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真的。其实我也一样。我是说,有时候我也希望她死。当然我知道这不道德。"

"那只能说明咱们坏到一块儿去了。"她笑,"所以咱们俩不该分开,彼此都知道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坏,省了多少负担呀。"

"你是想说我们各自揪着对方的把柄,心照不宣,没人放手,就一直这么下去了。"

"如果是,这算是爱情吗?"

"算,我觉得算。"

她转过脸,抠着我衬衫上的纽扣,"江东。"她几乎是战栗地叹息着,"那么多人都打着'我爱你'的旗号做坏事,咱们跟他们不一样,是吧?"

三月底的某一个晚上,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了。一片突如其来的漆黑中,整个教室有一秒钟不知所措地寂静,是她的声音首先划破这寂静的。在黑暗中,教室成了一个幽深而危机四伏的旷野,刚刚停电的瞬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然后我听见她清冽得有些悲怆的喊声:"江东--"

我还以为我瞎了,当周围骤然间一片黑暗的时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视,为了漂亮从来都只戴隐形眼镜。我一直都没忘了那些医生的危言耸听:高度近视容易导致视网膜剥落。"不要做太剧烈的运动。"这是原话。我偶尔会想象我的视网膜--这种估计和空气一样没什么重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东西从我的眼眶里调皮地蹦出去的情形。多可怕,那么轻的一样小东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一种偶然。

我这辈子忘不了那个晚自习。教室里很静,灭绝师太在教室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出去,像是去倒开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几何作战。突然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降临。我是真没想到停电什么的。或者说跟思维相比,是恐惧第一个抵达,我想完了,我的视网膜,我终于没能留住它。于是我本能地,大声地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叫出来:"江东--"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几个男生在捏着嗓子尖厉地叫:"江东--人家害怕--!"那哄笑声让我更加确认了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听见了身边吴莉的声音:"天杨,没事儿,就是停电了。"那声音骤然间高了八度,"笑什么笑,安静!谁有打火机,火柴,赶紧拿出来,快点!平时抽烟的那几个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不是装正经的时候!"

我终于看见了几个亮点,我的眼睛终于习惯了这黑暗。人,很多人的轮廓在这黑暗里凹凸不平地显现出来。然后我感觉到了他的温度,他的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天杨,你喊什么?"他有点窘地笑着。

我哭了,很丢脸地哭了。我说江东我是真的以为我自己看不见了。他慌了神,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拥住了我。他说哪会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呢,我大声说就是会。我紧紧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梦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抱紧他。所有人,包括灭绝师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个乖学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说话、聊天、微笑,我经常有种冲动,想把那群不相干的人通通赶走,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须忍耐。现在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停电这回事。人群看不见我们,我们谁也不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紧他。我已经听见了我的灵魂嵌进他的血肉里的贪婪的声音。

门口传来老唐的声音,他的脸映在一道手电筒的光亮下比平时还要惨不忍睹。"大家注意,咱们教学楼的总闸出了问题,大家先自由活动一会儿,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里阴暗地涌动起来,闪着手电筒,打火机,甚至还有蜡烛的光,像下水道里一团团流动的垃圾。我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轻轻地问我:"想出去吗?"我摇摇头。他在一抹晃动的打火机的亮点里凑过来,温柔地亲吻我的脸。

那天我们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我们一直相拥相抱着。这幢楼死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为了迎合这气氛轮流讲鬼故事。他抚着我的头发,我在他舒缓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睛。

"江东。"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准你跟她在一块儿。"

"变卦了?"

