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他的肩膀忽然一痛,他低下头去——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

于是他抬起头,睁开眼…

“你醒了?”

伽蓝眨眨眼。

舱外天已亮,雨也止了。

昏暗的船舱中,红生将脸凑近他面前,若有所思般细细审视。

“嗯,”伽蓝沙哑着嗓子应了声,转转眼睛瞅出红生的异样,“爷,你怎么浑身狼狈?”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你抓个药容易么?”

红生撒了谎。

伽蓝笑了笑,抬眼望着那张难掩局促的俊脸——双眸顾眄即是风情,这副容颜…注定能解他的毒。

有时候何其像的,又何止是命运…

第十一章 丁香·长沙王

病体初愈后伽蓝说话还有点虚,但神色已是如常;他又何其机敏,很快便发现红生不大对劲。

“爷,巴陵县在三国时叫巴丘,周瑜便是在这里病逝。”

“哦…”话音是降调,明显不打算多谈。

“爷,离这儿不远是巴陵城楼,当年鲁肃修造的,看洞庭湖景色绝佳,”伽蓝慢悠悠划着船提议道,“爷要不要去看看?”

“嗯…还是赶路要紧。”红生依旧不为所动。

伽蓝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自他醒来后,王爷对他便是爱搭不理——爷甚至一直坐在船头上,半天也不回头看他。

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他,伽蓝在心中腹诽道。

红生却是在船头斜着眼睛暗暗别扭:我该与他怎生相处?唉唉唉…

伽蓝尽管纳闷,却是个极识趣的人,所以当下也不多猜,只是乖乖的伺候红生,哪怕他畏首畏尾神色闪烁。

于是轻舟滑过浩渺洞庭,并未做停留。

沿湖南下便到达罗县,汨水涣涣注入洞庭湖。主仆二人在汨罗江畔逗留了一天,红生特意去看了看河泊潭与三闾大夫的十二疑冢,聊慰自己的文人病。

这时便离长沙只剩下大约一天的行程了。

是夜伽蓝睡在红生脚边,听见他辗转反侧、席不安寝,晓得他在紧张。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不清楚陶氏一门怎样看待自己,乍然造访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族——能否一见如故,还是隔膜疏离,都是王爷要在意的事。

何况王爷并非荣归故里…

然而该来的躲不掉。罗县往长沙走水路只花了不到一天,这日傍晚主仆二人便抵达长沙郡王府。

红生敛着袖站在门口,亭亭玉树般等着长沙公出来迎接,很是引人注目;但凡通传接应的奴仆们看见他,总会彼此交换个诧异的眼神,像在分享某个秘密。

红生有注意到这些,但心底的疑惑被忐忑压了去,直到长沙公陶弘出来相迎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者风姿秀逸、濯濯如春月柳——与他长得实在太像,像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当今长沙公是第一任长沙公陶侃之孙,当年陶侃故去,次子陶瞻在苏峻之乱中殉身,获谥号愍悼世子;三子陶夏被立为世子,却在之后的家族纷争中杀死了自己的六弟夏斌,因此被意欲打击陶氏的庾亮上疏弹劾,谁知奏折还未送抵京都,陶夏便因急病暴毙。至此便由陶瞻的嫡子继承了爵位,即是如今的陶弘。

伽蓝第一眼看见陶弘,心中便高低立判——以当今标准而言,长沙公的气质姿仪皆在王爷之上。王爷在燕国曾被人比作和阗羊脂玉,今日与这长沙公站在一处,王爷便成了南阳独山玉——美则美矣,却总差些微。

这差别红生也同样感觉得到,望着陶弘的眼睛便带着一丝尴尬,不经意就露了怯;陶弘却是浑然不觉,见礼后只亲切的执起红生的手,淡淡笑道:“没想到辽东公能来,我常听祖母提起您与玄菟公,所以今日初见都甚觉亲切。”

红生指尖碰着陶弘温软滑腻的手,紧张的笑笑:“我也一样,从小就听母亲夸您,今日一见,才算服气。”

陶弘爽朗一笑,引红生进门。他今年二十八岁,却和二十岁的红生看起来一样大,甚至举手投足还矜贵些。即便见贵客,他也只穿着家常紫丝布宽袖袍,衣衫半旧,已被洗成浅浅的紫丁香色,却更衬得他肌肤莹如白玉。

