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只道是个杂胡,原来是个鲜卑人。也罢,反正胡人都是一路货,”石闵直起身子,欣赏着红生脸上涣散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罪孽在何处?只怪你长了这副模样,便注定要替人受过。接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顶的这张脸,曾经做过些什么…”

天王石虎生前好佛,曾在邺宫中建寺,供大和尚佛图澄居住。自佛图澄圆寂之后,邺宫寺便闲置,只留下大和尚的一名弟子在内修行。

此刻寂静的邺宫寺中,伽蓝正端坐在蒲团上,凝视着对面的僧人。

“郎君,别来无恙?”半晌后僧人轻声问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伽蓝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无奈地笑笑:“道重法师,你在说风凉话。”

“至少武德王肯让郎君来我这里看看,这不挺好么?”道重双掌合什,细细端详着伽蓝,“郎君,自从你离开邺城,我一向甚为挂念。师尊圆寂后只有我一人守在这里,看着宫中人来来去去,着实寂寞。”

伽蓝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殿上精美的佛像,轻声问:“大和尚什么时候圆寂的?”

“去年冬天十二月初八,你离开后不久。”

“为什么当时你不离开?”伽蓝低头望着道重。

“还不到时候。”道重垂下眼,一如伽蓝从小熟知的肃穆庄严,使他从内心里信赖。

“道重,你帮帮我,”伽蓝再度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悄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和尚素来法力无边,我知道你也承袭了许多本事,帮帮我。我想救秦王的孩子,然后带着他离开赵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

“郎君稍安勿躁,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吧,”道重抬头一笑,拈了一块香,轻轻投进香炉,“二十年前,苏峻之乱被平,当时与苏峻同盟的祖约投奔了赵国。一年后,天王决定除去祖约,祖氏内外亲属一百余口,悉被诛杀。当时负责监斩的左卫将军名叫王安,天王却不知,这王安曾是祖约之兄祖逖的僮仆。当年祖逖赏识他,给了他一笔盘缠北上投奔石勒,这才有了后来的富贵。他念着这个情分,同样抱着不可使祖逖无后的想法,偷偷救下了祖逖一个年仅十岁的庶子,那个人,名叫祖道重…好了郎君,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道重的面色与他的语气一般,一直平静不生波澜;伽蓝却是越听越心惊,此刻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道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同样的命运轮回,报应在石氏一族上。伽蓝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瞠视着道重莫测的微笑,只觉得心头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生生拗断。

第卌二章 黯·贰

歪在熊皮茵褥中喘息,看着牙帐外奄奄一息的杂胡任人撕了衣裳凌辱,石闵疲惫地闭上双眼,记忆中的疼痛竟也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杂种,你也配么?”

他躺在地上,用力扳住那只踩着自己喉咙的靴子,盯着头顶上方那张艳丽狠辣的面孔,圆睁的双目却不敢发出愤怒的光芒。

他必须将五官扭曲成惶恐的表情,尽量使自己在面对石虎的儿子们时,显得无害而温顺。他必须隐忍,从小到大,最早学会的本领就是隐忍。

粗糙的靴底又踩住石闵的脸,使他不得不闭起双眼,只能从眯缝中看见说话人粉艳的唇。

那双唇一张一合,吐字时极优美,总是勾着阴狠的笑意:“你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眼前,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碍眼?你这杂种,是不是想接近佛奴?”

一身鞭痕火辣辣地疼,可一定要忍——眼前这人完全可以随一时兴致杀掉自己,那便当真是血本无归。

“告诉你,佛奴已经是我嘴里的肉了,”说话声顿了顿,颇带点自得,“我还告诉你,滋味很不错…你发抖了?你在想什么?”

“啊——”石闵惨叫一声,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冷汗潸潸直下。

“你还是聪明点,管好你脐下这东西——你这杂种到底在想什么,你也配么…”石韬收回脚,俯身用鞭子敲敲石闵红肿的脸颊,“就算佛奴再恨我,也轮不到你这杂种来参合,说话,想装死么?”

