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众人修复完壁画收工,便着手准备将张曜灵带出融明观。常画匠思虑再三,将他认作自己的徒弟,又编排好一套说辞令他背熟。好在张曜灵聪明乖觉,一切都听从常画匠的吩咐,在依依不舍地与祖母告别之后,便跟着常画匠一行上路。

张曜灵先是蜷在箱中躲过盘查,因有太后亲信的掩护,一路总算顺利地出了宫。及至走到安全的地带,伽蓝才将他从箱中抱了出来,拍拍打打拾掇成一个学徒模样,继续上路。众人慢慢走了半天,就看见满眼的兵车战马甚嚣尘上,这才惊觉外界已是天翻地覆——如今虽说张瓘大军打得是“勤王”的旗号,姑臧城内又另立了新主,然而城门内外皆被张瓘的军队重重盘踞,在这样新旧交替的时节,士卒眼中警惕防备的光芒时刻闪烁着,丝毫不逊于战时的暗夜巡哨。

载满画具的马车在出城时便被拦住,仅能得到的消息是张瓘将军下令封锁城门,再要打听,即被告知只能原地等待,也不知多久才能找到机会出城。伽蓝和红生都明白这样的耽搁意味着什么——即使新主即位又如何,只要那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一天不撤兵,姑臧城的局面就绝对谈不上转危为安,瞬息万变的局势,身在局中的人只要多留一刻,便随时会遇上危险。

“该死该死,这天寒地冻眼看又要下雪,偏生被困在这里,鬼知道何时才能出去呢?”常画匠头一次遇上这种阵仗,急得五内俱焚又不敢把情绪摆在脸上,眼看着嘴巴上就要烧出一圈泡。

这样进退维谷的时刻,伽蓝和红生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红生无意中瞥见张曜灵厚厚的冬衣上玉光一转,他刚想责备他露了破绽,定睛看时,才发现系在他腰上的玉佩似曾相识。

红生盯着玉佩看了半晌,才确定眼前这异常精致的小玩意儿,竟然与梦中王鸾递给自己的那枚一模一样!

“…不久之后,辽东公您将前往凉国都城姑臧,到时将有一件大善事,于辽东公您却是举手之劳。鄙人因为一段夙缘的缘故,亦想促成此事,届时还望辽东公能够授手援溺,不吝襄助…河州刺史张瓘,是鄙人的旧识…往后辽东公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看…”

一瞬间,红生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早已编排好的圈套,梦中那个狡黠的男人在冥冥中微笑着,毫不费力地指引了他们的出路。于是红生禁不住愕然地走上前去,挑起张曜灵腰间的玉佩问道:“这枚玉佩,是小郎君的?”

张曜灵像做错了事一般吐吐舌头,望着红生点了点头:“这块玉我戴惯了,所以一时忘了取下来。”

红生盯着男孩清澈的眼睛,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于是又追问道:“这玉佩可是御赐之物?”

张曜灵立刻摇摇头:“不,这玉佩是融明观一个居士送我的,我也只见过那人一次。他说他过不久就要做和尚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因此便将这块玉佩摘了送我。我见它漂亮可爱,就一直戴在身上。”

说罢他好奇地望着红生,不理解他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还有心情盘问自己这些。

红生将男孩的疑惑看在眼里,却并不做何解释,而是径自将那块玉佩从他腰带上摘下,狡黠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您这枚玉佩里有些奥妙,我还需借来一用。”

说罢他拿着玉佩走向城门,在城门下随意挑了个负责戒严的士兵,取了自己的名刺对他道:“在下慕容绯,有事求见你们的主帅张将军。”

那士兵微微吃了一惊,瞪眼将红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衣裳朴素,便立时傲慢作色道:“想见我们将军的人多了,就你这等身份,简直痴人说梦。”

红生被士兵的话逗笑了,幸亏他已在外行走多年,一张脸皮锻炼得够厚,此刻被人奚落了也仍是乐呵呵道:“在下与张掖王鸾是旧识,这一次也是受他所托前来,您若不信,只管禀报你家将军。”

那士兵见红生不卑不亢,一面将信将疑地瞅了他一眼,一面又气冲冲地叱道:“信口开河!你说与王公子是旧识,有何凭证?”

红生一听那士兵口称王公子,便知道事情有转机,忙将那枚玉佩并名刺递到士兵眼前:“这枚玉佩便是王公子交给在下的信物,劳您将它呈上去,张将军看见了,必然不会怪罪。”

非但不会怪罪,说不定还能捞着点好处!那士兵一向知道王鸾受大将军的敬重,自他的死讯传来,大将军愁眉不展了多少日子?如今自己若能给大将军带着王公子的消息,这一功肯定是重重地立下了!

于是那士兵望着红生转了会儿眼珠子,转身就去找他的长官。过了不大一会儿,一位长官模样的人便踱步上前来见红生,一双三角眼斜睨着将他打量了好一番,才接过他的玉佩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开口道:“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您若放心,便把这玉佩交给我,我带去与我的上司商量下,若行得通,就托他帮您把这玉佩递上去,如何?”

