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就布告天下,说母亲是与人私通才生得你,到时不但母亲与你都要伏诛,连带声名都要被毁辱…”红生颤声说完,泪水一路滑进衣衿,“所以不要去,母亲说了,你手握重兵,慕容儁就是要伺机除去你,眼下能保住一个就是一个。”

缟素的步摇冠被狠掼在地上,慕容绎拽散发髻,眼中血丝盘结住碧绿的眼珠,在烛光下妖异骇人:“他们凭什么毁谤母亲?就因为我这眼珠我这头发么?”

“哥哥…”红生搂住慕容绎的腰,将脸埋在他斩衰孝服中哽咽,“情势所逼,你就忍了吧…”

长久的沉默之后,室内烛花轻轻爆响,似是不忍再看这兄弟二人,烛芯萎顿滴下红泪。

“你要我怎么忍,”慕容绎双膝一落跪在地上,嘶哑的嗓子里终于哽了妥协的哭腔,“如果我坐视母亲被那妒妇害死,你要我从此如何立于天地之间?”

“你不能忍,你以为我能忍么?”红生扳住慕容绎的肩头与他对视,目眦欲裂,“我一样是母亲的儿子!谁教那妒妇是父亲正室,谁教父亲立了那妒妇的儿子做了世子!”

慕容绎怔怔望住红生,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将他一双灼灼绿眸淬成冰冷的翡翠…他们在这一晚饮恨吞声,一直相守到天亮。卯时等来母亲的噩耗,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才打点了精神去和龙宫露面。遵母命不再为父亲穿孝,依旧鲜衣轻裘声色犬马,甚至面对接踵而来的打击——部曲亲兵被削;职权被架空;被过往相熟的权贵若无其事地疏远,他们都能倨傲地靠自尊捱过。

但,以为能靠狂狷泄恨,能靠泄恨捱过这段日子的,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当又一个靡丽长夜到来,脉脉温香里酒酣耳热时,慕容绎不动声色遣散奴婢,附在弟弟耳边轻问:“绯郎…你手里还有多少人马?”

红生一怔,惊跳坐起:“哥哥!”

“绯郎,”慕容绎按住红生,望着帘帷尽处压低了声音,“他们杀我们母亲、辱我血种出身,这仇我不能不报,不能不报…”

“哥哥…”红生攥紧拳头,在灯下傻傻盯住自己的哥哥,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何时瞒着自己做下这样的决定?为什么要瞒着他做这样的决定?

“绯郎,近日来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忍了这一时,以后恐怕也逃不过…”慕容绎埋头抱住红生低喃道,“索性就反了吧!我手上有三千兵马,我花了些时间才将他们部署在龙城外,现在就等一个机会杀进宫去,我城里还缺些内应,最好能从你府中调配些人手给我。”

红生浑身轻颤起来,想说点什么来阻止慕容绎,可搜遍枯肠也无话可说,只能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时候?”

“就今夜。”

“哥哥,”红生脑中轰然一炸,脸上就没了血色,双唇哆嗦了半天才出声,“我…我从不带兵,只有府中三百亲随,你…你全拿去罢…”

说罢虚脱般软下身子,几乎没力气扶住慕容绎——话一出口从此就是不归路,不是不知道危险,只是这条不归路,他不能放哥哥孤身一人走。

接过红生递来的虎符金印,慕容绎倾身抱住红生,揉着他披散在肩头的浓发:“绯郎,这事你尽管交给我,不管最后成与不成,我都保你平安…我走了。”

“不——”红生拽住慕容绎衣袍,惊惶地瞠大眼睛,“我也去…”

“你不用去,太冒险了,”慕容绎摇摇头,一挑唇角,“你就在府中等我,天亮,天亮以后就见分晓。成与不成,我都会保你平安。”

红生孤零零站在原地,看着慕容绎的背影消失在内庭门外,只觉得无声的压力从屋角四隅逼上来。他再也呆不住,扯了袭黑貂大氅笼在身上,飞快地追了出去。他将慕容绎一路送到府外,看着他上马,辽东王府的三百亲随从暗夜中鱼贯而出,许许多多沉默的侧影从红生面前晃过。眼中蓦然一酸,他惶惶向后退去。

