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作者:水合
【内容简介】
短篇集合~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正文】
【《卒子》】
一·姑苏
细蒙蒙春雨润出的一个青绿江南。
我拨了帘栊,浅笑着,感受太湖上扑面而来的水气。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小舱内暖暖的薰笼晕化了我唇畔清冷的笑,我回过身对他说:“我,总算是来到了这片人间天堂。”
信手拈起的官窖酒杯,细腻腻的永乐甜白瓷,盈盈一握于指间,在昏暗中圆润的一转:“一路上来可辛苦?我差遣的人总没怠慢了你吧?”
他总是那般的优雅,身子骨里透出的贵胄之气,让我在心底悠悠一叹:“劳动了侍郎公子的手下,可不是媚香的福气?一路来厂卫大哥鞍前马后,又何来怠慢之说。只是…”
“只是什么?”他挑眉,问。
“一路从临洮府过来,三魂险些丢了二魄。”
“怎么?”他好奇了,挪了挪靠枕,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听我说。
“甘肃那边,春旱的厉害。”我抿唇,将那遭遇尽量描绘的淡然,“马车经过饿殍遍野的灾地,不时听得见有人趴在地上拍打车轮,还有饥饿寒冷的求救声,甚至被车轮碾到后发出的无力呻吟。偶尔有妇人丢失了稚儿,哭声甚是凄楚可怖。”
“丢失稚儿?怎会?”
我靠近他,两眼直望进那双不识人间疾苦的眸子:“你知道吗?吃人肉数日后会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喔。”
他的双眉因厌恶而狠狠皱起:“别说了!”
“这些都不关我们的事…”他弯起一指,细细的描绘我脸侧的轮廓。意有所指。
我知道,此刻属于我和他的是这小小的一叶兰舟。我螓首,轻轻枕上他的双膝,吁叹着在浓香中阖眼:“你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将我从甘肃接来姑苏…你知道吗,今天这香,我足足调了一个时辰。”
“喔?”静默了片刻,他终于生了迟来的赞叹,“好香,的确是佳品…主料用的是沉香吧。”
“对,正是沉香。”我起身,宠溺似的含笑。
裙底有汩汩的水声泛上来,再也掩不住。手中锋利的匕首更加用力的凿透船板,当他看清我身后的动作时,冰凉的湖水已经浸没了脚跟。
“你——”他大惊失色,仓皇出舱却不见舟人的踪影,湿漉漉的甲板上空余凌乱的蓑衣。
我跟在他身后,掩不住的笑。
摇晃的船身让他绝望惊悸的脸在我眼前眩惑成一片。
“为什么!”
为什么?“怪只怪你有个叫王学益的父亲。”我颤着身子抵御着已没膝的潮湿寒冷,未及清明的湖水煞是刺骨,“父债子偿,你父亲位高权重我们动不了他,你是他的独子他造的孽就只有你来消受了——一切就这么简单。”
我捞起一只袖子,单薄的罩衣内里绣了一朵洁白莲花。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你当然不会知道,临洮灾民口中哭喊的‘杨父’是谁,当然,你也再没必要知道…”
…冰凉的湖水淹没了一切,其间雨一直没停。湖岸隐约有一片涌动的晕黄光亮,灰绿湖水中我努力向那里游去…
嘉靖三十五年初春,刑部侍郎王学益独子于太湖狎妓时溺水而亡,其父大恸,寻病终。
二·金陵
“落子无悔,”我刺他,顺手为他斟了第七杯茶,“亏得你是堂堂的镇抚…不过,武人不谙棋艺,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双手捏拳,涨红了脸:“林以善可也是锦衣卫指挥…”
“呵呵…”我戏谑他,“可惜我独爱边景昭的《雪梅双鹤图》,林以善的花鸟到底粗阔火燥了。”
“若换作我…”
“罢罢罢,白石翁与六如居士一去,文待诏又垂垂老矣,如今江南吴派也算是后继无人了,近年来的仇十洲倒是不错,可惜出身卑微有辱斯文。至于你嘛,”在他忡怔间我又落一子,“别不自量力,只管乖乖下棋。”
他摇摇头,面对溃不成军的败局,没奈何:“就你这不讨喜的模样,到底是如何在秦淮称的魁?”
“这话该留了问问你们男人。”我耸肩。
“‘十里秦淮冰封琵琶’,真奇怪江南的米水怎养出你这怪脾气。”他喟叹,有着面对美食却入不了口的遗憾,“媚香,下一次,下一次为我弹曲琵琶吧。”
“媚香素不以声色娱人。”我好笑他武人的矜持,不为他破例。
“怎样才能让你对我青眼有加?”他起身,取了案上的剑。
“快端午了,下一次,来吃粽子。”
我的闺阁是如斯的雅媚,总是浮着一抹撩人的暗香,暗示着主人暧昧的身份。小巧玲珑的临水三层小楼,有的时候,竟也显得空悠悠。
描金红绡帷幕后闪出了一个瘦小身影,只匆匆的一揖,便等不及的开口:“香主问你,可打听到了?”
“五月初五,祖堂山的教徒集会,提醒香主小心了,别让人瓮中捉鳖。”收拾着妆奁里的胭脂盒,我头也不回。
“还有,香主吩咐了,对客人要殷勤些。”
我一讪:“你这小龟子。”
五月初五,端午节。正午。
空气里缭绕着若有似无的艾蒲香,我坐在床沿细心的裹脚。五月的阳光自明瓦窗隙间斜照进来,映出流萤般飞舞着的点点浮尘。我脸红红的一笑,也着实得意自己肥软秀的两瓣金莲。昨儿还特地置了双绣工精致的大红尖底缎子鞋,今天新穿了却是…
“苏姑娘,冯镇抚差人送来的。”拖了细长黄辫子的小丫头捧了卷画轴来,并上只折成同心方胜样的水红薛涛笺。
“昨日刚裱好,若是喜欢,晚上便来听你的琵琶。”
我笑,重将笺纸折好,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画轴——作为画轴,这也未免太长太大了——解开系住卷轴的丝绦,一点点的展开,呼吸便也随之窒住。
——鹞子擒鹄!
笔法得了黄要叔“没骨法”的精髓,笔力却也有林以善的生猛之气;作为生手,用了最大胆的构图——倒栽坠落的天鹅占满了整幅画面,鹄颈上栖了只精悍的鹞鹰。天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刚赞叹完,便也发现了这画的顶顶可笑可爱之处——整幅画无题无章,只在边角处用小的不能再小的正楷落了自己的名姓,若硬充了文人画,实在是拙的有趣。
呵呵,我掩唇。
“苏姑娘?”
“收了它,我要出门。”潦草的交代了,便取了面纱要走。
门外的妈妈有些不乐,拦了问:“去哪呢?”
“祖堂山。”我冲她耳语。
“要死了,你作死吗。”她有些担心。
我拍拍她肥厚的肩。
祖堂山,位于牛首山南,坐落着南唐二陵。
还没进山道,便听见了厮杀声。我的脚步依旧不疾不缓,因为我知道是谁占了上风。
再走几步,鼻间便闻着了血腥气,和着喊杀的叫嚣,一阵阵的冲着鼻子。
落了午的阳光是不是有些泛红?我闭了闭眼,充斥着眼帘的却始终是一片猩红。忘了带伞,没有备轿,我拖着一身的燥热酸麻,拖着渐渐染红的裙袘,走向他,带着我最出色的笑靥。
我小脚伶仃,却硬是走上了只属于男人们的战场。
刀剑交错着,飞溅的鲜血淋漓中我看见了他——他带着惊异莫名的表情,机械的挥着手中的剑——他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缜密的计划会失败——他一定忘了对弈时他与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闲话。
是的,哪个男人会去怀疑自己喜欢的女人呢?
香主拎着血淋淋的刀向我走来,我知道这场争斗快要结束了。瞪着香主渐渐迫近的脚步,我酸涩的闭了闭眼——又是满目的猩红。
“你上这儿来做什么?”
“瞧个热闹。”
“胡闹,让外人认出来怎么办?”
“你们会留活口么?”
我不以为然的反驳,说话间就见他带着满身的刀伤扑了上来,在离我几步之遥处栽倒。
飞溅的血甩上我鲜红的石榴裙,像深深的泪渍——我想到了他的“鹞子擒鹄”,他若是鹄,我可是那只鹞子?
“这儿是你们女人来的地方么?刀剑可不长眼…”香主今天意外的罗嗦。他唠叨着上前,擎了刀欲送他归西。
我拦住他,像是证明般的执著:“我能来,我身上有功夫。”
我拎着裙子走到他身前,他还没咽气,吐着血沫扭曲着身子,四肢痉挛。他连摸剑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的袍子上还沾着墨迹,浅浅的几擦淡墨,尚未来得及洗去。是了,他还没成亲,又哪来的那双为他缝补拆洗的素手。
他若是鹄,我可是那只鹞子?
我捞了裙袘,抬起脚,一只尖尖窄窄的红缎钩鞋,带了半寸的坚实木底,狠狠的往他的喉咙跺去。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喉管因了踩压,不断的喷射出血来,他的下巴一点一点,无力的撞着我的鞋,血浆涌上我的鞋面,浸得我双脚透湿,染红了我的白绫裹脚布…
香主在一旁饶有兴味的看着,嘿笑:“这就是你的功夫?”
“怎么?你敢小瞧?多少男人都是这么死的!”我扬着脖子浪笑,竟一不小心呛得直咳。
“看来以后得重用你,放你在青楼是大材小用了…”
但香主最终还是雇了轿子送我回的青楼,他到底谨慎。妈妈见我借着暮色一身狼藉的从轿里爬出来,唬成一团。她掏了不少钱堵轿夫的嘴,还一惊一咋的把我拦在楼下换衣沐浴。
“压压惊。”她主动献上烧得烫口的雄黄酒。
我仰脖一饮,入口,刀子般的灼喉。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看来妈妈忒的小气,今年对姐妹们又敷衍了事了。
绯红着两颊,我头脑胀热的回到我的闺阁,抽了画卷,展开,借了烛光静静的看,一寸一寸:“傻瓜,这鹄都死了,画上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有…”
起身,推开窗子,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脖子扭了半天却愣是没找着月亮。算了,我依然抱过琵琶,五指一划,噌噌着捏了嗓子唱: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嘉靖三十五年春末,白莲教贼党于金陵牛首山处滋事犯难,戮明军百余人。
三·京师
严阁老的寿宴,正值清秋佳节。
百种书法的寿字,大大小小密密匝匝贴满了大厅与前院。开敞的祠堂外,还搭起了气派的堂会。
他瘦瘦弱弱,却是唱旦角的台柱子。
我被严阁老大老远的派人从金陵邀来,点缀般安置在满是男宾的前院,于觥筹交错间照应着,再等着末了为他们献上一曲琵琶。
戏台子上的琴师往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一定弦,扯了弓子的手只一抹,便悠悠扬扬的拉出了一段皮黄: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他在堂会的戏台上一径的袅娜,对严府的女眷们抛着缠绵的水袖,身段宛转,唱腔珠圆玉润,“…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樽前酒一杯。未饮人先醉,眼中流血,心里成灰…”
一段《长亭送别》听得女人们如痴如醉,甚至也吸引了好些爱戏文的男宾。无数的婢仆们来来往往,莺声笑语闹了个繁花满地,最终我也不得不携了下九流的身份,厚着脸皮挤在小姐夫人们的衣香鬓影间,来到了戏台下。
乘着一曲方罢,他下台向达官贵人们请安讨赏,我与他擦肩而过。他眸子里黑晶晶的诡异闪烁让我立即察觉到,我与他此地的相遇并非巧合。
往后台喝茶漱口的档儿,我拦住了他:“你也是佘香主派来的?”
他点点头,应了,一脸的沉静。
“这是我的任务,”我凝眉,口气里有着愠恼,“香主没告诉我你也会来。”
“当然,何必告诉你,”他一笑,“没有人会告诉你。”
“他信不过我?”
他不置可否,耸肩,算是默认了。
“这算什么。”攥紧了手中的鲛绡帕子,我恨恨,着了蔻丹的指甲深深直刺进双手的皮肉。
“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满敷油彩的脸因为讪笑,微微皱起了细纹,“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本就不是你的江湖。”
清秋的风在一刹那扬起,身侧,有牡丹的洪流不住的后退,我诧异莫名的看着他,难以置信。
我拈起夹衫的袖子,轻轻的翻转,深匿其间的一朵白莲纤尘不染,有着极精致的绣工:“我不明白,这与你袖间的那一朵,有着怎样的差别?”
“你做过很多,然,你终究只是一个女人。”
我做过很多,然,我终究只是一个女人。
“八娼九戏,你我皆是人世的下品——所不同的,是你身为女人,便只能认命。”
荒谬…
“你又怎能担负得起重任…香主信不过你,任何人也不会信得过你…”
于是我的天地在一瞬间豁然了,以从未有过的明朗。
…三秋桂子,满院风荷。玉壶一轮,辗转着照过人世间的灯影繁华,匝地丝竹…他在戏台上,唱着一出凄凄惨惨的《斩经堂》。我安安静静的坐在严嵩身边,任他偎红倚翠,只细心的听着他一路凄迷的唱腔。
神思,顺着他幽怨的一颦一嗔恍惚开去…穿着道袍的王桂英,几番的矫揉造作,终于肯拾起了丈夫的剑…男人们若总是轻视女子,为什么却又爱让她们背负上国仇家恨?…一个常年枯守经堂的弱女子,如何使得那样一手好剑?…那过于直烈肃杀的银光,原该是一抹生涩的龙吟…
寒剑一出,气贯长虹!
精准的一招,狠狠锁住了我身边人的喉咙。这一剑来得太快太突然,根本没有人能救得下他来。在无数人的倒抽冷气声中,我原本该乖乖蜷缩在椅子上等待着一抛飞红淋头直浇的灼热。
然而就在一恍神间,我神使鬼差的出手。
嗤——迎面来的一剑穿透了椅后侍婢的胸口。鲜血泉涌出来,喷溅,污湿了我的发髻——严嵩被我推到了椅下,连跌带吓不省人事。
他瞪着我,眼里有十二万分的惊骇与不解,弄得原本妩媚的妆姿凌厉不堪。
后知后觉的侍卫蜂拥着冲上前来,在妇孺们惊慌的尖叫啼哭中应付这突如其来的遽变。
身侧侍卫的洪流中,我与他仍在对望…或许他本是信任我的,所以才会有此番的惊愕…又或者我“终究是个女人”,才会到底辜负了教众的嘱托?
一场大乱,南来的戏班子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他到底硬气,直到最后也没有供出一个我来。气急败坏的严嵩循着蛛丝马迹,摸着了此间的大概究竟,于是江南的白莲教徒兜头着又是一番风雨,泼天倾盆到几乎被冲刷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期间佘香主也被逮,枭首示众。
只有我被当作功臣留了下来,奇怪的是教里的余党也没因此而找我的麻烦,也许他们原本也没把我这个女人当成多么重要的角色。
…那里,终究不是我的江湖…
带着不菲的赏银,打发了随从的仆役,我站在驿道小栈边,不能南下也不想北上。世局棋盘上我只是颗微不足道的卒子,下出去了,就没指望能再全身而退。然而乍然失去了江湖的我不知能上哪里,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我也只懂得先拎了包袱转身再说。
幽幽一叹,笑笑,从此,莫名其妙的脱籍从良,不了了之…
嘉靖三十五年秋,白莲教刺严未果,江南党徒被剿者甚众。
四·咸阳
上元节,一年中最热闹、最非凡的日子。大明朝所有的美丽繁荣犹如令时的花朵,在这一夜里全部绽放。
平日俗里俗气的灯,此刻成千上万的点亮后竟是如此的美丽,仿如有了生命一般,那团朦胧而热情的亮,自中心,无孔不入的散发出来,一点点、一朵朵、一团团,熨烫到人的心里,不自觉的,就随着笑容,暖到了脸上。
烟花燃放的“嘭啪”声一直响在耳边,振聋发聩;漫天的花雨璀璨着,洒下来,在触手可及处泯灭;一盏盏花灯自我的头顶滑过,我就像条鱼,贴着星光摇曳的水面游着。
仕女们鬓上插着黄金缕的雪柳,双颊兴奋得酡红一片。响彻了半个云霄的羌鼓丝竹,左右了人们走路的节拍。浸淫在别人的幸福里,我陶陶然如喝了醇酒般,飘飘欲仙,身子都快要浮起来。
蓦的感觉衣带一抽,低头,便发现腰间新绣的荷包没了踪影。
我慌忙四顾,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飞快的淹没于人群之中——偷儿!我差点当街叫出声来。
望望四周围浑然不觉依旧兴高采烈的人们,我没声没气的张张嘴…算了,双肩一垮,我忽觉没了力气。毕竟今夜是元夕,就当是破财消灾吧——毕竟,那是我身边最后一点不义之财。
那么往后呢?
