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你不应该拖太久。

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从水里冒出来的闷闷不乐的声音。

或者早点回去上班。或者早点去北京。

任何事情都是早做决断好。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殷力严肃地坐在那里。他说,安,我真的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你出国之前,我这件事情肯定有结局了。我重新穿上玫瑰红的小碎花睡裤和水绿色吊带背心。我说,今天在DISCO听到恐怖海峡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个抱电吉他的姿势,跳上沙发模拟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脸上有了快乐而无奈的笑容。

安,有时候你真的很可爱。可是为什么你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预算。

因为我对生活从来不抱任何期待。

他终于去睡了。

我打开电脑。先放了一张王菲的CD进去。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多了。天色开始发白。离休息结束还有最后两天。两天以后,我在电台兼的那份工作也该发薪水了。写了整整一个月的稿子。那个主持音乐节目的主持人,连开场的问候也要我替她写好。

我受够她的愚蠢和做作。却不能有任何怨言。

除了写稿,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货公司里面那瓶纪梵希的小熊宝宝去

看了好几次。如果没有离开单位,没有离开家。几百块钱一瓶的香水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可是现在,最起码要写上一星期的节目稿子,才能换回来。还应该和殷力对分一半的电话费。虽然他不会和我计较。想了一会现实的问题。如果生活中我有认真思考的时候。除了写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钱有关了。可是这个问题到最后总是使人郁闷。比如王菲做个百事可乐的广告,就有上千万美元的收入。我花上三生三世的时间写稿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对任何人爱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板,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脸色。因为她说5年后就打算退休。

足够了足够了。

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简单的结论:继续写稿。两天后去电台领稿费。

写完稿子是早上8点钟了。一边打印,一边去厨房拿冰牛奶喝。然后把房间的窗帘拉严。灿烂的阳光和涌动的人群都不属于我。在床上躺下来以后,我把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见到林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一条夜色中寂静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边,看着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盖,已经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开出来的蓝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的光泽。

我看着它们。我内心被诱惑的心动终于无法克制。于是我走了过去。我的脚下是一片虚无。在浮萍断裂的声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烂芳香的气息和冰凉的河水无声地把我浸润。可是我的心里却有无限快乐。

那个男人潮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在他无助而粗暴地把我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上一醒来就觉得心情不好。

首先是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一开始口气是好的。叫我回家,说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说,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许去北京。父亲说。

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生活。

电话断了。父亲还是沉着的。最起码他想到,如果我身无分文,最后还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着摆脱这个家。这个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呢,我是连钱也没有。

我在殷力的衣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还是拖拖拉拉的旧仔裤。他的衬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后拿了一个苹果,去地铁坐车。要交稿子,要拿薪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几张讨厌的脸。在地铁车站,我又遭受一次打击。碰到高中时的男友和他的妻子。

那时我刚好蹲在候车站台上啃苹果。

我喜欢看到陌生人。看他们一群群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公分。可彼此的灵魂却相隔千里。城市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漠。

而我是个好奇的人。小时候,我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那时候别人常对我父母说,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怕生。

长大以后,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不能放肆地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对男人。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种诱惑。可是我已经改不过来。

我常常想,那个被我看着的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和我说话。我希望他能够把我带走。

然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过来叫我,小安。我的嘴张了半天,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

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人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说,我的妻子,我陪她去医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连忙又说,恭喜恭喜。

太客套了。我几乎不想说话。最起码有6年我没有和他相见。失去了缘分的人,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也不太容易碰到。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他说,你有点苍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着她慢慢地走了。突然之间,我想起来的是16岁的时候,看完夜场的电影,他送我回家。

在黑暗的楼道上他沉默而激烈的亲吻。所有的温柔甜蜜终于凝固成脑海中一个平淡画面。而且轻易不会想起。时间让爱情面目全非。或者这并不是爱情。我放手离开的那份感情,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

那个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曾轻声问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无言以对。

如果我没有和他分手,我是否会和那个穿粉红毛衣的女人一样。温柔平和的脸。

被好好的照顾着。而现在的我,是个穿着旧仔裤,宽大男式衬衣的女孩。脸色苍白地啃着一个苹果。四处奔波。一无所有。

去北京的时候,罗带我出去逛街。过马路的时候,他在人群中轻声地叮嘱我要小心。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头顶,防止我的头被撞痛。这些温暖妥帖的细节给了我感动。从小我是寂寞的孩子。

父母忙碌于事业,常年在外。作业本上的签字都是保姆的。我从来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应罗。答应这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

