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声叹气一抬头,却看见诡异的远房表弟已和神秘的燕国王爷搂在一起亲嘴咂舌,陶绰之吓得险些昏过去,瞠目结舌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石翡抬起头望着陶绰之笑:“没什么啊,天冷无聊,找点乐子。”

“你是够无聊的。”正被石翡压在身下的慕容温冷着脸推开他,低声骂道。

石翡趴在他身上恬不知耻地调戏:“没错没错,我无聊、你不无聊。大老远从燕国追过来,你一点都不无聊。”

“闭嘴,”慕容温双目一黯,望着石翡沉声道,“你自那夜之后不告而别,我能不追来么?”

“追来干什么?找我报仇?”石翡伸出一根手指,沿着慕容温下颌暧昧地比划,“我早对你说过,你爹当年抢了我爹的女人,父债子偿,所以我要把你吃了报仇呢。”

慕容温闻言一把将石翡推开,他虽然小石翡六岁,身量却高大得多。石翡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上,悻悻一笑,从腰包里掏出一块不知名的香料,趁人不备悄悄投进香炉里。

在一旁尴尬作陪的陶绰之只顾着点头哈腰息事宁人,冷傲的慕容温对他不理不睬,径自站起身就要往室外走。被慕容温撇在身后的石翡这时猛然扑上前,猴在慕容温肩上轻轻咬他脖子,喘息道:“小弦弦,你老实说,今天你是上门来报仇的,还是送上门来给我吃的呢?”

慕容温耐性全无地用力甩开他,怒吼道:“石翡!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寡廉鲜耻的!”

石翡的双腿一直盘在慕容温腰上,此刻上身忽然被他甩开,整个人便向后栽倒,头冲下先着地,咚一声跌在席上。

陶绰之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搂着石翡察看:“表弟表弟,你没事吧?”

一旁慕容温也是变了脸色,回身跪在地上握住石翡冰凉的手,目光却是惴惴别开:“你…你…”

石翡微微睁开眼,淡粉色的双唇艰难地一张一翕,恹恹软语道:“弦…你,你难道还没有感觉么?”

“什么感觉?”慕容温怔怔望着他,片刻后瞳仁骤然收缩,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发抖,龇牙恨骂道,“我又上了你这胡贼的当!你——你这个混账!”

一直陪在一旁的陶绰之听得一头雾水,下一刻就看见慕容温猛扑而上与石翡扭打在一起,动作却从厮杀逐渐演变成耳鬓厮磨。陶绰之看得浑身发热脸发红,他刚想退到一边,却惊觉四肢绵软几乎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在下腹激荡,引发出从未有过的澎湃情潮。

不,不会吧?!

陶绰之惶惧得几乎要哭出来——在他近旁的二人已纠缠得如火如荼,石翡白皙修长的身体正像蛇一样从狐腋裘素绫衣中摇摆着蜕出来,慕容温仰躺在席上不断抚摸石翡,抬起腿蹭上他的腰,目光迷乱地催促:“快,你这混账,快点…”

你们别当着我的面做啊,无量天尊哪…陶绰之浑身滚烫,当真急出了两行热泪。他沙哑着嗓子呼唤婢女侍儿,却绝望地发现下人早已被自己遣走。昨夜无意中窥见的春宫图此番正活色生香地上演,陶绰之四肢徒劳地挣动,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无比焦渴,当他仰卧在地上目睹慕容温在自己面前跪趴,石翡伏在他背上张弛□时,陶绰之无法自制地将手滑到□,企图悄悄纾解自己尴尬的欲望。

正在情潮中忘乎所以的慕容温双眸茫然前视,朦胧中看见躺在自己面前的山寨版石翡,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扣住了他的脚踝。迷香的药力使他浑身酥软,仅有的力气只够将陶绰之拉到自己身下——然而这就足够了。

敌不过慕容温的陶绰之万念俱灰地任自己被宽衣解带,当他全身光裸,双腿被人分开、抬起、压上双肩,羞耻难言地察觉□被某物抵住,陶绰之绝望地低泣了一声,泪眼越过慕容温的肩头,看见一个傅粉施朱、描眉画鬓的自己正笑意盈盈看着他:“真有意思,这样看,好像在对着镜子做…”