"没有。我是说,我宁愿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也不准你离开我。"

"越说越离谱。"

"可是我是认真的。"

"饶了我吧。总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归她吧。用不用再跟《大红灯笼高高挂》似的点点灯笼什么的……"

"想得倒美。"我坏笑,"你点灯笼?"我再压低本来已近似于耳语的声音,"是我们点蜡烛还差不多……"

"怎么这孩子学得这么坏了!"他拧了拧我的脸蛋,夸张地叫着。

就在这一瞬间,灯火通明,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我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让我陌生的东西,但它是好的,与善意相关。他终于离开了我,随着人流回到他的座位,然后他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周围的一切好像被这重生的灯光清洗过了,他的微笑也是。我爱你,我早就知道;我原来这么爱你,我刚刚才知道这个。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门口,听见了天杨的声音。

她的床在病房的最里面,贴着墙。我看到的是她消瘦的侧面,还有天杨低垂的眼睑。天杨在为她读一本书,她很用心地听。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第45节:别毒害纯洁的祖国花朵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说完她便把这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一、二、三--一、二、三……

我从不知道天杨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安静,自如,有种庄严的味道但决不是强加于人的庄严。就像从树枝间洒下的,柔软而灿烂的阳光。念完了,她合上书,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方可寒。

方可寒说:"这个女人她真了不起。"

天杨笑了,"我觉得也是。"然后她眼睛一亮,"嗨,江东。"

"小朋友们讲故事呢。"我走了进去。

方可寒靠在枕头上冲我微笑。她脸色依旧苍白,不过神情愉快。"好点儿了吗?"我问,"精神倒是不错。"

她笑笑,"肖强怎么没来?"

"他今天得去进货。"我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的卡片,"这是周雷让我给你的。"

"周雷?"她皱了皱眉头。

"不记得他是谁了?"

"记得。可是他怎么知道的?"方可寒不许我们跟任何人说她生病的事儿。

"别问我。不是我干的。"

"是我。"天杨脸红了,"我是觉得,周雷也不是外人。"

"我可没觉得他'不是外人'。"我故意逗她。

"你讨厌。"

"没什么。"方可寒弹了一下那张卡片,"周雷是个满不错的孩子。挺好的,就是从来没跟我睡过。"

"小声点儿。"天杨笑着叫,"让人家邻床的听见了什么意思!"

"你就别毒害人家纯洁的祖国花朵了。"我对方可寒说。

"就是。"天杨打断我,"凑合着毒害像江东这样的也就算了。"

"小混蛋--"我手滑到她脖子后面拧了一把。

"流氓!"她尖叫。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在一种宁静、和谐得不可思议的气氛中滑过去。尽管方可寒日渐消瘦下去,苍白下去,但我们似乎谁都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特别是天杨。她现在每天下午一下课就往医院冲,再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奔回教室。她很快乐,也很宁静。她很努力地听课,念书;很准时地赶到方可寒那里;很温柔地在没人的地方吻我;她高高兴兴地做每一件事,就连她做不出来习题被灭绝师太挖苦的时候,她都是很抱歉地对灭绝师太微笑着,弄得师太也没了脾气。

有一次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方可寒这么好?"她说:"因为我这人天性善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你永远别想弄清楚一个女孩子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但她安宁的表情让我感动。我甚至觉得她就算是跟我吵架的时候心里也是宁静而快乐的,当然现在我们很少吵架了。我俩之间的氛围也因着她的安宁而安宁。每一个星期天的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在天杨的小屋里静静地待着,各干各的事儿。有时候她会突然间放下手里的书本,狠狠地搂住我,深呼吸一下,说:"江东,咱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在那深深的相拥里,我们脱掉彼此的衣服。我第一次注视她的身体的时候心里涌上一种巨大的感动。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犹疑地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感觉我的肌肤下面有种东西在此起彼伏地歌唱。她抬起头,好奇地笑笑。我们紧紧地依偎,接吻。到此为止。很深的吻却被我们搞得细水长流,没有一点欲望的气息。

我居然没有一点欲望。

我只想抱她。我们灵魂深处的孤独在赤裸的拥抱中融为一体。在这融合里我悲伤地想:或者有一天我们会失散,或者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相逢。因为说到底我们是两个人。说到底这如饥似渴的融合像日全食一样可遇不可求。

"要是以后你想跟方可寒做爱,那就做吧,不过你不能像抱我一样这么紧地抱她,记住了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电话铃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来,她麻利地按下了免提键。周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刚才我去逛书店,你上次说的那本书我帮你买了。"

"谢谢。"天杨开心地笑着,顺便丢个眼色给我,要我帮她扣上文胸的搭扣。

"什么书?"放下电话的时候我问她。

"小说。"她笑笑。

"你还挺闲的。"