“将门关紧,”瞥了一眼身旁高大的僮仆,觉得有些眼生,莫名的不安使红生又补上一句,“下半夜若有什么动静,不要随便开门。”

说罢拢紧大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这一夜,他被困进了逼仄昏暗的等待,坐立不安;铜漏一点一滴连成的长夜竟这般难熬,红生不断往火盆里添炭、添炭,可身体还是渐渐冷下去——冷得直发颤,颤得手里泼了茶、打了碗,什么东西都拿不稳。只能这样枯坐着捱忍,煎心炮肝,从黑暗的等待中无端就生了恨——为什么要他这样等待,既然从一开始就瞒住他,为什么到后来却要他等待!

红生倏然站起,困兽一般在屋中打转。他甚至不知道哥哥的计划,就这样将府中人马交了出去。如果哥哥失败呢?他该怎么办?即使明白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可到那时连个保护自己全身而退的人,只怕都没有了。

三更时分,铜漏下水海一振,雷鸣般地咆哮终于在龙城上空乍然爆发。红生鬼魅般冲出内庭,光着脚踩过积雪跑到门边,将脸紧紧贴上冰冷的门扉。

城北,龙山西麓,滚雷暴雨正席卷着和龙宫,他的心剧烈跳动,在寒夜中想象哪一声嘶吼会来自他的哥哥。

这一夜,不论玄菟郡王是死是生,辽东郡王,只能等待。

温热的黑貂大氅披上肩头,红生抬起脸,看见替自己披衣的是一个陌生羯奴,府中奴婢都畏缩在这人身后,怯怯地看着自己——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狰狞的辽东郡王吧,红生寒着脸拢紧大氅,牙缝里龇出一声:“滚。”

眼前大胆的羯奴纹丝不动,他一怔,隐约想起这人叫伽蓝,前不久刚被自己从人市上买来。黑暗中高大的人影太有压迫感,红生禁不住后退一步,才发觉双脚已然冻僵。

“背我进堂,记得脱鞋。”他冷眼看着高大的羯奴在自己面前驯服地伏下身子,宽阔的肩背卑躬,像平稳的舆。红生扳着他肩头斜倚上去,冰冷的脚踩住羯奴温热的掌心,蜷身伏在他压低的背上。奴婢侍儿张开罗伞,簇拥着红生回内室,一路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只手扶持,罗袜上的碎冰在身下僮仆的掌中化开,脚心湿滑却渐渐回温。

身体就这样暖起来,终于不再发颤。心底焦灼等待燃起的恨意莫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怅然寂寞悲凉无奈的等待,是认命地等待、战战兢兢地等待、继续地等待。

事不关己的厮杀在天明时见了分晓,红生烧掉平日里与近臣往来的信笺,派老仆乔装出门打探,自己斟酌着修书几封,派人秘密送出。

不久即知,夜里与哥哥交战的是四王兄慕容恪,一听见这个名字红生的泪水就涌出眼眶——这是燕国唯一的一个,能让哥哥毫无胜算的名字。

树倒猢狲散,等来这样的结果,他连如何善后都不知。成王败寇,他清楚自己无法抽身,只等燕王来将他缉拿,谁知过了两三天未见动静,让他在茫然的等待中竟生出一线希望。

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赴死的。

红生思虑再三,诸王之中,平日只有九叔慕容评对自己有些好脸色,而他与四王兄一向亲密,也许正是生机所在。忐忑修书一封问候试探,没料到九叔竟回信相请,这是连日来孤立无援的自己收到的第一封信,红生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餔食前他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上庸王府,被僮仆一路悄悄地引进客堂,上庸王慕容评正斜倚在坐榻里埋头玩着一根笛子,红生上前跪下行礼,谢自己救星那般恭敬虔诚。

慕容评却不慌招呼他,擎着笛子吹了几下不成调,将之递给红生:“来,绯郎吹得好,给九叔吹一个。”

“叔父…”红生抬起头望着一身素孝的九叔,接过笛子吞吞吐吐道,“您不是在孝中么?”