做一个以织绩为生的女人,安安分分的终了此生吧——这才是我该有的角色。
头顶忽的有一声异响,吸引了众人偏头向街边的屋瓦上瞧去。却见一人自那里大鸟似的俯冲下来,落脚之处仅在一串花灯上双脚一点,呼啦啦一下便没了踪影,就见人已去,灯未熄,独留数只花灯在锦绳上微晃。
好轻功!我心下赞叹。
尽管大明这些年来一直流年不利,放眼中原满天下又何曾少了能人异士?
那个江湖,总还是在的…
我微闭上眼,冥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异彩纷呈的时光…那昏暗浓香的小舱中他温文尔雅的脸庞…清腾腾茶雾里他输了棋时局促的双眼…兰指变幻,那余音绕梁的一段《斩经堂》…一切的一切,都因我腕上时时刻刻绕着的那朵白莲…
“姑娘?”
我霍的睁开双眼,当过往如绮梦般散去,我回过头——
“你的荷包…”他向我伸出手。
“你…”是刚才那个飞檐走壁的人。
我蓦的觉得好笑。
“我在这里的县衙当差,是个捕快。”
“哦,那谢谢了。”
阑珊的灯火让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当我低着头从他手里接过荷包时,我笑了,眉梢用了往昔特有的拨撩,还格外添了一点点娴熟的媚态…
——因为匆忙…
…他的袖子忘了翻好…
嘉靖三十七年元春,一切如常…
【《红忠白孝》】
A面
“我的父亲已经过世很久了。”他低着头,半天才道上一句。
山涛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点点头,很满意他的回答。他欣赏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音容笑貌,都很像他的父亲,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漆黑的眸子,温驯的多,全不似叔夜当年,二十年不见其喜愠之色,一双眼睛里的不驯和讥嘲,却每每让人汗流浃背。
温文尔雅为人谦和,博学多识,而且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孩子是个才俊。
更重要的是山涛明白当今圣上想要什么,他甚至带了点私心得逞的快意,在笏板上写下:“荐嵇绍为秘书郎。”
他又想了想,添上一句:“父子罪不相及。”
嵇绍低着头走出屋子,才发觉刚刚自己一句话做下的决定有点惊世骇俗。
“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想。如果这事换作是别人,那就会顺理成章的多吧?可为什么他偏偏就不可以那么草率,或者应该算是坦率?就因为他的父亲吗?
午后的阳光让他的眼睛发胀,嵇绍觉得有点眩晕。他有种成就了某种勾当后的虚脱感,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世人眼中是不光彩的行径,但这事对他而言,真的是大坏事吗?
世人会怎么说他?不孝?贪婪?忘仇的奴才?奴颜婢膝的去伺候自己的杀父仇人是很可怕,可假如他是全心全力为国尽忠呢?
嵇绍心里舒服了一点。
凭心说,他是想出仕的,他不想一辈子在世人眼中都只是“嵇康的儿子”而已。他那伟大的父亲就像一棵参天的树,带给他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荫凉”,后来树倒了,可那树荫仍然留给了他,并在其后的十余年里伴随着他的成长不停的蔓延。他走到哪里,那树荫就跟着他延伸到哪里,每个人似乎都是先看见那树荫,再看见树荫下的他。他一度看不到那树荫的尽头,总在那影子里彷徨着走不出去,他不甘心。现在这树荫的边缘几乎距他只有几步之遥了,他想快步跨出去。
嵇绍咬咬唇,顶着太阳徒步走回家。
“好消息,圣上直接委任你为秘书丞呢!”两天后山涛下朝回来,坐着牛车直接到嵇家报讯。
嵇绍就站在车辇外答谢他的世伯:“伯父不是说荐我为秘书郎的么?”
“圣上说了,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秘书丞,不用从秘书郎做起,”山涛乐呵呵的半个身子探在车外,“你可是先升官再做官哪!”
“伯父是怎么推荐我的呢?”嵇绍听山涛这样说,眉毛一动,原本欢快的声音开始涩起来。
“也没怎么多说,”山涛微皱眉头,扶扶头上高高的进贤冠,“我先走了,有事。”
“那侄儿就不送了。”嵇绍望着渐行渐远的牛车,心底一疼。伯父怕是只说了他是嵇康的儿子吧,圣上又何曾了解他的贤愚,又或者,他是贤者之后,自然也是贤的——一切都是顺水人情,又哪来什么知人善用。
他的出仕,又是父亲铺的坦途。
接下来的几天总有很多人来看他,或迂回或直接,开口闭口都是关于他的出仕。每个人的态度都很明确:“这么做,有违孝道吧?再考虑考虑?”
嵇绍明白他们的想法,他知道他们的眼神十几年如一日的逡巡着,一直在他身上寻找他父亲的影子。父亲死时他只有十岁,现在他多大了?可就是有人直到今天还在勉励他要从丧父之痛中恢复过来,他早就恢复过来了,没有恢复的人是他们,永远只会对照着他缅怀他的父亲。他彬彬有礼的打发掉每个人,并不打算改变初衷。虽然应付亲友的轮番轰炸容易让人疲劳,可嵇绍已经锻炼得游刃有余:“是的是的,我会再慎重考虑…”
整日重复有口无心的话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安心自在之余,他甚至偷闲俯在案头看书,想在出仕时可以拿出两篇文章来。他至今都有点怕做文章——做得不好是辱了父名,做得好是得父真传,而他自己又算什么?岁月就在这样的战战兢兢中度过,现在好了,他要出仕了,也许官运能胜过父亲,可人们这次会拿他和父亲比么?应该不会了吧,他出仕已是不孝,早就辱了他的父亲。
“公子,王裒公子来拜访您。”仆僮忽然跑进来打断嵇绍。
“他?”并不相熟呢,嵇绍微微皱眉,放下手里的书卷,“有请。”
王裒背身站在厅堂里候他,默默的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嵇绍来到厅里时正看见他清瘦颀长的背影。
“王兄?”他迟疑着开口招呼。
王裒回过头,轻轻扯动唇角:“擅自来打扰真是抱歉,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府上呢。”
“的确,”嵇绍忽然有点尴尬,他猜得到王裒的来意,“王兄请坐下谈。”
王裒的身世嵇绍先前大略听说过,和自己的有些相似,然而有限的几次照面他们也只是互不交谈的打量彼此,从来没办法惺惺相惜。这次他忽然来造访,为的也只能是他出仕的事。
“听说嵇兄要出仕?”王裒倒也开门见山。
“是的。”嵇绍点点头。
王裒因他的干脆微微一愣。
一旁的侍儿奉上热茶,沁人的香气弥散开,两人在氤氲的茶雾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嵇兄一点也不在意吗?”王裒忍不住开了口。
该怎么说呢,嵇绍犹豫了一下。面前的人是出了名的为父守孝拒不为官,他不可以再像往常敷衍他人一样应对,然而面对一个和自己志向相悖的人,他真的能吐出自己的心里话吗?
“嵇绍只是想为国家尽点力而已。”
“可嵇兄这般行为又如何向世人交代呢?凡事都应以孝为先,嵇兄一向德行高尚,可这次的决定却实在有负贤士之名。难道嵇兄真的能不顾令尊惨遭非命的仇恨?当朝的皇上是贵府的仇人吧!你我父亲都是蒙冤而死,现在嵇兄出仕,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到家仇,王裒激动的右手紧捏茶杯。
“事过境迁,再者,家父的死也不该纯然归咎于个人。造成悲剧的往往是世局,每个时代都有被倾轧的人,适当的时候,就应该放下仇恨。”嵇绍低下头,只顾盯着案上几滴自王裒杯中溅出的茶水,轻声回答。
王裒很明显的发怒了,他忽的一下直站起来,绛色的宽大长袍差点撩翻了几案:“道不同不相为谋!”
嵇绍只是坐着不动:“我的出仕并不会辱没我的父亲。”
“当然不会,你一直都只是在自辱而已。”王裒的双肩因激怒而微微颤抖。他涨红了脸,转身拂袖而去。
“我既然是自辱,你又何必要来。”嵇绍望着王裒怒气冲天的背影,发现自己的自尊心的确被他伤得厉害。
他难道就甘愿这样为自己父亲的死愤恨一辈子吗?嵇绍没法了解王裒的想法。难道自己的人生就不是人生?就算是父亲,也不可以这样完全侵占掉一个人的人生吧?还是他自己才彻头彻尾只是一个自私鬼?
嵇绍想不明白,雷雨前的沉闷天气让他心情烦躁,他狠狠的拧眉,只觉得身前身后皆是恼人的苦闷。
“伯父,”嵇绍虽不怀疑自己的心意,却也觉得自己需要被说服,他冒着倾盆大雨赶到山涛的家里,闷闷的开口问,“我的出仕究竟是对是错?”
“这个我也想了很久,”山涛也估摸得到嵇绍现在四面楚歌的窘况,“说实在的,我也找不出什么好理由来替你开解。〈周易·丰卦〉里说,日中则西斜,月满则亏缺,天地万物皆一盈一虚,随时消长,何况人世间呢,连鬼神都难以长享一姓之祭祀,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安之若命。你觉得呢?别多管别人怎么想,只管做你想做的吧。”
伯父这番话并不高明,但他觉得其实只要有那最后一句话就足够说服自己了。他浅笑,弯腰一拜:“多谢伯父的指点,侄儿茅塞顿开。”
是的,他想出仕——那么,他就要出仕。
嵇绍
带着这样的想法随着山涛踏进了恢弘的皇殿,尽管身上一半流着父亲桀骜不驯的血,一半流着母亲魏室宗亲的血,他只管低眉顺眼,听任自己的双膝给高高在上的龙椅上那个面色叵测的皇帝下跪。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一面想,一面站起身来,恭谦的冲皇帝做出若有似无的浅浅微笑,以示自己泯灭了恩仇,只剩下忠君。
他的身量比父亲稍矮些,一身合体的夏季朱色官服衬得他面色越发白皙。嵇绍微微笑着站在殿下,漆黑的眸子不卑不亢的正视着殿上的晋武帝。
“爱卿…”他的表现完美得让皇帝都忍不住狐疑的开口问,“…能不计前嫌,为我朝所用,实在是社稷之福。不过…爱卿又如何看待忠孝二字?”
“在亲成孝,于敬成忠,一切皆出于自然。”嵇绍眉眼间的淡然坦荡让晋武帝彻底打消了疑虑。
“爱卿不愧为名贤之后,所言极是!”
嵇绍认命的一笑——他通宵苦思出的好理由,又被一句“名贤之后”给解释了。
下朝后嵇绍被诏进御花园陪皇帝游赏,他趁此机会正好与群臣们熟识。
“你看嵇延祖卓尔不群,真像野鹤独立于鸡群之中。”他听见有人这样低语,有丝微赧。
“你还没见过他父亲呢。”他又听见毫不客气的冷嗤,说话的人他认识,是父亲的旧识王戎。王戎是反对他出仕的人。嵇绍不言不语,低着头只顾凝视着面前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远处忽然传来喧闹声,他抬起头,看见十几名宫人簇拥着一个十四五岁矮墩墩的孩子走了过来——这是嵇绍第一次碰上太子司马衷。太子衷有点胖,一双略微斗鸡的小眼珠在嵇绍身上溜了几圈,立刻对他一见如故:“陪我玩吧,陪我玩!”
嵇绍有丝愕然,太子虽说年岁不大,可也该懂事了吧。
“衷,不得放肆。”皇帝佯怒的责备。
“我喜欢他,”司马衷努力把眼睛睁大,白多黑少的眼睛亮起来,“他长得真好看。”
嵇绍有点尴尬,他越过众人的讪笑,被司马衷拽着袖子满园游走。
“你比我大六岁,”司马衷掰着指头,“你是我哥哥。”
嵇绍发现很难和太子打交道,他搭讪着:“太子读了多少书?”
“好多,都读!”
“是吗?”他像他这么大时,也已经读了很多书了。
“那么我考考你,你觉得忠孝可能两全?”皇上刚刚问了他,那么,他正好也来问问皇帝的儿子。
眼前这位“真龙天子之后”闻言,眼珠上下颠了几下:“这我学过,可什么是忠孝啊?”
于是嵇绍自作孽的向他解释了一个时辰。
“当然能两全啊!”衷理直气壮的喊。
“是么?”嵇绍抬抬眉,这小子当真听明白了吗?让他苦恼了这么久的困扰,难道能在这不谙世事的孩子跟前豁然开朗?
“我爸爸是皇帝,我忠于我爸,我当然忠孝两全!”
嵇绍有点气虚的扶住发冠,他苦笑:“是吗?可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你没爸爸么?”
嵇绍低头半眯住眸子,掩住自己的惊惶和失意——这就是他的太子殿下,他未来要效命的人吗?他没法想象面前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有所作为,可届时整整一个天下都要交到这孩子手里,他有能力掌控得住吗?显然不能,那么,今后天下又会怎样?嵇绍不敢想,可他更觉得他的出仕是对的,他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他父亲的死是时代造成的,他自己的苦闷也是这个时代造成的,为了不让别的人再重复这样的悲剧,他更该努力改变这个时代吧。他不孝吗?不,如果父亲的死是因为一个时代的错误,那么尽全力去扭转这个错误的时代才是最大的孝道吧。
他微微浅笑起来,望着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太子爷,再一次跪下。司马衷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倚着假山石问着:“你跪我做什么?”
“立誓,嵇绍将永远效忠于圣上,效忠于殿下。”他对他,也是对自己,对天下人说。
“嘘嘘,你听,蛙声。”司马衷没听见他说的话,只顾侧耳听着夏日花园小池里的一片蛙叫声…
他那日的誓言实现了吗?嵇绍时常自省,最近更是每日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距那日已经多少年了?他有时猛然自问,一时都算不清。他觉得自己于君算忠,于天下,却实在没有尽到多大的力量。当年那少不经事的孩童如今也早长大成人登基做了皇帝,可天下却还是那个乱纷纷的天下,没有应他的理想而发生一点点改变。看来,他早年不孝,现在,却也当不起一个忠字。
他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世局,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有力量的人却没有他的理想。嵇绍觉得时间不等他,他都还没有竭尽全力,天下却已经大乱了。
天下大乱了,有多少人想弑君,有多少人想篡权,嵇绍算不清。乱,一切都只会更加乱,人间就这样不停的往地狱滑下去,他和少数人浮在天堂的虚境里醉生梦死,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知道拼尽力气去守住现在的皇帝,守着他,也许在绝境到来前可以出现一个转机。司马伦死了,司马冏死了,司马乂死了,下一个死的是谁,又由谁来掌权?他管不了,他也不想管。只要正牌皇帝还在,就让居心叵测的人窝里斗去吧!
他听说皇帝出了事,便发了疯似的跑进宫里探看,秋闷的燥热更让他胸口郁结得无法忍受。盘踞在宫里的早已是别人的党羽,他跑进宫来有用吗?兵荒马乱的,他一介书生又能做什么?可又有谁能了解他肩上的重负,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应该说是他多少年都成空的理想。
皇上,他只想看一眼皇上,那个闹了脾气不肯吃饭,只有用豚肉糜才哄得住的顽劣孩童——他的天子!
