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怎么办…

应当追过去么?那道杀胡令一下,就算自己现在追过去,也无济于事罢?

可如果不追过去,眼下这一切又跟上一次有什么分别?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能重蹈覆辙,就再也不要像上次那样畏缩,再也不要等待!

红生蓦然抬起头,取过榻上铜镜捧到面前——镜中人面目柔和,鬓发如漆,哪里有半点胡人的影子。

他笑起来,头一次由衷庆幸自己汉人一般细柔的长相。

拿定主意后就再也坐不住,红生跳下地,趿上丝履跑去堂上找到常画匠,央求道:“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常画匠怔忡地问,被红生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有些回不过神。

“帮我画一幅邺城的地图,只需要大概布局就好,”红生急切地盯着常画匠,追加道,“但一定要标出秦王府和皇宫的方位,麻烦您了。我曾经路过邺城一次,现在却记不大清了。”

“大人您要那个做什么用?”

“我要去邺城,找伽蓝。”

常画匠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这种时候伽蓝竟然在邺城?!大人您闭口不谈,我只当…唉,可是大人,您去太危险了。”

红生微微一笑,眼神却坚定得不容置喙:“先生,只求您帮我这个忙…”

“可是大人,万一您离开后伽蓝却来了呢?”

“那么,就换他等我…”

当正月二十日的暮色降临,整个江陵县照常在宵禁后安静下来。三五成群的野狗出没在寂静的深巷里,不时发出一串低吠。人们在十二日那天将除夕剩下的“宿岁饭”尽数抛在街头,本是为了讨个去故纳新的好彩头,连日来却引得县内外的野狗满城流窜,在散发着阵阵馊味的积雪中拨拉着残羹冷炙。

如此倦懒安谧的冬夜,正应该守在火边昏昏欲睡,可偏有一个煞风景的人,竟在这时吹响了竹哨!

激越的哨音一声高过一声,从县东北一路飙到县西南,渐渐地就有人在庭中抱怨,很快抱怨升级,各家敞开门扉大骂;野狗开始狂吠,勾得家犬也昂头长哮…一县的喧嚣。尽管乱子越闹越大,仿佛无休无止的哨音却越来越刺耳,始作俑者窜过街头巷尾,在引来巡夜的官兵前,轻巧的身子终于被暗处一团黑影抱住。

“我的小祖宗,此刻正宵禁!”骆无踪满头冷汗地附在红生耳后抱怨。

红生快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就赌你还在江陵,骆觇国。”

骆无踪一听见这称呼就直缩脖子,认命地拉着他绕过几条小巷,进到一间僻静的院落。二人上堂坐下,骆无踪替红生冲了一碗茶,这才没好气地开腔:“得了得了,我的辽东公,您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伪造一份汉人的通关文牒,再要一匹快马,若还能备些干粮就更好。”

“您要做什么?”骆无踪顿时警觉,狐疑地打量着红生的脸。

“我要去邺城找伽蓝。”红生也不隐瞒。

“我的王爷,您疯了?!”骆无踪再顾不得尊卑,急得低声怒吼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您有没有听说杀胡令?”

“那又如何,我像胡人么?”红生笑着反问,满不在乎地低头呷茶。

骆无踪一时语塞,气得舔了舔嘴唇:“就算不像,您也不该去!找伽蓝?他逃了?逃了就逃了吧,您犯得着去找么?他不过是名僮仆。”

“不,他已经不是我的僮仆了。”红生带着道破心事的羞涩,轻喘了一口气,在茶雾后望着骆无踪发笑。

“那他是…”骆无踪话未说完就注意到红生潋滟的目光,随即明白过来,却大祸临头般长跪在红生面前,“王爷,求您三思!”

