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小心翼翼地往四周张望了一阵,这才低声道:“是元符皇后。”

高俅心中一跳,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由握成了拳头。自从哲宗赵煦驾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元符皇后刘珂,只知道赵佶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对其颇为照顾。也许是因为蝴蝶效应,赵佶即位之后,向太后并没有坚持废元符皇后刘珂而改立废后孟氏,少了这一遭,他当然吧刘珂忘在了脑后。此时,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然后淡然问道:“元符皇后召见我有何事?”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童贯垂手侍立,脸上尽显忠厚老实,“小人只是奉命去元符皇后宫中差遣时得了皇后吩咐,不敢妄加揣测。”

高俅见童贯不似说谎,不由更加踌躇了起来,但最后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将此事知会圣上一声,我现在就去拜见元符皇后。”

童贯连忙低头答应,待到高俅远去之后,他方才收起了面上的谦卑之色,眸子中精光毕露。

“高俅高伯章……”他低声念道,随即又喃喃自语了起来,“我和他应该是素不相识,我怎么感到他对我始终相当冷淡,这样下去我下的功夫岂不白费?他怎么说都是御前第一信臣,若是不能够打通他的关节,圣上一时兴头过了,说不定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不行,我一定得另外设法,这种被人俯视的日子我过够了!”

由于哲宗赵煦驾崩的时候已经有了向太后和朱太妃两宫,因此刘珂这个元符皇后并未获赐宫名,仍旧是居住在原来的宫室中。宋时的皇宫远远没有之后历代的等级森严,刘珂的宫殿虽然算得上后宫中较为奢华的一座,比起高俅后世参观的紫禁城坤宁宫仍旧是大有不如。

进门之前,高俅先是勉强收摄心神,这才肃然下拜道:“臣高俅参见元符皇后。”

“高卿家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吧。来人,赐座!”尽管寡居已经一年,但刘珂仍然一如当年的娇媚,不过,正值花季年华的她却难以耐得住深宫寂寞,每每让心腹内侍去打听前朝之事。当年端王赵佶之所以能够即位,她在暗地里没少下过功夫,甚至还吹过枕边风,如今赵佶登基之后,她虽然生活一如既往地优越,逢年过节的份例甚至超过以往,她却仍旧不甘心。“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收了高卿家多少馈赠,如今见你穿紫佩金,实在是觉得欣慰。”

“那都是臣应该做的,至于官职全是拜圣上所赐,并不是臣有多大功劳。”高俅见刘珂旧话重提,顿时生出了一股警惕。在向太后薨逝朱太妃病重的情况下,后宫便属这位元符皇后最尊,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高卿家,你是官家藩邸旧人,平素也深得信任,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你。”刘珂突然命两边的侍儿掀起帘帐,自己竟款款地走了出来。

高俅见状大惊,然而,他知道宋朝嫔妃所谓的垂帘见外客往往只是做做样子,因此只是起身后退了两步,深深地低下了头。“皇后但有吩咐尽管直言,臣一定尽力而为。”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加上元符两个字。

刘珂立刻眼睛大亮,要知道,她想加上的是皇太后尊号,区区元符两个字反而给她一种尴尬的感觉,哪怕是见到王皇后的时候也有一种被压下一头的感觉。她误以为高俅确实有向己之心,连忙趁热打铁地道:“我就知道高卿家不会忘记旧事,也罢,这张条子你暂且收着。”

高俅躬身接过一个内侍递过来的纸条,只扫了一眼便神情大变。原来,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个官员的名字,其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官,后面还写着另外一个官职,显而易见,刘珂这竟是替人求官!

“这对你应该只是小事一桩。”刘珂见高俅面露犹豫,便低声提点道,“若是你能够为我办成此事,今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第十四章 通风报信

“元符皇后……元符皇后!”

高俅在书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脸上充满了焦躁和不安。一直以来,他都忽视了刘珂这个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她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凭着姿色和魅惑才得以正位中宫,既无强势的母家作为后援,自身手段也相当有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多没有动静的刘珂竟会突然出面为他人求官。这究竟是预谋还是试探?

“元朔,依你看来,这位元符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高俅倏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汉问道,“我总觉得其中多有蹊跷,却一时看不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宗汉自高俅说明了事情原委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他仍是过了好一会才用一种不甚确定的语气道:“大人,如果按照绍圣和元符年间的情况来看,这位元符皇后决计不是一个只懂得以色侍君的人。她那时交好外官勾结阉宦,种种手段无不用其极,处心积虑地得到了皇后宝座,在乎的决不只是后位的尊荣而已。而如今她突然向大人提出这种要求,一是为了试探大人的态度,二则是想看看大人的手段,如果大人能够为她所用,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插手朝政。对于一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来说,这正是排遣寡居生活的最好法子。”

听到宗汉毫不避讳的揣测,高俅不禁悚然动容。尽管哲宗赵煦已经去世,但是,刘珂毕竟仍是皇后,没有进位皇太后的缘故也只是因为后宫仍有圣瑞皇太妃在而已。大宋历来便有母后临朝干预国政的惯例,但是,如今赵佶早已成年,刘珂又仅仅是皇嫂而并非嫡母生母,哪有插手朝堂的道理?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微冷哼了一声。

“我当初刻意交好于她,不过是为了圣上的前景考虑,况且相比于我送出去的将近十万贯的礼物来说,她要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圣上才登基不久,她就妄想染指朝政,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过分了!”

“大人,即便你不打算和她同流合污,也不妨先虚与委蛇。”宗汉却不主张和人彻底撕破脸,要知道,一旦圣瑞皇太妃去世,那么,刘珂进位皇太后是指日可待的事。“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张名单上这些人的底细,然后按照他们的履历和秉性进行筛选。不管怎么说,元符皇后第一次见你就拿出全副班底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大的可能是,这只是一次试探。”

高俅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也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如今的蔡府依旧是门可罗雀,自从蔡卞被贬之后,落井下石的人越来越多,从那些台谏络绎不绝的弹劾来看,竟颇有置其于死地的势头。而蔡京在任上尽管不像乃弟蔡卞那样得罪人无数,但因为是章惇一党,现在也同样不得安生。由于他始终不曾去江宁府上任,因此一样遭到了众多御史的弹劾,之所以能够始终安之若素,一则是亏了儿子蔡攸以前积下的那点圣眷,二则是赵佶念在已故皇太后的面子上,对其稍加优容,这才按下了纷至沓来的弹劾。

这一日,冷冷清清的蔡府却突然来了客人,仆役径直到书房来报的时候,蔡京正在写一条横幅,听到一句宫中来客时,眉头不由微微一皱,手中的笔却丝毫不动,仍旧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地在纸上游走着。良久,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来人可说奉有旨意?”