陶绰之脑中轰然一震,神魂便在天地翻覆中彻底颠倒,就此沉沦进无边欲海再不能自拔…

当晓寒让癫狂了一夜的人逐渐清醒,陶绰之发现自己正缩在锦衾中。内室已然空寂无声,他撑起酸痛的身子,看见身旁用一颗乳香压住的信笺:

表兄卿卿、小弦弦卿卿,我走了——生活总是这样香甜,就像山岗的桃金娘风中的迷迭香,所以我终归会找到你们,就像你们终归会找到我。他日再会。

其下又是另一种笔迹:

我也走了,他是个混账,我也是,对不…

陶绰之移开眼,颤着手将信笺拾起,飞快地丢进快要熄灭的火盆。素白的笺纸很快在炭火中蜷曲燃烧,陶绰之在半明半灭的火光里带着一身吻痕缩回衾被。

无量天尊啊无量天尊,他怎么会度过这样荒诞的一个新年?他的生活怎么会忽然发生这些改变?渐渐地陶绰之回过味来,一根筋的脑袋便开始执拗地相信——他一定是遭遇了邪祟!

什么远房表弟,什么燕国郡王,统统都是假的,就像那些流传在民间的鬼怪故事一样,他只是被妖怪捉弄了而已…

太和四年正月,建康司徒掾陶绰之夜遇狐魅,狎浪通宵。翌日病卧旬余,性情丕变,为人通雅博畅明练简至,人咸称赏,实乃咄咄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坑参加晋江的妖怪征文比赛,所以bg向,明后天会发,届时在文案上打广告,雷bg的请勿丢砖。因为一时兴起,手头正好有想写、觉得值得写、并且要写好还真有点挑战的bg故事,所以才决定参赛的。相信一路陪我看到这里的人,应该能认同我认真说故事的努力。之后照旧挖耽美坑,希望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番外二 胭脂

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

燕国元玺四年,按照凉国的年历算,时值和平二年。

七月流火,塞北已是秋意渐凉,红生一路飞骑,走玉门关进入张掖郡,心里一直默算着,希望能如期与常画匠在马蹄寺碰头。

自从两年前离开中原,他与伽蓝和石翡一直定居在西域石国,这一次入关是受常画匠邀约,前往张掖郡马蹄寺合作壁画。这次旅行三个人原本是一道启程,只是伽蓝因为要时时刻刻照顾那羯人小鬼,叫他看着心烦,更兼焦急,于是索性快马加鞭,将那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羯狗…只爱顾着小的、念着旧的。”红生将抱怨噙在齿间,忽又觉得自己比妇人还要琐碎矫情,不由得赧然一哂,伸手将蒙在脸上防风沙的面巾又往上提了提。

他信马由缰,自顾自地走神,冷不防迎面来的风却蓦然一紧,将一丝腥气送进他的鼻子。红生不自觉地皱起双眉,这时他□的坐骑也不安地嘶鸣了两声,扬起四蹄在尘沙中踢腾挣动。

夹带着血腥味的阴风越吹越紧,隐隐还含混着妇孺哀切的啼哭。长年行走在外所练就的敏感,令红生直觉想避开前方的是非之地,然而仿佛中了魔怔一般,他竟在须臾之后,打马向前一探究竟。

其实触目所及,无非是这个年月见怪不怪的杀人场面。被撵上刑场的老弱妇孺,相互依偎在一起哭泣,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家族。真正令红生心生疑惑的,倒是围在刑场边的看客面色太凄惶,而被簇拥在刑场中央的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又太古怪。

那是个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身形瘦削,却能在临刑的前一刻,通身透出一股出人意料的沉静,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的过客,与即将到来的屠戮毫无干系;而刑场内被绑缚的人却似乎都将他当作天神派来的救星,无不目光期冀地盯着他,嘴里不停地喊着:“阿鸾,阿鸾…”

刑场外的红生骑在马上,将这一幕清楚看在眼里,这时周遭人群中小声的议论,也顺风传进他的耳中。

“想不到大王竟敢杀阿鸾,阿鸾他真的会死吗?”