“骆先生,你这是做什么?”红生有点发慌,赶紧将茶碗放回案上。

“王爷…”骆无踪在灯下凝视着红生,认清他脸上满是执迷不悟地幸福,眼中就倏然一热,“王爷,骆某少时跟随陶公南征北战,奔波于阵前敌后、几经生死。陶公离世之后骆某决心隐退,本该不问世事,只因感念陶家之恩,情愿做个行贾南北往来,也好替老夫人与您母亲之间传递些书信。想当初陶公在时,陶家子孙济济何等风光,可这才十几年,骆某就眼睁睁看着陶氏众多子弟,死的死散的散,门庭萧条荣光淡去,心真是刀挖一般地痛。王爷,今天骆某仅凭对陶氏的一颗忠心,斗胆劝您不要赴险!骆某实在不忍心看着陶公血脉,再有任何差池…”

“骆先生,”红生上前扶住骆无踪,低着头柔声道,“我心意已决,此行也甚有把握,先生毋需忧心,快请起。”

“王爷休要哄我,往北走的凶险我岂有不知,还请王爷三思!”骆无踪不为所动。

“快起来,”红生垂下眼叹口气,“你不用再劝我,陶家人的固执,你又岂能不知?”

“王爷…”

“骆无踪!本王不听你的!”

骆无踪这才悻悻站起,摸摸鼻子懊丧道:“好好好我的小祖宗,给我两天时间,您要什么我都替您备齐了…”

二日后巳时,红生依言等在江陵县城北门外,就见骆无踪果然牵着一匹牝马走来。他欣喜不已,立即上前检视马齿,抚着马鬃问:“这马脚程如何?”

“一天最多三百里。”

“太慢,”红生皱眉道,“牝马耐力也不好。”

从江陵到邺城少说有一千五百里,这样算来要跑五天,太慢。

“现如今,能找到这样一匹牝马已是万幸了。您可得悠着点跑,中途若是把马跑废了,可没马给您换,”骆无踪悻悻道,将鞍上驮的行囊给红生过目,“通关文牒、干粮、毡毯、急备药…这把腰刀您带好,还有弓箭,您别抱怨,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就得大动干戈…这张是邺城皇宫内部图,您也收好。”

“骆先生,这图太贵重了。”红生喜出望外。

“不客气,就是因为开价太高才一直没卖出去,压在手里好几年了,”骆无踪仍旧冷着脸,“恐怕过段时间邺城皇宫都要没了,还不如现在送给您。”

红生忍不住噗嗤一笑。

骆无踪交代完,双眼沉郁地盯着一派乐观的红生,忽然又扑通一声长跪在地:“王爷,您如今执意要去,还请听我一言。此去赵国路途多艰,您生性仁善,千万要小心——沿途不要与人结伴,露宿生火时尽量避人,不要在人前说鲜卑语,不要把干粮施舍给饥民,小心被人觊觎您的行囊。路过难民队伍时赶紧打马离开,不要理会任何人的求助——如遇妇孺拦马,直接踏马踩过,如遇男子拦马,直接用刀去砍——不能心慈、不能手软。王爷,您千万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饶是任性的红生此刻也不得不动容,他倾身扶起骆无踪,明澈的双眼里盈满感激,“骆先生,多谢你,多谢你…”

只怕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且信我慕容儿郎非凡辈,龙潭虎穴碧落黄泉,左不过为那人闯上一闯,我才会甘心、才会快活。我不过是要告诉他,我不怕与人对阵,我…爱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第四十章 昏黄·贰

自江陵北上,过襄阳、南阳,便进入赵国襄城郡;红生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第四天踏入襄城以北的荥阳郡内。

从荥阳往北到汲郡方圆百里,多年前被石虎划作皇家猎苑,苑中明文铁律:民不得犯兽,违者死罪,是故向来多有猛兽出没。这条路虽凶险,却是通往邺城的捷径,红生壮着胆子踏马进入这片茫茫荒原,一路提刀策马,不敢懈怠。