“小人问过,他只说是内廷的童供奉,并没有说是否奉有旨意。”那仆役乃是蔡府多年的老人,只是老老实实地禀报自己所知,别的一句都不敢多说。

“父亲!”蔡攸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是不是前时你给圣上上的条陈……”话未说完,他便看到了乃父警告的眼神,顿时怏怏地闭了嘴。

“既然是宫中内侍,你就把人请到这里来吧。”蔡京拿起自己的印章,举重若轻地盖在了宣纸上。见仆役已经离去,他方才对蔡攸道:“攸儿,凡事要多动动脑子,你如此迫不及待,若是传扬出去又是一桩麻烦。况且,这个所谓的童供奉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怀着什么心思你我也不知道,怎可操之过急。”

“父亲说的是。”蔡攸连忙点头,心中却颇有些不服气。他却隐约听说过童贯的名字,更知道其人如今在御前颇为得宠,因此断定对方奉有赵佶的谕旨。

虽然在大内二十余年,但先前童贯一直位卑,因此始终没有机会和蔡京打过交道,此时看蔡府一幅高官格局,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殷羡,眉眼间却仍旧是一派平和。进了书房之后,他见一老一少正站在书桌前品鉴一幅长卷,立刻便猜到了两人的身份,当下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

不多时,蔡京终于抬起了头。其实,打从童贯进门起,他便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形貌与众不同的阉宦。然而,无论是从动作、表情还是眼神中,他都看不出一丁点端倪,不由心下大凛。为官多年,蔡京自忖练就了出众的眼力,谓之洞察秋毫也不为过,可是,这种无往不利的做法却在区区一个内侍身上受挫,怎能不叫他讶异。

童贯见对方终于正眼看自己,便立刻偏身行礼道:“小人童贯,参见蔡大人!”他还未完全弯下腰,就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托住了,不由大为笃定。

“童供奉乃是内廷中人,不必如此多礼。”蔡京含笑将其扶起,又示意其就座,这才问道,“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童贯看了看一旁的蔡攸,又望了一眼敞开的书房大门,其中之意不言而喻。蔡攸也是聪明人,不待父亲吩咐,立刻快步上前掩上了书房大门,然后返身笑道:“听闻童供奉如今深得圣上信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只这份谨小慎微的功夫,便不负圣上这番宠眷。”

“蔡公子过奖了,那都是圣上的抬爱,我身为内侍,自然应当谨慎一些。”直到此时,童贯方才认定蔡攸能得圣眷绝非侥幸,心中不由更加警惕。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其实今日我本不该来,只是有一件事和蔡大人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走这么一遭。”

蔡京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但内里,他却已经摸清了童贯的来意,看来,这个在内廷风头正劲的阉宦是来向自己卖好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倘若换在先帝哲宗仍然健在的时候,那么自己将要入政事堂,得人趋奉是理所当然的事。可现如今自己如同失势的鹰犬,人人都在拼命打压,此人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童供奉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究竟是何等要事?”送上门来的盟友蔡京当然不会轻轻放过,因此语气愈发客气,“我如今正是待罪之身,难道又有人上书弹劾么?”

“蔡大人,圣上有意保全你,那些台谏官虽然气势汹汹,其实却也奈何不得你,这一点想必你我都心知肚明。”童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撕去了蔡京的那层伪装,“我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蔡大人前几天的那次上书。”

此时此刻,饶是蔡京城府深沉,脸上也不由微微色变,一旁的蔡攸则更是不济,勃然色变不说,甚至还差点站了起来。良久,蔡京才平息了胸中的惊涛骇浪,笑容可掬地道:“想不到圣上居然不嫌弃我上的这个条陈,不管怎么样,只要圣上看过,知道我仍旧有报效之心,那就已经足够了。”

童贯心中冷笑,却用一种极为淡然的口吻道:“蔡大人,圣上虽然在最初有采纳之意,最后却认为此议乃是杀鸡取卵之举,因此那个条陈已经被束之高阁了!”

“什么?”蔡攸终究是年轻气盛,此时再也难掩心中情绪,霍地站了起来,“那不可能,父亲殚精竭虑方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定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又怎能说是杀鸡取卵……”

“攸儿住口,圣上的决断岂容你妄加揣测?”蔡京狠狠瞪了一眼儿子,但自己也已经难以维持那副淡定的表情,言辞中不免带了几分恼火。“我的条陈确实有些偏激,但一片忠心却做不得假,还请童供奉回去替我美言几句。”

“那是当然。”现成的人情,童贯自然是满口答应,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临走前,蔡京又亲自将书房中那块白玉镇纸送给了他,这才令蔡攸亲自将其送到门口。

不一会儿,蔡攸便铁青着脸回转了来,重重地关上了书房大门。“父亲,你为何不问他圣上为什么会驳了那个条陈?”他双手撑在书桌边上,怒声咆哮道,“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把奏疏送到了宫中,如今岂不是功亏一篑?至少也得知道是谁从中作梗!”

蔡京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责难,呆呆地看着墙上的一幅字画,许久才轻声叹道:“问又有何用,他若是真的想说,又怎么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这个童贯看上去是一个极其善于钻营的聪明人,会那么做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背后的人他根本得罪不起!想想如今的朝廷人事,那个反对的人便呼之欲出了!”

第十五章 阉宦手段

对着妆台中那个依旧妩媚的身影,刘珂突然生出了一股厌弃的情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那个值得自己为之精心装扮的良人已经逝去,自己纵使再有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又有谁会看到?又有谁懂得欣赏?她低头扫过那些各式各样的梳子和首饰,突然拿起一把精巧的象牙梳往铜镜上砸去。

乒乓——

一声巨响引来了好几个探头张望的内侍和宫女,然而,当他们瞥见刘珂那张暴怒的脸时,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主子勃然大怒的当口,他们这些当奴仆的自然应该躲开一些。只是,刘珂的那两个心腹侍女却避不开去,双双跪伏地上苦苦相劝。

“娘娘,您消消气,如今的时气不好,要是气病了又如何使得?总之才过去几天,没有消息也是自然的,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一定会有好消息!”其中一个侍女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各色玩意,一边婉转地劝道,“娘娘还年轻,等到那一位升天,您正位皇太后是理所当然的事,到那时候,何愁没人前来趋奉您?再说了,圣上当初也多有承您的情,以圣上的个性,绝不会忘了娘娘的好处。”

“你说得对,要是气病了,岂不是让他人高兴?”刘珂疲惫地坐了下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殷红的指甲,猛地又想起了昔日和赵煦夫妻和谐的情景。只是,随着那有如山陵崩一般的国丧,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突然,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大殿角落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眉头不由大皱,随即厉声喝道,“郝随,你给我出来!”

郝随甫一入寝殿就发现刘珂在那里大发其火,自然不想进去触霉头,因此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就想开溜,谁知竟被抓了个正着。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倒霉,一溜小跑地奔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道:“小人叩见元符皇后!”

“郝随,你好啊!”刘珂冷冷地望着这个昔日出入自己宫中最频繁的内侍,“如今先帝驾崩,你就隔三岔五地找不到人影,来了也是只会说鬼话。怎么,你以为我就完全失势了么?”

“小人哪里敢有这等想法!”郝随赶紧叫起了撞天屈,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道,“小人若是有这种想法,管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见刘珂面色稍霁,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陪笑道,“娘娘乃是名正言顺的元符皇后,小人趋奉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慢待了?今日小人前来……”

“好了好了,我懒得听你胡说八道!”刘珂不耐烦地打断了郝随的话,见殿中并无外人,她方才低声问道,“我且问你,那个高俅高伯章如今可是圣眷正隆?”

一听此言,郝随顿感心中咯噔一下,好半晌才强装笑颜道:“自然不假,圣上一登基便给他加官晋爵,而后又多次擢升,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了。”

“哼,怪不得,原来是自恃位高权重,这才不把我放在眼里。”刘珂冷哼一声,凤目中流露出了一丝寒光。“和你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全然忘了是谁帮助他的主子登上皇位的!”

郝随在大内伺候多年,本能地将有关自己的那句话丢在了脑后,故作大惊小怪地道:“娘娘这是何意?高伯章就算再贵重也不过是外官,怎敢违逆娘娘的意思?”

“他当然敢!”刘珂随口提起了前几日召见高俅的故事,却隐去了那张名单上的玄虚,最后愤愤不平地道,“想当年求我办事时,他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珠宝首饰奇巧玩意始终不断。现在倒好,除了逢年过节送一点东西之外,平时根本就是避而不见。我还以为他会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一个面子,想不到他如此不知好歹!”