嵇绍忽然顿住脚步,他大汗潸潸,鬓发散乱着,一身秋季白色官服因狂奔而沾满风尘。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有点好笑的看着东阁下全副武装的弓弩手和他手中正向自己瞄准的弩机。
乌黑的弩机,上面必定描着精细的鎏金,这御用的兵器现在要来射杀他吗?嵇绍觉得有点滑稽、悲哀,却挺直了脊梁。
如今天下尽是咬人的兔子,他一只没牙的走狗,是没什么理由替主人活着。
是他不要学父亲隐逸山林的,既然选择了出仕,那么死于殿前也没什么遗憾。嵇绍的气息渐渐平复,他等待着那支弩箭来射穿他的心。
那支弩箭并没有向嵇绍射来,他看见一个将兵模样的人,阻止了弓弩手,拔下了弩机上的箭。
嵇绍一步步慢慢走向前,他冷静的盯着那名将兵栗褐色的眼睛,开口:“臣嵇绍,求见陛下。”
“陛下昨夜做噩梦受了惊,今日下令不见任何人。大人请回吧。”
“…好。”他发干的嘴唇半天才嗫嚅出这一个字。他早应该对皇上的避而不见习惯了,所以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嵇绍命令自己转身离开,不可以再狼狈下去。
可他还是有点虚脱,他在大太阳底下走着,蓦然发现体内有团不知名的东西,几十年来,总算在今天被抽空了。
嵇绍回到他位于营阳的旧宅,大病了一场。
仿佛连续几个黑夜,魑魅魍魉的蓝色影子在墙上狂舞着,伴着人声嘈杂,嘲笑他。嘲笑声越来越大,那干巴巴的土墙上裂开的口子也越来越大——那几乎把他淹没的嘲笑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活活的要将他吞噬:“孝不成孝,忠不成忠,在亲不成孝,于君难为忠,不忠不孝,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他霍然睁开眼,还是黑夜,妻子在烛下握着他的手,双眼微红:“夫君何必总是自苦。”
嵇绍也回答不上来。
“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不要为官出头,也不要避世放诞,平平淡淡的,忘了父亲留给你的〈家诫〉了吗…”
是他没听父亲的话,才造成今天这局面的吗?他拿几十年的人生去抵触父亲的教诲,只为了不愿按父亲所说的平平淡淡一生,不愿如父亲所说的平平淡淡一生:“我注定成不了父亲。”
嵇绍感觉到妻子身子一震,知道无意间又触了她无子的心病。他温煦一笑,轻声温言:“没事,这样挺好,两个人都不累。”
他只想做父亲的好儿子。
人间仍旧是一片漫天的战火,他又被推上了最前沿,但他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御辇在乱军中挣扎,他身后是躲在角落里抖成一团的天子。嵇绍觉得疲倦了,百官溃散中,他两天没合眼的保卫着他身后的天子。敌军越来越多,团团围困住他们,他是再也护不住他身后的人了。
待血流尽了,忠也就尽全了吧?在一片上箭弯弓拉弦声中,他扶正自己的冠冕,回头冲惊惶的司马衷浅浅一笑:“臣…”
“啊——”司马衷开始疯狂的嚎叫起来。
暴雨一般的飞箭齐射过来,瞬间狠狠扎进他的皮肉。强大的冲击力猛的将嵇绍带倒在司马衷的脚边,原本在嚎叫的司马衷蓦地安静下来,呆看着鲜红的血迅速浸透嵇绍的青色官服,浸透了他的衮服。
为天子而流的血,温热鲜红,便是世人口中的忠义。
他的血,是温暖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陛下,您的衣服被血染脏了。”
“这是嵇侍中的血,别把它洗去…”
B面
很多时候,下个决心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可人生往往迈出了这一步以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所谓的百折不回,不过是害怕转身面对世人的嘲笑而已。
他犹记得父亲遇害那天,他痛哭不已几番昏死,到了黄昏的时候,还咳出几口血来。那时他真是恨透了司马昭那一班小儿,他在父亲的灵前发誓再也不会臣服于那个黑暗无耻的朝廷。他真的做到了,从此他决不西向而坐,隐居起来以教书为生,一次又一次的回绝朝廷发出的邀请。那时他真是快意,他觉得自己是复了仇,无法手刃仇人,至少也可以一辈子让仇人难堪。就这样他轻狂了好几年,直到朝廷对他再也不闻不问,直到世人对他再也不闻不问。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有一天他忽然茫然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样子。
“你父亲已经过世很久了,”母亲总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叹息着抚着王裒的肩头,“有什么担子是不可以放下的呢。”
王裒被针刺到了似的站起身来,八尺四寸的昂藏男儿,比母亲足足高了两个头,可他却手足无措满面通红,在看穿了自己心事的母亲面前只能强撑着咬牙道:“父仇不共戴天!”
“可是,”母亲紧皱眉头望着他,“你儿时的理想,我都还记得…”
“别说了,够了!”王裒掩耳大喊,他飞快的穿上草屩逃出家门,一路沉闷的来到父亲的墓前。
墓前他栽下的柏树长得郁郁葱葱,王裒想不到承载着他当年满腔仇恨的柏树,如今已经壮硕成这般,而他的恨呢?竟消散了。
他在一瞬间开始恐惧起来,害怕自己的信仰一旦土崩瓦解,他也会跟着身败名裂。他现在是名满天下的孝子,在每个认识他的人眼中,他是天下为人子女者的典范,当今赫赫有名的贤士,这样的他,可以出尔反尔,去实现自己的意愿理想吗?决不可以!他决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是不该有理想的人。可是,现在在他胸口里如万蚁钻心般的痛苦又是什么?
他舍不下孝子的贤名,可压在心底的幼时志向竟越发清晰沉重起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我要像父亲一样做朝廷的贤臣,为皇帝效命,为天下苍生造福,让黎民百姓个个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儿时的话犹在耳边,他却在父亲死于非命后义无返顾的背弃了整个天下,于是整个天下也背弃了他,只赠给他一个孝子的美名。
王裒一个撑不住,攀在柏树苍绿色的针叶上痛哭起来。
之后又过了三年,他送走了母亲,干脆带着一家人搬到父母的墓地旁住下守着他们。
假如后来嵇绍没有毅然出仕的话,王裒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认命的心平气和过一生,毕竟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安守着孝子的好名声倒也不坏,但嵇绍的首先破例,却彻底打破了他貌似平静的生活。
王裒觉得嵇绍的出仕无疑使自己的守孝成了一个大笑话。他与嵇绍有过几次照面,虽然没有交谈,可他仍对那个清秀沉静的男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也许是两个人有着相同身世的关系,总觉得他们两人在默默无言中相互对峙着什么。
嵇绍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嵇康,他的母亲是魏室的贵族,这样的身世让他的声名一直比王裒大得多,所以他即使花一辈子时间去悼念父亲也不为过。王裒实在想不到那总是一身白衣瘦弱苍白的男人竟然可以做下那样惊世骇俗的决定。
这让他越发无地自容,他守孝的结果却是让自己分外尴尬——他压抑在心底的渴望,竟让一个比他更不该去达成的人给达成了。这让他觉得嫉妒,可他又能如何呢?步嵇绍的后尘?王裒对这个想法怦然心动,可他立刻就否决了这想法——假若他这么做,世人会怎么说?软骨虫?胆怯却见风转舵?嘴里说得好听,看见别人出仕了就放弃自己操守的贪婪鬼?王裒不敢去想,他只能强迫自己忘掉内心里的呼喊,可继续守孝就解决一切了吗?嵇绍都不守了,他还守着,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都是嵇绍!
王裒开始恨起来,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荒唐的决定,去找嵇绍理论。
那个夏日,他竟然理直气壮的直奔嵇绍的家。僮仆彬彬有礼的引他进门,他脱了鞋,第一次踏进嵇绍的家门。
收拾得很干净的厅堂,朴实无华,王裒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心里尽是愤愤不平。这样的家,这样有涵养的主人,竟然向那样的朝廷投诚!
“王兄?”他背后传来招呼声,声音清弱迟疑。
王裒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和以往的温和一样,谦逊无害,却早已经不动声色的防备起来。
他忽然觉得嫉妒,眼前的白衣男人玉树临风,看上去甚至有点孱弱不堪,是什么力量让他义无返顾的做出这样大胆的选择呢?王裒没法压抑自己充满嫉妒的嗓音:“擅自来打扰真是抱歉,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府上呢。”
“的确,”嵇绍点点头,“王兄请坐下谈。”
“听说嵇兄要出仕?”王裒开门见山的说。
“是的。”
王裒因他的干脆微微一愣,嵇绍的坦然让他反而生出了一丝尴尬。
一旁的侍儿奉上热茶,沁人的香气弥散开,两人在氤氲的茶雾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嵇兄一点也不在意吗?”王裒忍不住开了口。
“嵇绍只是想为国家尽点力而已。”
“可嵇兄这般行为又如何向世人交代呢?凡事都应以孝为先,嵇兄一向德行高尚,可这次的决定却实在有负贤士之名。难道嵇兄真的能不顾令尊惨遭非命的仇恨?当朝的皇上是贵府的仇人吧!你我父亲都是蒙冤而死,现在嵇兄出仕,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到家仇,王裒激动的右手紧捏茶杯。
“事过境迁,再者,家父的死也不该纯然归咎于个人。造成悲剧的往往是世局,每个时代都有被倾轧的人,适当的时候,就应该放下仇恨。”嵇绍低下头,只顾盯着案上几滴自王裒杯中溅出的茶水,轻声回答。
他怎么可以这么坦然?王裒想不通,他只觉得嫉妒、嫉妒得要发疯!当疯狂的嫉妒转化为怒火,他忽的一下直站起来,绛色的宽大长袍差点撩翻了几案:“道不同不相为谋!”
嵇绍只是坐着不动,正眼也不看他:“我的出仕并不会辱没我的父亲。”
难道他早已经看穿他了吗?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那么犀利,深深的扎刺进王裒的心,王裒在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被嵇绍打垮了。
“当然不会,你一直都只是在自辱而已。”他强撑着还击一句,怕输可双肩却忍不住的颤抖。他真怕嵇绍看穿他的真正心思,他涨红了脸,只能转身拂袖而去,以维护自己溃不成军的尊严。
“我既然是自辱,你又何必要来。”
王裒听到了嵇绍的最后一句话,他带着被人识破的狼狈匆匆逃离了嵇绍的家。
王裒
他真是昏了头了才会想到要跑到嵇绍家去,头昏脑胀满面潮红的想,他明明是嫉妒得要命,他用什么立场去谴责他呢。
是的,他真是可笑,就像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却堂而皇之的去谴责做了贼的人一样,这真叫王裒自己也觉得恶心。王裒顿时感到自己的胃开始翻腾起来,他羞愧、后悔、气自己糊涂冲动,快下雷雨的午后又闷又热,种种情绪催得他几欲呕吐。
对,孝道!就算他自己没资格去谴责他,他也可以代表天下人去谴责他!满头大汗的王裒吁了口气,浑身燥热的他终于感到了一丝清凉。
暴雨却在这个时候下起来。
原先满是灰尘的干燥地面一眨眼就滂沱起来,染得人长袍下摆全是泥浆。豆大的雨点砸醒了烦闷中的王裒,他快跑几步,想早点赶回家。
天际滚过几道闷雷,天越发暗下来,雨越下越大,让人睁不开眼。王裒眯着眼睛快步往前走,却看见雨中有个老人兀自慢慢的向前走。
“老人家,您快些吧,或者先找个地方避避。”王裒建议,上前扶住老人。
“没关系,避得了雨,也总有避不了的东西。”衣衫褴褛的老人摇摇头,渐渐走远。
王裒愣在原地,只顾看着老人的背影。一道闪电直刺下来,他像被劈中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是的,他只顾违心避开世人的责难,可他能避得掉自己的心吗?倾盆的雨让他清醒过来,理智如明镜一般映照着他的内心,他从没像此时一样看透自己,也从没像此时一样觉得羞愧。他是多么想像嵇绍一样洒脱,他是多么的嫉妒他——嫉妒他偷走了自己的理想。
雷电交加里王裒在昏暗中一口气跑到父母的墓地。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母亲的碑前。他将头埋进泥泞的泥土里,大雨掩去了他支离破碎的哭泣声:“妈妈,您糊涂的儿子在这里…”
窒闷中他不小心吞了一口泥浆,本能的爬起来,大雨瞬间又冲去了他脸上的肮脏,此时母亲的墓碑被雨水冲刷得清亮,在他眼中无比的圣洁。他忽然觉得仿佛凌厉暴虐的雨也变得温柔了,一如当年母亲抚在他肩头的手,可以轻易的让他禁锢的感情肆意宣泄。
雨停了以后,王裒一身困顿的回家,他身上的绛红色长袍拖泥带水脏乱不堪,滴水的屋檐下正忙着洗涮的妻子看见这样的他走进院来,吓得慌忙湿着手迎上去:“哎呀,怎么弄成这样子,没有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吗?”
王裒疲倦极了,他进屋后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就体力透支的倒了下来,妻子摸摸他的额头:“哟,有点烫呢!”
王裒勉强扯出个淡淡的笑脸,安慰她:“没事,只是有点累。”
妻子顾不上理他,七手八脚的扒掉粘在他身上脏兮兮的湿衣服,替他擦干身子。她拽开夹被替他盖上,摇醒快睡着的王裒:“你别忙着睡,我先弄点姜汤给你去去寒。你到底是去了哪里呢,弄成这个样子?”
“我去找嵇绍的,原本想阻止他出仕。”
“这事我也知道,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不愿守孝你也不必劳神啦。你不是常说什么‘何必以所能而责人不能’嘛!”
王裒看着妻子心疼他的脸,笑着摇摇头:“不,恰恰反了,我这次是‘以不能而责人所能’,你说我荒唐不荒唐?”
“不荒唐,”妻子不明白他的话,却固执的摇头,“你怎么会荒唐。对了,你看这么大的雨,多亏了你那帮学生帮我割了麦子,否则还不知有多麻烦呢。”
“什么,”王裒爬坐起来,“谁让你指使他们了,胡闹!”