伽蓝跟在他二人身后,行走间鼻端闻见阵阵馥郁,便晓得那长沙王身上熏得是龙涎香。

长沙郡王府的内外二庭同样种满竹子,堂前陶弘请红生走西阶,红生笑着侧行辞让,脱下木屐与陶弘一同从东阶登堂。陶弘也不多言,只低头微笑着引红生入堂,与他坐下叙话。

伽蓝依旧站在内庭中等候,不多时便被婢女领下去休息不提。

堂内陶弘与红生寒暄一会儿,便亲切的以表字互称,他黑亮的双瞳望着红生,忧心忡忡道:“不瞒弟弟说,祖母入夏以来一直病重,已是时日无多。这次你来得也算巧,稍后去见见祖母吧。”

“嗯,那自是应该的。”红生点头。

这时婢女摆上茶来,仍旧是加了葱、姜、橘子的末茶,红生喝了几口便放下茶碗,等着陶弘领他去见外祖母。

二人歇了片刻,便起身前往陶老太君的庭院。庭中婢女见到长沙公领客人来,慌忙拜了领二人登堂;穿过堂户进入内室,还未掀开帷幔,一股老人临终前特有的腐坏气味便扑鼻而来。

红生有点惶恐,惴惴望了陶弘一眼,跟着他绕过几重帘帷,便看见一位老太太躺在大床帐内。正给陶老太君喂药的婢女看见陶弘来了,忙凑到老太太耳边,轻道:“太君,长沙公来看您了。”

老太太慢慢转动浑浊的眼睛,从帐内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喃喃唤着:“大郎来了…”

陶弘赶紧上前跪下,执住老太君的手轻轻笑说:“祖母,您知道谁来了吗?您的外孙,辽东郡王从燕国赶来看您了。”

老人家半晌未出声,似是不能立即明白陶弘的话,可片刻后她的眼神乍然清明,抓着陶弘的手也微微颤起来:“是芬儿,芬儿的孩子来了…”

陶弘赶忙回头示意红生上前,将祖母的手递进红生手中。

红生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几截枯松枝攥住,将他勒得生疼。他惶惑的望着眼前素未谋面的老人,目光在她枯槁的面容上逡巡,希望寻找些来自外祖母的慈爱容色,却始终只能见到一个弥留老人半昏半癫的衰弱亢奋。

他也想从心中搜刮点见到亲人的激动,或者忧虑外祖母病重的悲戚,然而内心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红生莫名有些失望——对他的外祖母,也对他自己。

没有泪水没有欢笑,原来亲人相聚只是这般平淡。

“你是阿绯,芬的小儿…”老太君努力回忆着,并喘着气断断续续问,“芬儿呢?还有她的大儿,阿绎呢?”

“母亲她,去岁病逝…”红生艰难吐出这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如何能对一个重病的老人说,她还没见面的外孙已经横死,正死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

然而陶老太君已不需要红生继续说下去,“去岁病逝”四字被老人反复嗫嚅在嘴边,越念越沉滞,最后慢慢变成沙哑的哭泣。

“芬儿啊…”老太君放开红生不再看他,干枯的手搭在床边颤抖着,泣不成声。

直呜呜咽咽哭了好半晌,老太君昏花的老眼忽然一瞪,盯着帐顶竟是一气连顺的抱怨:“芬儿啊,娘不该将你嫁到北边去,北边荒芜苦寒,怎么能不生病呢…唉,讨气的心肝肉,娘最疼宠的就是你,你倒比娘先走,娘是白疼你了…”

说罢一阵猛咳,一时痰气交阻神迷喘促,整个人竟厥了过去,再顺不过气来。

在场婢女们顿时忙作一团,陶弘与红生帮不上忙,只得退到户外。红生沮丧自责道:“我闯祸了,不该对外祖母直说这些的。”

“也是,总该编些谎话哄哄老人家的,”陶弘在一旁拍拍红生的肩,安慰道,“你也是一时情急,哪能想那么多——燕国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唉,你也不容易。”

他知道什么?!

红生身子一颤,抬起头只讷讷望着陶弘,心下又惊又疑——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可知道我的遭际…

他不敢妄自揣测,更加不敢追问,只能强颜欢笑,直到夜深住进陶弘为他准备的庭院。

伽蓝正在客房内等着红生,看见主人入室,便吹熄驱蚊的蒲棒,又焚上炉中香料,铺好锦褥寝衣伺候红生安睡。

沐浴后红生蔫蔫躺下,伽蓝在帘帷外睡着,随时听候主人召唤。

油灯燃尽,黑暗中红生了无睡意,忽然开口道:“千里迢迢走到这里,无非…也只是如此…”

伽蓝静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回应:“爷就当是散心吧。”

