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身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也不以为念,”道重望望伽蓝神色,忽然笑道,“郎君想通了?”

“嗯,想通了,”伽蓝头靠着门,有气无力的承认,“我又不可能对他狠心,这样僵持下去,没意思。”

道重轻轻上前替伽蓝系紧衣带,掩好襟口:“郎君,若真想通了,怎么笑得这般自暴自弃?”

伽蓝一哂:“能不自暴自弃么?我算他的男宠,你只能叫我郎君…可我的名字呢?道重,如果一切都没改变,现在你该叫我什么?”

是太子,还是天王?

“若一切都没改变,贫僧还是当年那个小沙弥,该唤殿下一声小郎君。”

伽蓝嗤笑一声,双目有些湿润:“道重,你又跟我打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万物都会改变,变成太子是变,变成男宠也是变,不过一个命字罢了…”

“正是如此,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伽蓝扯扯嘴角,低下头去。

这时小沙弥捧了一瓯甘蔗汁来,抬起头讨好的朝伽蓝憨笑。伽蓝摸摸他的头顶,分了一杯给他,自己捧着甘蔗汁离开:“道重,谢谢你,我会好好等着。”

佛精舍内悄无声息,门外郝内侍将甘蔗汁注进一只高脚螺杯,由伽蓝递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那微拂的纱帐,伽蓝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只能在心底拼命告诫自己:按捺按捺…别总是对他不耐烦,自己明明是喜欢他的…

他皱皱眉——空气里血腥味实在浓了点,方才自己并没那么狠吧?

心虚着掀起纱帘,伽蓝看见躺在帐中的人,手却一僵,螺杯当啷一声打翻在地——他盯着石韬血淋淋的胸口,上面一个个血洞蜂窝般狰狞可怖。

脚边有物件玎玲作响,伽蓝怔怔低下头去,看见四把沾着血的长刀。

“不,不…”不——!一瞬间他叫破喉咙,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只是俯身将石韬血肉模糊的身子抢进怀里,紧紧搂着。怀中一团死肉无比地沉,磐石一样压在他心口…

他忍了十四年,不是想等到这个结果,不是,不是!

…不是吗?

红生蹒跚着在水边寻了许久,雨势渐渐细微,拂晓前他终于找到那只孤零零泊在岸边的小船,顿时眼眶一热,心暖得如同看见亲人。

他爬上船,气喘吁吁的钻进船舱坐下,在昏暗中细细端详他的仆人。伽蓝仍在昏睡,眉头紧蹙着,身子时不时微微挣动,不知梦见了什么。

红生头一次从全新的角度审视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人,当真陪他走过了这半年…

当初他们匆匆离开龙城,一路南下。途中苦寒,他发起高烧口不能言,是伽蓝雇了轻便马车一路照顾他。直到在燕赵边境北平郡与骆无踪偶遇,骆无踪因是他的旧识,热心帮他们办妥了通关文牒,这才得以顺利进入赵国。

犹记得那日与骆无踪分别,他昏沉沉在病中听见骆无踪问伽蓝:“王爷一直这般昏睡?”

“嗯,偶尔也会清醒片刻,喝几口米汤,但总是恹恹睡着,连梦话也不说。”

“唉,可惨…”骆无踪似乎忍了忍,到底忍不住职业病,还是把一路见闻与伽蓝说了,“你知道么,前两天独孤家的小姐被燕王接进宫,听说很快就会受封夫人。”

他烧得昏昏沉沉,这几句话却字字听得清楚,身子忍不住一颤。伽蓝正抱着他,似乎知道他能听得见,岔开话题道:“骆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哦,我忙得很,马上要回龙城,然后再南下去洛阳,路上说不定还能碰见…就此别过吧…”

“先生慢走…”

红生只觉得心噗一声破开,淌出来的不知是血是泪——只刺得他心直颤,却好歹活了过来。

是的,他该活过来了,再这样半死不活、装孬种充软蛋,还真不如死掉算了!既然贪生怕死,不如好好活!他一定要好好活给那些人看!想着想着,他便勉力张开眼睛,眨了两眨。

先是蓝天映入眼帘,跟着便看见伽蓝欣慰的脸:“爷,您醒了?”