“不妨事,”大腹便便的慕容评在上坦裘嘿笑,“你不是不守孝么,今天你是客人,九叔为你主随客便,九叔是不是最疼你?”

蓦然地不安窜上心头,红生低头看着手里的笛子,被一丝屈辱揪痛喉头——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已经没人能帮得了他。红生木然抬起手,将湿润的笛孔凑在僵硬的唇边,缓缓吹响…

第卅八章 琥珀·肆

他从不知醉到深处是怎般感受,自小身体不好酒量又窄,没人会逼他喝过量;可那日九叔却恶作剧般不停灌他,一杯接一杯,总是在他要退却时哄道:“四郎马上会来,绯郎,你不想见见他么?”

是的,他想见见四王兄,看他态度究竟如何,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继续苟活;心头惨淡亟待消解,他由此不再拒绝,人渐渐陷入酩酊昏聩…红生依稀记得自己吐得不省人事,有婢女上前为他宽衣,扶他进内室睡下。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提醒着他——慕容恪还没来,自己怎么能先睡下?可虚浮的肢体已由不得自己做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当下身乍然刺痛,红生惊叫一声张开双眸,才发现自己正裸身伏在榻上。从身后压来的重量尽数落在他腰上,他一时挣不起,察觉扼住自己腰的是慕容评炽热的手掌,禁不住胃里就是一阵翻腾:“叔父!”

他双目圆睁,以为自己正做着荒诞的噩梦,但臀间不断顶入的灼痛无比真实,让他一身酒气尽随冷汗排出:“叔父——”

红生开始大喊大叫、剧烈挣扎,他的身子越躲,九叔的手就越追;二人从榻上一直缠到地下,鲜血从红生腿间滑下来,他疼得四肢遽颤,几乎将牙咬碎。

身后人见红生僵住身子熬疼不再挣扎,这才撤开手指,伏在他背上涎脸笑道:“绯郎,九叔我一向喜欢你,这次让我好好疼疼,我帮你去跟二郎求情——”

说着拽住红生发髻,骑马一样腾身而上。一瞬间粗长的灼铁捅进体内,红生惨嚎一声,四肢扑腾着往前爬,可一头浓发却被慕容评扯住,使他的脖子不得不后仰,呈现出一个几乎被拗断的角度。他的双手徒劳地往身后划拉,想护疼,慕容评的一只手却趁机摸到他身前,手指沿着前胸、肋骨、肚脐一路抠弄,疼得红生两眼发黑,气都喘不上。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冰冷地打湿双颊,到最后红生绝望,只能蜷身尽量保护住自己,头抵着地,任慕容评在身后胡为。

“绯郎,九叔疼不疼你?”慕容评喘着粗气,掌心下力,慢慢推过红生的背。

红生忍住反胃地呕吐,咬紧牙不吭声。

“绯郎,你什么感觉?”慕容评见红生不答,手掌包住他双臀刻意往中心挤压,能感觉身下人颤得更烈。

红生闭紧双眼,忍得额头在地上蹭出了血,拳头攥得指甲都戳进肉里,可就是不吐半点呻吟。慕容评干得甚觉没趣,自顾自道:“绯郎,慕容部的男孩都白得太粗,很少见像你这般又白又细的玉人,九叔我早就惦记着你的滋味…”

见红生仍旧不答,他又捞起手中浓密青丝,边耸动身子边说:“我还爱你这头发,黑油油的,一点都不发黄。绯郎,把你这头发给我,我拿去做个发髢让美人天天戴着,睹物思人,好不好?”

一直咬牙不语的红生终于浑身一颤,再忍不住,惶惶张指护着脑后,哭出声来:“叔父,叔父…千万饶我…”

慕容评顿时兴奋起来,从身旁摸来一把匕首,揪着红生发根就割。红生张着嘴叫不出声,只是回手握紧发根,死活也不让慕容评从发根处落刀。只听簌簌几声轻响,红生万念俱灰,整个人猛地前栽,伏在地上战栗。他的脊背无助地弓起,随着抽噎一起一伏,羊脂玉般滑不留手,慕容评只觉得气血一冲,忍不住就抓过榻上金龙腰带,狠劲抽上红生的背。镂金螭龙划进光洁的皮肉,扯出一条条错落血痕,身下花白的肉体扭动着,万般哀婉都无可幸免,真是美得叫人战栗!慕容评兴奋得两眼发红,就在这战栗中亢奋到最高点…