"不是我,是要读给方可寒听的。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每天都念书给她听。"

"天杨,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听听吧。"

"假话--我会告诉你我要对所有你喜欢的人好。伟大吗?"她嬉皮笑脸。

"伟大得我都快吐出来了。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真话--"她把脸贴过来,"真话太酸,只能悄悄说。"

"我做好精神准备了。"

"是你把我变得更善良的。"她眼睛发亮,"因为你,我才爱上这个世界。所以我得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虽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儿,但真正去爱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比如方可寒--还是办得到。"

我对处理这种场面没有任何经验。直到今天都没有。我是该马上跟她接吻还是该庄严地说句"谢谢",或者是该戏谑地说"果然很酸"?我没主意。因为我的眼里全是眼泪,我只能掉过头去看墙壁,使劲眨眨眼睛说:"别这样。我'险些'就要相信你了。"她开心地笑着,那声音很好听。

方可寒正在打点滴。裸露的手臂上血管呈现出纤细的淡青色。她依然很美,那是种什么也摧毁不了的美丽。她就在这日益单薄、日益触目惊心的美丽里绽开她的招牌微笑,妩媚而嚣张。

第46节: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

"江东,怎么是你,天杨呢?"

"她去补习班了。"

"对,今儿星期天,我忘了。"

然后我们就谁都没再开口。气氛有些僵。没有天杨在,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好注视着她的点滴瓶。均匀的液体精确地滴下来,再滴下来。突然间她打破了这沉默。

"江东,你可以抱我一会儿吗?"

她轮廓分明的嘴唇结上了一层白霜。

"别紧张。"她笑着,"就一会儿而已。我保证就这一次。"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拿开她的枕头,侧身坐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揽在我怀里。她的发丝扫着我的脸,我的手触到了她依旧圆润饱满的胸部。她笑笑,"怪痒的。"

"江东,"她说,"对不起。"

"什么?"

"要是我以前知道天杨她这么好的话,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做的。"

"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吗?"

"江东,"她换了一个语气,"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谈恋爱。"她笑了,"真的,我想好好谈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我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觉得人只有在拼了命地恋爱的时候,才能不怕死,对吧?"

"你不会死。"

"会。"

"好,咱们谁都会死,行了吧?"

"江东,"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是耳语,"你觉得我漂亮吗?"

"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真的?"

"真的,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们在你家门口捣乱,就是为了等你出来骂我们的时候看你一眼。"

"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江东,"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侧了过来。

我紧紧地拥住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她看着我的脸,她看得很深。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在长大后像武艳那样遇上一个戴明?我心里的'戴明',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你。一直都是。你说你是为了我才跟天杨分手的时候我心里真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攥紧了她冰凉的手指。

她轻轻地绽开一个微笑,"江东,你没种。"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了不起,方可寒。"

她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她慢慢地说:"亲我一下。"

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脸庞,她的额头,她的鬓角,犹豫了片刻,终于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下来。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舌尖伸过来,居然有点羞涩。

"方可寒我--"我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她心跳的声音暗暗地传来,我狠狠地说,"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念书给方可寒听的呢?记不住了。好像是有一天,她说起报纸上一篇连载小说马上就要到大结局了,可这两天她总是头晕,于是我说那我读给你听好了。我读完之后发现她的眼神专注得让我不好意思,她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我都没注意你念的是什么。"

"你喜欢的话,我就每天念给你听。"我说。

"我不好意思。"她笑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她显然没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真的,我等了很久了。小时候我听奶奶念书,总是在想:这个地方应该快一点,那个词应该重一点才对,这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语气……可是我没有机会印证这些设想。我以为这个机会至少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会到来。但是,现在好了。

"你想听什么呢?"我问。

"故事,当然最好是爱情故事。"她笑。

"好说!"