红生想扯动嘴角笑一笑,谁知脸竟是木的,根本做不出表情。

罢了,既然做不出表情,也别勉强,就这样罢…

他便就这样木愣愣跟着伽蓝走,从赵国章武郡南下到河间郡,再走河间郡南下、顺漳水,到达赵国京都邺城。他硬扛下身上的伤,包着头巾,穿着寒素的缯衣,一路上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只知道困了睡饿了吃、不停前行。

到达邺城时伽蓝终于忍不住停下问他:“爷,我们到底往哪里去?”

红生静默了半天,金口终于张开:“长沙。”

长沙,这是燕国之外,他最熟悉的地名——他母亲的家乡。从小他就与哥哥靠在母亲的裙裾边,听着一个个楚地的神话传说: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太阳中的三足乌、与楚王定情的瑶姬、湘水中的女神、徘徊在山间唱着情歌的美丽山鬼…还有被流放的诗人,佩着香草郁郁投水而死。

那里终年被危险的瘴气笼着,云气变幻、草木浓丽香艳,云梦泽是最美丽的绿宝石,洞庭湖是没有咸味的明媚渤海…那里还有他的亲人,全然陌生却确然血脉相连——多么奇妙。

“对,长沙,”红生直直看着伽蓝,“我要往长沙去。”

伽蓝也定定看着红生,点头答应:“好…”

于是他们从邺城继续南下到濮阳郡,往西到达洛阳时,已是烟花三月。东风中红生纤细的身子照临洛水,衣袂飘拂、翩若惊鸿。骆无踪在阳春中踏上河埠,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道:“王爷,别来无恙?”

红生轻轻点头,轻轻问他:“骆觇国,燕国如今怎样?”

骆无踪面有难色,俯首艰涩道:“回王爷,京都龙城…辽东郡王府月初走水,阖府上下,没有活口…”

洛水映着三月的春阳,细细碎碎的光洒在红生苍白的脸上,他竟是笑了。

他回过头对伽蓝笑着吩咐:“伽蓝,替我买些纸笔颜料,我要作画。”

这诡异的要求听得伽蓝一愣,然而红生的笑竟是像极薄的琉璃,让人望而生畏、不得不遵从。

一幅《嵇叔夜赴义图》一挥而就——绘得是嵇康临刑前弹一曲《广陵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极是传神。红生将画交给骆无踪,慎重望着他:“这个你收下,帮我卖到燕国去。”

他要告诉和龙宫中那个人——他活得很好!他不怕,他不怕!

“既是王爷的墨宝,小人岂能白收。”骆无踪付给红生几粒金豆。

红生低头掂了掂掌中金灿灿的珠子,咧唇一笑:“正好,反正我也需要钱。”

再次碰到骆无踪已是在赵晋边境襄城郡的驿站,他快马加鞭要往北方去,正在换马。

红生拽着骆无踪的马辔头,盯着他问:“如何?那画…”

“王爷,”骆无踪风尘仆仆的行礼,对红生回禀,“都按您交待的办了。您的赴义图被收进宫中…据说燕王看了,只笑笑说:由他去罢,不用追。”

“呵呵呵,呵呵呵…”红生闻言大笑起来,竟露出连月来最快活的表情,“很好很好,多谢他厚待,多谢他厚待…”

——穷寇莫追,呵呵呵,多谢王兄厚待他,南方鱼米富庶,足够丧家犬过活。

多谢王兄厚待他!