郝随心中大震,面上却仍旧陪着小心附和着刘珂的话,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告退。离开这座宫殿老远,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宫中向来如此,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的事情多了去了。别看刘珂昔日不可一世,在赵佶刚登基的那会,险些因为向太后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主意而被废。身为内侍要想屹立不倒,就左右逢源见风使舵,否则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干脆还是去福宁殿一趟,省得今后东窗事发时对我不利。”他不一会儿便打定了主意,可到了福宁殿门口,他却泛起了踌躇,这样眼巴巴地赶过去,会不会让赵佶认为自己是有心告状?要知道,这位小官家对高俅的宠信非同寻常,高俅更是如日中天之势,将来很可能要入政事堂的,自己犯得着和人作对?进退两难之际,他突然发现一个人影自里面出来,连忙躲在了廊柱后头。

竟是童贯!

看到那个人高马大的人影,郝随大感惊讶,立刻想到了前几日几个福宁殿小黄门传来的消息。看来,圣上果然对这个不像阉宦的家伙倍加信任,但是,这对于他郝随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可不认为自己这点拥立之功能够保住自己一辈子,听说,自己在负责宫廷修缮时的那点破事,已经有御史大做文章了。

心念数转之间,他还是提脚进了福宁殿,当然,他没有忘记给那些内侍几个辛苦钱,这才得知赵佶今日似乎气性不好。在前边为他引路的是原先慈德宫内侍曲风,自从向太后过世之后,一些年老的内侍便被打发去守山陵,而年轻的则被重新分入了各处宫中,只有曲风因为先前的诸多功劳被赵佶指名召入了福宁殿,品秩竟又往上挪了一挪。

“郝都知,童贯刚才不知对圣上说了些什么,让圣上很有些气怒,您待会觐见时小心一些。”曲风一边走一边低声提醒道,他是个浑身消息一点就灵的人,对郝随这样如今正得宠的红人,他自然不会忘记卖人情。

“好家伙,年纪轻轻就如此伶俐,怪不得别人说你前途无可限量!”听了这一句提醒,郝随不禁赔上了十万分小心,又从袖子中递过了几枚金钱,“自己拿着吧,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曲风平日也不知拿了高俅多少钱,哪里看得上这一点,但面上却仍旧装得眉开眼笑。待到郝随入内,他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挥手召过一个小黄门嘱咐了几句,自己便气定神闲地守在了内殿门口。

内殿之中,赵佶见到郝随进来,原本紧绷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对于这位侍奉三朝,兼且又有拥立之功的宫中元老,他向来都极尽优容。

“郝随,你今次求见有何要事么?”

“圣上,小人今天去见了元符皇后。”郝随话音刚落便发觉赵佶脸色大变,不禁大为奇怪,但他在宫中厮混多年,很快就想到了其中关键。难道,刚才童贯也是进来分说此事么?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他多做犹豫,因此他略一躬身便继续说道,“元符皇后提起,日前曾经召见过高学士。”

“朕已经知道此事了。”赵佶长长叹了一口气,“当时正是童贯奉了元符皇后的谕旨去宣召伯章,伯章临去之前,曾让童贯回报朕一声,这个奴才居然一时忙昏头忘记了,今日方才前来回报!朕刚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要知道,后宫召见大臣是不得了的大事,元符皇后更是朕的皇嫂,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岂不是对伯章不利?”

郝随听赵佶口口声声不提高俅姓名,仍是和以前一样单单称呼其字,立刻明白了刚刚童贯举动的用意,竟是一头告状,一头做好人!思来想去,他认为以高俅的聪明,绝不会对赵佶直言刘珂召见的真意,立刻决定自己也不妨做个好人。

“小人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据小人所知,元符皇后召见高学士,乃是为了昔日那点交情,想要让高学士代其照顾宫外的家人,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元符皇后进宫多年,如今家人生活虽然优裕,但难免也有不周到之处……”他说着说着便不再多言,所谓言多必失,点到为止也就够了。

“原来如此。”赵佶这才释然,微微点了点头,“此事无需伯章,郝随你自己亲自去办也就是了。如若元符皇后真的思念亲人,你不妨宣召其家人进宫谒见,以慰其思念之苦。”

当日晚间,高俅同时得到了郝随和曲风送来的信息。一个在信上说明已经替他在赵佶面前撒了谎,并隐晦指出,元符皇后刘珂对他的拖延很是不满。另一个则是声称童贯和郝随先后面圣,赵佶转怒为喜的经过。

看着手头那两封信,高俅冷然一笑,随即凑着烛火将其烧作了灰烬。“元朔,那些人的底细查清楚了么?”

“大人,其中一半都是御史台的言官,和元符皇后非但没有交情,反而是当初极力阻挠立后的人;至于另一些则是无足轻重的低品小官,很难和元符皇后扯上交情。”

“很好,那我就卖了她这个人情,明天就去和吏部选官的人打个招呼。我倒想看看,她知道弄巧成拙后的表情!”

第十六章 初次交锋

蔡京的翰林学士承旨官职虽然已经削去,但仍旧领着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只是知江宁府的这一条名不副实而已。作为原本大宋位高权重的京官,几个月留京不去赴任只是区区小事,但是,对于如今处于群起而攻之状况下的蔡京来说,这一条若是被有心人死死抓住,自己的境况只有更糟。正因为如此,他才千方百计上了那个条陈,希望能够被新君一眼看中,谁知这番努力竟完全打了水漂。

“造化弄人啊!”他慨然长叹一声,将早就草拟好的其他几份奏折扔进了火盆中。福宁殿的那一次君臣对话虽然没有多少人在场,但他还是设法打听到了全部详情,因此不能不心生感触。他知道赵佶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君王,所以认为只要自己的言辞能够打动对方便能够一举成功,但却没想到赵佶会对高俅如此言听计从。如今看来,若是无法在高俅那边打通关节,他就是在京城中再待上一两年,想要官复原职也可能遥遥无期。

“父亲,您要出门?”蔡攸听到仆役报说备车,立刻匆匆赶了过来,“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高学士府。”蔡京换上了一身月白长衫,看上去精神奕奕,没有半点被贬官员的颓废沮丧。他一边对着铜镜整理仪容,一边淡淡地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如今圣眷正好,自己好好努力才是正经,休要教他人笑话。我当初十年寒窗苦读的时候,何尝像你这样迷恋声色犬马……”

“父亲,我不过是末品小官,那点前程只需稍稍注意即可,你用不着担心。”蔡攸颇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教训,这才面带不豫地道,“他高俅给您下了这么大的绊子,您还去拜访他,岂不是叫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更加得意?”

“这番话你在家里说说可以,到外头给我好好管住你那张嘴!”蔡京冷冷地扫了儿子一眼,这才举步往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突然转头嘱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别忘了自己的差使,须知你还只是青绿小官,为人处事要记得谨言慎行!”

“谨慎……这年头,谨慎有个屁用!”直到老父走远了,蔡攸才低声嘀咕了几句,自顾自地去了。

高府书房中,高俅反反复复地看着手中的拜帖,最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大名鼎鼎的蔡京亲自过府拜访,换作他初来乍到的那一会子,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对于这个极其善于政治报复,手腕机心又是第一流的一代权奸,他怎么也不敢一口将其拒之于门外。如今自己虽然前程正好,但谁说得准五年乃至十年之后的事?

思量片刻,他便开口问道:“蔡大人是一个人前来的?带了多少随从?”