暗红色的炭块在火盆中一明一晦地亮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餍足的禽兽舐着唇离开,室内只剩下死寂一片。红生僵卧在地,手指一点点恢复知觉,他耗尽气力才慢慢撑起上身,虚得低着头直喘气;下半身疼得不能动,他咬牙挪到榻边,颤着手拽过凌乱的衣物就往身上套。手指打颤系不上衣带,泪眼昏花看不清衣钩,他从不知缙绅鞶带是这般地繁文缛节,恐惧和惶急堵在他心口,化作数声压抑的哽咽。

他不敢高声,怕那人再折回来。

哆哆嗦嗦穿回衣服,戴上步摇冠时只摸到一溜碎发,红生眼中又是一热。他蹒跚着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拐穿过户牖,在进客堂时突然听见慕容评说话,顿时魂飞魄散;慌手慌脚藏进帘帷后,红生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不敢放松。

堂中是慕容评在笑:“风雪这么大,难为四郎特地过来。”

来人正是前燕王慕容皝第四子,红生的四王兄慕容恪:“叔父客气了,替母亲送信我哪敢怠慢。只是俗务缠身四更才赶来,打搅叔父了。”

“哪里哪里,四郎身上伤势如何?”慕容评跟自己这位侄子说话,语中竟透着点巴结。

“不碍事。”

但听慕容评又骂骂咧咧道:“那小子真是死有余辜,要我说,事情不能就那么算了。”

“叔父要怎样?”慕容恪的语气竟是淡然。

“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要当真诛九族,我们不也在其中么。”

慕容评一时语塞,讪讪道:“四郎你宅心仁厚,你却忘了他们母子当年仗着晋国势力撑腰,气焰有多嚣张了?”

“慕容氏的爵位都是晋帝赐的,父王自立为王令陶夫人不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四郎…”慕容评无言以对,怏怏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这事太后做的也不地道…情有可原,”慕容恪顿了顿道,“何况如果当日纵之不是自己放弃,我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人马都被剿灭,还能不放弃?”慕容评冷哼。

“虽然人马被剿灭,但他当时与我交手,正占上风——他是自戕的。”慕容恪淡淡道,“我知道他要什么,他想一命换一命,刀下留我,也留条活路给红生。”

“辽东王府的部曲尽在乱军之中,这事掩盖不了,大王能不怪?”

“他兄弟二人本是一气,没他的部曲才奇怪,”慕容恪说罢,叹了口气,“除了老五阿六敦,我最倚重纵之,自家内斗折损一员虎将,太可惜。红生成天写写画画的,能成什么气候,如今都已这样,别再为难他了。大王还有左贤王那里我都摆平了,叔父倒为何不平?”

“唔…既是这样也罢…”慕容评话里隐着心虚,忽而语气一扬,“饶是如此,我也教他尝了点厉害。”

“什么厉害?”

“呵呵,等他上殿免冠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叔父,”做侄子的不以为然,语气渐渐不耐烦,“别太为难他,没意思的。我告辞了…”

二人说着一同起身离去,堂中静谧下来,红生立在帘后无声地掉泪,死死咬住嘴唇。他怕被人发现,等了半天才悄悄绕出帘帷,却正撞上返回堂中的慕容评。

“哟,绯郎,急着走?”慕容评看见红生,不但不吃惊,反倒冷笑了一下,欺身上前亲热,“这么快衣服都穿好了?”

“滚开,”红生歪歪倒倒挣脱慕容评,咬牙骂道,“你以为能置我于死地,才敢这般胡为,如今四王兄要保我,小心我把这事张扬出去。”

慕容评两只豹眼狠狠一眯,冷笑:“我不信你敢张扬出去,既然你这次死不掉,我总有法子让你长久依我,你信不信?!”