“嘘——阿鸾怎么会死?他可是我们张掖郡的谪仙…”

红生闻言挑起半边眉,不禁再度望向那位人称谪仙的男子,偏偏这时那人也抬起眼来,无巧不巧地与他隔着刑场对视。红生心中一震,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嗓音清越地朗声道:“我死之后,军必败于外、王必死于内。”

这一句话字正腔圆,惹得场外众人好一阵骚动。监斩的长官见控制不了局面,立刻气急败坏地下令行刑。刑场上霎时鼓声如雷,长刀应声而落,无情地划过那男子修长的颈项,让他在一瞬间身首分离,扑进一片血泊之中。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令红生心内不快,他刚想打马走开,这时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辽东公?!”

红生闻言回头,在灰色的人群中竟发现骆无踪温暖的笑脸,很意外能在张掖遇见旧识:“想不到骆先生竟周游到此,先生别来无恙?”

骆无踪肩上荷着货担,乐呵呵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变化。倒是王爷您,这些年越发英姿矫健了。”

“我不过是在塞外奔走了几年,倒叫先生您见笑了。”红生翻身跳下马来,低声笑着问骆无踪,“先生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我从燕都蓟城来,等出了手头这批货,就要出玉门关往石国去。这些年西域的玩意儿都很紧俏,我打算进一批香料再回中原。”说这话时,骆无踪谨慎地瞥了刑场一眼,拉过红生的马辔头,“这里人多眼杂,王爷您随我来,有僻静处方便说话。”

红生依言跟在骆无踪身后,一直随他走到驿站邸店,将马交给邸店的仆人打理后,上堂与骆无踪一同吃茶。他与骆无踪寒暄了片刻,没有问燕都蓟城的事,倒先说道:“方才先生说打算往石国去,可巧,我如今就住在石国。”

骆无踪闻言,放下茶碗朗声笑道:“好些年没有王爷的音讯,没想到您竟游历到那里去!”

“石国是伽蓝先祖的居处,去那里,倒并非是一时兴起。”红生随意回答,唇角却终是忍不住挑起一丝笑,神色间尽是难掩的温柔。

“对呀,我竟没想到这个,”骆无踪连连点头,顺着红生的话接道,“辽东公您远道而来,随行怎不见伽蓝?”

“他身边有个黄口小儿需要照顾,所以耽搁了一点行程,应当随后就到。”红生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随即却话锋一转,望着骆无踪问,“差点忘了问先生,如今燕国境内是何光景?”

骆无踪听红生这般问起,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这才笑着回答:“这些年燕国疆域拓展、捷报频传,势头正是如日中天呢。”

红生垂下眼微微笑着,半天之后才欣然长叹一口气:“其实如今的燕国,兴衰与我一概无干;可那里到底是我的家国故乡,心中又怎能轻易忘记。无论如何,至少知道如兰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此言极是。”骆无踪很高兴红生能够释怀,忙替他将茶碗添满,“辽东公如今悠游四海,过得是随心所欲的散仙日子,过去种种,又何必挂怀?但不知您这次在马蹄寺作画,打算盘桓多久?”

“估计总要有一两个月吧。”红生答道,与骆无踪闲话了好一阵,又被他挽留用了餔食,这才起身与骆无踪告辞。骆无踪将红生送到驿站外,看着他上马,趁红生临行前又道:“小人离开张掖前,定会去马蹄寺与辽东公拜别。王爷您好走,恕不远送。”

“既如此,我便在马蹄寺恭候先生了。”红生笑着,挽缰与骆无踪一揖,扬鞭打马而去。

及至赶到马蹄寺,天色已是黄昏。红生在山门前驻马,还未来得及喘上口气,就听得寺内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跟着一团人影飞速窜到他脚边,抱住他的靴子亲热地叫唤:“爹爹,爹爹——”

红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挑眉盯着缓缓走出山门的高大男子,口气相当恶劣地抱怨:“你们追得可真够紧的,我不过在途中耽搁了一会儿,就被你们赶在了前面。”

“小人是爷的僮仆,凡事岂敢怠慢?”伽蓝眯眼望着红生,笑得甚是可恶。

红生拿不要脸的伽蓝没办法,只得又白了他一眼。这时就见常画匠的儿子阿蛮也乐颠颠跑了出来,拽着红生的手不住摇晃:“慕容大人,慕容大人,阿蛮可想你啦!”