“回禀大人,蔡大人只带了两个随从,而且并未乘车,而是步行而来的。”

“步行?”这回高俅倒诧异了,不过,这种细节问题他此刻根本无暇考虑,又问了几句便立刻示意那个家人带路,很快到了家中专门招待来访朝官的西花厅。隔着老远的距离,高俅便看见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正在那里打量着四壁的书画,时不时微微点头。从其人的样貌打扮中,他便能够断定,那个看似儒雅俊朗的中年人,肯定是蔡京无疑。

“蔡大人,有劳久候了!”高俅一进门便客气地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刚才被一些琐事绊住了,来迟了片刻,还望蔡大人不要计较。”

“其实是我贸然过府拜访太冒昧了,高学士如今乃是天子信臣,日理万机是理所当然的。”蔡京匆匆回了一礼,这才暗中打量起了高俅。话说回来,两人虽然同朝为官已经七八年,但他当初官至户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高俅却只是区区端王府翊善;而如今他被章惇连连牵累,欲留京中而不可得,高俅却如日中天正蒙圣眷,用沧海桑田四个字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蔡京最后才笑道,“伯章老弟若是不介意,我痴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元长兄就是了,大人长大人短的,没来由显得疏远。”

对于蔡京的这种一见面便有些倚老卖老的态度,高俅自然是极为警惕,但是,在摸不清对方真实态度的情况下,他略一推辞便答应了。只不过,平白无故长了蔡攸一辈,这种境况实在令人好笑。

“今次我前来,实是因为有一个条陈想要和伯章老弟商量。”

“元长兄请说。”

“日前,我向圣上上了一个折子,请铸当十大钱,不知伯章老弟知情否?”

高俅心下不禁骇然,蔡京问得如此直截了当,显然已经从宫中得到了自己那一次奏对的消息。准确地来说,蔡氏兄弟自哲宗赵煦驾崩之后就失势了,如今仍然能够从宫中探听到这样的消息,其神通广大实在令人咋舌。

“原来那个条陈竟是元长兄你上的?”他故意装出了十足十的惊愕之色,霍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形同质问的口吻道,“元长兄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做的灾难性后果么?历来每朝每代,但凡最兴盛的时候无不是藏富于民,最衰败的时候则是横征暴敛,若是按照元长兄的建议,则朝廷国库富则富矣,百姓则必定难求温饱!要知道,那一日我费尽口舌方才劝止了圣上!”

见高俅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蔡京反而觉得心中轻松了下来。为国为民?为官者若是只知道为国为民,迟早有一天必定是粉身碎骨却不自知,看来自己是高看这个一步登天的家伙了!等到高俅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点,他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伯章老弟,你以为朝廷想要背上聚敛的名声么,那都是不得已之计,若是可以,我又怎么会甘冒骂名而上如此奏折?”蔡京离座而起,背着手在厅中踱了几步,感慨万千地说道,“昔日王介甫相公负天下大名三十年,一朝入朝堂,上至神宗皇帝和众多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无数人都翘首盼望着他能力挽狂澜,还所有人一个清明大宋,结果如何?”

一瞬间,整个大厅中都充斥着蔡京有如狂风骤雨般的声音。“介甫相公确实着手去做了,可是,那些新政不仅在朝堂上屡屡被人攻击,在民间也不得好评,须知世上之事永远没有连全其美的,要取得成果,便必定付出代价!元祐那些大臣看到的只有新政的弊处,他们何尝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过新政之利?那个时候,朝廷国库和地方官库无不是钱粮充实……”

“但民间却是一片破败,无数商人破产,无数农人苦不堪言!”高俅冷不丁地插话道,容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新法确实是良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新法却造就了一群胥吏,一群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方官员。”他见蔡京对自己的态度颇有些意外,不由苦笑一声道,“圣上之所以改元建中靖国,正是希望能够纳政中平,给民众一个休养生息的环境。再者,治大国如烹小鲜,倘若一味下猛药,急功近利,难保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想不到伯章老弟完全秉承了令师寒暑论的那一套。”蔡京这才回身落座,心中把高俅归到了守旧的那一边,但着实有些疑惑不解,要知道,作为年轻人总免不了有些激进,为何此人却恰恰相反?作为蔡京自己而言,他从始至终都处于新党阵营中,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政见,因为那才是他得以在朝廷立足的根本,况且,一旦放弃而归入旧党,则当初的既得利益也要全部放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虽说治国需要仁心,但若是一味求仁便无法驭下。天下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他们都不喜欢变化,宁可穷困一生也不愿意冒险变革,有时想起来实在令人嗟叹。”仿佛不经意地说了这句话之后,蔡京便又笑着问道,“我那道奏疏也只是权益之计,伯章老弟既然提出了反对,不知是否还有更好地解决国库问题的办法?”

要是有就不用那么头痛了!高俅心中暗暗腹谤道,但嘴里却举重若轻地说:“我已经建议圣上将明州、杭州市舶司分离出两浙路转运司,另外更进一步鼓励北地商人从密州胶西县出海,一旦这两条航路能够兴盛,不仅物品和钱粮流通更加顺畅,番商也可以更容易地停泊,光是这一项上的税收,每年估计就在百万贯左右。”

“那若是商人夹带铜钱出海呢,此消彼长,恐怕就会抵消了这一条利于商贾的政令了吧?”蔡京早就听说了增设市舶司的建议,但却没想到会是高俅手笔,心下暗赞之余也不忘当头浇一盆凉水。“再说,市舶司位卑权重,若是不能严格监察,有心人一定会钻空子。”

“元长兄的忧虑不无道理,关于钱禁之事,由于屡禁不绝,所以此次不会在完全禁绝上下文章。”高俅并不打算现在就对蔡京交底,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至于市舶司,我已经向圣上建议,在户部之外另设一个部门进行监察。另外,在如今市舶司只有两浙路的杭州、明州司,福建路的泉州,广南路的广州,京东西路的胶西这四路市舶司之外,圣上有意再多设立几个市舶司,大致情况就是如此了。”

第十七章 风起朝堂

数日之后,吏部出了公文,其上涉及到不少低品官员的升迁状况,尽管议论者无数,但对于朝中大员而言,却只是区区小事罢了。没有人注意那长长的名单中有什么玄虚,只是,深居宫中的元符皇后刘珂在打听到详实的名单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出高俅所料,有关市舶司的争议在朝中又起波澜。始终处于重农立场的韩忠彦认为,多开市舶司对朝廷管理监察多有不利,再加上如今的五处市舶司早已足够,不必再徒费人力物力。而高俅则调出了户部的大量旧档,在群臣面前展示了多年以来市舶司的丰厚收入。

“韩相所说,农乃国之本,此话并不错,但是,我朝如今土地兼并日渐惨烈,寻常小民欲求一块立身之地而不可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游荡。若是朝廷不能加以安置,则这些人势必会成为流民,届时只要一个火星便能引发大的动乱。相反,那些富商巨贾无不是家财万贯,而旗下的商号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手,一旦派船出海,则所需更多,如此便可吸纳大批流离失所的民众……”

高俅的话尚未说完,韩忠彦便勃然大怒,立刻出列反对道:“圣上,高伯章此言极为不妥。士农工商,商者滑胥,朝廷若是倾向于他们,则农人见为商更有利,岂不是会趋之若鹜?况且天下并非无地,河东河西以及蜀地固然是地少人多,但荆湖尚有大片土地未曾开垦,若是能够招募流民,则天下必无饥馑,还请圣上明察!”