“是…我是杂种…”石闵咬着牙断断续续回答。

他是杂种,他什么都不配——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常听到的话。他在兰陵郡乞活军中出生,身份是俘虏之子,却冠冕堂皇认着天王当爷爷;身为汉人顶着羯人的姓氏,为那些眼珠发黄的羯胡刀头舐血地卖命,的确是个杂种。

三岁时他的父亲战死,本该由他继承的乞活军尽数被天王收走,从此便只能苟且偷生;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与晋国交战,他麾下只有三千兵马,是历尽了艰险才得胜还朝;所以没人能比他更在乎得失,也就没人能比他更会隐忍…

太子,他以为太子能够理解他。

多年前那枚落在他掌心的柿子,是他人生中唯一获得的赠予;让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类东西,可以不靠乞求、交易、阴谋、拼杀就能获得,可以接受得轻松并且快乐——童年时因为多疑怯懦错失的那一次,如今在他羽翼丰满之后,做梦都想要回来。

可太子却变了。

同样是面对一无所有的命运,同样是隐忍了那么久,他们明明更该惺惺相惜;可他却说他迟了,让他的隐忍第一次显得得不偿失…

石闵霍然睁开眼,起身走出牙帐。

打断帐前方兴未艾的闹剧,士卒们退下,露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石闵蹲下身,拎着乱发拽起那人的脸,细细打量:“这一看,又不觉得像了…”

鼻青脸肿眼角充血的面孔,一片死灰,已不像那个面泛桃花的人。那个人曾说,就算佛奴再恨他,也轮不到自己来参合,的确没错…

“我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他,要杀要剐,应该让他来决定。”

他相信最恨这张脸的并不是自己,当年他吃的那点痛,绝没有太子深;如果能够自己复仇,谁愿意使他人代劳?而此时,石闵心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隐着点讨好的意味——眼前这个人,可以作为自己给他的赠予,就像当年那枚柿子,并不能给人实际的好处,却实实在在是个慰藉。

纵使此举在外人看来很无聊,石闵却素来相信傀儡是个好东西——譬如皇帝、譬如李司马、譬如忠臣、譬如良将…明着暗着,可以替他办到许多事;而眼前这个,可以用来泄恨。

他希望可以用这个赠予换来,换来…自己似乎曾经失去过的,或者说从未得到过的,某样确乎而又模糊的东西。

那样东西,只在太子手里。

“带他去太子东宫…”

红生感觉自己被人拎起,一路拖着往某个地方去。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头发从低垂的前额落下一绺,轻轻扫着地面,像画笔的软锋;他的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像红色的丹砂绘了一路…伽蓝,将来你若寻我,别循着寺庙找,要循着这血迹才对…他缓缓阖上眼,认命地往绝路去。

“太子在哪里…”

“太子去了邺宫寺,马上就回来…”

“我去迎一迎,你们要时刻跟紧他,明白么…”

“卑职明白…”

浑浑噩噩中听见些声响,依稀是宦竖尖细的唱礼,之后有不悦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飘来,带着他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腔调:“棘奴,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我今天刚刚在城下抓的…”

“这有意思么?”那声音里隐着怒气,却越听越使红生清醒。

散碎的神智被重新找回,他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于是浑身一颤,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发疼充血的眼看见了仪仗光鲜、侍从如云、鎏金平肩舆在正午的暖阳中闪着光,舆中半卧着一个高贵的陌生人——身着太子正服,内衬白狐裘,一方白地明光锦裼裾,正从舆中流光溢彩地曳下…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双眼扫过他的脸,忽然一怔,跟着整个人倏地坐起,从身子到表情都是僵的:“绯…”

红生静静看着舆上那个人——原来从低处仰望是这样奇妙的视角,是否当初在龙城人市上,自己也是如此高高在上?

何曾想到有一天会这样调换,甚至比调换更离谱——那时他是奴隶自己是王,而此刻,他是太子,自己是…是狗彘?是烂泥?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一刹那心中洞若观火,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绯郎?”伽蓝从舆中滑下地,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几步——那一身的血、那一身的伤;跪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人是绯郎,千真万确是他!心口在刹那间缩成一团,怯懦得任何情绪都不敢容纳——疼痛、歉疚、惶恐、愤怒,只怕随便一种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冲上前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抱住,抬头瞪视站在一旁的人,将淤积在胸臆间快要爆炸的情绪化作一声怒喝:“石闵!”

伽蓝眼中噬人的怒火令石闵一怔,愕然后退了半步:“你认识他?”

伽蓝不理会石闵,只低着头检视怀中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越看越惊恸,最后惶惶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呐呐低唤:“绯郎?”