算着只要今日穿过猎苑,从汲郡到邺城便只剩下一天路程,红生心中不禁一阵欢腾——连日来他生怕与伽蓝错过,都是捡最适宜赶路的官道走,刚开始还能看见大批瘦骨嶙峋的难民,只他单骑逆行北上,偶尔有饥民冲上前抢他行囊,凭自己马术精湛鞭疾刀快,也算有惊无险;跟着却越走越荒凉,往往连行数十里不见人烟,只见饿殍遍地、大雪没膝;直到现在深入猎苑腹地,竟是连饿殍都没有了,空无一人的死寂却更使人不寒而栗——这段难捱的行程,总算快要结束。

四野冬景荒凉,白草连天、寒风卷蓬;时不时有冰粒刮在红生脸上,剌剌生疼,他拢紧风帽翘首四顾,在茫茫原野中确认方向,踟蹰不安地喘着白气。身下牝马已在疲惫地哼哧,红生不得不减慢速度缓辔而行,草甸中干枯的蓬草簌簌擦过他双腿,除了风声草声,什么也听不见。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就觉得有饿虎饥狼隐藏在长草中相准了自己,异样的安静使红生不由得紧张,他挽起缰绳一踢马肚,催马快跑。

胯下牝马长嘶一声,往前窜了有半里地,红生忽然闻见迎面刮来的北风里混着一丝腥臭,身下牝马似乎也感知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响鼻撒蹄狂奔。一人一马在广袤的草甸中孤零零挺进,像寒风中破浪的孤舟。

就在悬着的心将要放下时,忽听一声暴喝,从正前方半人高的草丛中猛跳出一个人来,牝马冷不防吃了惊吓,嘶鸣一声蹬蹄人立,红生扯缰躲闪不及,只将双腿夹紧鞍鞯,唰一声抽出长刀来防备。

来袭者面目狰狞虬髯戟张,是个高大的胡人,他手里攥着一根木棒,棒头上绑着块开过刃的铁犁铧,土制的武器凶猛地向红生劈去。锵一声双刃相撞,火星四迸,红生擎住刀背勉强架住铁犁铧,却敌不过胡人的蛮力,硬生生滑下马背。受惊的牝马顾不得主人,飞快窜开跑远;红生摔在草窝子里两眼一花,只一刹的眩晕,铁犁铧已劈头盖脸地袭来,他本能地往侧旁一滚,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击,后肩背却还是挨了一下。

锋利的犁铧将灰鼠皮大氅和外裼一并划开,翻出底下的裘衣,背后钻心的疼让红生一下清醒,他赶在第二击到来之前跳起,拨开长草就往前跑。

身后胡人怪叫着追赶,红生只前奔了几步就回身反击,锋利的刀刃划开那人面颊,鲜血狂飙出来,外翻的伤口下露出白森森的颧骨,却不足以致命。吃痛的凶徒更是狂暴,举着犁铧没头没脑地朝红生乱砍,毫无章法的袭击破绽百出。红生很快就冷静下来——即使从小没认真习武,慕容家的底子总比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他觑了一个空将腰刀往前一挺,刀尖便直接穿透那胡人褴褛的麻褐,戳入他心口。

滚热的鲜血溅在红生脸上,打小演练的刀法从未经过实战,惊骇之下更是狂乱;他只知道不停地挑出来劈下去,打掉那人的武器、划开那人的肚肠、追着那人的脊梁狠劈,直到那小山一样的人跪倒下,栽在地上断了气。

红生一身冷汗惊魂甫定,好半天才颤巍巍站稳。他定睛看着那胡人背朝天的尸身,想了想还是停下后退的脚步,拖着血淋淋的刀回到那尸体前跪下,扬刀照着那人后脖颈剁了下去。

他曾经割过鹿和羊的头,却从未在人身上如法炮制,但他此刻需要一颗胡人的头。也许这颗头可以在往后的一路上,为他避开不少麻烦。

一手揪住脏乱的发团,一手拖着刀来回磨,划断脖子与身体相连的最后一点筋肉。

“这并不难,没什么难的…”红生喃喃自语,忍住胃部不适,终于将那颗狰狞的头颅割了下来。当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直起腰,他虚晃了一下,嘴角竟挑起一抹笑。