"还有就是--别太长了,太长的故事,我怕听不完。"

于是我们每天黄昏的阅读就开始了。我每天下午下课后赶来,晚自习之前赶回去。刨去来回路上的半个小时,我们有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真是奢侈了。仪式般地,当我把书摊在膝头,会问一句:"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于是旅程开始。

最初念的是白先勇的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一个半小时,刚好能念完一篇,都是些女人的故事,像一个个的宋词词牌,寥落的凄艳。

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看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买一幢好房子--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庆弟--

"对不起。"她打断了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呀?你自己的声音本来细细的,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哑了?真有意思,那个女人快要疯了的那股劲儿,就全都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地笑,"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只要把声音全都憋在嗓子里就行--语调,语气,速度都不用动。"

"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

然后是张爱玲。《倾城之恋》,《金锁记》。长了些,要分两天才念得完。张爱玲的小说读出声来是再爽也没有的,好多的虚词和开音节的口语词,流畅得很。当我读到《红玫瑰与白玫瑰》,"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有两个女人,红玫瑰和白玫瑰……"我和方可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憋不住大笑起来。"咱们俩,"我笑着,"恐怕你是红的,我是白的吧--""他也配!"方可寒利落地总结。

念完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那天,方可寒提起了鲁迅,"初中时候学过《孔乙己》--我就觉得鲁迅这老头子蛮有意思的,可是,他写不写爱情故事?"

第47节:宋天杨,我爱你

"这个--有!"我想我的眼睛亮了。

第二天,摊在我膝头的便成了我头天晚上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伤逝》。

鲁迅寂静的调子把我的声音也变得寂静起来。

好的小说是可以听的。我的意思是当你把一篇好小说逐字逐句地诵读出声时,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理会它在写什么。因为它的字和字,词和词,句子和句子之间有种微妙的声音的跌宕起伏,在一篇坏小说里你肯定不会发现这个。而且,一个作家可以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可以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可是这种声音的跌宕是改变不了的,就像DNA密码一样。

比如鲁迅,读出来你就发现,他小说的调子永远像冬天深夜的海面,充满了静静的波涛声,就连绝望也有很强的生命力。用方可寒的话说--在我念完《伤逝》的那天她问我:"鲁迅是不是天蝎座?"我问为什么。她说:"星座书上说,天蝎座的人外冷内热--我觉得蛮像鲁迅的。"其实她说得有道理,可惜,鲁迅是处女座。

再比如张爱玲,她的调子是京戏的调子。乍一听风情万种哀而不伤,其实悲凉和爱都在骨子里。与其说我用我的声音诠释这些不同的调子,不如说这些调子自然而然地把我的声音塑造成了不同的模样。那是种绝妙的体验,对我对方可寒都是。

有一天我照例把书摊在膝头,问一句:"准备好了吗?"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用力地点点头,她只是看着我。她真美,她的眼睛幽黑,像两滴深夜。她说:"宋天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怎么你们最近都问我这个?"我笑了。

"还有谁?江东?"

"嗯。"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这样对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江东?"

"我哪有那么伟大?我是为了我自己。"

"那就好。"她舒展地笑了,"这样我才能安心。"

然后她说:"宋天杨,我爱你。"

"酸死了你!"我叫着。忍受着心里那由温暖和快乐引起的重重的钝痛。

"好,现在准备好了吗?"我重新问。

"好了。"

那天我们读的是张承志的《黑骏马》。

好像经典爱情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场,看多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到底是因为人们偏好绝望的爱情,还是"爱情"这东西本身令人绝望?多年之后,小马驹长成了黑骏马,奶奶死了,美丽的情人老了。

"你知道吗?"我对她说,"第一次看结尾的时候,我都哭了。萨米娅,她简直就是个女神。"

"只可惜这个女神是男人们一厢情愿地造出来的。"方可寒静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

"你看,"她来了精神,"所谓'女神',就得宽宏大量,就得忍辱负重。宽容的是这些没出息的男主角,忍他们的'辱',负他们的'重',还不能有怨言,最后被他们感激涕零地歌颂一场才算功德圆满。凭什么?"

"可是--可是这毕竟是一篇好小说啊。写得多棒。你不觉得?"

"当然觉得。我不是针对它,只是,没劲。"她有些窘地咬了咬嘴唇,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一个小女孩的表情。

"那好吧。从明天起,咱们不讲爱情故事了,我给你念一本我最喜欢的书怎么样?只不过长了点儿,得好几天才读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