这固执的老头什么时候懂得湖广熟,天下足的道理了?高俅不觉有些疑惑,但仍旧胸有成竹。“韩相,荆湖有大片土地有待开垦,每逢饥馑,天下也确实有无数流民,但是,农具、口粮、种子,这些无不需要钱粮。按照如今国库的状况,要安置这些人并不容易。臣以为,若是市舶司的收入增加,则朝廷可以用部分收入集中民众入荆湖开垦田地,如此循环往复,则数年之中可得良田绝对不下于万顷。”

此时,韩忠彦终于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冷冷打量着高俅,突然发觉自己根本猜不透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不由觉得一阵恐慌。突然,他把增设市舶司的事与月前高俅提出以朝廷名义派船出海与海外诸夷互市的建议,顿时更觉警惕。作为受传统儒家熏陶多年的世家子弟,他对于利字从来都看得很淡,可是,以如今朝廷的状况,却难免要开源节流。

由于少了韩忠彦的反对,因此,在原有五个市舶司之外,在温州和楚州两地增设市舶司已经成为定局,除此之外,在秀州华亭县东北设立镇治,并筹建市舶司。朝中群臣中和商贾有联系的不在少数,此时心中自然各有盘算。然而,在朝议最后,赵佶又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大宋每年铸钱不在少数,各地却屡屡出现钱荒,海上钱禁更是名存实亡,其中既有市舶司监管不力的缘故,也有各地官商勾结的缘故。从即日起,各地市舶司提举不再归于转运司旗下,将由朝廷另设部门总揽,纳入监察的重点。在任期间,市舶司主官不得涉商,若是敢和商贾互相勾结从中牟利者,轻则罢斥官职,三代不得录用,重则刺配为军!”

“圣上!”

此时,不少朝臣都发出了惊呼。要知道,大宋向来优容士大夫,对于贪赃枉法之举也向来不太深究,赵佶登基未久就下达了这样严厉的诏令,无疑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民脂民膏皆出于民,我大宋官俸远远优厚于历代,若是那些为官者仍不知廉耻盘剥于民,则他们也未必能够教出什么有品行的子弟来,朝廷自然也不必心存仁厚。之所以朕将此法从市舶司开始,无非是因为当初五个市舶司便涉及到近四十分之一的岁收,如今开舶更多,若是监察不力,就会便宜了那些寡廉鲜耻的家伙。”

散朝之后,除了几个自忖立身正派两袖清风的官员之外,其他人不免都有些忧心忡忡。宋代的官俸确实极高,宰相和枢密使每月的俸禄是三百贯,每年另有春、冬服绫二十匹,绢三十匹,冬绵百两。除此之外,还有职钱、增给、料钱、米麦、公用钱、职田,诸多名目数不胜数。但是,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在为官期间多多少少地捞一把仍然是难免的事。眼见新君甫一登基便连这种事情都不放过,他们自然是颇有微词。

“韩公,此事你怎么看?圣上是真的要整顿吏治?”李清臣紧赶慢赶才追上了韩忠彦,脸上自然呈现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此弊虽然已存在多年,但我朝祖制便是优待士大夫,历代皇帝也从未深究过。如今圣上虽然年轻气盛,但应该不会连这些事情都不清楚,会不会是有人撺掇的?”

韩忠彦的脸色自然很难看,然而,他刚才也看见了高俅那货真价实的惊愕表情,隐隐觉得此事并不是其人手笔。良久,他方才摇了摇头:“邦直,此事事关重大,只要是稍有头脑的臣子便不会轻易进言,所以,很可能是圣上一力决定的。唉,圣上励精图治本是好事,奈何积弊已深,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李清臣悄悄张望了一下左右,见无人窥伺,他才更加凑近了一些。“韩公,不瞒你说,几天前,我从宫中听到了一个虚虚实实的消息。听说,圣上汰换了之前的走马承受,从内廷和候官的进士中挑选了一些出身寒微的,准备令他们监察各地。”

一听到走马承受四个字,韩忠彦的眼皮登时一跳。对于他们这些当过外官的人来说,走马承受代表的无疑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尽管这些人位卑,但权却极大,上至转运使下至一县主簿,全都在监察范围之内,因此每朝天子无一例外地会相当重视走马承受。只是,在这种时节听到这种消息,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些年地方上闹得太凶了,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韩忠彦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这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你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李清臣嗫嚅了一阵,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曾布出外为山陵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如今他们确实在朝中少了掣肘,可是,一旦曾布回朝呢?想到曾布那一次对自己说的话,他不由心中连连叫苦。

对于赵佶那道突如其来的诏令,高俅也觉得头痛万分,可是,面对着这位兴致高昂的皇帝,自己还能说出什么扫兴的话么?事到如今,他只有安慰自己,目前只是拿市舶司做法,毕竟那里进出的钱款众多,法令严苛一点也是应该的。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来说,要做到完全杜绝贪官污吏根本不可能,无论在哪个朝代,人治始终高于法治,即使是皇帝也一样不能彻底铲除所有贪墨的官员,谁能说得准继任的就一定是好官?

和赵佶商量了一会商船出海的事,高俅便把话题引到了钱荒上。如今的交子发行已经成了民众脖子上的一道枷锁,朝廷头顶悬着的利刃,但是,废止发行却是因噎废食,这不但牵涉到朝廷的利益,而且还牵涉到整个流通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很清楚。至于铜钱流到海外的去向,据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主要是日本和交趾,而沿海各地之所以能够流出那么多铜钱,也是因为大宋朝廷不计成本地大量铸造铜钱的缘故。

“圣上,民间之所以会私自熔炼铜钱铸造铜器,这也和铜是禁榷物有关。民间缺少铜器,豪富之家不免就会有这方面的需要,因此价钱不免水涨船高。熔炼十枚小平钱便可得精铜一两,获利在五到十倍之间。朝廷每年既然铸钱,不妨也铸造一些铜器,以如今的市价卖出这些普通铜器,一步步压低铜价,则盗铸之风也许可以逐步缓解。”

“官卖铜器?”赵佶闻言眉头紧皱,疑惑不解地问道,“朝廷每年产铜用之铸造铜钱已经有所不够,用什么去铸造铜器?”

“圣上,以中原目前的铜产量,看似要再铸铜器确实不够,但是,这对于民众却是一个信号。”高俅也是和宗汉商量了很久,又在汴京城中作了一番调查,这才得到了这个主意,“如今市面上的铜钱看似不够,其实,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豪商大贾,抑或是权贵之家,都窖藏有大量铜钱。如今朝廷铸造铜钱其实是亏本的,既然如此,那就少铸一些铜钱,多铸一些铜器,流通的铜钱少了,自然便有人将贮藏着的铜钱拿出来使用。”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赵佶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既然钱荒就要大肆铸造铜钱,何曾听说过这样的道理。愣了许久,他才恍过神来,无比艰难地道:“伯章,你别卖关子,把你的后招都说出来给朕听听。”

高俅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从袖子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海图,自信满满地为赵佶说起了其中关键。

第十八章 巨商云集

市舶令一开,等闲小民虽然对此议论纷纷,但是,他们平时维持一个温饱也就不错了,哪里拿得出钱去经营海上的营生?因此,饶是街头巷尾时常有人传说哪个富商准备招雇人手出海,哪个富商准备置办货物,又有哪家朝臣准备私底下掺合一脚,但说归说,他们便只有看的份。

然而,在天下的那些富商眼中,事情就没有那般轻易了。谁都知道,中原的东西一旦卖到别的地方,价值转眼便能够翻几倍,而尽管运回来的货物中有不少要直接让市舶司收购,但一趟出海下来能够获利数倍是肯定的。换作往常,他们也许还要顾虑五路市舶司的远近,现如今沿海一带又增设了三处市舶司,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最大的好事。

众多的商人中,最最兴奋的便要数接到儿子急信的连建平了。在泰州自家宅邸之中翻来覆去研究了那封信十几遍,他才确认自己没有老眼昏花。谁会想到,只是想让儿子历练一下,结果竟会成就了这样一个结局!由于时间紧促,他在第一时间把所有事务交给了一应管事,自己则星夜兼程地赶往了汴京,正好听到了在温州、华亭和楚州设立市舶司的消息。

汴京城中最大的五福客栈中,连烽早已用重金包下了一座独立的小跨院。此时,他在自己的房间中来来回回走动着,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父亲的到来。终于,一个仆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少……少东家,东家已经到客栈门口了!”