“去你的,”正抱着红生不放的石翡,可见不得自己的“爹爹”对别人家的小孩和颜悦色,于是一把将阿蛮推开,气势汹汹地吼,“臭小子,爹爹是我的爹爹,不许你亲近!”

阿蛮吃了个瘪,冲他皱皱鼻子,不甘示弱地嚷嚷道:“你不许我亲近慕容大人,那好,一会儿我也不要和你比弹棋了!”

石翡到底小孩心性,一听这话就急了,于是惶惶放开红生的靴子,望着阿蛮可怜巴巴地嘟哝:“你这人,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阿蛮梗着脖子不理他,石翡没辙,想了一会儿还是凑上前去,嘴巴甜甜地蹭着他:“阿蛮哥哥,咱们还是去玩弹棋吧。”

阿蛮面色登时转喜,只招呼了一声,就已带着石翡跑远。红生望着那两个小屁孩的背影,委实哭笑不得。这时常画匠也带着两个徒弟走来,抱拳与红生行礼:“慕容大人,别来无恙?”

“多谢先生挂念,”红生将马鞭交入伽蓝手中,跳下马与常画匠还礼,“这一次能来张掖与先生共事,都是仰仗先生抬爱。”

“哈哈哈,慕容大人您过谦了,”常画匠笑道,“这些年虽然战乱不断,寺庙却是越建越多。这马蹄寺的石窟还不算大,等敦煌那边的石窟凿好了,以后咱们去那里,有的是好买卖!”

红生闻言欣然点头,对常画匠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以后还需先生您多指教,使我画技早日精进。”

“好说好说…”常画匠乐呵呵答应下来。一行人一边谈笑一边走进马蹄寺,这时客堂里早已掌上灯,堂中又有小沙弥汲泉煮茶,常画匠等人与寺中主持商量着明日该如何给壁画起稿,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到了晚间留宿佛精舍,石翡因与阿蛮玩弹棋已是玩得疯了,死活都要与阿蛮一起睡。红生与伽蓝难得落了清静,于是二人在一张榻上睡下,静谧中才默默对视了一眼,就不约而同想起了浮丘山法云寺。刹那之间,明明是不染尘俗的佛舍厢房,却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作死么?”红生瞪着倏然靠近自己的伽蓝,没好气地斥骂。

“绯郎…”伽蓝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将红生紧紧搂住,唇舌在他颈间灵巧挑逗。

这一番有意为之的撩云拨雨,不一会儿便将红生惹得浑身火起,当下他也顾不得身在佛门净地,既已意兴勃发,索性放任自己与伽蓝厮缠,气喘间忍不住笑着低声骂:“你这羯狗…”

“嘘,绯郎,”伽蓝搂着红生耳语,唇齿间亲亲暖暖,呵得他浑身发痒,“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也是秋天,也是我们一群人聚在佛寺中,现在想来,真是平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怎么会不记得,”红生伏在榻上,一片秋凉中依偎着伽蓝的身子,语气也跟着柔和起来,“浮丘山里那段时光,我怎么会不记得…”

番外二 胭脂·贰

伽蓝褐色的眸子一动,情到深浓之处,忍不住将脸埋进红生浓密的黑发中,生怕他窥破自己的脆弱。然而身下那个人是何等机敏性灵,与他又是何等的亲密无间,对他的种种感触岂有不知?只是个中深意不可言宣,唯有抵死缠绵而已。

一番云雨之后,精疲力竭的红生紧挨着伽蓝,在窗外西风的呜咽声中倦倦睡去。三更的明月缓缓滑过云天,月光轻柔得如同梦中云纱,红生在梦中撩开一层层月白色的涟漪,就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声声呼唤:“辽东公,辽东公…”

红生在朦朦胧胧间睁开双眼,喉咙沙哑地回应道:“你是…”

“鄙人王鸾。”月下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现出一位风姿出尘的白衣男子,那男子对着红生欠了欠身,温柔地望着他说话,“辽东公也许忘了,白天您曾与鄙人有过一面之缘。”

红生皱起眉,忽然想起白天在刑场上被杀的那个人,不禁愕然嗫嚅道:“是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有,你怎会知道我的封号?!”