他果然比自己料想的要残忍,慕容家的血、陶家的血,汇在他身上,到底不可能被诗书礼仪彻底教化。他大口喘着气,站着歇了好一会儿才动身,拨开长草吃力地迈步,将跑远的牝马呼哨着找回。

红生将人头系在鞍后,这时手背上的冻疮裂开,已是疼得麻木。他从外裼上扯下布条,左手和牙齿并用,将右手与刀柄紧紧绑在一起,这才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行进。没走多远他忽然发现一处草窝,里面横着两三具尸体,尽是被开膛破肚剔净了四肢,只剩下两三分肉挂在骸骨上;更可怖的是尸堆中还蹲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攒着手指含在嘴里,双眼滴溜溜地望着他。红生心一惊,立即明白过来——刚刚那胡人是吃人的,他袭击自己,不是为了干粮财物,而是要用他的肉来填饱自己和这孩子的肚子。

红生顿时毛骨悚然,心头恐惧莫可名状,只知道双腿狠夹马腹,豁了命地逃走。

但见四野黑云低垂,好一阵寒风凛冽之后,天上竟又降下点点雪花…

当邺城被夜色完全笼罩,大雪已是扯絮般铺天盖地。城中黑压压一片,只有高门大户里还亮着点点火光,松明扎起的庭燎在风雪中燃烧,照得堂庑黑影崔嵬。

邺城宫中,太武殿巨大的歇山顶如鲲鹏舒翅,又像诡秘的山峦一般对峙着夜空。廊庑一侧忽明忽暗的庭燎后突然闪出一队侍卫,为首的将领匆匆及至殿前求见黄门,低声通报了几句便在阶下恭立等候。

俄而从太武殿中走出一人,身形高大威猛,戎装披挂。那人懒洋洋信步踱到檐下矗立,一身锦裘借了灯火,闪耀出凛凛的紫光。但听他拔高了嗓音怫然怒道:“太子又在发脾气?”

“末将该死,”那将领跪在阶下禀道,“太子今晨坚持要出东宫,被我们几个拦住,便从早上一直绝食到现在。这样下去属下只怕担待不起,恳请大王去看一看。”

“赌气饿两顿也不算什么,我去看看。”殿上人却是笑了一笑,要来玄狐大氅披上肩头,殿中宦竖赶紧挑灯张伞,簇拥着那人往东宫去。风雪呼啸中但听刀甲铿鸣,原来他的一帮跟随皆是全副武装,在深宫中也不减杀气。

太子东宫中灯火通明,前来看望的人径自上殿,既不解刀也不脱靴,只管汪着雪水一路踩进温暖的椒房,甩开瑟瑟珠帘笑着问候:“太子今天可安好?”

椒房中香烟暖烫、锦帐低垂,帐后小玉床上正坐着一人,一身赵国织锦署特产的白地明光锦,像冰雪般散发着冷漠:“棘奴,你还要幽禁我多久?”

来人微微一笑,上前长跪下与他对视:“直到太子肯为了石闵登基。”

帐后人闻言呵呵一笑,起身走至灯树旁,才回头对地上人道:“都已经到了今天,你还需要傀儡?”

灯树明黄的火光顺着太子的肩侧一路淌下,照亮他修长的轮廓;雪白的狐腋裘配明光锦裼,褐色的鬓发被整齐地束在漆纱笼冠里,俊美深邃的面容——竟分明是伽蓝。

“石遵是傀儡,石鉴是傀儡,你不是。”跪在地上的石闵低着头起身,沉郁的眼神隐在眉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不管是不是,我都不会登基,你别杀石鉴,”伽蓝偏脸望着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一簇簇火焰,“我早该离开这里,现在都已经误事了。”

“为何执意要走?”良久的沉默之后,石闵脸一沉,双脚迈上前一步,“我找了你许久,几乎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你竟回到我身边,殿下,这正是上天要我们报仇雪恨掌握乾坤,你竟不稀罕?”