红生立刻恭谨一揖,满脸诚恳地谢道:“如此便有劳大人了。”

待得士兵们走开,红生转过脸看见众人满脸怔忡,不禁难掩得意地笑起来。伽蓝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低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番外二 胭脂·肆

红生仍笑着卖关子,冲伽蓝挤挤眼睛,也低声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只急得常画匠原地跳脚。

就这样原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只见那名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红生道:“快快快,将军有请。”

红生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边走边问道:“将军见了那玉佩,是个什么态度?”

“唉,这我可说不清。是福是祸,还是等您亲眼见了我们将军,自己去掂量吧。”那士兵愁眉苦脸地回答红生,也不像在打诳语。

红生挑挑眉,默默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前往驻军行辕去面见张瓘。不料甫一走进大帐,就看见张瓘正拿着玉佩坐在席上,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珠看向他,沉声问道:“这玉佩的确是他的随身旧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红生思量着王鸾的本事,心想虽然托梦一事的确荒诞,但若是胡编乱造,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激怒张瓘,于是索性据实相告道:“在下某天晚上,曾梦见王公子以玉佩相赠,他自称与将军您是旧识,嘱咐我如果今后遇上什么难处,可以将这块玉佩交给您,说是以将军您高义薄云,定然不吝襄助。”

张瓘听了红生的回答,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重重叹了一口气:“这点托梦的能耐,他还是有的。我不依着他,倒像是我的不是了…这块玉佩我就收下了,慕容先生有何难处需我帮忙,尽管开口。”

红生一听这话,当然立即开口相求:“说来惭愧。在下乃是一介画匠,与我身边这些同行一起做些小本营生,本来我们正要往敦煌郡去找些活做,哪知城门口不予放行,这才来叨扰将军您。”

张瓘一边听红生说话,一边逐个察看他身边的同伴。除了四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三个男子看上去都器宇不凡,尤其是眼前这位慕容绯和另一位身材高大的褐发胡人,看上去竟默契得如同一对璧人——足令他在一见之下,竟难得生出些好感来。

张瓘锐利的目光扫视过众人,暗自估量了一番之后,正待收回目光,眼珠却意外地再次对上其中一人——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打扮作学徒模样,然而在他的注视下,态度却自然而从容——从容得自一拨孩子中脱颖而出,竟显得分外扎眼。

他张瓘南征北战多年,何曾见到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气度?这群人难道真的只是一群普通的画匠?又或者,他们暗中隐藏了一个怎样的秘密?

张瓘低下头,凝视着躺在掌心中的玉佩——那白玉雕出的细腻涡纹,像极了曾经那个人狡黠的笑涡…自己到底、总该在最后、为他做点什么。

“来人啊,送慕容先生一行出城。传我之令,各路人马都不得阻拦。”

“是。”左右当即领命。

红生闻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晓得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了。

“唉…可憋屈死我了!”出了城门一走到僻静处,常画匠便连连感叹,“我这辈子,何曾碰上这么个小祖宗,让我哭也不敢笑也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

常画匠脚软心虚,自打出城后,第一时间便要与张曜灵分道扬镳。红生心知他明哲保身之意,便也不加勉强,就地在城外与常画匠一行道了别,约好下次碰头再合作。

两拨人就此分开后,红生单骑,由伽蓝搂着张曜灵合骑一匹马,三人往西行了约有半里路,就见一匹快马自他们身后疾驰而来,马上骑手边扬鞭边高呼道:“三位稍等!”

红生见那骑手飒爽矫健、不像是恶人,于是停下马等他向自己行了礼,方才开口问道:“你是张将军派来的人?”

“不,小人受太后之命,前来护送凉宁侯往张掖去。”那骑手一边恭谨回答,一边掏出令牌递给红生察看,又侧过脸注视着躲在伽蓝怀中的张曜灵。

伽蓝在一旁打量这人,见他一身装扮貌不惊人,不禁笑问道:“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

那人望了一眼伽蓝,也笑了,很是自信地回答:“单枪匹马足矣。”

此时郊野已是暮色四合,张曜灵在昏暗的光线中好奇地盯着那名骑手,冷不丁向他伸出双手:“你是祖母派来的人?你叫什么?”

“小人段仪,”那骑手也伸手一把抱过张曜灵,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马背上,“小郎君只管放心,卑职一定会将您护送到张掖。”

红生见状一笑,将令牌还给段仪,在一旁道:“我等完成太后所托,将凉宁侯护送出城,往后他就交由您来照顾了,我等就此别过。”

“不,”这时张曜灵却忽然在马背上张口,望着红生坚持道,“我知道你们要出玉门关,我们一同走。”

这话红生尚不及回答,伽蓝反倒先笑了,忍不住拿话逗他:“怎么,你这小娃娃一路有人护送还不够?还要我们陪着你逗乐解闷吗?”