“不是我指使的,是他们自己偷偷…”
“把麦子都给我扔了!”王裒的口气恼火起来,他掀开被子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妻子扯住他,将他按回榻上躺着:“你这固执头子,家里总共才种了几人吃的麦子?有多少可以扔呢?你给我躺着!要扔也是我去扔。”
“一定要扔了!否则那帮小子下次还会偷着做这些事,一个个不好好读书…”王裒嚷嚷着,看妻子有点埋怨的嘟囔着走出屋去,明白妻子同意了他的坚持,也清楚妻子会把麦子分送给他的贫寒学生。
王裒的心忽然涌起一阵暖意,人一辈子不可能做到太多,就这样远离世事安度一生也好。这本就是一个错误的时代,太多人都不如意,不在乎再多一个他…
然而他真的可以不在乎吗?距他自以为醒悟的那天已经过去多久了?王裒一时想不起。他在昏黄的灯烛下沉着脸编着草屩,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一边打点着盐豉腌菜,一边不安的瞟着他。
“你真的不打算帮他说说话?他可是你最得意的门生啊!何况他家那么困难,一家子人都指望着他呢。”妻子最终还是忍不住丢下手里的腌菜,开了口。
王裒低着头没有答话,闷声中加快了编草屩的动作。
“你倒是说句话呢,”妻子埋怨道,“或许你可以去找县令说说。你不是挺得人心的嘛。”
“没用的。”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就算他解救得了一个人,又能解救得了天下所有人吗,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因一己私利将自己爱徒的痛苦分担在他人身上?他不愿意去找县令说情,浑浊的世事用“得人心”三个字是澄不清的,他不想不自量力的去争取什么,他只能亲手为爱徒打点行装,尽到自己一点可怜的心力。
“你呀,真是的!”妻子赌气背过身去。
“我说过了。他没有足够的本事保护自己,我也没那么大的声望可以照顾他,就算我去找县令也没有用,何况我已经多少年不问世事了。”王裒低着头,为手里的草屩打上最后一个结。
妻子回过头皱眉望着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烛火也应着这叹息摇曳起来,晃动着满室的忧郁久久不息。
第二天清晨,王裒肩担着干饭,让儿子背着盐豉和草屩,一路送他的爱徒前往县衙。
一路上追随他们的门徒越来越多,让王裒的心更加沉重,他看见身旁爱徒从容安静的走着,这让他的心里多少有着一丝骄傲——这身骨气——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就这样众人浩浩荡荡的走到了县衙,安丘县令看见这般浩大的声势,以为王裒是来造访自己的,特意穿戴整齐的迎在县衙门口。王裒放下担子并不行礼,只淡淡的对着县令的殷勤笑脸开口:“我的门生要到这里来服役,我只是来送别而已。”
王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下泪来,他在泪水迷蒙中看见县令尴尬恼怒的脸,看见爱徒浅浅的微笑——这笑让他想到多年前的嵇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当时他还年少轻狂。他还看见新修葺的县衙大门,隔着泪水和阳光竟也亮得有点刺眼,这么多年了,什么东西都有了改变,始终不振的也只是那个朝纲而已。
放开执着爱徒的手,他背转身去,离开他终身忌讳也是终身挂念的王朝…
他真的用了一辈子时间去悼念自己的父亲,即使很多时候悼念的内容是空空如也,后来王裒突然发现自己悼念的并不只是父母双亲,他一直在悼念着的还有自己亲手埋葬掉的理想,甚至更多…
当皇帝被害的消息传来,他于一天深夜偷偷开箱取出了久已不用的孝布白幡。他没敢点灯,然而如水的月光竟铺了满满一室,亮得屋内如同白昼。大幅大幅的白布带着陈旧的霉味铺展开,泛着月光,晕着夜的阴蓝。王裒躺在白布上,冰凉的地气渐渐浸进他的四肢百骸,他拿白布用力的掩住脸,压住自己呜咽的哭声。
他束起双手,什么也没做的看着自己最在意的王朝陷落了,他在生灵涂炭中保全了自己,却仿佛失去了所有。他的一生错误、失意,却苟全。
房门边传来一声微响,王裒睁开眼,看见妻子披衣赤脚的走进来。他无声的看着妻子走近他,扶起他,她的脸上满是纵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拿起一块孝布替他系在额上,执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在冰蓝如水的月光里躺下…
【《旧宅故事》】
胡氏
汪家的主人年轻时中过进士,是乡里很有名望的人,他的第一位妻子汪何氏是一位的大家闺秀。
汪何氏十七岁嫁到汪家,大宅子里的主人刚刚二十一岁。夫妻俩恩爱三年,却没能有个孩子,于是汪何氏便很想给丈夫纳个小妾,那时候丈夫正醉心功名,族中的长辈催得也还不急,这件事只是挂在汪何氏心里,偶尔和丈夫提个一两次,丈夫也不见得多放在心上。
那年丈夫进京会试,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回家的时候,一叶小舟载来了一个美人——是丈夫在回乡路上纳的小妾——胡氏。
胡氏长得极标致,柳条般细柔的身段,白腻腻的粉面上一对吊梢桃花眼,说话声音轻如蚊呐,甚是乖巧可人。
汪何氏对她这位妹妹倒是很满意的,她只是有些埋怨丈夫,就这样不问身家的娶进门来,到底有失妥帖。
原来汪进士的船临过江时,夜宿芦洲,见邻舟有美人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便吩咐家丁向船家暗地打听,得知舟中美人胡氏家遭变故父母双亡,正准备投奔异地远亲。多年未联系的远亲哪会情愿接纳一个突然来投奔的亲戚,所以美人心下踌躇,才会临风陨泪望月长吁。
这临风陨泪望月长吁让汪进士顿生怜香惜玉之情,于是过舟拜会秉烛长谈,红着脸的汪进士吞吞吐吐的为胡氏设身处地着想了一番以后,胡氏便点头应允成了汪进士的如夫人。
贤惠的汪何氏并不以正室自居,她与胡氏和睦相处,姐妹相称。
汪何氏原本对她这妹妹寄予了厚望,希望她能够尽快帮汪家传继香火,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却让汪何氏渐渐有了一块不可告人的心病。
她这妹妹太过乖巧,一幅鸳鸯戏水的刺绣,竟一夕可成;下厨做菜,再普通不过的萝卜,尝起来竟然有鲍鱼的味道。
这哪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呢?
胡氏肤色极白,肌肤柔软胜过棉花,又生性不畏寒冷,数九寒天也只穿一件薄薄的棉夹袄,柳条般婀娜的身姿深深的迷住了她的丈夫。
汪何氏不止一次听见丫鬟们在窗下低语:“这样的美人,又姓胡,怕不是狐狸变的吧?”
是呀,这样的美人,又姓胡…
汪何氏开始留心起来。
胡氏有贪睡的毛病,怕狗,极喜欢吃鸡。不知怎的,汪何氏总觉得屋子里的老鼠都比从前少了。想到这些,汪何氏吓得心儿怦怦乱跳。
平白无故在江边出现的美貌女子,无亲无故,无媒无聘的以身相许。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汪何氏故意试探她,频频问及胡氏的双亲和家乡,胡氏每次都红着眼眶摇头不语——这样的敷衍,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她还近乎刁难的要求胡氏做大量的女红,胡氏总是早早的完成了,捧到汪何氏面前——胡氏的下巴尖细的出奇,微红的吊梢眼轻轻的转动着——汪何氏几乎听见了某种细微的,只属于兽类的喘息。
汪何氏偷偷在胡氏的枕头里塞了道符,却并不见效。
就在汪何氏一筹莫展的时候,胡氏竟然害喜了。汪进士喜出望外,天天陪在胡氏身边。
这本该是让汪何氏欣喜的事,可如今的汪何氏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但她还是炖了鸡汤,亲手给胡氏送去。
胡氏的胃口很不好,闻见炖得浓厚透鲜的鸡汤,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她连鸡汤都不喝了?也许是怀孕消耗了元气,她熬不住了吧。汪何氏神使鬼差的踱到鸡笼边,轻轻拔松了鸡笼的笼闩。
就在两天后的清晨,汪何氏得知汪家厨房的鸡笼遭了狐狸。她急急跑过去,不关心少了几只鸡,只细细观察留在雪地里的狐狸脚印。脚印没有通向胡氏房里,而是细细碎碎的穿过了后院的狗洞。
汪何氏有些挫败,心里更焦虑了——丈夫沉迷于狐狸精也就罢了,可孩子生下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汪家可怎么办?
汪何氏又去道观求了符,她借口孕妇不能碰针线,主动提出给即将出生的宝宝做衣裳。
男娃娃一套,女娃娃一套。书着血红除妖咒的黄纸符,被密密的缝进圆乎乎的虎头帽里。驱凶辟邪的绒布虎头,张着红红的大嘴,会保护着羸弱的婴儿,吃掉妖孽的子嗣…
冬去春来,胡氏临盆的日子一天天的趋近,汪进士干脆丢开了手头的一切事务,镇日里陪在胡氏房里嘘寒问暖。
汪何氏也不知疲倦的在自己屋里裁制着。虎头帽、绣着老虎的肚兜、背心、小褂,每一件都夹着她的咒符…她似乎也看见了一只虎,圆睁着荧绿凶猛的眼睛,流着涎的血盆大口,狠狠叼住了妖子的头颅…
胡氏的孩子是在端午节那天出生的,那天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怪事。
当胡氏的孩子生下来后,一只斑斓猛虎冲进了胡氏的房间,叼走了婴儿。
整个汪家派出了所有人,也没能找到那只凭空冒出的虎和失踪的婴儿。同日一并失踪的还有汪家的夫人汪何氏,人们在汪何氏的屋子里只找到了狼藉的衣物和脱落在地的数根虎毛。
没有人知道汪何氏去了哪里。
几年后胡氏被扶正,她的贤德闻名乡里,之后胡氏又连生数子,各个聪颖可爱、知书识礼。
红衣女子
在汪家祠堂里,设着一尊祭红瓷瓶。
不知是哪年哪代的主人传下来的宝贝,珍贵的鲜红色瓷器,在香熏雾绕下,红得好像永远流动着的血液。
祠堂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只有汪家的男丁才可以真正走进来,为祖先奉上三株香,看一看紫檀木架上那一泓神秘鲜艳的红色。可也有外面的人传说,雷雨过后的汪家祠堂里,有时会闪过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
其实红色是女儿家最喜欢的颜色。在口耳相传中,祠堂里鲜艳的红色瓷瓶,成了汪家女孩子们最绮丽的梦想。可惜一块叫做“神圣”的门槛,将好奇的女眷们永远阻在了祠堂的外室,但有些时候,“神圣”的意义对于孩子来说,是比祖先和死亡还要模糊的。
如意是汪家庶出的小女儿,过了年就七岁了。她从去年冬天开始裹脚,如今脚疼得还是很厉害,她没法出去玩,每天只能陪在娘和姑姑身边,看着她们做针线、讲故事。
如意从姑姑们那里知道了祭红,她想象不出平日里拿在手里的那种灰灰的,泛着些青白的碗碟,在祠堂里还有一个阔亲戚,是像血一样的颜色。
每天夜里如意的脚涨得很痛,痛得她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会去专心的想祠堂里祭红瓷瓶的模样。
一定是亮亮的,圆圆的,红红的…如意真想看一看。
当如意娘又一次给如意换裹脚布,用筷子将厚麻布做的袜套狠狠套上如意裹好的小脚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如意咬破了嘴唇。她看着自己小手上抹下来的殷红,眼里忽然跳出了祭红的样子。
“乖,如意不哭,娘买糕给如意吃。”
“娘,如意乖,娘让如意看看祠堂里的红瓶子好不?”
“红瓶子丑,乖如意不看…”
“娘…”
如意娘叹口气,哄着疼白了脸的女儿:“好,过年的时候,娘带如意去看红瓶子…”
如意非常高兴,新年也一天天的近了。
如意和姑姑们坐在床沿,用剪刀剪出美丽的窗花:鲜红的喜上眉梢、年年有余,还有如意最喜欢的老鼠嫁女。
剪窗花剩下的红纸片,如意也细心的留着,她把红纸片剪成一片片小圆片,这些小圆片是有用的,新年祭祖时祠堂里的供品,那些寿桃、鱼、肉上,都要贴如意剪出来的小圆片。
除夕那天,爹带着如意的哥哥们去洗澡,如意趴在窗沿看他们。她最小的哥哥穿着青布棉袍,手里捧着一个木盆,他好象也看见了如意,远远的冲如意招手。
如意知道爹和哥哥们洗了澡之后,就会一同去祠堂祭祖,如意很开心,因为不久之后她也会到祠堂去,而且哥哥们都不会知道。
新年过去的很快,可如意的娘并没有带如意去祠堂。
“娘…”如意以为娘忘记了答应她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去祠堂?”
“去什么祠堂,女孩子家,不可以到祠堂里去,神灵会发怒的。”
“娘答应过…”如意着急了。
“娘什么时候答应过?小孩子不要乱讲!”
如意失望的流下眼泪,那天夜里如意莫名其妙的发起高烧,这怪病一直延续到大年十五的元宵节。
诱人的元宵节将汪家所有人都吸引到了镇子里,汪家大宅里只剩下昏睡在床的如意。
如意一觉醒来,看见床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微笑着看着她,笑道:“我很谢谢你剪的小圆片,我来带你去看红瓶子。”
“真的?”如意坐起来,迟疑着说,“可是,娘会骂。”
“我们不告诉她…”红衣女子执着如意的手,将她牵到屋外。如意看见红衣女子温润的手极白,衬着红衣,分外的耀眼。
红瓶子就在祠堂的深处,当迈进祠堂的时候,如意便再也不敢用力呼吸。她不知道牵着自己手的红衣阿姨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只是拐着一双步履不稳的小脚,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那真是一只像血一样红的瓶子,有着高高的腰、细细的颈。瓶子高高的踩在紫檀木架上,闪动着潋滟的红光。
如意颤抖着的手摸上去…瓶子冰凉冰凉的,久了,又渐渐温暖起来。
那红色仿佛也忽然流动起来,如意一惊,缩回手。
红瓶子上却留下了一片指甲大的白斑,衬着红色,分外的耀眼。
如意发现自己闯了祸。她没有办法去补救那块白色,她害怕起来。娘说对了,神灵发怒了。
忽然她想起自己咬破嘴唇时,小手抹下来的殷红。如意狠狠咬破手指,将流着血的手指印上去。瓷瓶像吮吸如意的手指一样,将殷红的血吸进瓶子里,瓶子慢慢红了,恢复原状。
如意如释重负的吁口气,转身飞快跑出祠堂。她想最后再确认一次,可当她回头看时,瓶子上那块叫她害怕的白色分明还是在那里。
“怎么回事…”如意额上沁出微微的薄汗。
也许爹娘就快要回来了,她必须赶快…
那一年的元宵节,汪家发生了一件祸事。汪家庶出的小女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进入了祠堂,触怒了祖先神灵。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面白如纸的倒在地上,早没了气息。
汪家人害怕神灵降祸,一连做了几天的法事。幸好祖先有灵,汪家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
祠堂还是那个神圣的祠堂,只有汪家的男丁才可以真正走进去,为祖先奉上三株香,看一看紫檀木架上那一泓神秘鲜艳的红色。可也有外面的人传说,雷雨过后的汪家祠堂里,有时能看到一个红衣女孩的蹒跚身影。
书痴
汪家有一栋不大的藏书楼。楼上是各代主人收藏的书籍,楼下摆着几张桌椅,凡是汪氏的子孙,除了上汪家的家塾,还可以来这里读书。
读书并不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要不是子孙们肩负着光耀门楣的使命,比起读书来,汪家的人更喜欢出门做生意。不过每一代的汪家人,都会出一两个书痴。
汪直言不是汪家直系的子孙,他的爷爷是现在汪家主人爷爷的三弟,他的父亲长年守着汪家在外省的铺子,而他就生活在汪家一个偏僻的屋子里,每天钻进汪家的藏书楼,读着他最喜爱的书。
汪直言是一个童生,只等中了秀才以后参加科举,便有希望和现在的汪家主人一样,求得功名光宗耀祖。
说实在的,汪直言对做八股文也是兴致缺缺。他向往的是书中神仙般逍遥的日子,所以他尤其喜欢变文志怪之类的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惟有打开书卷,才能让他忘却在汪家不得志的日子,感觉到自己就算不耕不种的窝在汪家吃白食,也还是有价值的。
而黄金屋和颜如玉对于汪直言来说,则后者更为吸引他。
当汪直言每天吃完晚饭,手里拎个小油灯独自进入书房展开书卷的时候,他总忍不住的想,若有位佳人在身旁红袖添香,该是怎样的一件美事。
佳人在汪直言单纯的脑中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她应该有细细的腰和眉眼,长长的青丝和水袖;她理解他,对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能倒背如流;她体贴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递来一杯茶,什么时候应该把小油灯微弱的火苗拨亮一点。
可惜这样的佳人始终没有出现,他明年春天就要成亲了。和他定亲的姑娘他见过,邻村人,不识字,也没有细细的腰。
坦白说汪直言心里是极不满意的,可他连反对的理由都没有——因为他心里清楚,方圆百里内,也没有他想要的姑娘。
也许整个天下都没有。
颜如玉,如玉颜…在他打开书卷的时候,像玉一样剔透的人儿,巧笑倩兮的推开书房的门。这是汪直言想象了无数次的场面,然而当玉一样剔透的人儿在那一夜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张大了嘴巴,手足无措。
“你,你从哪儿来的?”他结结巴巴的问。
穿着黄色衣裙的美人笑弯了眼,指指几乎被他撕破的书卷:“奴家原来住在这里,奴家知道公子唤了奴家千余次,如今特来相见。”
那一夜秋月朗朗,书中的美人终于走下来了。
从此在藏书楼没有其他人的日子里,那里成了让汪直言醉心不已的温柔乡。
她有着极细的腰,肌肤黄得像晶莹的蜜液。他和她枕着书卷两情缱绻,偶尔有书卷掉落在他们身上,汪直言拾起来信口念上一句,她便会笑着接上下一句。这样的游戏汪直言总是输给她。是了,她是书中人,念起书来,当然是如数家珍。
那么幸福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汪直言努力不去想他越来越近的婚期。
转眼间就到了春节,家塾放了假,汪家到处都是乱跑的小孩子。他和她都很谨慎,无法相见的日子里,他想见她的心越来越炽烈。
汪直言一如既往的来到藏书楼,楼外仍有小孩子在那里放爆竹,汪直言在心底叹口气,转身离开——藏书楼里没有她,他哪还有心思再念书。
身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忽然停住,汪直言心中一动,飞快的转身。
小孩子惊叫着从他身边跑过,汪直言愣在原地无法动弹——未燃尽的爆竹点着了藏书楼陈旧的木窗棂。
干冷的风让火势很快变大,就在汪家人拎着水桶来到火场,要拉开汪直言的时候,汪直言却闷头冲了进去——他的颜如玉!
