什么要我去,”伽蓝身子倦懒,不想动,“郝内侍去吧。”

“今天就是要你去,”石韬清冽的嗓子没了往日杀伐决断的狠劲,竟似在撒娇,“我身子动不了,你知道。”

伽蓝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原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起。郝稚赶紧替他披上一件锦袍,伽蓝身材颀长,起身时肌肉均匀起伏,在月下泛着麦色的微光——再傲气倔强,也不过是个男宠罢了,他这样想着,任锦袍半掩,径自走出佛堂。

斋厨中自有小沙弥现榨甘蔗汁,伽蓝倚在门口看着,内侍郝稚陪在一边。暗处一位僧人轻轻走上前,对伽蓝施礼:“郎君。”

伽蓝回过头,看见那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道:“道重法师,大和尚近来身子可好?”

郝内侍在一旁与那僧人请了安,照规矩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