“对,不稀罕。”

“佛奴…”面对冥顽不灵的伽蓝,石闵只能尽力按捺住怒火,走上前轻轻拥住他,“这些年我出生入死,睁开眼满目疮痍,闭上眼是你。我忍耐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

“我知道你忍耐了很多年,却不知你心意,”伽蓝微微一笑,推开石闵,“这么多年,我们一共才见了几面?我何德何能,竟使你情根深种?”

石闵一怔,急着辩白,嗓音不自觉尖锐起来:“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你还记得么?你在马球场送了我一枚柿子,那时我就将你藏在心里——只怕你已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我还记得当时堂兄们都围上来,而你,丢下我跑了,”伽蓝走回床边坐下,抬头望着尴尬的石闵,挑起眉微笑,“这些年来我们一共见了几次面?很有限吧?我记得,一次是我自杀被救以后,在华林苑大宴,你躲在角落问我疼不疼;还有一次是我被堂兄们围着戏弄羞辱,撕光了衣服,你在几天后偷着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杀光他们;最后一次是我学‘超乘’,从马车上摔下来跌伤了膝盖,那时除了石韬在场,你也在,半个月后你找到我,叫我忍着;然后…”

“然后我就远离京城征战四方,再没见过你。”石闵替伽蓝说完,眉头紧拢。

“嗯,你也发现了吧?你的确很关心我,但我每一次受难,你都不是最先赶到的那个人。”伽蓝回忆往事,竟觉得有些滑稽,便低头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虽然你只见了我三次,但你要知道能有这三次,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对,更多时候是忍耐着旁观,不出声、不出头、不出手,是吧?”伽蓝失笑。

无言以对的沉默,磐石般压在心口无比地闷疼。一树的烛光却自顾自跳动,撩拨着椒壁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香,像肆意的嘲笑,令失意的人受更深的伤。

“殿下,”石闵咬紧牙,尽力使脸色看上去平静些,“你清楚我当时的处境,都已经那样按捺,也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帮人手里。如果我当年一时冲动,又怎会有今天?”

“没错,你卧薪尝胆,你赢了,”伽蓝垂下眼,唇角上笑容消失,“而我,有了别的选择,我也没错。棘奴,你要真念着情分,就听我的别杀石鉴,他已经是你的傀儡皇帝了。我不需要你许诺的江山,我只要你允许我见见石氏宗亲,让我带走一个孩子,再赠我一匹快马。”

“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些?”石闵抬脚踢翻地上几案,才发现自己长年的积郁并未得到宣泄,面前这个他早已认作同伴的人,竟不认同他,不认同他!

“你难道不恨石虎、不恨石韬了么?他们把你逼成那样!你明明说过要看着他们下地狱,我都办到了!”

“棘奴,他们都死了,我已无从恨起,”伽蓝摊开手掌,在灯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你就算为我报仇,也还是迟了一步…”

第卌一章 黯·壹

离邺城尚有七八里,抬头便已能望见邺城的三座南门。西侧的凤阳门高二十五丈,反宇向阳,朱柱白壁,有大铜凤立于其巅,举头一丈六尺…红生在心头默默回忆;这几日他已将常骆二人给的地图烂熟于心,出于谨慎又在昨夜将地图烧毁。此刻他风尘仆仆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汉人,只等着用鞍鞯上那颗胡人脑袋领赏。

连月来邺城数经变乱,如今城门虽未沾染烽烟,却到处是兵荒马乱的痕迹。大队兵马在城门口盘桓,人头攒动中红生冷眼望去,果真尽是汉人样貌;当他拍马穿过人群来到城门下,只见城门口竖着三丈高的木架,架上一串串挂得都是胡人头颅,心中便又是一寒。

这些死去的人里面,可会有伽蓝?