那一刹红生眸中轻空,映着春日的天高云淡,说不尽的清明潋滟——令人不敢逼视,更令骆无踪不敢多留。他匆匆付钱收下红生的画轴,又留给他一支竹哨,告了罪便快马加鞭离开;可半道中他又忍不住回头,恻然将远方驿道上那抹清浅细瘦的身影映在眼里…

第十章 藏蓝·巴陵夜雨肆

还是与他继续相处吧。红生抱着膝想:毕竟他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还怕他无法无天到哪里去?何况我有一纸奴券在手,这人若实在讨气不过,随我是卖是送,总是无碍的。

这一想便心下稍安,再看伽蓝也觉得顺眼了许多。红生甚至伸手探了探伽蓝额头——满头的汗,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他掉脸望望舱外,仍是伸手不见五指。黎明前的夜总是这样黑,但天就快亮了吧…

…天亮起来,石韬的尸身一早就被收殓,送往王宫太武殿。据说天王乍闻爱子惨死,哀惊气绝、良久乃苏,却在未抓获刺客前不敢随意出宫吊殓,只有迫不及待命人将石韬的遗体送进宫去,见上一见。

伽蓝脑中麻木昏沉,只晓得跟着石韬的内侍们进宫面圣,身上衣服甚至都来不及更换,还沾着血污。

石韬躺在巨大的楠木棺材里,被刺猝死的痕迹并未留存多少在他脸上。掀开素白尸布来,面容宛如生时——尖细的下巴微微挺翘着,凤眼微瞑,唇角天生的上挑仿佛含笑。

天王石虎抚棺大恸,嚎哭声响彻空荡荡的太武殿:“倩奴——倩奴…”

内侍郝稚、刘霸开始嘤嘤陪哭,只有伽蓝木木跪在地上。此时他已长大,石虎多年未见他,哀痛中又不及细看,哪里还认得出。石虎红着眼睛问跪在地上的几人:“凶器呢?”

内侍刘霸哭着将四把长刀献上:“天王,杀秦公者有四人,天王要为秦公做主啊…”

石虎举起其中一把长刀,细细端详上面红褐色的血渍,哭声更烈:“倩奴啊…我生了这么多猪狗,齐整孩子就你一个,是谁杀了你啊…”

石虎伤心到极处,一个忍不住便将刀刃贴在面前,来回舔舐那刀上鲜血。

石虎十多个儿子,只有石韬最具汉人面相,风姿不逊于前帝石弘,偏又是员带兵猛将,因此被石虎爱进骨髓里,小字唤作倩奴,几欲立他作太子。

前帝石弘便是伽蓝的父亲,被石虎杀死时不过二十二岁,伽蓝其实是不像他父亲的。他像他的母亲,一位来自西域的匈奴宫女——在战争中被伽蓝的祖父俘获,很快便引诱了十四岁的石弘,又在伽蓝两岁时匆匆离世,仿佛偶然下界的谪仙。伽蓝对她没有印象,只记得父亲说过,她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很卓绝的一位美人。

哭晕过去的石虎被扶进内殿,好像掐准了时间似的,太子石宣在这时上殿凭吊。

内侍刘霸几欲按捺不住,被郝稚按住。

“他这么快赶来,明显没安好心!”刘霸咬牙切齿道。

太子素来嫉恨石韬,前阵子还与他起过纷争。郝稚目光阴狠的对刘霸与伽蓝低语:“我最怀疑的就是他,且看他如何…”

石宣此番乘素车白马而来,随侍一千多人皆是全副武装。他慢慢踱进太武殿,瞥见停在殿中央的棺材,嘴角一挑。

伽蓝只觉得脑中一空,浑身气血上涌。他直直盯着石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他!

石宣倨傲的扫了众人一眼,并不掩饰喜色。他对随侍抬抬下巴,侍从便会意上前,揭开覆着石韬的尸布。石宣倚在棺材边细细看了,瞄见石韬光裸的锁骨,便又抬抬下巴:“继续。”

于是尸布一路掀到石韬腰际,石韬胸前已被擦洗过,一个个深锥型的伤口像蜂巢般张着,石宣噗嗤一笑:“呵呵,还脱光了让人杀,比杀猪准备得还干净。”

“畜生——”伽蓝扑上去,被郝稚和刘霸拽住。

他早就知道这一家都是畜生!他早就知道这帮畜生会自相残杀,他一直等着这一天的,不是吗?可…伽蓝双目血红,喘得几乎背过气去——他等了十四年,盼到如此结果时,心却痛得直滴下血来。

韬…不该应在他身上,不该第一个应在他身上!