连烽闻言大喜,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迎了出去,才出了院门,他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出口唤道:“爹!”

一连赶路十几天,就算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更何况连建平早已人到中年。他疲惫地和儿子打了个招呼,强打着精神往里边走去,却还不忘问道:“朝廷已经下旨增设三处市舶司,此事听说是高学士的主意,你这两天过府拜访过了么?”

“父亲,高府这几天始终是门庭若市,听说上门探听虚实的官员和商贾不计其数,我前天晚上才去过,已经知会了您要来的消息。”连烽帮着父亲脱下沾满了尘土的外套,又打发走了一应随从,这才详详细细地把当日见到赵佶的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起来,我到如今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如此轻易地见到当今天子。”

“这就是你的运数了。”连建平听完所有的经过,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看来往日是我小看了你,你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对生意上的事情却不过浅尝辄止,如今看来,若不是你这番应对,也不会带来这样的好事。”

听到乃父夸奖,连烽自然高兴,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自矜,反倒开口问道:“父亲,看如今的情形,圣上似乎并不想大肆宣扬此事,而高学士似乎也有低调之意。可是,他们两人加起来足有四十万贯的资本,若是再加上我们连家的投入,那船队的规模着实不小,要想静悄悄地进行着实困难,这又该如何是好?”

“烽儿,此事上头你还欠了火候。”连建平毕竟老谋深算洞悉世情,他随手用桌上的几个杯子摆成了沿海的地形,一一指点道,“杭州和明州市舶司是很早就存在的,只不过时废时立而已,泉州广州聚集的多是福建和广南海商,至于密州的胶西县则对我们更加不便。所以这就暗示说,我们今后要做的是这三个新近开设的市舶司中选择一个,然后趁着旁人目光还没放到这里前,先从其它地方出海一次探探路。”

“那父亲的意思是……”

“就是华亭!”连建平重重地一拍桌子,掷地有声地道,“我此次行前去问过你陆叔叔,他是出海的老手,北至高丽日本,南至交趾等国,他全都去过。我路上问过他,他说温州和楚州都是大州,此令一下,定有商贾准备出海。而华亭离明州杭州都不远,寻常商人不一定会注意,但是论地理水文,华亭都很有优势,兼且之前又是盐场,若是能够善加把握,说不定能够将盐引的勾当一起揽下。再者,没有地头蛇的情况下,自然是捷足先登者最有优势。”

“父亲说的是。”连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才低声道,“您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高学士?”

“还是尽快吧,夜长梦多,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连建平暗叹一声,甚至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他当年初见高俅的时候,对方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区区一介商贾,谁知一夕从龙便飞黄腾达,如今已经贵为紫袍大员,人生境遇实在是难以解读。突然,他又想起先前陪同高俅去见神翁徐守真的情景,再联想到之后册立新君时的种种传闻,继而左手轻轻一抖,竟打了个寒战。

“那我立刻去高府投帖,也好让他们有个安排。”连烽却没有看见父亲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立刻快步往门外走去。

此刻,高府中也同样在接待客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名巨商沈流芳。自从当年的事情过后,沈流芳便干脆认准了高俅这棵大树,不仅在生意来往时给与对方优惠,而且还不时地送上各种馈赠。结果,在哲宗赵煦一夕驾崩之后,原本并不算太显眼的端王赵佶竟一举登基,这便意味着,他先前的投资转眼便能收到回报,他用极低的价格拿到了入云阁便是其中一例。当然,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入云阁曾经一度差点被盛怒的赵佶查抄。

“高学士,此次你上奏圣上增设市舶司,我等商贾无不为之欢欣鼓舞。”彼此身份互变,沈流芳再也不敢托大称呼什么高老弟,语气中反倒带了一丝谄媚的意味。

高俅不由哑然失笑,说实话,对于沈流芳的到来他确实有些意外。“沈兄,你这话说得太过了,须知京东西路的密州胶西县早就有市舶司,你是大名府富商,从大名府过去不过数百里的距离,这增设市舶司似乎和你没有多大关系吧?”

沈流芳被那一句“沈兄”叫得骨头都酥了,但听到最后不由有些尴尬。沉吟片刻,他方才说道:“不瞒高学士你说,由于登州莱州与辽国隔海相望,最后朝廷不得不封了这两处港口的互市,密州胶西县便成了北方唯一的港口。不过,这些年女直人渐渐强势,海上掠夺的情形时有发生,所以和高丽的贸易也屡屡遭盗破坏,唉!”

不久之前,高俅就曾经听连烽谈起过女直海盗,此时听沈流芳再次提起,他不由更加警惕。山东半岛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后世的他自然清楚,因为对于整个中原来说,山东半岛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跳板。而女真的不断崛起,最后吞辽之后又行攻宋之举,山东转眼便落入了女真人手中,大宋也不得不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和外人互市。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由有些凝重。

沈流芳见高俅面色不豫,口气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胶西市舶司是在元祐三年方才设立的,主要针对的是高丽和日本。先前高丽入贡,往往都是经由明州入宋,如今有了密州这一处港口,两边的来往就容易了。我前时听说,朝廷有心从高丽买马,既然如此,为了保障安全,朝廷是不是应该开放一下兵器的禁令,若是不能,我们商贾甚至可以雇兵士护送……”

沈流芳的话还没说完,高俅便霍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在室内踱了几步。沈流芳的话固然有片面的地方,但无疑提供了一个契机。这个时候,宋朝海军无疑是极为薄弱的,而且,民间又不许持有杀伤力稍强的武器,对于在海上冒风险的商贾来说,确实极为不利。自己先前也曾经有派兵护送连烽一行出海的打算,既然如此,惠及广大商贾也不是不可能。而禁止民间持有兵器这一条则更是荒唐,若是一旦起了战事,民间连用来反抗的兵器都没有,还说什么抵御大敌?

心念数转之后,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反反复复警告了自己几遍,凡事需戒急用忍。先前几个条陈一上,民间固然是毁誉参半,朝中反对的声音却是大多数,其中犹以韩忠彦李清臣为最,倒是曾布的一群党羽不遗余力地从旁支持。但是,他不可能利用赵佶对自己的信任去干所有的事情,这样好评固然是自己一个人担着,却有功高震主之嫌;恶评却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担着,动辄便有成为替罪羊之祸。

“这些事须得一步步来,总而言之,我会徐徐设法的。”说出这句话,高俅便知道自己算是至少应了沈流芳一半,因此语气分外沉重。突然,他又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大宋只是在边境设立榷场和辽国互市,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沈兄你们这些大名府富商似乎在辽国也有些商号,若是我有借重的地方,不知沈兄是否能够行一个方便?”