他呼吸一窒,已不敢再往下多想——不能在这里红了眼眶,不能在这里大声惊喘,否则露出破绽,自己倒先万劫不复。红生强自镇定,跳下马缓缓往守门的士兵那里走去。

一路借机打量木架上的头颅,他的心悬着,生怕有熟悉的五官跳入自己眼帘——架上头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为数不多是新割下的,更多的则挂满积雪冰碴,已是面目难辨。他的伽蓝,会不会在里面?

“你看什么?”守门的士兵发现红生神色有异,狐疑地上前盘问。

红生慌忙定下神,向那士兵亮出挂在鞍后的人头:“我看这里已有那么多头颅,我来得晚了,不知还能不能受封赏,正在发愁呢。”

那士兵接过红生递上的文牒,仔细核对:“陶绯,汉人,从晋国来?”

“对,听闻武德公欲杀尽胡虏匡我汉威,特来投奔。”红生拉下风帽,对那人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在冬日旭阳中映着新积的白雪,实在雌雄莫辨清俊难言,却是汉人无疑,盘查的士兵竟一时看傻了眼。

而此时凤阳门楼上女墙之后,石闵却是面色一沉。他冷冷盯着城下那张刺目扎眼的脸,马鞭一指对左右道:“那个人,替我抓住。”

“大王,您要抓那个汉人…”下属迟疑着确认。

“哼,你只当他是汉人,我倒觉得他是个杂胡,”石闵阴狠一笑,“仔细点捉,我要活的。”

红生在城下收好文牒,交了人头,正磨蹭着想仔细看看那些胡人的头颅,却猛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他回过头,发现一队士兵正冲自己奔来。

“围住他,别让他走了——”

无端成为众矢之的,红生茫然四顾,但觉周遭除了自己,来者不像另有目标;可是,为何抓他?他应该没露出破绽…电光火石间一闪念,红生猛然警醒——也许这里有人曾在燕国见过他,根本就知道他的身份!

当下不再犹豫,红生立即翻身上马夺路而逃,守门的士兵迅速窜上前,伸出长矛想撂他下马;红生横刀一架,整个人猛然下腰仰躺在马背上,便从数支长矛的拦截下滑开。牝马向前奔了有三丈远,复又受人潮所阻,只能不安地喷着白气踢蹬四蹄。一直弯折腰肢的红生这时挺身坐起,坚硬的靴帮狠踢马腹,牝马吃痛,长嘶一声再次猛冲突围,三四名士兵被红生的长鞭扫开,一时竟拦他不住。

石闵靠在女墙之后,俯瞰着城下那人忽然拽住鞍鞯侧倚在马背上,一边赶马一边避开偷袭,便悠哉游哉地对左右一笑:“你们看他这骑术,像汉人还是胡人?”

“大王明察秋毫。”

“嗯,放箭吧,先射马。”

正在城下与士兵缠斗的红生猛听得一道羽箭破空之声,暗叫不好,慌忙打马前奔;众卒看见箭矢也急忙散开,牝马暂得突围,红生便反身骑在马上夹紧鞍鞯,一把扯下背囊上的弓箭引弓拉弦,搭着箭瞄准暗箭来处。

凤阳门楼上,一排背着光的人影倏然跃入红生的视野,隔着蒙蒙飞尘看不清晰;他顾不得多想,捕捉到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放出一箭,还没看清是否射中,身下牝马已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后腿。牝马悲嘶一声,失去平衡猛地栽倒,红生被甩下马跌在硬冷的冻土上,浑身碎裂般剧痛,一时竟扎挣不起。

数名士兵跑上前踩住他四肢,红生狠命挣了挣,心头窜过一阵恐慌:难道今日就死在这里不成?