红生死死瞪住慕容评,甩手逃开。匆忙中他顾不上换靴子,就穿着室内用的丝履踩进雪里,跑动中鲜血顺着腿一路滑到鞋跟,疼痛使他不得不减小步幅。他不想将一身狼狈暴露在人前,于是偷偷绕到侧门逃离,跌跌撞撞冲进黑暗的雪夜…

不知道危险会从何处袭来,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闷头奔跑,竭力摆脱追在身后的魔魇,直到精疲力竭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直到仰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深凹狭长,因此成为最澄澈的深潭,其中蕴满了神采,静静映着红生,令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身影落在那眼底,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于是空落落的心蓦然悲从中来,他对着那样一双眼睛,直想破口大骂;然而那映着他的目光却忽然暖烫,浓浓地凝成黏稠的松脂,不断地淌下来,落在他脸上身上,层层叠叠漫延肆虐,将他缚得动弹不得——他恨不能就此窒息,好让自己永远凝在那两颗琥珀里,再也不求解脱。

红生豁然睁开双眼,眼前白茫茫一片,许久才看清头顶上蒙着蛛丝的房梁。

“大人您醒了?”

耳畔传来陌生的声音,红生张开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嗓子只挤出一个字:“水…”

在一旁伺候的人赶紧扶红生坐起,将粗糙的陶杯送到他嘴边。红生低头一气喝干,才茫茫然回神轻问:“我病了?”

“嗯,发烧,睡了一天。”

“哦,”红生愣了会儿神,才想起伺候自己的人是驿亭长和他的女儿,便又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鼓声,今天腊八,”亭长女儿红着脸笑,“大家都在外面‘逐除’,大人烧刚退,还要沐浴么?”

“要。”一定要。

红生笑了笑。

四十天,只是四十天,那个人能给他十四年,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四十天?

泡在热水中仔仔细细沐浴,在熏笼上烘干头发,一边剔净指甲,一边不停与身边的女郎调笑。他穿上裘裼大氅,系上玉佩容刀,好好地站起来,便又是一棵芝兰玉树。

他不在,好好生活,也不是难事。

当红生一身爽净,信步走到驿亭门口,街上正鼓声喧天。县中男子都戴着胡公头面具,拍着细腰鼓驱逐瘟神;人们成群结队跳着傩戏,奔跑,用楚语唱着红生听不懂的歌谣。

“腊鼓鸣,春草生…”红生喃喃念着,轻轻迈步走向喧闹的人群。

“大人要去‘逐除’么?”

“嗯。”他应了一声,接过亭长女儿送上的面具,头也不回地跳进红尘…

不会等待,再也不会在原地等待。

为什么要等待?眼前的快活触手可及——戴上面具,相逢不相识,可每个人都在对他笑,将温暖的手递给他,拉着他不停奔跑…这感觉真好。

当跑过集市时红生遇见了骆无踪,他停下脚步,隔着面具冲骆无踪大笑,然而面前的人只顾兜售着面具,还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害他笑得打跌;他又跟着县里的年轻人一起冲进荆州刺史家,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抢光灶灰里滚烫的胡饼,再顺便带走屋中子虚乌有的瘟神;最后他们跑回街市,打散长长的傩戏队伍,手拉着手不停地笑。

红生觉得自己已许久没这样疯闹过,他跑出一身汗,冷风钻进面具吹得他极舒服。他在面具下大笑着,笑着笑着忽然又低头大哭,鼓点湮没他的哭声、面具遮去他的泪,双肩急遽的抖动被人错当成笑——但没有人松开他的手,他仍被拉着不停地跑…

这样热闹的感觉、这样放肆的感觉、这样寂寞的感觉——真好。

第卅九章 昏黄·壹

餔食时分,当常画匠在白马寺中不停追着儿子喂面糊时,余光忽然瞥见立在寺门外的细挑人影,他直起身子,望着红生从夕阳中走来,瞄了他身后一眼轻笑道:“我以为大人会带一个人来的。”

“我也这么以为,”红生对着常画匠耸肩,微微苦笑,“早知道就不兜这么个圈子…后悔死了。”

话音未落阿蛮就已扑在他身上,抬头叫嚷:“大人大人,慕容大人,伽蓝呢?”