“鄙人不才,对占卜乩算略知一二。”那自称王鸾的男子这样解释着,又向红生走近了两步,在他眼前深深拜下,“鄙人今日在刑场上见到辽东公,便知您命格殊贵、乐善好义,所以夜半冒昧前来,为有一事相求。”

“求我?”红生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我能帮你什么?”

“鄙人知道不久之后,辽东公您将前往凉国都城姑臧,到时将有一件大善事,于辽东公您却是举手之劳。鄙人因为一段夙缘的缘故,亦想促成此事,届时还望辽东公能够授手援溺,不吝襄助。”那王鸾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红生枕边,“如今正往姑臧进军的河州刺史张瓘,是鄙人的旧识,他为人虽刚愎自用,心地却不算坏。往后辽东公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看,相信他念在鄙人薄面,不至于为难辽东公。”

那王鸾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一席话,欠身退后了几步,在月下与红生揖礼之后,也不待他答复,纤瘦的身形便遽然消失在夜色之中。红生这才全然清醒,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推了推身边的伽蓝,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伽蓝,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伽蓝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翻过身看见在昏暗中惊疑不定的红生,这才撑起身子喘了口气,“该死,我竟睡得这样沉。”

“未必是你睡得沉,十有八九,也是被什么给魇住了。”红生恹恹坐起,下榻想找点水喝,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枕边,却是空空如也。

也是,若真有一枚玉佩出现在他枕边,那荒诞的梦可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红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一哂。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平静无波,直到重阳佳节,马蹄寺的壁画收工之际,红生才又得到一个消息——九月初常画匠又从凉州的同行那里接了一个活,地点就在姑臧城内的融明观,那里的壁画损毁得厉害,因此需要他们前往修补。

红生听到这消息后暗暗称奇,心想果真要去姑臧,倒真是应了那个梦了。

壁画完工之日,正巧也是骆无踪西行之时,这天他挑着货担来到马蹄寺与红生辞行,正好被人小鬼大的石翡撞上。石翡绕着骆无踪琳琅满目的货担大呼小叫,一派小孩子的天然娇憨,又兼他长得像陶家人,因此骆无踪看得亲切,也愿意逗他玩。

红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默默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骆先生长年孤身游历,今日既然与这孩子投缘,倒不如收他做个徒弟。”

骆无踪闻言吃了一惊,他知道石翡这孩子的来历,不禁看了一眼同样吃惊意外的伽蓝,带些尴尬地笑道:“小郎君是金枝玉叶,在下岂敢收他为徒,王爷您说笑了。”

“虽说是金枝玉叶,然则既已远离富贵之乡,将来总要学些安身立命的本领,图个长久打算。”红生却是摇摇头,径自望着伽蓝道,“伽蓝,你是玉奴的叔父,依你看呢?”

伽蓝对红生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散漫地笑笑说:“愿不愿学徒,还看他自己的意愿吧。”

石翡听伽蓝如此说,星子般的眼眸只黯了一瞬,下一刻便粲然笑起来,凑到骆无踪跟前望着他甜甜叫道:“师父!师父!您就收下玉奴吧,玉奴要随着师父学买卖去。”

骆无踪将石翡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时由不得怜爱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摩挲着他的头顶:“难怪了,这样惹人疼的孩子,只要辽东公您放心,就将他交给在下吧。”

小小男孩的前途命运就此议定,于是由伽蓝打点安排,将石翡托付给骆无踪之后,马蹄寺的一行人才告别了主持,收拾好行装往姑臧去。

姑臧城距离张掖有五百多里,是凉王张氏的世居之地。当年四世凉文王张骏在姑臧城南修建谦光殿,殿之四面又各建一座偏殿,东为宜阳春殿,南为朱阳赤殿,西为政刑白殿,北为玄武黑殿,以供人春夏秋冬按季分殿而居。