“才不是!”张曜灵羞得面红耳赤,气呼呼瞪着伽蓝,“我才不是小孩子,只是,只是…”

红生见他急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不禁忍住笑,安慰他道:“往玉门关的确与小郎君您顺路,若不妨事,结伴同行也不错。”

奉命护送张曜灵的段仪当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立刻在马上向伽蓝和红生抱拳一揖:“多谢二位先生肯迁就我家郎君,二位先请。”

红生知道带着孩子同骑速度有限,便也不多谦让,径自打马跑在前面。伽蓝紧跟在他身后,悄悄迎着风笑问道:“绯郎,你何时如此婆婆妈妈?”

红生在寒风中冻得脸发木,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件事,不光是受太后所托,也是那王鸾的心意,所以我送佛送到西,也没什么不好。再者,你还记得道重法师吗?”

伽蓝在猛烈的寒风中依旧捕捉到了红生的低语,他顿时心领神会,不禁在颠簸的马背上回过头去,深深望了一眼身后那个孩子:“的确,他也是从宫中逃出的孩子…”

对于凉国,他们只是匆匆过客,无法全然知悉其中的情仇恩怨,然而过往那些经验已经足够——石国、燕国,陷在乱世轮回中不得抽身的人,都有着同样不幸的命运。

一行人就这样冒着风雪赶往张掖,五百里的路程足足走了有五六天。这一日终于雪过天晴,远远已能眺望见张掖城的轮廓,段仪展开紧锁的眉头,低头对着把脸缩在风帽里的张曜灵笑道:“小郎君,咱们到了。小人已传书报知镇北侯府,此刻迎接我们的人,应该已经等在城门外了。”

镇北侯府是严太后的娘家,足够保护张曜灵隐姓埋名地长大。

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四人不禁振奋精神,打马疾奔张掖城下。此时等候张曜灵的人马早已聚在城门外张望,待到段仪将张曜灵抱下马来,一个圆脸圆眼的婢女已是疾步冲出人群,一把将张曜灵搂进怀里,不住地爱抚搓揉:“哎呀我的心肝肉,可算把您盼来了!”

张曜灵吃惊不小,一张懂事人儿似的小脸涨得通红,瞪眼认出她是自小服侍自己的宫女,后来年纪大了外放出宫回严府的,才很不甘心地仍由她将自己搓扁捏圆。

红生眼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幕,自觉完成使命,很高兴地与段仪打过招呼,便要和伽蓝上路,继续向西往石国去。这时那沦陷在婢女怀抱中的小人儿却忽然张口,望着红生和伽蓝的背影高叫道:“慕容先生,石先生,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们!”

红生闻言朗声大笑,忙勒住马,回过头促狭道:“我们哪需要你的报答,再者,你又能帮到我们什么?”

那张曜灵涨红了脸,用力甩开婢女亲昵的怀抱,一口气跑到红生马下,瞪着他羞恼道:“不许小瞧我!你们,你们…不论怎样,好歹把名讳留下。”

“好好好,”红生架不住他的执拗认真,伏在马背上把脸凑低,与他对视着笑答,“在下慕容绯,慕容是燕国的慕容,绯就是绯红色的绯。”

陪在红生身旁的伽蓝这时也笑道:“在下石伽蓝,石国的石,伽蓝寺的伽蓝。”

张曜灵听了一愣,喃喃道:“石伽蓝,慕容绯,好的,我记下了。”

当严府的婢女一路小跑着赶到张曜灵身后,伽蓝与红生已打马走得远了。张曜灵一直望着他二人骑马远去的背影,咬着唇陷入沉默。

其实他一直没有告诉过他们,他在融明观时就已经对他们很熟悉,他总是躲在佛像后偷偷看他们亲密地谈笑——自小到大,他从没见过那样坦然从容的亲昵,大人们总是严肃的、紧张的、乖戾的,甚至从没人愿对他舒心地笑上一笑。

他也已经没有了伙伴,那个总是偷偷喊他哥哥的小内侍,已经在八月时代替他化成了一滩肉泥。他原本可以伸手挽留,可惜他更珍视的是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喜欢看他们默契的交谈、对视、甚至是许多亲昵的小动作,这些他从没有对他们说过。

“蓝色、绯色…倒真是巧了。”张曜灵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站在他身后的婢女耳尖地听到了他的话,于是忍不住轻轻问道:“怎么巧了?”

张曜灵回过头,指着张掖城外连绵的群山侧影,对那婢女说:“你看,那里就是祖母常常提到的焉支山,对不对?焉支山上最多的花,是什么?”

那婢女抬头望了焉支山一眼,立即笑道:“那当然是红蓝花了,每年我都要摘它做胭脂呢。”

“嗯,”张曜灵点点头,又低头拂了袖子,径自缓声吟道,“北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取花染作绯,英鲜凝胭脂。可以这样形影不离的颜色…也就只有他们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