无数的古籍书卷早已燃烧起来,汪直言根本无从知道哪一本才是他的颜如玉,他只知道把触手所及的每本书都抱在怀里,疯狂的叫着她的名字…
那一年汪家大宅的藏书楼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族中有个读书人奋不顾身的冲进书楼救火,然而脆弱的书楼很快便倒塌了,将读书人埋在了火中。
大家都叫这人书痴。书痴的故事感动了汪家所有的人,汪家主人决定在原址上新建一个更高更坚固的藏书楼,用来纪念汪家这位爱书成痴的人。
在建书楼挖地基的时候,工匠们意外的挖出了一座晋代古冢。
在墓中他们发现了一只精美的黄釉魂瓶。魂瓶做工精巧保存完好,魂瓶盖子上捏塑着仙山飞鸟日月祥云,十几个鼓乐手簇拥着一个翩翩起舞的细腰女子,和一个手捧书卷的读书人。
酒友
汪家主人有一个酒窖,那里面珍藏着的佳酿成百上千。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酒窖里最好的酒总会莫名其妙的失窃。刚开始汪家主人以为有人偷嘴,派人在酒窖里专门守护,可小偷却一直没有抓到。
那小偷盗亦有道,人品倒还不差。再好的美酒他也只是浅尝辄止,还晓得给爱酒如命的主人留下一大半。
这件咄咄怪事原以为就会这样不了了之,哪知道一个偶然的机会,主人和小偷竟然碰上了面。
那天深夜汪家主人忽然醒来,只见窗外明月清风花影扶疏,他动了酒兴,独自披衣下床摸进了酒窖。
酒窖里没有人。汪家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筒取酒,取酒器咕咚一声扎进了香醇的酒液,细细的酒花浮上来,足足有六朵!汪家主人陶醉的摇头晃脑一番,正准备将酒盛入细巧的越窑酒壶,却忽然听到酒窖角落里传来轻轻的咂嘴声。
谁?汪家主人竖起耳朵,只觉脊背发寒。他大着胆子转过头去细看——酒窖里却仍是寂无一人。
“好哇,敢情是酒仙驾临?”汪家主人干脆放声大笑,替自己壮胆子。
几声笑完,汪家主人倒也真觉得好多了。他忽然豪气干云的朗声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仁兄好酒,可否认在下做个酒中知己?”
酒窖的角落却再无声息。汪家主人毛骨悚然,直觉酒窖寒意浸人。
“仁、仁兄既然不肯露面,小弟也不勉强。这壶酒就当是小弟聊表心意…”汪家主人丢下酒壶,迅速逃离酒窖。
在跑出酒窖的时候,汪家主人听见了酒壶被拨动的声音。
后来除了酒窖继续少酒之外,汪家也没发生什么异样。汪家主人撤走了看酒窖的人,生怕当真触怒了光顾他酒窖的神灵鬼怪。
他甚至还命人在酒窖里贴上了他的先人做的一首劝酒诗,以示他真的把偷酒贼当成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你爱偷多少偷多少吧…
只不过汪家主人再也不敢亲自到酒窖里取酒。
汪家主人自小读书就不灵光,但做生意却是极有天赋的。他常年在扬州做生意,和当地的官员私下里交情很好。
后来官员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处的时候,牵连了一大批和官府有来往的生意人。汪家主人原本以为自己逃不过那次查处——他曾赠给官员十坛“美酒”,只有他和官员两个人清楚那坛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可最后出乎汪家主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是和官员有交情的商人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查处的商人。他送给官员的“美酒”,最后竟然真的变成了酒,而且是很普通的桂花酿。无关痛痒的十坛酒让他逃脱了应有的责罚。
他始终不知道坛子里的东西是怎么被调换的。
也许就是酒窖里那个“酒中知己”帮的忙吧,他的酒友果然是保佑他的神灵。汪家主人分外开心,他命人在酒窖里供奉了一大坛陈年女儿红。
可第二天就有家丁报告主人,在陈年女儿红的酒坛边发现了一只醉獾。汪家主人很是气愤,自己供奉给“酒友”的好酒,竟然让只寻常畜生给糟蹋了。他立即命人打死了醉獾,重新在酒窖里供奉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可这一次他的“酒友”却没能来享受那坛香飘十里的美酒…
并且从此汪家的酒窖里也再没有少过酒。
不再造访汪家酒窖的神灵似乎也不再庇佑汪家,那一年秋天汪家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汪家主人在自家画舫宴客时,忽然有不识字的□出座吟诗——那是一首劝酒诗。汪家主人在目瞪口呆的听完劝酒诗之后,仆地身亡。
【《鸦片味里,道是艳阳天气》】

嘴角残着鸦片的余味,窗外是片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青宁所在的阁子,离江南贡院不远。
每到大比之年,七八月间,天气还没见凉,便见得陆陆续续前来求取功名的秀才,一个个捧着书卷兢兢业业的投进了各家客栈。于是她们姐姐妹妹也开始忙碌起来,等着秋闱后那一场盛大的风花雪月。
莺莺燕燕的十里秦淮,仅青宁所在的阁子里,就有赫赫的四仙十艳二十八品美人,整日价或吹拉或弹唱,咿咿呀呀的声音胀满了偌大的楼阁。青宁就在这粉腻腻的黑木阁楼上来回乱跑。青宁不是头牌,甚至还算不上是正式挂牌的姑娘。她还是个丫头,虽过了及笄的年纪,做的却仍是端茶送水的差事。好在青宁心里也没存什么心思,她明白自己的斤两。
青宁瘦弱,总也发育不开的身子在青布褂子里老是空荡荡的;她的皮肤很细,可惜白的失了血色;头发倒是又黑又密,却嫌太多;稀松平常的眉眼,眼珠子也只会跟着脖子朝一个方向转。
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却也在心里装了个人,天天煞有介事的和姐姐妹妹们趴在窗棂上,屏了气,冲几大片青瓦黑檐后那龙门阵似的贡院张望。
青宁也不很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似乎终归瞧不上和自己年岁相当的毛头小子,她觉得他们年轻、幼稚,还没经着风浪呢就开始吱哇乱嚷起来,脸红脖子粗的,跟逆了一身毛的斗鸡没两样。他们身上总少了些青宁也形容不上来的味道,一种暖暖的,仿佛大冬天里太阳似的味道——可以晒得人软软的,透着一股子好闻的陈旧、滚烫。
怪道人都唤太阳作太阳公公呢不是?青宁满心记挂的,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老头。
老头是个鳏夫,已经年出五十了。他足足考了有三十年的举人,正科恩科经历了多少轮,回回都说高中,回回却总是名落孙山。青宁她们敬重读书人,都喊他老爷子。
青宁认识老爷子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刚刚留头,穿着布褂子,坐在竹榻的最末角,听老爷子笑谈些鬼狐仙怪的掌故。那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夜,老爷子考的得意,早早的在当天就交了卷,特地来了她们这里,唤了好些二三流的丫头姑娘,左拥右抱着喝酒。青宁拿着手巾坐在一边听使唤,对两鬓花白的老爷子很是好奇。
她从没遇上哪个人能有如此广的见识,随手一拈就是一个故事,象买糕桥的娘鬼啊,守着古冢财宝的老狐啊,关帝庙里关公爷显灵啊,都让青宁听得津津有味。老爷子本人也是极有趣的,他喝酒的时候总是两个指头捏住酒杯,撅起嘴像吹凉似的凑近杯沿,小心翼翼的避开胡子,嗖的一吸,赶紧的品咂一下,便满足的大笑开来,又念上两句青宁听不懂的诗,一脸的孩子气。
记得老爷子那天微醺的接过青宁递来的手巾,眯眯的笑着摩挲了一下青宁脑门一转边的头发,笑道:“缎子似的,有新雪的味道。”
青宁不知道新雪是什么味道,她只知道新雨的味道——新雨过后,那雨气沾着什么,什么就仿佛年轻了两三岁似的,微湿、微冷、清新的润人腑肺。都言雪乃雨之精魄,那么新雪是不是比新雨更要来的——按姑娘们的说法叫做——销魂?
平生得到的第一句夸奖,青宁把它牢牢记下,淀在心里,像颗种子,静静的在那里发芽…
老爷子后来还是落了榜。放榜那天,老爷子佝偻着背回来,屋里一个姑娘都没有了,只有青宁拿着湿手巾把站在桌边陪着。干瘦的老爷子更见干瘦,一壶闷酒喝得脸越来越灰。那日正是九月十四辰日,月亮很白,是满月被人掐下了一道细边的形状,也很大,比八月十五的还大,大得怕人。老爷子看着月亮,愣了半天,枯白的胡子颤抖起来,猛地放声大哭。青宁的心刀绞般又急又痛,她慌得手直颤,只会展开手巾不停替老爷子抹脸,口里喃喃念叨:“下一次…下一次…”
下一次可不就是今年这次了么!青宁趴在窗棂上想。老天不会总是辜负一个人的,尤其老爷子又有大学问。这一次,也该轮到老爷子转运了。
八月初九,秋高气爽的天气。三声鸣炮响过,青宁知道,江南贡院的龙门已放下。掰着指头算日子,阁子里的姑娘都不敢大声说话,间或有姑娘偷偷在屋子里焚香祷告的,都是有相好的恩客在科场里。
八月十五那天,已有考生陆陆续续的从贡院出来,出来了也不往别处去,直接去了离贡院不远的秦楼楚馆——闲暇几日,等着放榜。
青宁原以为老爷子也会在今天来她这里的,可直到夜深了也没见到他。
“考的不顺么?”青宁想,“也罢,明天也有好月亮。”
老爷子直到十六日晚上才慢慢进了青宁的屋子——很小的一间,点着豆大的灯,四壁也破旧——青宁把同住的丫头支了出去。
“老爷子,考得可顺?”
“咳咳咳…行,还行…”老爷子挨着青宁坐下,摩挲一下青宁乌光油亮的辫子,拆散了,将脸伏进去,无话。
青宁的心一点点的沉下去,她心疼老爷子。她到底也并不清楚离阁子不远的那座贡院在读书人心中的分量,她只知道紧紧的偎着老爷子,能紧紧的偎着老爷子就好。被老爷子偎着的头发好热,有点湿,渐渐的又冷下去,青宁替老爷子暖着。
阁子里还有很多等着放榜的秀才,他们很多时候都在酒席间吵闹,交流各自的论卷。老爷子每到这时都将耳朵附在门缝上细听,有时候会笑嗤一句“狗屁不通”,有时候会突然愣住,接下来就是一宿的不合眼。
天气一天天的变凉,放榜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老爷子天天上青宁这儿来,神色越来越亢奋,他拼命喝茶,到了夜里只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瞪着青纱帐顶,口里一遍遍喃着自己的答卷。青宁总坐在一边秉烛相陪,跳跃的火苗映着老爷子焦灼的脸,她咬唇看着,有点害怕。
再这样熬下去可怎生是好呢,青宁不忍老爷子劳神,偷偷找了姐妹们商量。
阁子里和青宁相熟相厚的是头牌四仙之一的兰仙,她温婉贤淑待人和善,最是见多识广:“老爷子恐怕是思虑过度。教你个法子,你寻些阿芙蓉膏子来,用簪子尖挑一点化在茶水里,服侍他喝下,不多时就能睡下了。”
“鸦片?那要多少钱呢?”青宁揉着衣角。
兰仙瞅瞅青宁,转身在奁盒里翻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珐琅盒子递给她:“给,我平日腹痛时拿来熬疼用的,你先使着。”
青宁照着法子试了,老爷子没觉出茶里的异味,心不在焉的一口气将茶灌进肚里。青宁诡计得逞很是得意,她心怀鬼胎的听着老爷子口里的念叨越来越低,肚子里直偷笑。看着熟睡中的老爷子,青宁心满意足的搂住老爷子的脖子,自己倒开心得一夜没睡。
今年的龙虎榜放得格外早,九月初五那天,青宁悄悄去榜下看了半天也没寻着老爷子的名字。青宁忐忐忑忑的回了阁子,老爷子已经坐在床沿等她了。
“老爷子…”青宁嗫嚅。
老爷子只垂着头,脸僵僵着笑:“你这儿…还有那宁神茶没有?”
屋外面忽然热闹起来,青宁出门探看。
“怎么了?”
“与兰仙相好的赵相公,这次中了解元啦!”
青宁拿着帕子的手一下子攥紧,她回头紧了门,生怕老爷子听见。
兰仙那边早吹吹打打起来,新科解元二十五六的岁数,一表人材。他在众人的簇拥下与兰仙见了礼,一双神气清朗的眼,尽是含情脉脉。
阁子里从此开始张灯结彩,庆贺的喜宴,一摆就是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老爷子也天天来,他软软的歪在青宁的床上,喝着青宁想方设法为他张罗来的宁神茶。
青宁花光自己的积蓄,满含宠溺着将鸦片喂进橙黄色的酽茶里,不知不觉间,用量一点点的增加。
老爷子不再焦虑或亢奋,他眼里流露出的神情渐渐的变少,变得单一,是懒懒朦胧着的缱绻眼神,里面满是对青宁浓浓的依赖。青宁喜欢这眼神,她提起罗裙,半跪着轻轻爬上宽阔的床,偎在老爷子身边。她解散发鬏儿,任自己一头的乌发像绵密的水草,让老爷子飘然的脸荡漾在里面。
“有新雪的味道…”老爷子睡眼朦胧的微笑,“缎子似的…”
青宁真是满足。她攀紧老爷子的脖子,苍白的脸在老爷子粗糙的衣襟上摩挲,于是她的乌发着了灵气,丝丝缕缕的活了过来,泛着莹润的光泽,沁着新雪的香气,一路往老爷子的心窍深处蔓延开去…

初冬。刺寒的天气。
又是一场盛宴 。满室的喧嚣春意隆隆,但总有春意隆隆也暖不了的地方,青宁散着头发半卧在床上,怀里搂着睡着了的老爷子。她惬意的哼着小曲,应和着隐隐从屋外透进来的丝竹声。冷清的屋子让她蓦然觉得脚背有些凉,她轻轻的用□替着磨蹭脚背,不想惊动了老爷子。
“小青子…有口茶吃没有?喉咙燥得慌。”老爷子咕哝着翻个身。
“哎,就来。”
青宁跳下床,趿了鞋子蹑手蹑脚出屋。屋外是长长的昏暗走廊,乌木构造,从各处投来的灯火余光暧昧的交织在一起,青青红红斑斑驳驳。
窗棂的缝隙间有冷风窜进来,惹得青宁一激灵,有星星点点也跟着风进来,一晃眼又不见了,青宁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她将信将疑的推开窗子。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新雪!
青宁惊喜的睁大眼,冰冷的风卷着细密的雪点袭上她的脸、钻进她的发间,青宁仰着脸迎上去,由衷的笑起来。
这就是新雪的味道,青宁深深吸着气。她只觉得胸腔凉凉的,很冷,却让人开心。老爷子赞赏的就是这个吗?——这是她的味道,寒夜里,天地间尽是她的味道!
“你是哪里的丫头?”暗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音色有一点点清,又有一点点沉。
青宁连忙转头望向来人,昏暗里她一时辨认不清。
那男子继续低声说话,青宁能感觉得到越来越进逼的声音和越来越冲鼻的酒气。她的眸子求证似的慢慢眯起来——他是?
“你冷不冷?”他竟然劈手来夺她纤弱的手腕。
青宁掉头就跑,寒风将她的长发扬起来,夹着雪花纷乱的扑上他的脸,惊得他只能怔在那里。
“他真是唐突,”青宁将那醉醺醺的男人丢在脑后,暗想,“他,他不是兰仙屋里的那位——赵解元吗?”