红生睁大眼睛,昏暗中对着房梁瞪了好半晌,方才哂笑一声,轻道:“嗯,就当是散心,也挺好…”

由是翻了几次身,二人都昏昏睡去。

夜半南风吹拂着纱帘,空气中有极低的呜咽声流转,月光在轻扬的罗帏上晃动着,光影明灭,像是一个人无声的掀了帘子走进来,又在室内悄悄的徘徊。

忽而阴气一厉,檐下占风铎被疾风催动,丁零作响。

浅眠的红生被这声音惊醒,只觉四周阴风森森,不禁心中惊悸出了一身冷汗。他坐起身在暗中竖耳细听,户外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像是某个院落遭逢了什么变故。

原来当夜,陶老太君离世。

第十二章 缟素

清早红生被陶弘派来的婢女唤醒,他睁眼一看,婢女送来的托盘里盛着熟麻布制得小功丧服,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慌忙起身问道:“糟糕,我误事了吧?”

“王爷无需匆忙,”婢女亦是一身丧服,对红生行了礼答道,“主人已吩咐过,王爷您是客,只管吊唁即可。”

红生因这话愣了一下,却还是不敢怠慢,匆匆换上丧服便赶往外祖母的庭院。

此时正值朝哭奠,红生进内庭时便听见堂下呜呜咽咽一片,只见陶老太君堂前挑着旌幡,巫师已为老人家行过招魂礼。

红生脱了木屐悄悄登堂,见老太君被殓衾盖着,已换过寿衣。陶弘正取过珠玉放进老太君嘴里,回头看见红生来了,便走上前与他寒暄了几句。

陶弘依礼穿着粗麻布缝得齐衰丧服,作为嫡孙他服得丧比红生重些,须要服齐衰一年,而红生只需要为外祖母服小功五个月。作为主持吊祭的丧主,陶弘容色哀戚,行事却有条不紊——只因老人家连月病重,家中早开始准备丧事,此番只是按部就班而已。

这时报丧的仆役陆续引着吊唁的亲朋前来,陶弘忙着接待,红生便自觉避让在一边。陶氏亲朋齐聚在一堂,没有人注意到他,陶弘的小儿子穿着粗麻布齐衰服圆滚滚转到红生身边,扯着他叫爹爹。红生窘得脸发红,俯身抱起他,摇头道:“我不是你爹爹,你爹爹在堂中呢。你叫什么?”

“我叫绰之。”胖小子吮着手指道。

“哪个绰?”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陶绰之转转眼珠子,从刚学的《毛诗》中捡出这句答他。

红生盯着陶绰之,忍不住一笑:“真机灵。”

谁料小家伙不买红生的账,正看见父亲送客人出来,立即像青虫一样扭得红生放下他,蹦蹦跳跳扑进陶弘怀中:“爹爹爹爹!”

“怎么不跟你娘待在一起?出来乱跑。”陶弘抱起粉雕玉琢的儿子,目光仍一如既往的温柔,并没多上一份宠溺。

“娘忙着数瓷人瓷马,不让我碰,赶我出来的。”陶绰之答道。他说得是陪葬用的黄釉陶器,避陶字讳改称瓷而已。

“既是这样,那你便乖乖的,你堂兄弟都在堂中呢,你去与他们作伴罢。”陶弘放下儿子,一直看着他跑入堂中,这才回身找红生。

原来葬礼用的旌幡备得太早,昨夜才发现被老鼠咬坏一幅,如今匠人赶制不及,便想请红生帮忙。红生答应下来,说这几天晚间守灵时正好可以画它,陶弘慌忙道谢:“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祖母的诔文我还没拟好,守灵时我们正好把这些忙完。”

葬礼用的旌幡要在殡殓中悬挂,下葬时还要覆在内棺上一并入土,所以十分重要。赶工的画匠已在旌幡上勾好墨线,红生只需要上色即可,并不十分麻烦。守夜时他靠着陶弘指点,又有现成的旌幡参考,因此画得十分顺利。

“楚地的旌幡颜色真鲜艳,”守夜时红生一边填色,一边对身旁陶弘道,“我画画很少石绿和朱砂一起用的。”

“大概与我们这里的民风有关,自古楚人崇尚浓墨重彩,”陶弘低头点着旌幡帛画,手背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玉色,“楚地的神话也多——这最上面绘着日月星辰的,代表天,所以有金乌、玉蟾、托起日月的飞龙,还有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烛龙下有骑兽妖怪拎着悬铎,铎下是天门,有两位仙人看守。这天门之下就是人间了,那正被飞龙托着升仙的就是…”

