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指指柜台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还是进去坐吧。"他指指里间。

"怎么做贼似的。"

"我怕天杨一会儿会杀过来。"

我笑,"操,什么词儿?杀过来,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连最后这几个月都忍不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方可寒。"

他不说话。

"操。江东,你小子是大脑缺氧还是--"我愤怒地盯着他,点了一支烟,恶狠狠地说:"老子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那个方可寒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和张宇良他们一样,一边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边给方可寒五十块钱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对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方可寒这种角色扰乱生活秩序,何况又是快要高考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原来也以为我自己能像你们一样,可是我不行。这样做我会觉得我是个混蛋。我不是针对你肖强,我也不是说某个人是混蛋。我只是觉得,当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错事的时候,我最好的选择好像也是跟着照做--这本身很混蛋。"

第36节:渡口旁找不到一朵野花

"你是真的喜欢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那番话听得我直头晕。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冷笑着,"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天杨落在你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无非是你玩腻了一个又想换一个,在两种不同类型的之间换换口味。何必扯出来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说人家这个混蛋那个混蛋,你自己强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还没你想的那么混蛋。你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天杨有多重要。"一抹嘲讽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欢的王家卫来了,保证跩出一堆又好听又恰当的比喻句来帮我粉饰,真厉害,漂亮话说得让人别说责备自己的行为不检,就连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肖强我不是这种人。"

"妈的你--"

"我爱天杨。"他看着我,安静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那种勉强可以被称为忧伤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东。"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实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碰上过。你还小。说穿了,这很正常,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打苍蝇就把花瓶也打碎。还不对,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是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知道。"他说,"不过肖强,我不能再骗天杨。以前我也想着,我从此要好好地跟天杨在一块儿,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这么想,还发过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时候天杨可以原谅我,那叫宽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原谅了,因为那变成了苟且,我还知道羞耻。我跟她分开并不是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爱天杨,但是不是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所谓爱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我又该怎么办?"

我发现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把音响的音量拧大。白天的时候我必须放谁谁谁的最新专辑,但是这种时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欢的歌。悠长的调子漂浮在狭小的店面和我们之间深邃的寂静里。

当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真好听。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还是得问我们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别管了。好好念书吧。我说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学,可能好多东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这种事儿?"他表示怀疑。

听见门外一阵奔跑的声音。知道是天杨终于杀了过来。他盯着我,我说:"放心。"然后掩上这隔间的门。

"肖强。"天杨说,"叫江东出来。"她的脸上是种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静。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在。"

"天杨,他真的不在这儿。"

"少废话。我说在就是在。"

"你听我说天杨。"

"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

我绕过柜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地冲我叫,挣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杨,天杨你听话。"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她低下头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条胳膊都在发抖。我一边箍住她的身体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别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她仰起脸,冲那扇无辜的门没命地吼,"有种你就给我出来!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等着瞧江东,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别出来,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台上一盒磁带对着那门砸过去,一声闷响。然后是脆弱的磁带盒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杨。"我努力地把她的身体按在我怀里,任凭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硬是吓跑了好几个已经站在门口的顾客。妈的江东,你小子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头发丝和眼泪。"肖强。"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强。我该怎么办?"

我抱紧了她。她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胸口,热的。"肖强。"那慢慢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在说梦话,"肖强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连你都不帮我了,你也觉得他应该跟我分开吗?可是我连原因都不知道,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强--"

这孩子,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紧紧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再像抱她那样紧地抱过谁。我总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虽然她只比我小三岁。

{江东}

那间窄小的屋子没有窗户,以前我们四个人挤在那里看碟的时候我就必须时不时地出去透一口气。肖强把门掩上之后,里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吸--似乎是为了节省氧气。那屋子散发着打口带的气息,还有A片和香烟的。局促地拥着我,我就在这局促中听见天杨的声音硬是见缝插针地刺了进来。

第37节: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有种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可以这么恐怖。第一次看见她,是高一开学的头一天,黄昏,班里几个同学站在台阶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绍,每一个书包里都飘出来新发的课本的油墨香。她环顾四周,笑笑,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时我以为这是个偶然。她说:"我叫宋天杨。"真不像是同一个声音。

她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肖强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肖强对她有的是耐心和办法。"肖强,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捡起肖强没熄灭的半支烟,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么羡慕张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样无耻地活会减少好多问题。但是话说回来,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样下贱,只有这一次不行。天杨,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最温暖的,最柔软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谓聪明来解释你,来对待你,来敷衍你。天杨,曾经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后来我终于发现,我自己的理想原来不过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样没什么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样不堪一击。但是你依然是你,你还在那儿,你绽放着,你比任何一种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机勃勃。所以天杨我承认我怕了。天杨我求你,求你别哭,别喊,别再说你是因为认真所以被涮的话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间。天杨,我爱你。爱是美的,我们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刚刚发现它是活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同时跟这两样活物拼杀天杨,连说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个?天杨,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会再让我碰你了对吗?要爱惜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杨。

{天杨}

他说:"天杨,咱们还是算了吧。"刚打过放学铃的楼里很乱,各种各样的喧闹声,我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天杨,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脑子里转了转"算了"的意思。

"为什么?"我没头没脑地问。

"不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绝对不是。"

"你觉得咱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样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错什么了?"