“你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好看!长发被风撩起来,和风雪一起扬着;薄薄的素色夹袄,白白的脸,笑起来,整个人都在夜里亮着。走近了,就嗅得到你头发上有好闻的新雪味道。”若晔一脸粲然的为当时的她作下这番形容,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那天正是她山穷水尽的时候,她的手头已经再也挤不出一个铜板来为老爷子购得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鸦片。于是青宁动了作贼的心思。她不知道自己是没有作贼的命的,如果她晓得她一出手便会被赵若晔抓住,她是死也不会偷偷溜进兰仙的屋子的。
兰仙的屋子青宁去过很多次,但这次她却似乎对兰仙的屋子陌生起来,屋里的一桌一凳,都伸长了腿想要绊倒她。青宁微微战栗着掀开香气馥郁的帘幔,厚厚的织锦毡毯消弭了她的脚步声。用上等红木精心雕琢而成的华丽妆台就在眼前了,那足足盛了五层金翠首饰的黑漆螺钿奁盒晶亮亮的是多么诱人…青宁哆嗦着伸出手去,指尖冰凉。
鸦片,鸦片,有鸦片没有…
双手飞快的动作,青宁的耳朵忽然异常敏感,翻找时首饰的叮咛碰撞声变得尖锐刺耳,刀片一样划刺着她的神经,激得她心脏一阵紧缩。
没有啊,没有鸦片,那…有钱也是一样!青宁慌乱中翻到一块巴掌大的嵌八宝金锁片,紧紧攥在手里。
“该够了。”青宁只想抽身逃走。
“是你呀!”那湮没在青宁记忆深处的清而沉的声音忽然鬼魅般的从青宁身后窜出来。
是赵解元!
青宁大骇,死命的将拳头往袖子里缩。坚硬的锁片直戳进肉里,她却顾不了疼痛。她睁大眼睛看着赵解元快步走到她面前,他身上散出一股熟悉的薰香味道——是兰仙的味道。
“真的是你!”赵若晔根本没在意青宁手里的东西,他兀自兴高采烈的将她抱住,“我还以为那天是我醉时的一场梦呢。你不知道…”
“解…解元公。”青宁避开他凑近的脸,扭身挣扎。
“赵炎,字若晔。你怎么称呼?”他剑眉星眸,有着说不出的好看,青宁在他怀里正凑个“蒹葭倚玉树”的典故,可她这根蒹葭只想着手里的锁片和药店的鸦片。
他一个谦弱书生倒也抓她不住,青宁挣个几下也就脱了身:“我叫青宁。”
“宁字辈的?那还是小丫头了,”若晔眯眯笑着上下打量她,“我偷偷进来想唬一下兰仙,怎么倒是你在这里?”
“我…”青宁真想转身就跑,可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决不能转身就跑,“阿娘吩咐采宁来拾掇拾掇,采宁一时有事就托我来了,她说兰仙姑娘一会儿就过来。”
“这样啊…那你先沏壶茶来吧。”赵若晔饶有兴味的望着青宁淡淡的眉眼。
“是。”青宁得了吩咐,逃也似的出了屋子,她飞快的在走廊上找到采宁,“刚刚在兰仙屋里替兰仙寻东西,不想撞见了解元公,我替兰仙瞒过,随口扯了谎,说她屋里本该由你伺候,你帮忙往那屋里送壶茶吧。”
采宁听见可以伺候解元公,心里正求之不得,她赶忙迭口应承下来:“巧得很,那屋里原该我当班,劳烦了。”
青宁偷偷舒口气,她在袖里摸摸被捂得温热的锁片,转身便溜上街寻当铺。
待青宁袖着鸦片回阁子以后,她才辗转听说原来赵解元后日便要上京会试,今日是特地来与兰仙作别的,兰仙早在屋里哭红了眼。青宁购得鸦片的高兴劲顿时也没了。
假如老爷子也中了举人,今天她也该和老爷子告别吧。她一定会高高兴兴的送老爷子一程,回来再偷上一口小酒——上京会试是多么喜庆的事啊!赵若晔能去,老爷子却不能。他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考上举人,而且还是解元!青宁死活也想不明白——他读的书能有老爷子多么?
“青宁呀,你造化了!”阿娘隔着大老远便开始叫唤。
青宁不明所以,呆楞着看阿娘花枝乱颤着扯住她:“刚刚解元公私下里对我说了,会试后从京里回来,他要提携你呢!”
“什么?”青宁的心猛得往下沉。
“靠这么个权贵梳拢,不愁将来名头不响!”
“青宁情愿侍奉洒扫,解元公的抬举,青宁怕是担待不起。”青宁的脸越发苍白。
“呵呵,场面话少说,”老鸨乐呵呵的拍着青宁的肩,“说正经的,那老穷酸是不是还一天到晚颠颠的往你屋里钻?过去我不拦着,从今后你可要识趣点,再别让那老不中用的白玷污了你的清白名声!可明白了?”
青宁失魂落魄的逃回自己的屋子,不多时老爷子就推门进来。青宁忙奉上兑了鸦片的茶,她一声不响的看着老爷子心满意足的模样,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
老爷子忙着喝茶,并不在意青宁的脸色,他好半晌才看见青宁颊上满满的泪迹:“哟,怎么了?受委屈了?呵呵…”
青宁低着头揉了好半天衣角,才嗫嚅道:“小青子,不多时就要上头了。”
“哟,那是好事啊。”
青宁又流下泪来。
“只是这头发梳成了髻子,可惜。”老爷子搓弄着青宁直泄到床褥上的青丝。
“老爷子…”青宁气苦得说不出话来,两眼只定定的盯着自己的膝头。
“怎么了?”老爷子瞅着青宁白着脸气闷的模样,好半晌才道,“明白…老爷子明白了,我明儿就找你阿娘说去,可好?”
青宁这才笑起来,她偎进老爷子怀里,一头青丝快活的纠纠缠缠着,而老爷子早已睡沉。
青宁当初也着实没想到两天后老爷子会和阿娘争吵成那样。
“你瞧瞧你这模样,拿什么和人家解元老爷争呢?”老鸨脸色青得难看,“且不论你掏不掏得起这□的钱,我可是答应了人家在先的,你这一搅和,等明儿人家从京里回来,我怎么和人家交代?”
“我偏不信了!”老爷子争执起来,气喘吁吁,“你不就是冲着钱么,你以为我出不起?你当姑娘那会儿我就来这儿吃酒了,这里仙、艳、品三辈的头牌,做丫头的时节,哪一个我没照应过?他不就是个举人么,这里就算是官场,也该尊敬个老辈不是?”
“老辈?哟呵呵,你和谁卖老呢?依你倒好,我们这里倒成了尽孝的地儿了。可惜你这把老柴,能煮得烂人家那块嫩肉吗?也不怕造孽!”老鸨啐道。
老爷子的脸紫胀起来:“你欺人太甚!你当我没钱么?狗眼看人低!”
“老爷子!”青宁跑出来抱住老爷子,她怕惹恼了阿娘,今后阿娘再不让老爷子登门。
“你还护着他!”老鸨气得扬手要打,“越兴撕破了脸皮,今后阁子再不做你这桩生意,我还不信就能饿死了人不成!”
“阿娘!”青宁拽住老鸨的袖子,慌忙跪下,“阿娘莫气,小青子听您安排,求您别为难了老爷子。”
“你心疼他?你先起来,你现在矜贵。”老鸨拽起青宁,一脸鄙薄的睨着老爷子,“你瞧瞧,小青子替你求情呢,她到底比你明白不是?都是常客了还撇开规矩不管不顾的为难我!”
老爷子愤愤的甩袖就走,老鸨方冲门外趾高气扬了没多久,就见老爷子又急匆匆的跨进门来,疾步至桌边,当得一声重重砸下一锭银子!
老鸨立时瞪圆了眼。
“这是五十两!你认认,是眼前这玩意亲呢,还是那远在天边的举人和你亲!”老爷子激动的嚷嚷,干枯的胡子在前襟直颤,“你还做我这桩生意不做?”
“哎哟哟,”老鸨忙不迭抢了银子笼在袖里,“今儿算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老请——”
青宁一脸诧异的将老爷子让进里屋,她不知道老爷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她只看见老爷子一向佝偻的背这会儿竟挺得笔直。
青宁只为自己能和老爷子在一块儿了高兴,却没料到真正捧红自己的并非赵若晔,而恰恰是老爷子和阿娘的这场争吵。十里秦淮的风月客好奇堂堂的解元和一个老秀才争的娇娃是个怎生模样,于是纷纷的慕名而来,就这样青宁在懵懵懂懂间身价倍增。

天气早已是一片春意浓浓,待到京师放了杏榜,解元意外落第回来的时候,青宁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穿着素色夹衣的小丫头了。她没经过琴棋书画的训练,应对举止常常出错,仿佛被人一夜之间拔长了的秧苗,脚底没了塌实的泥土,歪歪倒倒着直晃荡。可人的好奇心往往就是这么磨人,客人们见识了一次,觉得出乎意料,反倒不信,更好奇了,再来看上一次,确定一下解元看上的就是这么一个发育不全的毛丫头,于是释然——文章上不及他,在女人上花的功夫可到底没输了去!一来二去,没多少回头客,眼里满含了阴毒嫉火的兰仙妙目一旋,仍旧门庭若市,青宁被老鸨盘剥完缠头,空留个响亮的名气,等着解元来恩宠。
青宁其实也不甚在乎,她只关心荷包里还有没有银子可以换些鸦片来。她原以为老爷子是有钱的,可直到老爷子有一天只穿了单衣来找她,她才晓得老爷子为了见她已经把厚衣服当掉了——当初那五十两,怕是老爷子的棺材本。
“没事,能来你这儿喝上杯茶,老爷子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呵呵呵…”老爷子舒舒服服的倒在青宁怀里。
可是…赵若晔已经回来了呀,青宁不尽担忧的想。
青宁的上头,最后差不多也就是赵若晔和老爷子在争,老爷子自然没办法争过人家。那天老爷子颓唐的牵着青宁的手,口气里满是讨饶似的怯懦:“这次…就算了吧,赶明儿…老爷子我倾家荡产,把你赎出去…可好?”
青宁头一次赌气倒了茶盅,把老爷子撵出门去,可关上门还没过多久,就在老爷子哀哀告饶之际,她就捧了茶盅出来了。老爷子等不及进屋去,就蹲在门槛边将茶一气灌进肚里,青宁也蹲在旁边陪他看他。
她到底还是舍不得老爷子,青宁想。
可是,可是她又已经没有鸦片了。
假如不答应赵若晔,她可还有其他筹到鸦片的办法没有?青宁决心去向兰仙赔罪。
兰仙忙着见客,一直没工夫见她,青宁见缝插针的进去请安。
兰仙的屋子仍旧那么精致,青宁的头脸在其中仍旧寒碜。兰仙一身华服的坐在妆镜前,枕着奁盒支颐看她,眼神先是一阵快意,最后又有无尽的幽怨。
“有事…还求姐姐帮忙。”
“怎么帮呢?我们是姐妹,谁也帮不了谁。”
“得罪姐姐的地方,还求姐姐宽恕。姐姐大人大量!”
“原就没怪你——”兰仙凄怆的笑笑,“这就是命,谁也没奈何,怪谁呢。你能有什么事?无非是钱,求你的赵解元去。”
“姐姐…姐姐最明白我的心,我是不愿的。”青宁慌忙给兰仙跪下。
“明白,我也说了,这就是命,谁愿意呢…”兰仙起身,一只染了丹蔻的纤手从袖管里伸出来,冲青宁比了比小指上艳红的指甲,“谁也不愿意,谁也没奈何。凡是我辈,遇上的所谓真情,也就只这指甲盖儿那么大,谁也没法长久。你没法,我也没法;你不愿,我也不愿——都是命。”
“姐姐…”青宁看着兰仙漆黑的眸子,兰仙的眼神冷得结了冰,钉子一样,拍进她的脊梁,青宁蓦然觉得害怕。
“指甲长了,终要剪去,再长,再剪…终是长不了…”
兰仙的眼睛望穿了青宁,她的目光远远的投出去,落在不指名的去处,凝成痴怨,再也化不开。她身上终年不散的薰香从没淡过,青宁知道那是赵若晔的味道…

青宁向阿娘妥协后就有了银子,而且足够她对付好一阵子的。青宁上头的前一天约了老爷子,有点告别的意味:“小青子明天不能够伺候老爷子了。”
“茶…茶…”
青宁将茶盅端给老爷子,她看着老爷子贪婪的模样:“要不,小青子再服侍您一盅?”
“好,好!”
当老爷子睡着的时候,青宁眼角湿润着退出屋子——她得为明天的上头准备。收拾完衣服花粉,青宁蜷进澡盆里,她想着阁子里每个姑娘的过往,发现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称心如意的,这让青宁释然,然而她一晃神间仍然希望自己能淹死在大大的澡盆里。洗澡水太热,青宁在腾腾蒸气里头昏脑胀,当她正想从澡盆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屋外的尖叫声。
“老爷子在青宁屋里咽了气了!”
青宁一下子失脚滑进澡盆里,水花飞溅出来,重重的砸回青宁脸上,让她窒息。她软软的瘫进水里,热水让她睁大的双眼一阵刺痛。汩汩的水声呜咽一样翻腾在青宁耳边,她在肆虐的水沫中抽去自己的神志…
“吃多了鸦片,药死的。”
“怕是自己想不开,老头子家里已经一穷二白了,为了阁子里的丫头,听说连房契都押出去了。”
“反正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他不是和青宁相好么,就让青宁殓了他吧,嘻嘻。”
“瞎扯,明天是青宁的大喜,不怕冲撞了解元公!”