红生低头,笑着揉揉阿蛮的脑袋:“伽蓝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很重要的事?”阿蛮懵懵懂懂。

“对,”红生蹲下身望着阿蛮笑,“也许等他来的时候,会带一个小娃娃与你作伴。”

“好呀好呀,”阿蛮乐得直蹦跶,“若是那小娃娃来了,我要做哥哥,我分一半果子给他。”

红生抿唇笑,站起身望着阿蛮跑远,才转身与常画匠寒暄:“先生别来无恙。白马寺的壁画,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大人客气了,您若是肯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

红生点点头——他喜欢画壁画,作画时享受着周遭的安静,依照现成的线稿粉本填色,可以随便走神、随便回忆、随便思念;即使画着画着心忽然疼得厉害,因为独自面对着墙壁,失控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见。

数九严寒时晴时雪,日子在恍恍惚惚中流逝,他学会敲冰汲水,漂洗茧衣;学会伐薪烧火,煮茶做饭;学会蹲在灶边烤橘子,诱哄阿蛮计算自己来到寺中几天——他不让自己等他,所以心里不算日子,只是每天都要在嘴上数一遍;他想好绝不等他,结果每天暮鼓晨钟,都在等他。

“四十天,慕容大人来了四十天了!”阿蛮嘴里塞满橘瓣,含含混混嘟囔。

红生坐在灶边晃动身子,一边对着火烫的橘子吹气,一边低头轻笑:“四十天了啊…”

算上来时路上耗费的日子,伽蓝,你对我失信了。

你对我失信了…

红生睁开双眼,又是一夜辗转难眠,让他眼底尽是涩意。强打着精神推开床屏,即使心口闷堵着,也得爬起来吃朝食——他必须振作,今后到底该怎样计较,另说。穿好衣服正在漱洗时,堂外却忽然响起阿蛮的叫嚷,跟着是好一阵喧闹,红生一怔,心立刻怦怦跳起来。

是不是伽蓝来了?

再顾不得多想,他扑通一声将铜匜丢回水鉴,匆匆跑了出去。

来人并非伽蓝,而是二三十名胡僧,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看得出是做主的大和尚,余下的年轻比丘与小沙弥,应当都是大和尚座下弟子。那和尚显然与白马寺的住持是旧识,此刻站在庭中只顾与他说话,眉宇间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善哉善哉,千辛万苦带着弟子逃来这里,总算可以安心了。”

白马寺住持闻听此言,便问道:“赵国现在到底如何?我长居寺中,只听说那里很乱。”

和尚合掌摇头道:“自从新帝被武德王幽禁,李司马将京都城门洞开,听凭百姓去留,一切就全乱了套了。接连数日,就看方圆百里的汉人不断涌进城中,胡人尽数逃空。我料见不好,及早带了弟子出城南逃,罪过罪过,听说武德王跟着就颁布了杀胡令,凡是汉人砍下一颗胡人头颅送到凤阳门,查实后文官升三等、武官升牙门,邺城内外都杀疯了,幸好逃得快…”

“罪过罪过,”住持听罢合掌长叹,“这一道令下,赵国境内不知要死去多少胡人。”

“岂止胡人,就连高鼻深目的汉人,都不知被枉杀了多少,罪过罪过…”

红生正站在堂前檐下,听见这话,身子顿时一凉;他想到伽蓝的样貌,一颗心就直坠谷底,顾不上换靴直奔庭中,冲到胡僧们面前就问:“那道杀胡令,是什么时候下的?”

“大概十二月末。”大和尚打量着忽然闯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见他面色苍白,便知他当有故旧在邺城,赶紧回答。

十二月末…恰是伽蓝在邺城逗留的时刻。红生听了便不再言语,讷讷转身径自离开,浑不觉自己此举有多唐突,只将胡僧们纳罕的目光抛在脑后。

身材高大修长、褐发微鬈、高鼻深目、琥珀一样茶褐色的眸子…伽蓝,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胡人。杀胡令,杀胡令…

“我果然不该等他,我果然不该等他…”红生喃喃自语,魂不守舍地走回内室,在榻上蜷起身子闷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