红生和常画匠要前往的融明观,亦在谦光殿内,是凉王太后静修的居所。

当红生一行抵达姑臧,已是将近十月孟冬,这些日子姑臧城内兵马戒备,因此融明观内并不平静,当红生踏入这座佛精舍时,很容易就察觉到了观内压抑的气氛。他也曾斡旋在权力斗争的中心,此刻当然也能从那些侍女、比丘尼惊惶胆怯的眼神中,读取到某些隐秘的意味。

“常先生,您看。”红生指着大片被人为铲去的壁画残迹,其中一抹可疑的暗红血渍相当刺眼,他以极低的声音提醒常画匠,却只换来对方暗暗的摇头。

“咳,大人,我们只管赚钱,不该看的,都不要入眼才好。”

出门在外,红生也不想惹麻烦上身,于是依言点了点头。

向晚时分,阿蛮噙着小眼泪找到红生,十分委屈的与他诉苦:“慕容大人,我又想玉奴弟弟了,他为什么非要跟着骆先生去学徒呢…”

红生摸摸阿蛮的头,心里有些好笑地劝慰他:“男孩子长大了,总要认个师父学一门本事,就像你的两个师兄一样。”

“那他为什么不跟着我爹爹学徒呢?”阿蛮摆出一副“人家我只要玉奴弟弟”的表情,不依不饶道。

“要跟着你爹爹学徒,也得看他是不是这块材料呀。”红生摸了摸阿蛮的脑袋,笑道,“那小子嘴巴甜、心思灵,就是没定性,不适合做画匠的。所以别难过了,以后你还会有新玩伴的。”

阿蛮听了红生这番劝慰,哪能明了其中深意,当下只是似懂非懂地拖着弹弓走了,看得伽蓝和红生忍俊不禁。

“他常年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居无定所,除了两个师兄,怕是未曾交到长久的朋友吧。”伽蓝望着阿蛮的背影,对身旁的红生说。

“男孩子不该太过娇宠,还应及早历练历练才是。”红生抬起头,望着伽蓝道,“我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将玉奴交给骆先生,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又怎会介意。”伽蓝冲红生挤了挤眼睛,笑道,“再说,骆先生绝对是个好师父,玉奴跟着他,我倒怕玉奴淘气,反给他添麻烦呢。”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安稳,随着凉国战事日渐平息,姑臧城内外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一日傍晚,常画匠带着阿蛮和两个徒弟外出,红生独自一人留在大殿里为壁画上色,画着画着就听见耳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回过头,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只好带着纳闷继续往下画。过了一会儿伽蓝走进殿来,凑到他身边打趣,红生便悄悄将刚才的事情讲了,伽蓝听了之后不动声色,只示意红生继续作画,而他自己又随便聊了几句之后,便信步退出了大殿。

过了不大一会儿,红生就听见脑后又传来奇怪的动响,他立刻回过头,这时就听大殿门口传来伽蓝乐呵呵的声音:“好家伙,竟然藏在这儿呢!”

说着伽蓝便疾步跨进大殿,一路直奔大菩萨雕像的背后,红生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个究竟,须臾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孩童尖叫——伽蓝竟从殿后拽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漂亮齐整,身上的衣裳虽然朴素,却难掩他一身贵胄之气。

“你是哪家的孩子?”红生打量着眼前的男孩,不禁笑着问。

那男孩惊惶地看了红生一眼,咬着唇什么也不说,只顾在伽蓝手中拼命挣扎

红生见状纳闷,还待问什么,这时就听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探头往殿内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那个孩子,立刻慌急慌忙地小跑到伽蓝面前,劈手将孩子夺下,语带无奈地埋怨:“你怎么又跑出来,难道你竟不知道…”

那侍女说着说着忽然噤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伽蓝和红生,低头向他们行礼道谢:“我家郎君淘气,惊扰了二位先生,还请恕罪。”

红生心里觉得奇怪,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好与那侍女客气了几句,看着她将男孩牵走。