青宁愣了,她真的不知道鸦片吃多了会死。是她害死了老爷子…
她转头盯着妆奁边那个小小的珐琅盒子——里面是没有用完的鸦片。青宁觉得老爷子的魂就缩在那里面,看着她大红大绿的可笑模样。
上头当天青宁迟迟不梳妆,她自顾自的趴在黑木窗棂上望着窗外。大片的青瓦黑檐遮得是秦淮的旖旎风月,却是素色的,仿佛戴着孝。青宁从清晨看到黄昏,直看到老鸨忍不住跳出来骂她。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没关系,”赵若晔宠溺的为她说话,“初见她时她就是这样,我就爱她这般的孩子模样…”
赵若晔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搂住青宁散开她的头发,青宁看着镜子里自己灰败的脸色,衬着赵若晔一脸陶醉的喜气洋洋,越发的恍惚。
“你的头发…有新雪的味道。”他将唇埋进她丰厚的乌发,像迷途的羔羊,面对苍苍茫茫的林莽,再寻不到来路。
她不为所动,只一径盯着妆台上那小小的珐琅盒,看酸了看累了也不眨眼,于是泪就自然而然涌出来,在一片水气化开后,眼中的珐琅盒就不知怎的变成了绣着鸳鸯的芙蓉帐顶。赵若晔的手从她敞开的前襟探进去,她孩子一样的身子从宽大的衣服里滑出来,和她的脸一样苍白,淡淡的透着青色的筋脉。她不知道自己乏善可陈的身子为什么能让赵若晔着迷,当赵若晔满脸汗水的抬起头来看她,青宁用长发遮起自己的身子:“对不住…”
他不由分说的狠狠压住她,通红着脸,她始终冰冷的心让他徒劳难堪。他想不明白青宁何以不会感恩。青宁看着他年轻优美的身子,忽然想到了老爷子,还有去年八月十六的月亮——很圆,又白又亮,亮得能把人吞进去,融了。
青宁的身子忽然变轻,仿佛要飞起来,她搂住赵若晔,觉得自己要化去——帐顶的芙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底下躲着的,是一只白头鸳鸯。

天亮了以后,太阳就越来越大,艳阳天气一格格的从窗里钻进来,点燃了青宁的屋子。
青宁皱着眉舔干净珐琅盒,没想到鸦片的味道那么怪那么苦。她觉得自己算是受了苦了,这样就不算欠了老爷子太多,平起平坐以后,她的魂也可以钻进这小小的珐琅盒子里去。
青宁躺上床,帐子没有放,触目皆是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可青宁却分明看见她头顶上方的芙蓉帐子开始落下雪来——纷纷扬扬,新雪,有着她的味道。雪越下越大,渐渐覆满她的眼…
【《神话》】
神话
“听訞。”
听訞回过头来,看见刑天在叫她。
“哎…”她的小腿依旧泡在河里,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隐隐的有些泛红。
刑天是部落里最漂亮的小伙子,健美颀长的身材,腰间挺挺的插着一把斧子,更衬着他胸膛黝黑发亮。他望着听訞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闪闪的发光。
“他的病还是没好。” 听訞别开眼睛,专心的看金色的落日融化在赤水里,刑天在她身边坐下,拨弄得河水哗哗作响。
“炎帝得的是心病,” 听訞鬓边的几丝头发几乎能撩上他的脸,这样近的距离,刑天反而不敢再仔细看她,“根本找不到对症的草药,神鞭都不再管用了…”
“他老了,我要陪着他…” 听訞喃喃的说,她知道刑天现在的眼神,一定浓浓的满是悲悯,就像望着祭天的牺牲,或者再复杂些。
她第一次遇上刑天还是初嫁到部落来的那天,正是黄昏暮色,大片的云像是被族人手里的火把点着了似的,烧得通红。男人们号叫着,挥舞着火把,敲击着手里的武器。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刑天,他竟然越过了她的夫君——神农氏炎帝,第一个跳上了她的牛车。
当她面前的苇席被粗鲁的一把拽开,当她与他照面的一刹那,刑天的眼神变得叫她熟悉——原本抢婚的嬉闹眼神一瞬间沉静下来,转而变得有点震惊,有点像她的父亲——有熊氏黄帝——将她扶上牛车送出部落时的眼神。
听訞还记得她的父亲,总是宽厚慈祥的原谅她的调皮,在众多儿女中,她并不是最出色的,但一样可以得到父亲的纵容。在她满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告诉她,她会被献给炎帝。听訞很高兴父亲相中了她,能嫁给伟大的炎帝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姐妹们带着又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用乌黑的膏泽打湿她的长发,在她无数细小的辫子上穿上粉红色的贝壳。新鲜的茜草汁染红了她的胸膛和面颊,一串串白色的兽牙和绿松石珠子在她的颈项和手腕上闪耀着光彩。
那时她十五岁,毋庸置疑是年轻而美丽的。可当她越过刑天,看见她的夫君时,她立刻胃部一阵痉挛,止不住的呕吐起来。
炎帝对她的反应似乎了然于胸,他为她送来压惊安胃的草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慢慢接近听訞,让她习惯他怪异的长相。
炎帝是伟大的,他能播种五谷、辨识百草、操纵太阳,可他丑陋的长相对于十五岁的听訞来说不啻于一个噩梦。他长着一颗牛的头颅,因为长年服用各种草药的关系,全身的皮肤泛着青紫色。
后来听訞习惯了,并且他们养育的女儿并没有异于常人,快满周岁的瑶姬就像她小时侯那样晶莹可爱。
“大女儿跟随赤松子去学仙,也是好事,但炎帝舍不得,老人家总是舍不得儿女的。” 听訞低声说。作为年轻的继母,她一直找不到和炎帝原先的儿女们相处的方式。
河水蜿蜒着流向远方,听訞静静的只管出神,刑天也只管静静的陪着她。
“夫人,瑶姬哭着要你呢。”远远的传来侍女乙的呼唤声。
听訞听见侍女的呼唤,回过神,匆匆的和刑天告了别,便爬起来向部落的草篷走去。她隐约可以听见瑶姬的哭声,循着哭声走进草篷,便发现炎帝已经在那里哄着女儿了。
幼小的瑶姬不会惧怕爸爸的牛头,望着炎帝满是宠溺的无奈的脸,哭了一会儿,突然就咯咯笑起来,伸了小手去够爸爸的鼻子。
炎帝就是太宠孩子了,听訞笑着看父女俩玩闹。他真的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也正是这样善良的品德让他深受部落每一个人的爱戴,从而被推举为首领。可他正逐渐的老去,他比黄帝——她的父亲还要年长。
“瑶姬的身体不好,我们最好往南迁。”哄睡了瑶姬,炎帝与听訞并肩坐下。
“这…不好吧,九黎族不会同意我们继续南迁的。” 听訞何尝不愿意迁到温暖的南方去,可早先与九黎族的交恶让她犹豫不决,“他们的首领蚩尤不是个讲理的人。”
“我身边就这么一个女儿了…”
他还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吧,听訞想,他怎么可能忘记女娃的死。
听訞记得炎帝曾经是多么的宠爱女娃,正是女娃在东海溺死,才让他彻底的老了。那个在颠峰时期光耀天下的炎帝,就这样被一桩桩不幸击垮。即使瑶姬的出生,也无法让炎帝在这个可以听见东海潮声的地方真正开怀的笑起来。
“你早就想离开这里了吧,这个让你痛苦的地方…”可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一个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再说即使不能回黄帝的部落,听訞也不想离父亲太远。
“我怎么可能舍得离开这里,听訞,我总觉得,或许女娃并没有死,她正被困在什么地方。”炎帝低声道,“也许再等一等,下一刻,她就会回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
“为了瑶姬,听訞。我在想,南方也许有好的草药。”炎帝似乎打定了主意。
他就是这样一个好父亲,她怎么能够阻止他呢。听訞叹息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她会追随他的,作为他的妻子,却不是出于爱情。她总是忍不住将炎帝当作父亲看待,那温和仁慈的牛的面目,暖暖软软的目光,只会让人舒适得满是睡意,哪里引得来惊悸颤栗的激情。
没有一个好女儿会去违逆一个好父亲的。
炎帝部落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南迁。大家都知道南方的水土丰沃,所以对于南迁,每个人都很兴奋,整个部落也只有刑天不高兴。
“又往南迁,”他英俊的脸皱起来,“那么我们现在的领土呢?继续托黄帝部落的人看管吗?”
“有什么不好,黄帝可是夫人的父亲。”侍女乙看见听訞变了脸色,瞪了刑天一眼。
“我也不是说不好,可是…”刑天一时冲动惹听訞难过,有点懊恼。
“父亲不会贪图炎帝的土地的,他说了,只要炎帝回去,他会退让的。” 听訞替父亲辩白,可连她自己都有点中气不足。
“我们南迁,蚩尤那老家伙不会善罢甘休的。”侍女乙岔开话题。
“炎帝说,只要诚心诚意的和他交涉,九黎族的人也不会不讲道理。”
“怕什么,就算真惹毛了他们,大不了就干上一架!”刑天按按腰间的板斧,在女人们面前逞英雄。
大家笑起来。
上路的那天风特别大,东海上的精卫鸟竟也飞了过来,诀别似的凄厉的叫着。
“它也舍不得我们呢。”炎帝看见精卫鸟不时的从空中俯冲下来,用翅膀拍打着牛车上缚住行李的绳索,有点感慨,“听訞,你说它会不会是…”
“怎么可能呢。” 听訞一手抱着瑶姬,另一只手腾出来握住炎帝的手,安慰他,“别多想了。”
正在安睡的瑶姬轻轻打了个喷嚏。
“快走吧,风大,你赶快带瑶姬上车。”炎帝紧张起来,将母女二人送上牛车,转身张罗人马起程。
牛车里,侍女乙抱过孩子:“怪了,今天的风真是奇怪呢。”
“不是海上刮来的风,一点也不腥气。” 听訞笑笑。
车里忽然一暗。
“怎么了?” 听訞一愣,直觉的伸手拨开帘子,一团黑雾立刻涌了进来。
“夫人!”侍女乙惊惶道,“夫人!”
“快把瑶姬给我!”她一时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车外嘈杂成一片,让听訞来不及反应,只知道先要孩子。摸索了几下她就找到了侍女乙,她赶紧抱过瑶姬,侍女乙和她挤在一起。
“是蚩尤,是蚩尤的人马打过来了!”车外有人大声叫喊。
一支支火把迅速的点起来,火光穿过黑雾,将周遭稍稍照亮,纷乱的人影在雾里模糊的穿梭。原本明亮的清晨变成了黑夜。
野兽在黑雾里咆哮,不时有惨叫声传来,还有钝器撞击肉体的声音。听訞听得毛骨悚然,她蜷起身子,将瑶姬护在最安全的地方,侍女乙压着她,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男人们搏斗的呐喊稍稍让听訞安了一点心,她仔细听着车外的呐喊声,原本想找到炎帝低沉的声音,最后却只辨认出刑天嘹亮的吆喝,一直都丰沛而骄矜,听得久了,竟让她有了睡意。
队伍一直乱了很久,后来借着风向的改变,大家认清了路,迅速的往北退。蚩尤的兵马追上来,依旧和炎帝部落缠斗。
“去调黄帝的人马来吧。”大家商量出主意,“他是炎帝手下最强大的部落了。”
“对,往北去,很快就能碰上我父亲了。” 听訞又惊又喜的想。
蚩尤也猜透了他们的想法,九黎族的雨师作法降下滂沱的大雨,队伍的行程明显的慢了下来。一连焦心了几天,潮湿的天气让人的心情更加灰暗。瑶姬又莫名的发起高烧来,形势越来越糟,炎帝仿佛又老了几岁,背也佝偻起来。
“想想办法吧,瑶姬的病…” 听訞带着哭腔恳求道。
“没有办法,周围都是蚩尤的兵,就算放出药兽,它也抵挡不了蚩尤的狼虎。”
一边的刑天看看听訞哭得血红的眼睛,冷不丁的开口:“让我去吧,由我保护药兽,去找草药。”
炎帝吃惊的瞪大眼:“不可能,药兽进了山速度极快,人是赶不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刑天满不在乎的笑笑,勒紧腰带,“炎帝,让我试试吧。”
周遭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着炎帝做决定,静默了一会儿,燃烧着的松明忽然炸响,昏迷的瑶姬呕吐起来。
“好,好…”炎帝的嗓子颤抖着,他抱过药兽,哆嗦的手抚摩着药兽的背,用白氏国的语言在药兽耳边低语了一番,“去吧。”
药兽的鼻子翕动了几下,嗅嗅瑶姬通红的脸,便迅速冲出了草篷。
“我去了。”刑天紧盯着药兽,操起斧子和盾,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一天一夜,当刑天浑身是伤的出现在众人眼前,药兽已经死了。他的脸满是血红色的泥浆,只有一双眼睛比往日还要灼亮:“炎帝,回来的路上伏兵太多…”
他抱下扛在肩上的药兽,血肉模糊的药兽嘴里,紧紧衔着一株开着小黄花的藤萝。藤萝被保护的极好,一路险象环生,那细小的黄花竟还兀自开得鲜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炎帝急匆匆的取了藤萝,虬曲的藤萝碰到了他腰间的药鞭,药鞭瞬间变得乌黑。
众人愣住了,没料到这株不知名的美丽植物,竟拥有如此凶险的剧毒。
“怎么办?”刚刚松了口气的听訞立刻又哭起来。
“别急,”炎帝安慰她,“由我来试药吧。”
药汁很快被熬出来,黑黑的一碗。
“不,不行。” 听訞一阵心慌,她拽住炎帝的胳膊,怕他冒险。
“听訞,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他抚着她的脸,大大的牛眼和往日一样温暖,总蒙了一层泪似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好父亲,听訞手一软,没有再阻止他。
炎帝呷下第一口药,只眨眼的工夫,便一口呕了出来。大家吓了一跳,听訞立刻扶住炎帝,她恐惧的看着被炎帝吐出的黑色药汁,尽可能的张开手臂搂住他宽厚的肩。炎帝抽搐着,呕吐的动作一直没停,直到他吐了好几口黑色的液体,大家才意识到那是变黑了的鲜血。
“炎帝!”刑天变了脸色,他跪到炎帝面前,慌得不知所措。
听訞从没想过炎帝会离开自己,一个既是夫君又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天地间不应该再有什么能比他更顶天立地更强大永恒。在她以为最安全最牢固的地方,她理所当然的不曾设防,所以当最坚固的荫庇忽然崩溃,她的软弱立刻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无处遁形。
听訞忽然找不到自己的眼泪和喉咙,她只能紧紧的将炎帝的头颅搂在怀里。她盯着他清澈的眼睛,他也用一只眼睛凝视她,那总是蒙在他眼睛上的薄薄的一层泪渐渐干涸了下去,黑色的瞳人慢慢变大,让他的眼睛更黑更深,比往日还要显得更加悲天悯人。
四周压抑着的哭声闷闷的响起,每个人都跪着伏在地上,只有听訞依旧抱着炎帝坐得笔直,感受着怀里的沉重正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夫人!”侍女乙的哭喊最终让听訞回过神来,她忡怔着偏过头看侍女乙,还在恍惚。
“夫人,瑶姬她——”
听訞对着女儿青紫色的安静的小脸愣了一会儿,浑身一哆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丢下炎帝,爬到女儿的襁褓面前,将女儿抱起来:“瑶…”
她将冷掉的婴儿捂在怀里,拿过先前的药碗,要将药汁喂进女儿嘴里。她的手颤抖着,粗糙的碗沿竟然撬不开孩子小小的嘴巴。听訞本能的将碗送到自己嘴边,却被刑天一把扯开,药汁尽数泼洒在地上,连带着她的心也一并绝望。
“啊——”她腾不出手来抓刑天,只能抱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冲他尖叫。
“都是我的罪,你杀了我吧。”刑天脸上的痛苦不比她少,他按向腰间,才想起斧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弄丢了,他抽过旁人的刀,抓住听訞的手,硬要将刀柄塞进她手里。
听訞躲他,拼命的要挣脱他滚烫的手掌,锋利的刀刃在来回推搡间划破了刑天的肩和脸。血珠顺着刀一路滚进她的掌心,她看着晕在手心里的一摊触目惊心的鲜红,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下来,只能继续哭得肝肠寸断。
草篷外的雨势忽然凶起来,滂沱的雨水打得世界一片昏乱,闪电和惊雷就在草篷外不断炸响,让他们只能看见彼此的痛苦,却听不到周遭的哭声。
那惊雷销匿了什么,那闪电掩护了什么,就在他们悲伤的时候,龇着獠牙,握着武器,悄悄的来到了他们的草篷外。听訞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记得草篷的顶霍的被掀开,倾盆的雨浇下来,她的双肩被什么人提起,快得让她松掉了手中的孩子。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横拽着,几乎要飞起来,成片的雨打在她脸上,她睁不开的眼睛还能看见无数只巨大的兽影从身边窜过——炎帝、瑶姬!她想挣扎,却被桎梏得更紧。
她就这样被牵引着,在林间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在撞破了一重重的黑影之后,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她终于看清了身边的刑天,他英俊的侧影,气喘吁吁却一脸释然的样子。她还来不及开口对他说话,刑天就栽头倒下了,于是她也被牵连着倒下。听訞被泥浆呛了一下,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子,便发现有人影笼罩了她。
筋疲力尽的听訞静静的任由那人弯下腰,将身影映入她的眸子。
就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的嘴角忽然扬起来,冲那人伸出手去,好像顽皮的要够他的鼻子。
“爹爹…”
神话
蚩尤逼退了炎帝部落,炎帝部落向黄帝部落求援,于是黄帝在涿鹿之野与蚩尤展开恶战。这就是最初记录在甲骨上的,那个时代最惨烈的战争。人们每每惊叹那种种匪夷所思的战争手段,却不会有人留意到,一个始终彷徨在最初的战火中,仿佛在找寻着什么的女人。
听訞总觉得她的瑶姬还活着。在危险的时刻竟然丢下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母亲所能犯的最大的罪过,她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挖下了血肉模糊的一大团,也许只有找回了她的孩子,伤口才可能补回来。她就这样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在战场上逡巡,心无旁骛,全不顾身边纷乱的战火。
父亲黄帝告诫了听訞很多次,一个女人孤身出现在战场上的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可她的脚步已经不可能被什么拦住,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至今还没在战场上受伤。她有时候游走在战场边缘,有时候干脆置身其中,默不做声的侧头看父亲的神兽咆哮着撕裂蚩尤的狼虎。
她赤着脚趟过溢满鲜血的洼地,不时的看到蚩尤铜头铁额的兄弟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她刚想快意的笑一下,却被黑雾笼住了眼睛。听訞知道那是蚩尤吐出的黑雾,她在黑雾中迷失了方向,却不再像从前一样恐惧,她凭着听觉,继续摸索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黑雾散了,又有乳白色的雾气氤氲着弥漫过来,精灵一样缭绕在她四周,远处仿佛还响起了妙曼的歌声,还有长长的吐息声,一起一伏,将她体内深深的倦意引出来。听訞连打了几个哈欠,她坐在地上,刚想躺下睡上一会儿,就有号角声排山倒海的压过来,低沉的仿佛龙吟,深深的贯穿人的耳膜。她懊恼的起身,依旧有点头昏脑胀,周围的白雾这时候倒是散开了。
“妈妈…”
轻轻的声音细细的响起,却像闪电一样照着听訞的脑门直劈下来,穿过了她的身体。听訞激动的颤抖起来,她睁大眼睛,想辨认清眼前的梦境。
“妈妈…”
那娇嫩的幼小声音,正是呀呀学语的瑶姬!她刚刚学会说妈妈,是她!听訞笑着落下泪来,她跪下来向声音的来处摸去,小心翼翼,怕伤着孩子分毫。
雾全散开了,当她看见孩子的襁褓,看见瑶姬吮着握起的小拳头冲着她笑的时候;当她抱起瑶姬,真真切切感受到孩子温暖沉重的分量的时候,听訞终于觉得周遭的世界清朗起来,天与地也恢复了原先的颜色。
“听訞。”
她回过头,看见了刑天,还有她的父亲,正手执着鲜血淋漓的武器向她走来。
“你们看,我找到我的瑶姬了!”