沈流芳闻言心中一突,这种事虽然有不少人心知肚明,但拿到台面上来说事的,高俅还是第一个。他瞥了一眼对方那隐现精光的眸子,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辽使告哀

建中靖国元年三月,远道而来的辽使终于抵达了汴京,带来的正是耶律洪基驾崩的消息。于是民间无不议论纷纷,须知一年之内,大宋先后崩了一位皇帝和一位皇太后,辽国也崩了一位皇帝,这怎么看都是凶年的预示。

然而,朝堂上的重臣却无暇顾及坊间的议论,对于他们而言,耶律洪基之死早已不是秘密,重要的是,如何借此一窥辽国虚实。这个时节,由于先前西北战事的连连告捷,昔日强盛一时的西夏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最后还是靠了辽国的百般调停才终于让大宋止息了兵戈,重新遣使入贡,这也是韩忠彦屡屡上书请求罢边兵的一大原因。但是,赵佶深恨西夏的反复无常,并不肯放松在西北边境的防备。

朝上辩论不休,散朝之后,赵佶便召高俅于福宁殿便殿议事,但这一次,殿中除了他之外,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高俅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那个青年几眼,只见其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面目俊朗英气勃勃,别有一番说不出的神韵,不由心中称奇。

“伯章,你前些时日不是说要打探辽国虚实么?他就是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严均,对于辽国的动向最是了然。你别看他年轻,当年在河间府为防御推官的时候,曾经亲自率兵力抗过辽国打草谷的游骑,绝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赵佶见高俅似有疑惑,便笑着解释道,“朕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俊才,召对了一次后颇为满意。若是枢密院中能多这么几个年轻有为的能员,朕也不必始终忧心忡忡了。”

若是旁人,听了天子如此一番夸奖,肯定会伏地谢恩连连谦逊,但是这严均却只是微微躬身以示恭谨,连高俅都觉得其人桀骜,赵佶却丝毫不以为忤。

赵佶回身缓缓落座,这才侃侃而谈道:“前几年我朝对西夏用兵屡屡告捷,就连党项人的根本之地银、夏、宥、静、灵五州也唾手可得,然而,辽国却屡屡发文从中调解,所以才会给了党项人喘息的机会。党项人历来反复无常,见我朝势大便上书称臣归附,领受大笔岁赐;见我朝乏弱便纵兵劫掠,祸害西北边疆,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不过,如今党项人已经日薄西山,之所以能够仍旧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辽国的干涉而已。”

“圣上所言极是。”严均一个箭步趋前躬身一礼,竟抢在高俅之前开口道,“不过,如今辽国也已经不复当年的威势了。尽管辽国燕云铁骑号称天下无双,但据臣所知,在辽国已故道宗在位期间,由于大修庙宇崇尚佛教,辽国田地荒芜无数,国库中的钱粮也挥霍一空。那些权臣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辽国百姓早已怨声载道。而现如今辽主新近登基,不但不知道励精图治,反而把自己的老师萧乌纳调出了京城,其败因已经初步呈现。如此看来,若是辽主重蹈乃祖覆辙,辽国数百年基业很可能毁于一旦。”

高俅见严均说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不由微微一笑。“圣上,确实,如严大人所说,我朝目前正面对着最好的契机,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都已经走到了一个相当困窘的境地。如今辽使提出的那些建议,虽然不知道是出自辽国群臣的商议还是辽主一个人的意思,但其中关于通商的一条颇值得玩味。要知道,边境榷场早已建立多时,诸物几乎无缺,他们还要公然提出进行通商,这又是何意?”他见严均用一种炯炯的目光打量自己,也就不再大卖关子。

“辽国雄踞北方,时时刻刻都窥伺着我大宋腹地,否则也不会屡屡扰边,甚至频频派出细作。如今,我北方交通地域尽皆为辽人掌握,而我朝对于辽国的了解却只有区区一张地图,除了知道辽国铁骑的威力之外,几乎对于其他战备情况一无所知。我朝先前曾经捕得的辽国细作中,甚至有不少是宋人,那么我朝是不是也可以寻找辽人作为内应?耶律乙辛乃是辽主的大仇,虽然先前道宗已经诛杀了大部分逆党,但耶律乙辛一族却并未被赶尽杀绝,如今辽主即位,势必会拿他们开刀,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这一点打主意?”

“不错!”赵佶眼睛大亮,连连点头道,“那些辽人收买的宋人细作无不是反对朝廷政令之人,我们确实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严均,据你所知,辽人叛逃来我大宋的,每年大概有多少人?”

严均不露痕迹地瞟了高俅一眼,心中大为惊讶。他原本只认为此人因为有从龙之功才得以飞黄腾达,如今看来,自己的看法却是太偏颇了。“圣上,辽人边防极严,再加上我朝曾经推行保甲法,纵有三两个混入大宋边境的也会被遣送回去。反倒是那些来往两国的商贾中多有细作,但这些人都有官引,若是不能抓到真真切切的把柄,往往对这些人无可奈何。如今辽国提出通商,正可以把更多的细作派入我大宋之地,不可不防。”

“我大宋也可以趁机派细作入辽,这种事情不过是你来我往,大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高俅却根本不担心这种问题,如今的谍战虽然惨烈,但能够涉及高层次的并不多,因此无须太过忧心。“听说耶律延禧和耶律洪基一样笃信佛教,自幼便在内廷蓄养僧人,并且还拜在了几位高僧座下为俗家弟子。而既然辽国民间也同样信奉佛教,我朝不妨派几位高僧入辽,想必有更大的功效。”

“唔,也罢,伯章,这些事情你就和严均两个人商议吧。他虽然在枢密院资历仍浅,但朕已经和蒋之奇打过招呼,只要能够调阅的档案都能够拿出来。”赵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突然又苦笑道,“辽国和西夏固然是日薄西山,其实我大宋何尝不是积弊已深?百废待兴,百废待兴又何尝是易事……”

退出了大殿,高俅见严均准备告辞,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严大人……”

“高学士无须如此客气,称呼下官之字敦明即可。”对于适才殿上赵佶的一番感慨,严均仍旧耿耿于怀。“身为臣子者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实在是令人扼腕。”

“若是天下都是像你这样的官员,圣上就不会如此忧心了。”话虽如此,高俅却仍有一丝隐忧未曾出口。赵佶如今确实勤政,朝堂上也显现出一丝蒸蒸日上的势头,正合了史书上记载的建中之政,然而,谁能担保这样的情况能够长久?自古以来,天子因为倦政而败坏了朝政的例子多了去了,赵佶至今只有二十岁,若是过几年失去了最初的大志,那后果就极为可怕了。

“对了,敦明,辽使既然前来报哀,朝廷便一定会派人前往吊祭。既然你对辽国山河都比较熟悉,是否愿意作为副使到辽国走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么样,去过一趟之后,回来之后的诸般定计也就能够更加牢靠一些,说不定还会有些别样的收获。”

严均闻言先是一震,随后便低头沉吟了起来。去辽国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由于两国之间并不属于和平共处的那一类,因此每次使节出使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为难,其中尤以历法之争为最。但是,若是能够在这种场合下维持国体尊容,一旦归来便会得到擢升,可以说机遇和风险并存。但是,对于他来说,能够借此一窥辽国山河大貌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高学士能够周全,下官感激不尽!”一瞬间,严均深深地弯下腰去,他很清楚,只要高俅一句话,此事马上就能变成现实。

高俅含笑点了点头,自汴京来往辽国只在数月之间,看来,自己很快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了。和严均分手之后,他又一路经过了好几处朝官云集的地方,一一打了招呼之后,谁知正好遇见陈瓘和陈次升迎面走来。他知道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直臣,一旦弹劾起朝官来半点不讲情面,因此尽管官阶高出他们许多,却仍旧是点头为礼。

“高学士,听说新任监察御史宗汝霖是你推荐的?”陈瓘答礼之后突然开口问道。

不等高俅答话,陈次升便笑道:“宗汝霖当初应试进士时的那份卷子,我辈台谏无人不知。虽然他因为说了直言而只得同进士,但确实显现了一个诤臣的风范,这样的人正是御史台中需要的。高学士能够推荐这样的人,足可见一片公心。”

听到这样的称许,高俅不由愕然。他由于擢升太快,从来就没指望言官会对自己有什么好评价,因此刻意和这群正人君子保持距离,谁知会因为宗泽的任用而得到这些人的认同。不过自己先前的诸般作为,他也就释然了,先是上书废编类局,然后是进言举贤,以及后来的改元建中靖国都有他的影子。

“台谏多诤臣乃是国之幸事,否则朝堂上都是一个声音,苦的岂不是天下百姓?”