"不是你的问题,天杨,是我自己的问题。"

学校的走廊里最后安静了下来。因为就剩下了我。台阶凉凉的。我坐在上面。灯光没有干扰地倾泻,就像一个没人来关的水龙头。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比如空气凝固的声响,比如灯光的流动。一九九七年三月一号的晚上就以各种各样平时根本听不见的声音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在这些灵魂一般的声音中,或者说,在这些声音的灵魂中,我知道江东走了。以后的几年,我经常能梦见这个听觉发达的夜晚--它的气氛适合在梦里出现,因为图像鲜明又无比寂静。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从这个梦里惊醒,猛地坐起来,动静很大,不过我不担心会吵醒那时的男朋友,他睡着之后就跟死了一样。混浊的灯光中,我点上一支烟,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想起故乡荒凉的堤岸上我和江东的玩笑。他说你千万别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个,还得从头适应脾气个性什么的何必费事。想到这儿我就笑了,心里说其实不像原先想的那么费事。然后俯下身子,轻轻亲吻那个依旧熟睡的男孩子的脸。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尘暴刮得很凶。狂乱地往春天的脸上扇着耳光。少女一样的春天,在哪里都是被珍爱或者被假装珍爱的,只有在我们这儿,嘴角上永远渗着直截了当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难熬。我是说从我在肖强的店里十分丢脸地大闹过之后。我用尽所有的力气集中精神念书,试图在一页又一页看不完的课本里重建一份已经没有江东的生活。这并不容易,因为我得努力回忆十五岁以前的我是怎样生活的。每当他从我的课桌边经过的时候,我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面前随便一本书翻到随便一页,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看他的脸。吴莉说:"宋天杨,你得打起精神来。"我笑笑。她说:"真的宋天杨,老实说,我早就觉得你们俩会这样。因为你没有一点手腕。"我愣了一下,江东就在这时折了回来,很凶地对吴莉说:"你刚才说什么?"吴莉说:"我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少他妈胡说八道,我警告你。"

"对不起。"我抱歉地对吴莉说,然后突然发现,我现在凭什么替江东道歉呢?一种寒冷的现实感就在这个时候涌上来。就好比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疼痛总会在骨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降临,不会是马上。很多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只是感觉到寂静而已,巨大的寂静。

一个沙尘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来我们家写作业。确切地说,我写他抄。窗外狂风呼啸,树叶的嫩绿色变成了一种挣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再过几个月,就能离开这儿了。"语气狠狠的。

"做梦吧你。"我说,"像你这样天天抄作业的要是能考上大学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报西藏大学行不行啊?"他瞪着我,"总之,哪儿都好,四五流的大学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

第38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时候吧,我就觉得,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时候那些士兵的亡灵。"

我笑,"干吗这么吓人?"

"真的,你说像不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是那些'万骨',又让风给吹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继续杀杀杀。根本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战场早就时过境迁,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给他们写好了。比如这个,"他低下头,用笔点了点面前那份语文模拟卷上的两句古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当着手足无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泪抹到手背上。我说:"周雷,你这人真讨厌。"他说:"别别别天杨,我知道最开始会很难受但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真的你信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才不要习惯呢!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习惯有什么好的?真的习惯了我和别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和别人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你胡说!就是有!""那你就别哭哭啼啼地做这副可怜样!你自己不想习惯你又怨得了谁?"他急了。我不能习惯,我习惯了我就忘了江东了,我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么人了?可是我怕了。因为不忘了他又是这么难熬。周雷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笨蛋什么都不懂。我大声说:"怨你!就怨你!你讨厌,你讨厌死了!"