“听訞,快丢掉她,那不是你的孩子!”黄帝看清了缩在听訞怀里的一团东西,惊惶的冲听訞叫喊。
“不,这是我的孩子,她叫瑶姬…”
“那是魍魉!”
听訞错愕的低下头,看怀里的孩子,粉白可爱,分明就是她的瑶姬:“不,爹爹…”
“妈妈…”瑶姬伸了手,攀上听訞的脖子,小小的脸埋进了她的肩胛。
听訞搂紧了她。
在黄帝和刑天瞠圆的眼睛里看来,听訞抱着的是一个通身黑里透红的娃娃,娃娃的长耳朵耷拉下来,前额长长的黑发披散着,下面露出通红的一双眼睛。这正是近日来吃掉了多少黄帝部落士兵的魍魉鬼!眼见此刻她正被听訞搂在怀里,细细的胳膊缠上了听訞的脖子,灰白的小嘴凑近了她的颈项,似乎随时准备咬下去。
“还等什么!”黄帝示意一边脸色苍白的刑天,刑天会意,端起了手中的号角。
“呜——”沉闷的龙吟响起,凝滞的声音压在人的心头,沉重得令人窒息。
听訞蓦然觉得颈间一热,她慌忙抱下孩子一看,发现瑶姬的脸已变成了紫色。孩子的七窍正缓缓流出黑色的血来:“瑶姬!”
“妈妈…”孩子小小的声音正逐渐微弱下去。
“别吹了,你们别吹了!” 听訞哭喊起来,她想冲上去夺下刑天手中的号角,可却不敢靠近那可怕的声音。她只能尽可能护着孩子的耳朵,一步步的后退。
“听訞,过来!”黄帝向她伸出手来。
“不,你们别吹了,救救我的孩子!”她感觉到孩子的挣动正在逐渐消失,于是飞快的转身逃离他们,希望瑶姬的性命还有转机。
“听訞——”黄帝在她身后不停的呼喊,龙吟声也忽然中断了。
可听訞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继续向前跑,步子越来越快。连天的雨忽然又下起来,哗哗的掩去了她的足迹。没有人再追上来。她在雨中辨认出西方,保护着冷掉的孩子,一路向西飞奔。她还记得那个传说:
西王母居于昆仑之丘,有不死药。
听訞在雨中奔跑了很久。历经了很多个日夜,她怀里的孩子已经变得黑中透红,雨也停了,地貌开始变得荒凉开阔起来。先是草木稀疏,后来是寸草不生的沙砾戈壁,慢慢的有了山,山势越来越高,往深里走,青色的烟气从森然陡峭的石壁间吐出来。
听訞迷了路,她踌躇起来,停下脚步,举头四望,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囚禁在了峭壁中。
“吁——”凄厉的呼啸从远处传来,青色的烟气顿时散开,听訞循着啸声走了几步,便发现周遭豁然开朗。
“听訞?”巨石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听訞定睛一看,却是久违了的赤松子。
“赤松子。” 听訞看见熟人,心下一松,禁不住哽咽起来。
“你抱着什么?”赤松子看见死在听訞怀里的魍魉,骇然退后几步。
“她是我的孩子,瑶姬。” 听訞见赤松子面色发白,只好也退后几步,稍稍转了身子,不叫赤松子看见她怀里的尸骸,“她死了,我就是来求西王母的不死药的。”
“西王母就在山壁上的石室里。”赤松子侧身向上一指。
“谢谢。” 听訞越过赤松子,就要往上走。
“听訞,你真的要去求西王母?”赤松子回过头,望着听訞的背影,眼中有浓浓的忧郁。
“是的。” 听訞坚定的点点头。
赤松子没有阻止她,他清楚自己阻止不了一个坚定的母亲。即使他知道要求执掌瘟疫与残杀的西王母放过一条性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越靠近石室,啸声便越强烈。在跨进石室门槛的时候,听訞被那凄厉刺骨的啸声震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鼓起勇气走进石室,呼啸声便戛然而止。在昏暗中听訞找到了坐在石榻上的西王母——一个蓬发、戴胜、虎齿、豹尾的女人,正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求西王母赐小女不死药。” 听訞伏身跪下,将手中的尸体捧过头顶。
西王母丑陋干枯的脸扯动一下,瞥了一眼魍魉的尸体:“我的灵药,可不是拿来救这种小鬼的。”
“求求你,西王母。”她抬起头来,年轻而美丽的脸竟然在昏暗的石室里闪动着光彩。那光彩在她脸上执著的流动着,让西王母皱起了眉头。
终于,西王母干枯的手指一边掐算着,一边开口:“你是炎帝的妻子、黄帝的女儿,以你高贵的身份,我的确不能拒绝你。然而,我的灵药只属于伏羲神,你愿意付出与神夺药的代价吗?”
“我愿意。” 听訞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西王母点点头,食指对着魍魉的尸体一划,魍魉的尸体忽然亮起来,在一瞬间随风化去。
“这…” 听訞错愕不已,回不过神来。
“她是山精,本不是凡人肉身,根本用不着不死药。我将她送往巫山,采吸天地灵气,时机一到,她自会活过来。”
“可她是我的瑶姬…”她是有肉身的。
“你说她是瑶姬,她便是瑶姬了。”西王母笑笑,小心翼翼的收起指甲,用五指抚摩过听訞的脸颊。
“不…” 听訞的神志昏乱起来,吐字不清的呢喃着。
“别在牵挂你的女儿了。”
“不!”她的身子猛然挺直,剧烈的战栗,盯着西王母的眼神竟显得凶狠。
西王母感觉到了听訞的恨意,她满意的等着听訞的恨意渐渐胀大,逐渐饱满成秋季最丰硕的果实,最后成熟到采撷的最佳时刻。
听訞最初尚能清楚自己的恨——含混着空虚寂寞,失望落魄,还有被骗的羞耻。她的胸臆被这样的恨胀满,却又带着难以餍足的痛苦。这恨在冥冥之中被什么煽动着,渐渐汹涌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最后竟变成了巨大的旋涡,贪婪得好象能吞吃掉世间一切的东西。她的身子也跟着烧起来,眼睛被灼得血红。
这时一幅人间炼狱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了:又是滔天的淫雨,浇得她恨意更炽,暴涨的雨水将尸体冲积在一起,糜烂成模糊的一片。她的父亲正在冒雨祈求着什么,清瘦的侧脸正对着上苍,祭祀的火焰勉强燃烧着,不断有松明被雨水浇熄,黑色的烟翻腾着,将父亲掩去,闪电映出一张狞笑的脸——蚩尤!
“蚩尤——蚩尤!” 听訞的尖叫直刺天际,她的十指狠狠的刨着地,周身的火焰骤然蹿高,逼得西王母也不得不躲开。
“恨吧,恨他吧,就是他害了你,”面目狰狞的西王母竟噙着笑意,她在听訞的耳边叫嚣着,“你父亲向伏羲神献出了最高的祭献,求天神下凡帮他,可天上界哪有这样的神!只有你能去帮他——去帮他杀了蚩尤,这就是你要向伏羲神付出的代价——”
“蚩尤——我要杀了蚩尤——” 听訞尖声叫着,她听见皮肤焦裂的声音,她的头发被火烧得滋啦作响,可她只觉得快意。
她爬起来,冲进那炼狱般的画卷,冲向她的仇人。
呼呼作响的风中,层云里有恶龙惊愕的盯着她,漫天的雨浇熄了她身上的火,却被她散发的热力灼得一干二净。
听訞降落到地面上,她仰着头,看雨势一点点的颓败下去,开始还有雨不甘心的落下,渐渐的云层也被逼散,天空碧蓝如洗。天地间充斥着白色的蒸气,蒸得人胸闷,很快蒸气也淡下来,整个战场清晰的展露在听訞面前。
她发现自己正落在父亲的祭坛旁边,父亲先是错愕的看着她,而后被众人的欢呼声惊醒,接着他立刻扭头向身后望去。听訞顺着父亲的动作,也望向他身后,发现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被绳索缚着,在祭坛上一字排列开。
“不对,伏羲神怎么一个也没收走…”黄帝纳闷的低喃道。
“爹爹?” 听訞不明就里的呼唤着父亲。
黄帝如遭雷击似的回过身:“你…你…”
“我是听訞呀。”
祭坛上的兄弟姐妹们闻言,恐惧的挤成一团哭起来。
“听訞?!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听訞迟疑着低下头,她看见往日白皙的肌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枯得像松木一样的焦皮,那原本泛着玫瑰色的指尖,如今变成了黎黑的鸡爪。她难以置信的往脸上摸,却只摸到一只眼睛和光秃秃的头皮。
“这是…代价。”她低声说,没让任何人听见。
她就在原地坐着,没过多久连水气也被烤干了,天空变成了炽热的白色。
蚩尤退了兵,人们热得受不了,纷纷往树下躲去,但很快树木也枯死了。
“上苍降下的是旱神!”众人醒悟过来,纷纷跪拜在听訞面前,“请旱神回天上去吧…”
“我原本就不是天上的,叫我回哪里去…” 听訞望向自己的父亲。
黄帝心疼的向她跨出一步,但他忽然迟疑了,缓缓的往后退:“听訞,你不能待在这儿,往北去吧。”
“北边?为什么?” 听訞低下头,发现她腿边的土地已经干裂得很深了。
“听訞…”
听訞负气的站起来,扭头往无人的山野处走,没有人敢拦住她。
她一路走到常羊山,独自一人在常羊山的林间徘徊了很多天,一直徘徊到身边的树木全都变黑,轻轻的用指尖一触,便能化为灰烬。
“听訞,你必须到北方去,我把赤水以北的地域封给你。”黄帝最终还是带领众人找到了她。
“我…” 听訞话到嘴边,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住了。
“黄帝!”刑天远远的跑过来,兴高采烈的喊,“我追到最西面,赤松子告诉我,听訞已经回来了!”
“听訞?”黄帝看着刑天兴奋的脸,嘴角古怪的扯动了一下。
“怎么?她还没回来?你没看见她?”刑天表情一顿,声音顿时发哑。
“不,她已经回来了,”黄帝看着刑天的眼神竟有点幸灾乐祸,他朝听訞的方向努努嘴,“她就在那儿。”
听訞看见刑天偏头向自己这里望来,慌得直往后躲,她想躲到树后面去,可她还没接近树,树便已被她仓促沉重的脚步摧成了灰烬。
最后她只能佝偻着丑陋的身子,惶恐的看着刑天一步一步接近自己。
“怎么会这样…”刑天漂亮的眼睛停在听訞脸上,忘了转动,“听訞…”
他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漂亮,听訞的心忽然酸起来。
“她已经不是你的听訞了,她是旱魃。”黄帝在他身后说。
听訞因黄帝的话瑟缩了一下,她忽然恨起自己的父亲来。她的胸腔发出恼怒的呜呜声,她扬起手臂,胡乱挥舞着,一路往后退去。她不断的碰碎树木,灰烬飞扬起来,一直弥漫到半空。
“旱魃…”刑天愣了一会儿,忽然昂起头嚎叫起来。他将自己的斧子深深劈在地上,树木的灰烬扬起来,扑进他目眦欲裂的眼睛。
“刑天,你让开,我们要驱逐她。”黄帝的臣子叔均开口。
“不——”刑天扭身,斧子向后凌空一挥。
“她如今变成了旱魃,留着她会让天下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驱逐她也是不得已的。”
“这都是你向上苍祈求的结果,”刑天用斧尖指着黄帝,“是你害了听訞,我早就该阻止你那罪恶的祭祀!”
“可是你并没有,”黄帝冷笑了一下,“还记得你和我私下做的约定吗?现在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所以你不能在利用了听訞以后还驱逐她!”刑天的眼神凌厉得骇人。
“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天下不用你来操心,天下本来就不是你的!这个天下是炎帝的,听訞是炎帝的妻子,这个世界便应该是听訞的,她要让天下大旱,那么这个天下就得大旱!”
“真是愚蠢!”黄帝眯起眼睛,刷的一下拔出剑来,“你这是在造反!”
“造反的人是你!”刑天暴喝,猛然挥起斧子冲了上去。听訞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她伸出手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斧子与轩辕剑撞击在一起,火花四溅。黄帝看着刑天满是仇恨的脸,忽然笑起来:“年轻人,你是敌不过我的。”
“少说大话。”刑天咬着牙,沉猛的挥斧。
黄帝再次用轩辕剑锁住刑天的斧子,凑近他刀凿一般棱角分明的脸:“年轻人,光凭冲动和意气用事是不行的。”
他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刑天一愣,就是这一刹那的闪神,黄帝手腕一翻,轩辕剑的寒光卷下了刑天的头颅:“还有,年轻人,强者只会说实话。”
“不——” 听訞看着刑天错愕的脸飞过黄帝的肩,划着血红的弧线一路落到她跟前,他圆睁的双眼始终和她对视着。作为旱魃的她一瞬间竟然觉得冷了,尽管她的确是酷热得连流泪都已成奢望。
黄帝瞥了一眼倒在地下没了头的刑天,冲在一旁观望的臣子们撇撇唇:“将他殓了。”
“黄帝——小心脚下!”臣子们的呼喊让黄帝一愣,他低下头,吃惊的看见刑天竟慢慢的撑起身子,伸手在地上摸索起来。
“他在找他的头!黄帝,别让他得逞!”叔均惊骇的大叫。
黄帝迅速转身,几步跨向刑天的头。听訞看见父亲向她跑来,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抢在父亲之前保护住刑天的头颅。就在她的指尖要触到头颅的一刹那,黄帝举起轩辕剑向大地直刺下去。
大地裂开了一条缝,刑天的头就这么圆睁着眼睛,在听訞眼前被大地吞噬了进去。
“不——不——爹爹,你把他的头还给我,我这就到赤水之北去!” 听訞掰住将要合上的地缝,惨嚎着,红色的蒸气飘散在她的眼角。
黄帝不理她,径自走到已经抓住斧柄,正在用力提斧子的刑天跟前,补上最后一剑。
当刑天的尸体被臣子们匆忙收殓走,黄帝转过身,看见听訞仍旧伏在地上。大地早已合上,她的手在地缝合上时被大地咬住,深深的埋在土里。
“我把他的头给你,你就会乖乖的到赤水之北去?”
“是的,只要你把他的头还给我。”
“可以,”黄帝点点头,喃喃的念出咒语,“令其北行,决通沟渎…”
大地再度裂开,当听訞将刑天的头颅抱在怀里,她看见双眼圆睁的刑天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刑天闭上眼,最终在她的热力中化为一颗白森森的头骨。
听訞笑起来,她紧紧搂住头骨,空虚的胸臆奇异的变得充实。她心满意足的笑容令看着她的黄帝嘴角抽搐了一下,再度流露出当年将她送上炎帝派来迎娶她的牛车时的眼神,不过这一次听訞并没有看见。
“瑶姬…” 听訞的眼神忽然散乱起来。
“听訞,快丢掉它,那不是…”黄帝终于忍受不住,惊惶的冲听訞叫喊。
听訞听不见黄帝的声音,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头骨,头也不回的向北方走去。
“听訞——”
听訞没有停下脚步,她继续往北走,前往一个永远都没有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