石宣侧头打量着伽蓝,看见他挣开的襟口中露出大半身子、不着寸缕,顿时明了;饶有兴味道:“我记得你,石伽蓝。”

伽蓝猛地停下挣扎,僵住不动。

“记得当年你挺傲的,现在倒满驯服嘛,挺贞烈。”石宣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

石宣的嘲笑盘桓在伽蓝心头,羞得他无地自容。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怔怔盯着地面,郝稚和刘霸心虚得扯扯他:“郎君,您休听他胡吣…”

是胡吣么?是胡吣么?不…伽蓝再听不清周遭劝解,只浑身战栗着,一时又惭又愧又痛又恨,种种不堪刺着他肋骨,化作鸩毒攻心而来,逼得他一口鲜血逆上喉头,两眼一黑栽翻在地…

再到他恍恍惚惚被郝稚和刘霸推醒时,伽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烧得发疼。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几天,郝稚和刘霸也不关心他身体,只是目光兴奋的催促:“郎君,快起来!快去给秦公报仇!”

“报仇?怎么报…”伽蓝有些糊涂。

郝稚已在弯腰给伽蓝穿鞋:“郎君还不知道吧——太子,呸,那该死的畜生——石宣被抓了!”

“被抓了?”伽蓝越发糊涂,头更疼了。

“哈哈,我就知道,天王会为我们做主的!”刘霸双目炯炯的嚷嚷着,“天王查明石宣是杀了秦公的凶手,昨天已将他关进草席库,还用铁环穿了他的下巴,喂他猪食!”

郝稚替伽蓝系好腰带,拽着伽蓝的衣摆抬起头,眼中闪着嗜血的红光:“郎君,今天便是那石宣的死期!天王已下令公开动刑,还特令我们动手——天恩浩荡!郎君快随我们去!”

伽蓝脚步虚浮着被内侍们拖走,脑中响起道重法师高深莫测的话…

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他真的等到了,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快…

邺城城北的铜雀台边,木柴堆起的高台足有数丈,高台上设着木架。一架长梯靠在高台旁,当伽蓝被内侍们引着,跌跌撞撞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时,他正看见石宣跪在梯子下。

前些天还在对他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目光涣散瘫在地上,整张脸肿胀得像个猪头,根本认不出是往日光鲜的太子。他下巴被粗铁环钩穿,嘴角挂着口涎,呜呜咽咽语不成声。

目睹眼前惨状,伽蓝不由自主晃了晃身子,这时一旁刘霸将匕首塞进他手里:“郎君,快动手啊!”

伽蓝木愣愣看着亢奋的刘霸与郝稚,手足无措,只昏沉沉问道:“怎,怎么动手?”

“郎君!你忒不中用!”郝稚如今哪管尊卑,狠啐了口吐沫便冲向石宣,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就扯。

刘霸会意,也冲上前将石宣头发一绺绺往下拽,边拽边哭喊着:“我叫你杀秦公!我叫你杀秦公…”

“呜呜呜…”石宣涣散的双眼骤然聚光,疯狂挣动着,惊惶的瞪着伽蓝,似在求救。

伽蓝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到,后退一步,无措的环视周遭——所有的百姓、大臣们都无动于衷,被押着一同跪在高台边的石宣妻儿嚎啕大哭,天王端坐在铜雀台上观刑,一边哭一边舔着长刀上石韬的血,身边伴着无数噤若寒蝉的宫女妃嫔。

这是什么状况…这是什么状况…

伽蓝再掉转头,只听见石宣最疯狂的一声惨呼——刘霸用一只大铁钩钩着他的舌头,正将他往高台上拽。石宣只能跟着他一路爬上长梯,郝稚跟在他们身后,三人爬上高台;郝稚用粗绳穿过石宣面颊,将他吊在木架上。

刘霸站在高台上,冲台下伽蓝喊着:“郎君,你上来啊!”