这个讨厌的人正带着不不在河岸上放风筝。虽说早已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且这风筝不给面子,说什么也飞不起来。不不早已是一脸"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着周雷,只有他自己还是不屈不挠的。

河岸宽广,水深深地流着,洁净而温暖。岸边铺着宽阔的石板,让人觉得空间骤然变大了。差点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样。原先,饶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亲--黄河产下的一具死婴的尸体,荒芜地风化着。或者"荒芜"这个词都有点抬举它。荒芜这词是用来形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用来形容"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是用来形容那些美丽不再但尊严还在的凋零的,而曾经这条臭气熏天快被人当成垃圾场用的河,估计只能凑合着让后现代艺术形容形容。没错,无论是纽约地铁里还是巴黎左岸区的后现代艺术家们,若是见过这条河曾经的模样,一定激动得不得了。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只不过生活真的永远在别处。

夜幕降临,放风筝告一段落,那两个人开始在烤羊肉串的摊位前面大快朵颐。"不不,"周雷说,"今天让你这个外宾见识见识中国的食文化。"卖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头,"瞧你爸爸妈妈多疼你。"周雷恬不知耻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杨佩说:"赶紧来天杨,张雯纹不好了。"

抢救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准确地讲,一点五十六分。叶主任陈大夫他们都在,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找不出这种突然的恶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那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忙碌中,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宁静。就存在于我周围的空气中,跟组成空气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动,节奏舒展。平时,在抢救病人的时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会给注意力让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终究是没有时间思考这个不同。因为她的心跳已经停了。

"三百。"陈大夫的声音。电流经过她幼小的身体,她激烈地挺起来,弯成一个性感的弧度。然后我听见了一种绝对的寂静。幽幽的,干净的暗蓝色寂静。在这寂静中我看见张雯纹坐在病房的窗台上,微笑地看着我。

"天杨姐姐,咱们就再见了。"她的眼镜片后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聪明的笑意。不过怎么看也没有出落成《蓝色生死恋》那种悲情女主角的潜质。

"太突然。"我笑笑。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时成熟。

"你的罗小皓会伤心呢。"

她还是笑笑,不说一句话。

"根本就没有罗小皓这个人,对吗?"我说。

她仍是笑。

"告诉你件事儿,天杨姐姐。"她转移了话题,"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后就专门负责给那些因为白血病死的孩子们的灵魂带路。"

"这工作适合你。"我笑。我想起《红楼梦》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种什么花。

"我觉得这活儿,可能就跟班长差不多。"她说。

"也许,反正我觉得你行。"我说,"我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班长就是个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厉害,聪明,得理不饶人。"

"错了吧,我怎么觉得我自己特别温柔呢。"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在你们那儿。"

"那得看情况。"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脸。

"她跟你是一样的病。死的时候离十八岁还差一个星期。"

"那就行。"她点头,"未满十八岁的,我就都管得着。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显眼。"

"见到她我要说什么呢?"她眨眨眼,"我最讨厌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说话。"

"你就告诉她,我很想她。还有,'我很好,你好吗?'……"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书》的台词吗?没点新鲜的?"

"喂,"我也笑,"你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那寂静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钟内蒸发,我甩甩头,有点发晕。这时候叶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时间是一点五十六分。"张雯纹静静地躺着,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静谧的直线。直线,是欧氏几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没法定义的概念。无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筑在它之上。那是个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触摸到了它的边缘,比如牛顿,比如爱因斯坦,最后的结局是,他们都躲进了一种名叫"信仰"的东西里面。不对,不是躲,是纵身一跃。

第39节:偷偷地看着她

{江东}

我常常在人声嘈杂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她。比如下课后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教室。我的眼光可以被很多人的身影遮盖,放心地落在她身上。她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麻花辫又长了些。她以前喜欢穿小圆领的白衬衣,今年跟学校里的很多女孩子一样换成了大领口。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打量着她,没有我的日子还算平静,她跟吴莉聊天,她歪着头故作用功状,她像最开始那样每天跟周雷一起吃饭,一起回家。现在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来回忆,认识她之前,我是怎样生活的。这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在准备高考的时候。

黄昏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花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肖强店里的音乐。灭绝师太在教室里兜圈子。"江东你发什么呆?你是不是已经特别有把握了?不然怎么这么闲得无聊?"周围一阵窃笑。师太的声音永远悠然自得,特别是在整人的时候。

记忆里异常清晰的,永远是这些没有意义的片断。那些日子,一九九七年三月一号,我对天杨说:"咱们还是算了吧。"之后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可以肯定的只是在那段时间内,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太软》。我对肖强说:"求你别跟着起哄行不行?至少我在的时候你别放,我实在受不了那个人。"

其实那段日子,我受不了任何音乐。难听的自不必说,好听的也不行。那些声音,那些流畅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液体,不费吹灰之力就钻到我心里一个最软、最疼的地方去。我还以为我已足够坚强。至少我可以装得若无其事。至少我可以对别人的语言、动作、表情或者别的什么无动于衷。可是在音乐面前,我却手足无措。因为这东西不是尘世中的东西,它从天而降。任何铜墙铁壁的防守也奈何不得它。任何音乐,在那段时间,古典、爵士、华语歌,甚至琵琶独奏,都让我心生畏惧狼狈不堪。我怕它们。