听到这句话,陈瓘和陈次升相视一笑,同时点点头道:“若是朝中都是高学士这样的官员,则天下百姓幸甚!”

第二十章 再见童贯

由于朝中事务繁多,因此直到连建平抵达汴京之后的第七日夜晚,高俅方才抽出时间来与其见面。一年多的高官生涯下来,他的商贾习气也逐渐退去了不少,但一见到毕恭毕敬的连建平,他却忍不住打趣道:“连兄,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你真是调教了一个好儿子啊!明知对面坐的人是当今圣上,却仍旧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看来日后必定是一代巨商,你我都得靠边站了。”

原本有些诚惶诚恐的连建平听了此话,顿时现出了一丝微笑:“高学士实在是太看重他了,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卖弄口才,往往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被他糊弄过几次。我已经训斥过他了,以后一定要谨慎一些,否则捅出什么漏子来,我怎么顶得住?”

高俅闻言哈哈大笑,顿时把两人之间原本有些疏远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此时,他示意连烽坐下,这才道:“连烽已经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了,没错,在华亭东北建镇确实是我的主意,其一是吸引商贾,其二则是为了出海的便利。天下商贾无不趋利,朝廷此番诏令一下,京中立刻满是前来问讯的富商,而华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必定会名声大噪,如连兄这样眼光好的就会逐步投入。那里如今尽管一片荒凉,但不消几年的功夫,局面必定会大加改观。”

“我哪有那种眼力,不过是趋利避害,为了避开地头蛇而已。”连建平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瞥了儿子一眼,“要知道,楚州和温州都算得上大州,富商绝不在少数,我一个外人横插一脚,自然有诸多不便。其实华亭青龙镇自唐时就与海外夷国有过通商,后来因为淤泥堵塞了吴淞航路方才萧条了下来,倒是一直没人注意华亭东北的那个渔村。总而言之,跟着高学士我从来没有吃过亏,这次便要靠学士多多带挈了!”

“连兄太客气了。”高俅这才示意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张条子,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里是圣上的本钱,因为二十万贯钱不是小数目,要想不惊动大臣而动用内库中的钱很困难,圣上也是好不容易才办到的,如今这钱就在我的府中存着。”他见连建平连连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四十万贯钱运输起来有诸多不便,所以我已经下令让泰州附近的商号准备现钱,或是用各色货品折合,然后汇总到你那里。”

“还是高学士想得周到。”连建平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四十万贯钱,那得用多少驮马才能运送,到了地头还得预作采购,很可能激起物价上涨,如今就可以轻松多了。“对了,听小儿连烽说,圣上还有意将茶叶运送出海?”

高俅此时却陷入了沉吟,良久,他还是决定不将此事瞒着连建平。“自嘉佑以后,朝廷不再用禁榷法卖茶,而采用了通商法。当初因为西北用兵而导致茶法败坏,朝廷亏损无数,所以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茶利这一块。如今朝廷急需用钱,必须对这一点逐步改革。要知道,茶叶乃是易腐之物,不能贮藏太久,一旦新茶大量上市,其价必贱,茶农为了避免损失必定会大量抛出,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大量收进。我先提醒你一句,不久之后,新的茶法便会出台,所以你最好趁着如今的机会开拓海外市场。对了,为了万无一失,圣上会派心腹和你同行,这一点你最好心中有数。”

竟是这样的大手笔!连建平也隐约听说过茶法在朝廷中屡有争议的故事,早在熙丰年间,朝臣就屡次讨论过通商法和交引法的利弊,尽管知道通商法会使得茶利不足,却仍旧不得不实行通商法。倘若实行了近五十年的嘉佑茶法再度更改,恐怕给商人带来的冲击就不是一星半点了!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重重点了点头:“如此大事,圣上这样做也是应当的,只是不知道此次究竟是……”

“此事圣上不久之后便有决断,如今我也说不准。”高俅过滤了几个如今正得宠的微末小臣,一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物。“连兄,你尽快回杭州,除了中小茶农之外,杭州玉山茶场的茶也是有名的,你不妨在贡茶之外再收一些。除此之外,丝绸、瓷器以及各色中原的精巧器物也都必不可少。另外,我也会派人放出风声,尽量把你大量收购的事遮掩过去。总之一句话,这次虽然是探路,但其中意义非同小可,倘若办得好,将来连烽必定能够凭此进身。”

一席话说得连建平眉开眼笑,作为商贾,还有什么比出一个做官的子弟更加光耀门楣的?“高大人放心,我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只是那些随行的护卫……”

不待连建平说完,高俅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此事圣上自有计较,不出意外的话,此次的商船将会派便装的禁军随行护卫。如果一切顺利,将来朝廷会别设一军充当商队的随行护卫。但是,你底下的人最好牢牢管好,否则出了纰漏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华亭那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筹建完毕的,所以你第一次出海就在杭州好了,但需记得避人耳目。”

听到这里,连建平已然是心中大震,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竟能够听到这些,实在是托了当初那些生意的福。想到这里,他完完全全打定了主意,今后要更加紧紧地抓住高俅这个靠山。

送走了连建平,高俅不由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疲惫。不是么,这一个月来,先是为了增设市舶司的事而四处奔波,还要和严均关注辽国局势,甚至还要分出一点精神来看着西北。这些都还不算,上次提到的有关军制的条文根本都还没有来得及动笔,只是让宗汉草拟了一份头稿,再这样下去,他就是有四只手都不够用。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定要找几个人分担一下才行!”他知道这几天差点没把宗汉累趴下,因此此时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远远比不上那些深悉史书详情的同道,能够记得的也不过是一些流传甚广的大事,自从秩位日高之后,他更是唯恐行止有什么差错引起连锁反应。

“真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算了,反正后院留着的那些学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中进士的,不妨选取几个来书房帮忙。”

眼看夜色已深,他正想去房中看看妻子英娘和伊容,门外却突然传来了管家高丰景的声音。“启禀大人,有一位声称是内廷供奉的人求见。”

“内廷供奉?”高俅眉毛一挑,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大宋虽然没有宵禁的制度,但好歹宫门还是要下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寻常内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突然,供奉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供奉……供奉,难道是童贯?

他心中一震,立刻吩咐道:“你带他去西花厅,我在那里等他。”说来好笑,那个地方前几日还接待了蔡京,现在却轮到童贯了,再加上自己这个“高俅”,难道是货真价实的奸佞厅?

不出所料,高俅一踏入西花厅便看到了那个低眉顺眼坐在椅子上的人,正是不久前才刚刚见过的童贯。一发觉他进来,那童贯就慌忙行下礼去,他只得淡淡地抬手虚扶了一把。

“童供奉,这么晚了,你莫非是奉有旨意而来?”高俅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童贯不可能未奉旨意私自前来,因此面上丝毫不露异色。

“高学士客气了,直呼小人名讳即可。小人晚间伺候圣上,恰巧得了圣上口谕,这才会深夜造访高府。”童贯见高俅要起身,连忙摆手道,“只是圣上的几句交待而已,高学士不必如此。”

宋朝的君臣际野远不如后世那样严明,因此听童贯这样的口气,高俅便顺势坐了下来。“圣上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