依在伽蓝怀中的红生却是纹丝不动,他缓缓睁大眼,看着伽蓝干净漂亮的面孔——他的脸很苍白,双唇惶急得直哆嗦,凝视着自己的眼眸含了太多情绪,使那两颗琥珀在颤巍巍的睫毛中显得更加清亮欲滴。

很动人。红生动了动舌根,蓦然啐出一口血污。

“啐——”

看血点溅他一脸,看他漂亮的脸上血色全无、爬上错愕痛苦——真快活;啐一口两口还不够,血吐完了就咬破舌头继续吐——这个骗子。

“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所以他能直呼石韬的名字。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

所以他又翻身做了太子。

说什么救人,说什么四十天…骗子。

伽蓝顾不得满脸血污,急得伸指捣进红生嘴里,不让他再将舌头当死肉嚼。他以为红生会咬他的手指泄恨,谁知竟没有,当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汪在红生血糊糊的口中没有着落,心一下子就空了。伽蓝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石闵,你这婢生的杂种…”

石闵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把他伤成这样,你这婢生的杂种!”

杂种,又是杂种,石闵脸色煞白,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亲耳从伽蓝口中听见这句话。

红生偏开脸啐了口血沫,抬头盯住伽蓝,终于喘着气缓缓开口:“你骂他作什么?他没把我怎么样,他不过是恨石韬;就像你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不过是爱石韬——说到底我这个人,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代人受过或者替人被爱,分不清哪种伤他更重,所以又有什么分别?

“绯郎!”伽蓝被这话惊得生生愣住,没着落的心在一瞬间面对无边地惶恐,除了茫然再无其他。

石闵退在一旁瞠着伽蓝,难以置信地怔怔重复:“你爱石韬?你竟然会爱上他?”

未及伽蓝回答,红生已呵呵笑起来:“没错,他爱石韬!你也被他骗了吧?”

红生直直盯着石闵错愕的脸,笑容便带上了报复的快意,他半张脸上都是血污,说话时血水不停地从嘴边涌出来,滴在伽蓝的素白外裼上,滚出一道道血痕。这境况使伽蓝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避开红生冷冽的眼神,只是小心地打横抱起他,快步奔向太子东宫…

“滚——看清楚我是谁,谁要你们医治,滚——”

东宫里器物摔砸声与叫骂声一直传到殿外。伽蓝坐在殿前门槛上,望着寻出来的御医在自己面前跪下。

“殿下,里面那位郎君已经在发烧,可他实在太抗拒,这样下去,下官会很为难。”

“嗯,”伽蓝应了一声,仍是垂头坐着,指腹反复摩挲着凝结在自己掌心的血渍,半晌后才轻声道,“给他用点药吧。”

“药?”

“对,你知道是哪种——我过去常用的。”

御医面色一变,惶恐俯首:“殿下,当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是被逼的,下官是受…”

“行了,”伽蓝打断御医喋喋不休的忏悔,“不提当年。你去吧…”

御医唯唯告退。伽蓝兀自留在原地,一身的颓唐疲惫;他垂下眼,继续端详着掌心的暗红,忽然就理解了当初石虎的任诞——此刻他自己就跟那个疯狂的人一样,俯身吻住发颤的手心,轻轻地舔舐,被那浓烈的血腥味逼得掉泪。

原来疼一个人疼到极致,是这样地关乎血肉…

第卌三章 黯·叁

羊踯躅与茉莉根制成的迷药很烈——镇静、止痛、助眠,让红生终日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伤口疼得厉害,他呻吟着微微睁开眼,可以看见伽蓝——看见他却更难受,还不如阖上眼睡去。

慢慢地迷药的分量越减越少,清醒的时刻就越来越多,红生不得不睁眼面对华丽的太子东宫——比燕国的和龙宫要阔绰许多,窗户上绘着宛转的卷云;墙壁上涂着胡粉和香椒;床上围着金银钮屈戌屏风;屏风上贴着云母片和金箔…这是属于伽蓝的居所,伽蓝早已不是他的伽蓝。

红生漠然躺回锦褥中,默默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烧退了以后浑身绵软,不靠迷药镇痛连平躺着都是煎熬,尤其是双手上破裂的冻疮又疼又痒,还有大腿上的重创…红生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脚趾似乎也痒开了——不会连脚上也要生冻疮了吧?!