之后又过了几天,姑臧城竟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到处是一片欢呼万岁声,原来张瓘的军队在攻破姑臧之后,诛杀了暴戾的凉王张祚,另拥立七岁的凉武侯张玄靓做了新主。

他人国家的政事,事不关己,红生一行自然装聋作哑。眼见壁画将要完工,众人皆知归期在即,心头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作起画来也越发挥洒自如。这天晚上,红生正在厢房与伽蓝讨论归程安排,不料却有一名内侍悄悄来到他们牖下叩窗,轻声道:“叨扰慕容先生,太后请您往内殿一叙,还请屈尊前往。”

番外二 胭脂·叁

这夜半突如其来的邀请,透着古怪,红生与伽蓝对视一眼,起身轻轻道:“我去看个究竟,你就在房中等我,不必担心。”

说罢他又提起嗓子应了一声,走出内室问那内侍:“太后就请我一个?”

“不,常先生已经在中庭等候您了。”那内侍恭谨地回答。

红生只得穿鞋下堂,跟着他走进中庭与常画匠碰了头,两人才一同往融明观的内殿去。一路上两人交换眼色,也不知其中卖得是什么药,直到走进内殿在席子上跪下叩拜后,二人抬起头,才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端坐在内殿的屏风下,那正是前凉王张重华的嫡母严太后了。

而此刻严太后身旁,正安安静静端坐着一个男孩,那孩子唇红齿白,正是红生日前在佛殿中偶然遇见的孩子。太后待红生他们行礼已毕,才缓缓开口对二人道:“今日我请二位前来,实在是有一事相求。我身旁这个孩子,不瞒二位先生讲,是我的嫡孙,亦是八月已被贼人张祚下令扑杀的凉宁侯,张曜灵。”

凉国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红生他们即使再闭目塞听,也不至于全然不知。不久前在兵变中被杀的张祚,八月时曾下令将深得民心的凉宁侯扑杀,那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红生在听闻这个消息时,还很是伤感地喟叹了一番,如今才知真正的凉宁侯已被暗中调包获救。红生暗自心惊,与常画匠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抬头望着严太后问:“在下斗胆请太后解惑,既然小郎君获救,那么当时被扑杀的是谁?”

“是一个从小服侍凉宁侯的小内侍,因为年岁身材都与郎君相仿,这才将他替换了下来。”严太后皱着眉据实以告,跪坐在一旁的张曜灵听祖母这般述说,眼圈已是悄悄地红了。

红生闻言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在下愚钝,不知此番太后命我们前来,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严太后伸手摸摸身旁张曜灵的脑袋,低声道:“如今这孩子顶着内侍的身份藏在宫里,虽能保得一时平安,可是大了毕竟瞒不住,何况宫内耳目众多,迟早会被人发现。今次多亏了到姑臧勤王的张瓘将军,才将贼人张祚铲除,他近日拥立凉武侯做了新主,算是众望所归,宫内便也不宜反对。只是从此内廷就更加没这孩子的位置了,我想设法将他送出宫去,路子已安排好,只需掩人耳目混出宫去即可。我知道近日壁画完工,二位先生就将离开,你们在这宫中是生面孔,所以只要我打点妥当,把守宫门的侍卫也不会仔细盘查,届时只需要二位行个方便,将这孩子带出去便好。”

严太后将这一席话不紧不慢地说完,这时一直在旁俯首不语的常画匠,终于开口道:“蒙太后如此重托,在下又怎敢推辞,怕只怕这一路冒险,万一没能将小郎君看顾周全,岂不是辜负太后所托。”

“这个无妨,我早已安排好了,只要这孩子能够出姑臧,自然会有人接应。”这时严太后话锋一转,却是意有所指地缓缓道,“听说常先生也有个儿子在这里,如此甚好,两个孩子可以做伴,也更能够掩人耳目。常先生您意下如何?”

严太后言辞中的威胁之意,红生一听即知,他不禁暗暗瞥了常画匠一眼,果然见他额上冷汗潸潸,脸也白了:“太后所托,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红生和常画匠硬着头皮将此事应承下来,这才依礼告退。当夜二人毫无睡意,与伽蓝聚在厢房中商量了一番,才将诸事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