“就是外祖母。”红生抬起头来,回答陶弘。

“我好像太啰嗦了,”陶弘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得对红生笑笑,“祖母一生很不容易,我父亲那一辈,成年后有谁不跟着祖父上战场的?一家老小常年征战在外,家中全靠祖母与姑母们操持。记得祖母曾说,小姑母聪慧爽直,祖父叔伯在前线所需经费打点,经常靠她拿主意;彼此依靠扶持,所以祖母才会最心疼小姑母。”

“我母亲一向很有主见,”红生知道陶弘在说自己母亲,不由得怅惘追思,“去年我父亲去世,她也追着去了——而我和哥哥都没服丧守孝,也是她的意思。”

不服丧是大不孝,陶弘不解的追问道:“姑母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红生不回答他,只回忆起那日,一身素白的母亲坐在数丈连番的白幡之间,扬眉凝视他,目光冰冷:“回去吧——你们不要服丧,有我陪你们父亲去了,还不够尽礼么?也不要为我守孝、不要为我哭奠——不要让那些人看笑话!我赢了她二十多年,够本了,现在收手不玩正是时候。”

而自己带着恨意,也的确不想服丧给人看。那时节,哪怕露出一丝哀戚都是难堪,他与哥哥喝酒吃肉、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放旷大笑着承接不孝的罪名,也许最终会被家族除名…可那又怎么样呢?想想接下来的遭遇,真觉得母亲是睿智的!

做人最傻的就是明明已成刀俎鱼肉,还在仁义孝悌,白白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幸亏没有服孝!

想到此红生眼中便难掩戾气,陶弘静静看着他,能明白他的心思却无法坦言宽慰,只转而道:“我父亲去得早,二十一年前苏峻之乱他战死在建康,灵柩花了两个多月才运回荆州——那时我才七岁。祖父在我十三岁时去世,之后家里乱得很,几个叔叔明争暗斗,谁料到最后竟是我继承了爵位。”

红生听陶弘提起往事,又见他脸上神情沉肃,便能猜到他当年的艰难:“哥哥你幼年失怙,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下承袭爵位,实在不易。”

“是啊,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陶弘苦笑一声,攘袖在牙雕笔舔上舔舔笔,“可是那时,那时真是怕啊,怕无法承担家族重负;怕朝中不恩恤、士族不待见;怕连亲戚都对我冷眼指戳,而我最怕的,是我暴躁的七叔——他喝得醉醺醺时,没少揍我,不过在我十八岁时,他被庾亮斩首弃市了。”

红生愣住,没想到母家也有这些变故,只能讪讪嗫嚅:“那,没人欺压你了…也好…”

“不,不好,”陶弘温婉笑笑,低头继续撰文,“我七叔一死,陶家便再无人能领军,这对一个将门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所以之前我虽怕他,却也依赖他得很。”

陶弘一点点将真实的陶氏一家展现在红生面前,使他渐渐明白:原来身在北国的母亲花了这么多年为他们悉心描绘的陶家,一直都浸在浮光梦影之中——而被她美化的陶家,只不过是在寂寞时用来安慰他们的美丽寄托。

“我没想到,陶家有这些难处,”红生怔怔望着陶弘道,“这与母亲告诉我们的不一样,在她口中,祖父受封长沙郡王是何等荣耀,陶氏一门之显赫,冠绝荆楚、无人争锋。”

“呵呵呵,陶氏当年的确显赫,却又何曾冠绝荆楚,”陶弘笑罢却神色一凝,望着红生的眼睛越发黯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世族,甚至不是汉人?陶氏祖上是鄱阳溪族人,就是祖父在时,也被世族们骂作溪狗,而今就骂得更狠了。”

红生一愣,再没想到会如此:“这,这些母亲从没对我说过…”

“当年陶家生活起居,但凡带点溪族习惯,都要被人侧目。我们也是努力了多少年,才学出这点装模作样的派头来,”陶弘苦笑道,“别的不说,就是当年小姑母嫁到鲜卑慕容部,我们自是为了北疆稳固,以图收复中原;可在世族看来,不过是南蛮配北狄,让他们逃过血统被玷辱的厄运而已。”

红生听了这话脸色发白,闷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陶弘见手中墨笔已凝住,索性搁笔起身走到堂外,斜倚着楹柱对月发怔。他一身缟素,月光仿佛能照透他似的,使他周身泛着蒙蒙月白,整个人像玉碾得一样,轻盈纤瘦,举手投足俱是风流。