伽蓝仰着头,几乎忍不住要往后躺倒。他神智越来越混沌,只是直觉着茫茫然摇头:“不…不…”

他盼得是这样的结果,但,不是,不是这样的过程…

刘霸在台上哈哈大笑,转头不再理伽蓝,只恶狠狠拈着匕首,挑起刀尖割开石宣眼皮,将他双目仔仔细细剜去。石宣全身痉挛,抽搐的四肢几乎摇散绑他的木架。眼见他整颗脑袋血肉模糊辨认不清,刘霸满意的往掌心啐口吐沫,从腰间抽出一把利斧,咔嚓几下砍断石宣的双手双脚,又剖开他肚子,看他肚肠哗哗淌到脚边。

伽蓝恍惚望着台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似曾相识,何其像…

郎君,人的命运,何其像…

双目蓦然涌出泪水,伽蓝泣不成声。

这就是命么?生生死死、反复轮回…

刘霸与郝稚从柴垛上下来,命令士兵纵火,将柴搭的高台点燃。

天王石虎从铜雀台上颤巍巍走下来,盯着燃烧的高台嘶喊着:“烧光他!烧光他!把他烧成灰——我要他骨灰洒在街口,任人践踏!”

他一气喊完,像是瞬间衰老了,却并不罢休,转脸手指着石宣妻儿哽咽下令:“这些也是暴逆孽种,全给我杀光——”

话音未落,石宣妻儿八人便被钢刀剁头,扔进火场。

原本震天的哭喊只剩下一个稚嫩的泣声,石宣刚六岁的幺子冲着石虎哭喊:“爷爷爷爷…”

人的命运,何其像…伽蓝只觉得一个幼小的自己与那孩子重叠在一起,让他在刹那忘记一切恩怨,只是冲上前抱住那孩子,将他从刽子手的刀口抢下。他跪在地上,用身子笼住那孩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孩子不认得伽蓝,仍是满怀希望盯着他的爷爷,几下挣脱伽蓝的怀抱,冲到石虎面前:“爷爷救我,孙儿我没有罪啊…”

石虎身子发颤,一时感喟,也抱住那孩子哭泣。杀红眼的刘霸此刻已忘记尊卑,只一心要石宣断子绝孙。他径直冲到石虎面前,抢下躲在他怀中的孩子,石虎一瞬间也忘记自己是天王,竟像个孱弱爷爷一样打商量:“他,他就算了吧?”

伽蓝冲到刘霸身后拽着他衣服,大喊着:“刘霸,你疯了——”

刘霸直着眼睛不言不语,只当头冲那孩子劈下一刀…

鲜血飞溅开,尽数洒在石虎襟前,孩子凄厉的惨叫在人耳中回荡不歇。石虎痴住,只哽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伽蓝跪在地上,火光灼着他的泪眼,视野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周围天色越来越暗,像置身于无边的黑夜…

再睁眼时身边只有郝稚一人,昔日喧闹的秦王府里空荡荡的。郝稚握着伽蓝的手,哽咽道:“刘内侍刚刚自尽了,他在天王怀中杀掉石宣幼子,害怕天王惩罚他。”

“惩罚也不过一死,是怕落得跟石宣一样死法吧…”伽蓝躺在榻上喃喃道。

“嗯,”郝稚吸吸鼻子,“郎君,我们怎么办?太子东宫三百侍卫都被车裂,十万部曲将要发配凉州,我怕会有人找上门来…”

伽蓝在暗处望着郝稚,捏捏他的手:“郝内侍,我也要离开了…”

“郎君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得跟太子部曲相反,那就往东北吧。”

“郎君,东北是燕国。”

“那就燕国…”

郝稚是自小被收进宫的阉宦,终是不敢离开赵都。最后伽蓝就独自一人上路,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公子哥,他很必然地在未出赵国边境时,便作为落单的难民被人贩子掳去。

被俘后他懵懵懂懂弄明白人贩子的目的地,觉得与自己的想法并无二致,便自发成为那队俘虏中最听话的人。他甚至第一时间将衣服反穿,脱下鞋袜收好——只为将来可以卖个好价钱。

到达燕京龙城已是十一月,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将衣服鞋袜好好穿回去,单薄的秋衣竟也有六成新。

人市上他茫茫然与俘虏混在一起,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