他顿时烦躁不安地想扭动身子,偏偏腿上的刀口一动就疼,这使他憋屈得简直要发疯。他抬眼瞄见立在屏风外的纯金蟠龙宫镜,忍不住就摸出衾中球状的卧褥香炉,对准了用力砸过去。

就听噹地一声,滚圆的卧褥香炉掉在地上分成两半,炉中的石炭香灰星星点点洒出来,很快就燎坏地上半幅鹿子罽毯。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从流苏斗帐后闪出来,伏在地上怯怯道:“奴婢给郎君请安,郎君有何吩咐?”

郎君,他倒成了郎君了。红生冷笑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那宫女尖叫一声,倏地跳起来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

在尽是抬梁斗拱的宫殿里纵火委实非同小可,赶来的宦竖迅速扑灭了罽毯上的火苗,稍后就听见帘外传来低沉地说话声:“他醒了?…在发脾气?…打扫干净就没事了…”

内室的琉璃珠帘被轻轻拨开,伽蓝一言不发地走到红生身边,倚着床屏看他。红生躺在床上与伽蓝静静对视,消瘦的脸上缺乏血色,白得使人心中不安。

“绯郎,你不舒服么?”

“不舒服,”红生怔怔望着伽蓝,“伤口疼得厉害,脚上好像也要生冻疮了,你请御医过来,请他再开些镇痛药给我。”

“那药方不能多用,”伽蓝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了望帘外,“方中几味药皆有毒性,用多了容易心悸胸闷。”

“那就算了。”红生懒懒别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帐顶。

伽蓝面对红生的冷淡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有两位宫女掀开珠帘,步态轻盈地上前对红生行礼问安,跟着将一个暖烫的鎏金鸂鶒香炉安放在他的脚边。

“郎君用这个暖着脚,便不会生冻疮了。”乖巧的宫女甜甜笑着,令红生纵使有心罗唣也无从发作。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好,”红生转转眼珠子,搜寻话题,“你找到石韬的孩子了么?”

伽蓝闻言一怔,愕然盯着红生一本正经的侧脸,好半晌才无奈地回答:“还没有。”

“那么多天都没找到,他不在邺宫里么?”

“在,只不过正被石闵囚禁着,我还没办法见到他。”

“呵,可见你同他的交情,也不怎么样,”红生翘了翘唇角,嘴边的淤青还没消退,使他笑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能你并不急着找他。”

“绯郎…”

“原本我想不出能有什么比十四年更强大,现在我知道了,”红生悠悠低喃,侧过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伽蓝,“能做回太子很开心罢?原来你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挺好,真的。呵呵,你跟我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在一起不过才一年,算起来泰半时间都是我在使唤你,你要说为了我不做这个太子,才叫可笑。”

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比下去了;誓死效忠的臣子、孤注一掷的哥哥、山盟海誓的如兰…每个人都转身离开,他在一次次的权衡中被人舍弃,终于明白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再不懂得自重自爱,才叫无药可救。

二人之间已然无话,红生闭上眼,听凭伽蓝窸窣起身,迈步离开。

一室的静谧,只有香炉上的金兽还在吞吐着馥郁的烟气,鼓突的青金石眼珠直直向上瞪着,似在玩味半空中缭绕的寂寞。红生假寐了一会儿,忽然就闻见一股与兰室格格不入的腥味,跟着琉璃珠帘叮咚作响,伽蓝的脚步声又出现在室内;红生尚未理会就感觉身上猛地一沉,一件柔软沉重的物什覆在他的罗衾上,扑进鼻子里的腥气却更重了。

熟悉的腥气令红生睁开眼,眼前是一件黄褐色的粗劣貉裘。

“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伽蓝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貉裘,双目凝视着红生,“我一直好好收着,就等离开赵国时穿了去找你。”

“还是你有心,”红生垂下眼笑了笑,“我身上那件,在石闵军营里被人褫去了。”

红生事不关己般的口吻使伽蓝脸色一白,他不由分说地将红生的一只手从衾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绯郎,你别躲我,你听我说。”

“说什么?”胳膊上的凉意使红生不悦地皱眉。

“说一段故事,”伽蓝沉声道,“关于我那十四年。”

红生一怔,脸上不自禁就带了点恨意,更是用力要挣开伽蓝的手:“够了伽蓝,真的够了。”

不问前因、吃下苦果,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认命了学乖了,还不够么?