不,当然不成!千里迢迢,他要的不是这种结果!红生一狠心,咬牙嘶喊一声,抓着刀的右手便从士兵的靴底抽了出来,带着血肉模糊地颤动反手向后挥去。耳后传来一声惨叫,他感觉到四周的人让开了一步,便踉跄着爬起来再拼。

一定要冲出这里,一定要冲出这里!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任眼前血光飞溅,不断地拼杀,直到武器被人击落,直到被一支长棍夯倒,筋疲力尽地跌在地上…

武德王的亲兵大营设在邺宫外,当石闵踱进军营时,围在牙帐前起哄的士兵便纷纷安静下来,从水泄不通的拥堵中迅速让出一条路;他信步走进人群中心,打量着跪在地上,正被两名士兵押住双肩的人。

这人已被剥去裘衣,素净的单衣上挂了几道鞭痕,正从破损的白绫下缓缓渗出血红;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颤动,被水泼过的脸上闪着清亮的光,带着仿佛天生的傲慢。

冻得发紫却紧抿的唇;倨傲斜挑的双眉;眼眸黑到极致清到极致,看着他的时候,却闪出最轻蔑的光——对,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一双眼,石闵心道,接过从红生身上搜出的文牒。

“陶绯,汉人?”

红生冷冷盯着眼前这人,头脑在胀痛中一遍遍过滤,确信自己没见过他:“对。”

“假的罢。”石闵垂着眼,摆弄着手里小小的木牌,皮靴不自觉地踱着地。

“怎么可能有假,”红生用流利的汉语回答,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听说邺城中优待汉人,小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不想却遭如此对待。小人倒是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石闵抬起眼,再度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就飞起一脚踹上那张碍眼的脸。

碍眼——真是越看越碍眼:“我看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杂胡——”

长靴巨大的力道几乎踢断了红生的鼻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押住他的士兵一时没防备松开了手,便任由他倒在地上呻吟。疼得几乎快要晕死,红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两眼发黑,能感觉到黏稠滚烫的液体落在手心,正从指缝间不断地往外渗。

石闵挑着下巴斜睨着地上的人,抬起坚硬的长靴一脚一脚接着踹,踢着他的脸、胸口、肋骨、小腹,直到把那人踢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就算他是汉人,自己今天也要玩死他!

“你就是个杂胡…是不是?”石闵大口大口喘着气,刚刚的游戏使他发了一身汗,浑身有种很舒泰的虚浮,他改而轻轻踢了踢脚下人的手背,哼了一声,“说话。”

红生浑身一颤,蜷在地上咬紧牙——不能出声,万一自己头脑发昏冒出鲜卑语,就完了。

石闵的眉头渐渐不耐烦地蹙起,他又踢了踢,不满意红生的沉默——他要看着那张脸向他求饶;看着那张脸喷出鲜血;看着那张脸承受百般苦楚、直到慢慢断气:“说话。”

脚下人却仍是蜷着不动,一言不发。

“装死么?”石闵冷笑一下,拔出腰上匕首,俯身将那尖细的锋刃对准红生修长的大腿,猛地扎了下去,“我叫你说话!”

“啊——”遍体鳞伤的人终于弹起了身子,从未承受过的剧痛使他目眦欲裂,发了疯一般抽搐挣扎,他终于忘记一切所学,嘶喊出灵魂深处最本源的母语,“妈妈——啊…天神啊…”

红生抱住腿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汗水一层层往下沥。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在通红的炭火上翻滚得皮开肉绽,到底怎样的罪孽会换来这等惩罚,他不想细究,只祈求火神能赶紧将自己烧死。这一刻他忘记了万事万物,无论爱恨情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再存于心中,他反复喊着一串串萨满的神咒,只求神灵可以赐他速死,那些从小稔熟于心的咒语本能地在嘴边响起,使蹲在他面前的恶魔露出自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