某个午后,我路过音乐教室。音乐老师正在辅导我们高三一个准备考音乐系的女孩弹钢琴。跟她说这儿快点,那儿慢点。两秒钟后,我就听见一阵音乐,不知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夹着音乐教室好得不能再好的共鸣。在狭长的走廊里华丽地注视着我。我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该下楼了。走到楼梯口却终于忍不住,像逃命一样地往楼下冲,直冲到完全听不见一点声音的那一层。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丢人。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火车站。天杨穿了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坐在火车顶上。汽笛悠长,我说天杨你要去哪儿?她说你没看见我的红衣服吗?我要结婚了。我会寄明信片给你的。火车开了,我醒了。一身的汗,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喂"了好几声,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杨。是不是你?"我说,"天杨,我知道是你。天杨你怎么不说话。天杨,我想你。我真想你天杨。"不管了,我终于说了。然后我听见一个老头儿的声音:"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要是我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就好了。我就有更多的办法,更多的力量。那时我常常这么想。不过我现在才明白,你永远没有足够的办法和力量,因为永远没有一件事是等你完全准备好了以后才发生。举例说,那天下午,我又碰到了方可寒。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老地方--篮球馆的地下室,我看见方可寒和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打得正热闹。那男生扭着她的胳膊,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用剩下的一只手在那男生脸上留下五条美丽的血道子。那男人没种,惨叫一声把她推开,一转脸看见了我,就狼狈地拎起书包蹿了出去。她缩在墙角,头发滑下来挡住了脸。

"方可寒。"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还真是有缘分,我想。不仅是和她,还有和这个地下室。她抬起头我才发现,血从她的鼻子里不断地涌出来,衬得她脸色惨白。

"把头仰起来。"我说,"要不要紧?"

"没事。"她的声音有点哑,"是刚才那家伙一推我,我撞到墙上去了。"

很多张可怜的餐巾纸变成了桃花扇。"要多仰一会儿头。"我对她说。从我站的角度,正好看见她漆黑的眼睛。

"拜托你帮我看看,我衣服上有没有血?"她说。

"有一点,在裙摆上,不过不要紧。"

"妈的。"她骂着,"这条裙子是我今天刚刚换上的,得干洗。"

"你还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这鬼地方?"她瞪着我,"那个家伙在我这儿赊了N次账,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结果他还要和我耍赖。我就说我要去跟校长讲你也是我的客人,我是诈他的,他就急了,真是个傻。"

"上楼去洗个脸吧,"我说,"要不怪吓人的。"

"不用。"她说得很干脆,"不想撞见人。"

"那你就这样走到大街上会影响市容,不信?"

她笑了。

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夕阳西下,让许多投在我们身上的惊讶的眼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她今天没有化妆,很简单的黑色上衣和粉红色的半身裙,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妖。

"你有什么打算?"坐在麦当劳里的时候我问她,"你准备考大学吗?"

"当然要考。"她笑,"这个地方已经快把我憋死了,我现在做梦都想去个大城市。"

"我也是。"

"而且要是我考上大学再去坐台的话会赚很多的--女大学生嘛,你知道吗?在北京有些夜总会,比如'天上人间',一晚上三千不算什么。"

第40节:哪个女孩不恨你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打趣她。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聊了很久,气氛不可思议地平和,一点没有我们往日的那种剑拔弩张。我们聊的都是筒子楼里的伙伴,她告诉我谁当兵了,谁考上大学了,谁在酒店做服务员,还有那个小时候总是联合所有女孩子孤立方可寒的"小特务",她曾经跑来求方可寒"带她入行"。

"你知道'小特务'那时候为什么那么恨我吗?"她笑着问。

"小的时候哪个女孩不恨你?"

"才不是。"她故作神秘地停顿,"因为'小特务'喜欢你。可是每次都是我去你们家写作业。"

"有这事儿?"

"怎么,动心了?这容易,我有'小特务'的呼机号,不过她现在比我混得好,跟她睡一晚上可贵了。"

"别胡说八道,我他妈不是公牛。"

"就是,让你的宋天杨知道了还不吃了你。"她说,"忘了问你,宋天杨小朋友好吗?"

"散了。"我勉强地笑笑。

"为什么--"她大叫一声,惹得邻桌的人都看她。

"没什么为什么。"我胡乱地应付着,"就是没意思了。"

"你哄鬼。"她打断我,"别拿我当傻子,你才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她紧紧地盯着我。我低下头,拨着杯子里的冰块。

"江东,你跟我说实话。"她不依不饶,"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敢看她的脸。只是注视着她略略痉挛的手指。我还以为她会把她手里的汉堡对着我的脑袋扔过来,但是她半天没有声音。

两行泪从她的脸上滑下来,她看着我,慢慢地说:"妈的江东,你怎么这么傻?"

{天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