红生在堂内望着他的背影,怔怔道:“哥哥,按时下人物品藻的标准,你这般雅人深致,再傲慢的世族都要欣赏的。”

“可祖父不会喜欢。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被祖父骂没出息,”陶弘回过头,在月下冲他无奈地一笑,背着光的蒙昧眉目间透尽苍凉,“祖父最喜欢的,是我十四叔——果烈善战的武威将军,陶舆。三十五年前,杜弢乱军攻袭祖父在林障的部曲,情势险恶中祖父几次战败后撤,都是靠十四叔力挽狂澜。之后十四叔被乱军重创身亡,祖父恸哭道:‘丧吾家宝。’——我向往的,是那样的英姿…”

而他,一个将门虎子,在过去十几年中被生生剔去爪牙,变成了…溪狗。这样的不堪,想都不能想!这样的伤,碰都不能碰!——每一想一碰,都叫他心惊胆战狼狈不堪,人竟是不可自拔得堕落下去,如同经沸水滚过几遭再被架上磨盘,瘫软滚烫得承受接下来的折磨欺压,弄得他骨肉皆酥,心神俱迷…

想到此陶弘双颊便浮上病态的绯红,他察觉脸上热得异样,慌忙背过身去,怕被红生看出端倪。

红生却没留心,他只想到自己的哥哥——同样英姿勃发的慕容纵之,便不自禁怅然若失,似乎冥冥之中,自身源于先辈的血液能与过去的荣光一同鸣响…

第十三章 缟素

按占卜所批,陶老太君六月十七日病故,到六月二十四日入棺大殓,择六月三十破土,七月三日出殡。她将祔葬入长沙桓公墓,也就是与夫君陶侃合葬在一处。

桓公墓在长沙县南二十里。出殡这日,各家亲戚朋友都来吊唁,红生一早便看见叶将军领着亲随二十人风尘仆仆从安陆赶来,人马疲顿也不休整,皆挂了一身素孝为陶老太君送葬。

叶将军先是直奔陶弘那里与他说话,等该叙的叙完,这才发现红生,于是勒马掉头与他打招呼。跟在红生车旁的伽蓝看见他,很古怪的笑了一笑。

叶将军自然也留心到这位刁仆,横了他一眼。伽蓝赶紧行礼道:“小人见过叶将军。”

“嗯。”叶德宣微微别扭的睨了他一眼,算是招呼。

红生未在意这二人之间的古怪,只倚在牛车中问叶德宣道:“将军从安陆来?带兵不忙么?”

叶德宣一笑:“还成,临贺公的大军日前刚与我们会合,各部将领都到了,我也走得开。”

“你们何时北伐?”红生拨开面前不断拂动的素帷,露出白玉精雕似的半张脸,悄悄问他。伽蓝在一旁听见,默不作声的扶着车子走,低头盯着脚下深深浅浅的车辙。

叶德宣在马背上耸耸肩:“不知道,主上还没正式下诏令,临贺公正在上表催促呢,大概——快了吧。”

若是北伐,燕国必然也会出兵响应吧?红生低头沉思片刻,便又端坐回车内,不再与叶德宣说话。叶德宣也心不在焉,只陪骑了一会儿,便轻夹马肚追到队伍前方。

送葬的牛车继续不紧不慢,在一路错落的挽歌声中缓缓前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悠长的歌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直在红生心头唱了一路…

待傍晚葬毕归来,陶氏亲属再次回到陶老太君的庭院,登堂悲泣,进行“反哭”仪。反哭后再由陶弘住持虞祭,以安亡者灵魂;虞祭后再行“卒哭”仪,这才算哭奠已毕、治丧结束。

众人已是累极,当下各自散了,归家的归家,休息的休息。陶弘要为祖母居丧守孝,临时住在堂后新造的侧室中,四面都是白灰涂墙,甚是简陋。叶德宣跟着陶弘进到屋中,打量四壁:“你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太过辛苦。平日里里外外一定要奴仆打点好,别冷热不防,反倒折腾病了。还有饮食也要注意,别太简淡。”

“那还叫守孝么?!”陶弘瞪他一眼,有些好笑。

叶德宣嘻嘻一笑,挨到陶弘身边坐下,关切的问:“殡葬这些天你每日只能吃些薄粥,饿不饿?”

陶弘摇摇头道:“还好。”

叶德宣闻言放下心,诡秘地笑笑,凑近陶弘耳边:“那…这个孝,你可守是不守?”

陶弘身子往后一缩,冲着叶德宣一瞪眼,直接喝他名字道:“叶臻!你还是回安陆领你的兵去吧,少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