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

她不需要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

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

你真的要个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

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

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恤,光着脚穿上球鞋。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

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

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

很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

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

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象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

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

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

我已经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

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

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采。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

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他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80下不着地。还看了20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恩,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

他说,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

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

你心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也许你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抽烟的。英俊的。还有很沉静的声音。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

我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美丽的。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经出现。

在他的手心里安心盛开。也许他和你一样的孤独。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有温暖的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倾洒进来。

整个大厅依然有寂静的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球鞋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柔软的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女孩的笑容温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谣地对他凝望。然后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懒懒地对他说话。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懒懒地对他笑,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无处告别

我和这个男人一起等在街边花店的遮阳蓬下时,一场突然的大雨正横扫这个城市。

潮湿的冷风里有玫瑰枯萎的香。我站在那里。看见他拿着摩托车头盔向这边跑来。

平头,锐利的眼神,穿一件烟灰的布衬衣。

那时候不知道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去赶赴一个婚礼。

林和他的新娘在一个酒店里有一场盛大的婚宴。

我对花店老板百无聊赖地闲扯。干花看起来象木乃伊,没有灵魂。

老板笑着说,鲜花不好卖呀,放一个晚上就憔悴了。

那是因为它等不到来要它的手。我抽出一枝枯萎的玫瑰,对他说,它肯定已经等了很久。

那个男人微笑地看着我,饶有趣味的样子,但甚么也没说。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此后的五个小时以后。

我从酒店的大堂走出来,他等在门口。他说,我送你回去。你醉了。

雨还是在下,但只是清凉的雨滴,轻轻打在我燥热的脸上。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感谢他的沉默无言,让我在他的背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小时候,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女孩。

最喜欢的事情,是一个人跑到湖边的草地上去捉蝴蝶。

那时寄养在郊外奶奶家里。

把捉来的蝴蝶都关在一个纸盒子里。一天,一只蝴蝶死掉了。

恐惧地想到,这些美丽的生命都会离我而去。无法抵挡。

没有问任何人应该如何。

在一个下午,跑到湖边挖了一个洞,然后把还在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一只只活埋。

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手指上都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粘稠的象无色的血液。

终于是安全的。没有任何变故可以让我痛楚。。

我想象着我的心象玻璃一样碎裂。随着刺耳尖锐的微微响声,在瞬间破碎。

净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浓密的长发,一双眼角微翘的眼睛。

我那时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但总是在上课时看小说。

一天数学老师忍无可忍,不管我还是个当班干部的女孩,叫我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独自走到校园里。寂静的操场只有阳光和鸟群。

那是深感恐惧的一刻,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

下课铃一响,看见净飞快地向我跑过来,然后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坐在蓝球架下面,面无表情。

净说,你真勇敢。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断地会想起那个瞬间。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门外走去。教室外的阳光灿烂如水,而我的背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所有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

他把我送到楼道口。在拐角的阴影里,他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颊。

好好睡一觉,好吗?甚么都不要想。

忽然感觉他甚么都知道。

他的眼睛看穿了我每一颗眼泪后面的阴暗。

我推开他的手,向楼上走去。

看见林的时候,他正从隔壁的教室走出来。

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黑发上,那是一张明亮的让人愉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