“绯郎,你听我说,你跟石韬不一样——”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伽蓝眸色一黯,也顾不得多想,只赶紧趁着红生不再挣扎的机会坚持往下说,“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心肠极狠手段极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你们俩怎么会一样…”

伽蓝握紧红生的手,谈及往事嗓中便不自觉地发涩:“十四年前,石虎篡位,我的父亲被乱党诛杀…原本我也活不了,可不知石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明目张胆地留下,收入了乐安王府。我与他纠缠不清十四年,因为仇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对我怎样,你应当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很强硬的疼宠,百依百顺却勒着人脖子。我一意仇视他,想来他也是恼恨的,否则我们不会总是选择彼此折磨…只是,从很早开始我的敌意就变了味道,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别那么得意开心。”

“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心情,但总之已不是单纯地仇恨了…绯郎,在你从人市买下我的前三个月——八月社日那天,石韬与我在早晨醒来,就看见东南方天空出现黄黑色的怪云;石韬他素谙天象,告诉我那预示着邺城近日当有变数,也不知谁人会遇害。那阵子他心情一直不好——被石虎宠到极致、与太子斗得势如水火,却偏偏没多少把握取代太子。我约略知道他暗中的谋划,却没有说破…”

“那一天他很没精神。到了晚间,秦王府的僚属聚在东明观宴饮,他闹得比平日都要疯。石韬是千杯不醉的人,所以当他愀然长叹时,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说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总是离别容易相会难,谁知道今后何时才能再会,所以他要大家为了他开怀畅饮,为了他不醉不归…”

伽蓝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眼睛透过晦暗,似乎又见到往昔——那一个声色旖旎的夜晚,灯树绽放着一圈圈光华,令酒樽上细腻的雕花在觥筹交错时闪动金光。跳拓枝舞的女伎众星拱月般围住石韬,他在鼓点中尽情晃动腰肢,手里的琉璃爵盛满赤红色的石榴酒,被他高高举起倾了一身。他的绯色长袍褪至腰间,早被汗水浸透,鲜红的酒滴从晶亮的汗珠上滑过,在灯下璀璨夺目。

虎虎生风的健舞硬是被石韬跳出妖娆,当节拍在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在伽蓝身上,总是透着狠辣的双眼第一次泛上水汽。透明的泪珠滑下他的双颊,完全不能够被一脸的酒水掩饰住,甚至更刺目,刺得伽蓝心口剧痛——石韬就那样满脸泪水地伫立在舞筵中心,望着伽蓝缓缓开口,无声的唇语只让伽蓝一人解读:

还要等多久?

还要等多久?

一时间飨宴上的喧哗在耳边消失,璀璨的烛光将四周人物晕成迷蒙的幻影,伽蓝情难自已地从五采锦席中颤巍巍起身,穿过十四年爱恨的洪流,一步步向石韬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那么强悍狠辣的一个人…那一晚我终于决心真心相待,但僵持了十四年猛然丢盔弃甲,使我方寸大乱,还是伤了他。谁知醒悟的时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石宣指使刺客杀害了他——就在那一晚,就在我伤了他之后,我至今都不敢细想,是否正是我让他受得伤,使他无力自救…”伽蓝握紧红生的手,长跪在他面前,“绯郎,你与石韬完全不一样,真的。他从不掉泪,仅有的一次便使我不知所措;而你正相反,你心软,无论遇见多少不平,眼中的光彩都没有杀气。这一次,我看着你不掉一滴泪,看着你总在笑,我才真是慌了神。”

红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睡着;伽蓝也不求证,只是执着红生的手继续道:“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绯郎,你的性子明澈直率,实在不该生于乱世。这一次是我错得厉害,我不该任性将你一个人丢进险境。绯郎,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这一世你我只怕注定多灾多难,难保安稳。既然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奢谈春秋便不如珍惜当下,如果这次能闯过这一关,你我便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好不好…”

伽蓝认真的誓约令红生脸色倏然苍白,他双睫颤动,缓缓从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只好睁开眼,黝黑的眼珠浸在泪光里,黑水晶一般清亮:“真的够了,伽蓝。我不想掉泪,也不想原谅你;只是眼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能怨你。我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快活,可如今太疼太累,你要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