有时候,做出一个决定的理由可以是这样的简单和轻率。

感伤的心情在领到稿费以后,开始有些好转。1500块。虽然写的字足够抵得上一部长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这些就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价的。这种兼职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想要来做。

电台根本不愁没人来写。

气愤的是无意见看到的一个报告。这档音乐节目要拿出去参加评奖。用的稿子是我写的关于中国摇滚乐的现状。我查了多少资料,听了多少CD才码出来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们都在装糊涂。不就是因为她是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吗。除了念几句普通话,她懂什么音乐。我微笑着看着那个报告,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没有了这份工作,估计我的日子在一段时间会比较难过。但如果忍受这种轻视,我的日子会一直都比较难过。

我拿着报告走到那个主持人面前。她把头埋在一本音乐杂志里面。

我说,这稿子是我写的,应该署上我的名字。

台长说了,大家都有功劳。如果评了奖,奖金不会少你的一份。她没有抬头,懒懒地打发我。

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你的这一档节目里面,连问候语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语气。她说,想给我的节目写稿的人多的是。

这是你的自由。我微笑着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个。我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很愚蠢,你知道吗。你这样愚蠢,但你却比我幸运。

我把报告轻轻地盖到她的脸上。我优秀的文字不想来衬托你这样的傻瓜。

我走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几份报纸。

然后去麦当劳排队买了午餐。薯条,辣翅,还有橙汁。我给殷力打手机,他的手机关掉了。却吃了我好几个硬币。我在广场的花园里,挑了一颗樱花树坐下。一边啃辣翅,一边仔细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广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没去试过。第一个公司我干了1个月。那个很赏识我的部门经理对我说,只要你不怕这些东西会把你写得残废掉。我知道他担忧我的前途。那些减肥品,美容胶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倾销式的模板写。然后在晚报上大幅刊登。

我是一个这么自恋的人。终于还是走掉了。

电台的兼职也很累人。但最起码,对象是我热爱的音乐。只是音乐是美好的。音乐之外的人却依然不美好。

这个世界始终不符合梦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报纸蒙在脸上。

阳光是这样灿烂。我身边还有1000多块钱。骂了人之后心情舒畅无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许真敢早些去北京了。罗替我在那里找了工作。一家报纸的编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拖在了这里。

父亲的阻拦是强大的理由。另外的呢。

是否还有我内心的犹豫。这个俗气无比的南方城市。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家。而千里之外的那个北方城市。最起码还有一个男人脆弱的诺言。

安蓝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

她蹲在百货公司的香水柜台面前,认真地看着一瓶纪梵希的香水。漆黑的眼睛映在明亮的玻璃上。

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试用装喷在她的手腕上。安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闻着它。

街上已经暮色迷离。安靠在大街的一个玻璃橱窗上,散乱着长发抽烟。

安慢慢地伏下身体。她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

她疲倦地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

门是反锁着的。她脸上暴躁郁闷的表情。

她明白了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她用力地拍门。

殷力,殷力,你给我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想。

门打开了。殷力穿着一件白衬衣。衣服扣子没有扣好。头发有些乱。拜托别叫得这么响。象个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还没黑,发什么情。

她一脚蹿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安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向门口走出去。 

殷力关上门。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我想我应该有保持自由和隐私的权利吧。这是我的家。

你赶我走啊。你可以赶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发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币,用力地洒出去。我付你房租,电话费,水费。这些够不够。

安蓝,你必须为你的无理取闹对我道歉。

*你妈的!

她听到自己轻而有力的粗话。她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说,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她在殷力的追赶中跑下了楼梯。

匆促的脚步混杂着喘息和心跳的声音。

她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处张望。她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凉而有些发颤。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她。她叼着烟停滞了一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然后她说,去枫溪镇。去枫溪镇的中学。

黑暗的车厢里,霓虹的明灭光线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赶到学校的门房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了。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林。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了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象在火锅城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我们走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黑暗中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

街的两旁是粗陋的小店铺。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

我问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是的。读完大学以后他们留在城市里工作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小镇呢。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说,为了一个破碎的约定。

他打开一扇铁门。里面是种满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轻轻地惊叫一声。林,你的住房条件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自己造的?

不,是买的。一共化了18万左右。这么便宜?我探头看了看,房间装修得很干净。

乡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对我家来,已经是倾尽所有。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热水。我去三楼给你整理一个房间出来。他看着我的棉被,你好象带着你的嫁妆一样。

我在厨房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璃。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至我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小镇里面。外面是寂静的夜色和滂沱的雨声。热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的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新的棉布还散发着清香。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生的危险。

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象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

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份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 。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卖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

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 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

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她象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