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悄悄抬头瞥了瞥高俅的脸色,这才毕恭毕敬地答道:“圣上差小人前来,正是为了先前在酒肆曾经提到的那桩事情。”他见高俅神情微变,不觉更有信心,“圣上事后在内廷之中千挑万选,认为小人是合适的人选,因此有意派小人随同连家的人一起出海,并监督采买一切所需之物。圣上说要让小人听听高学士的训示,所以小人才会连夜前来。”

“哦?”

这下高俅再也坐不住了,他当然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中,童贯正是在徽宗赵佶即位后不久去江南采办花石纲,搅得东南一带民不聊生,更由此和蔡京勾搭在一起。如今历史已经有所偏差,赵佶从未表露出对花石的特别兴趣,这花石纲之说自然就没下文了,而蔡京至今仍然待在京城,既没有去赴任也没有受到处分,可以说是僵持在那里。可是,一旦童贯去了杭州,会不会再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事?

他竭力压制心头的不安,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头扫了童贯一眼。果然,猝不及防之下,童贯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和精光被他逮了个正着。一个在深宫之中待了二十几年却仍旧默默无闻的人能在赵佶在位期间迅速崛起,没有一点手段或机心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包括暗中除掉此人或是在赵佶面前制造机会,但最后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童供奉,如此隐秘的事情,圣上不但不避你,反而让你去杭州协助,我自然相信圣上的眼光,看来你的大用也指日可待啊”高俅并未直呼童贯名讳,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此事事关重大,最重要的是在于此行的可行性,因此牟利反而要退居其次,你明白么?”

“小人明白。”童贯一直在观察着高俅的态度,见其由震惊变作沉着,心中不由暗凛。“小人受圣上恩遇,自然会小心谨慎地行事。”

“还有一条,就是切勿扰民。”高俅突然在童贯身前几步停住,一字一句地提醒道,“这一次的事情,朝中文武都不知道,知道事情始末首尾的除了那一日在场的几个禁卫之外,就只有你我了,该如何谨言慎行,你应该清楚。我也没什么可以交待你的,他日你从海外归来,我必定亲自为你接风,希望你不要让圣上失望?”

出了高府,童贯不由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这高俅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结果竟不比赫赫有名的大蔡蔡京好对付。

缴旨之后,童贯回到了自己在宫中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门。他虔诚地将几个铜钱放在手中摇晃了几下,最后一把将它们撒落在地。叮叮咚咚的一阵声响过后,他看着那个昭示着大吉的卦象,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赌注已经都压下去了,只希望一切能够顺利得好!”

第二十一章 延帅之争

辽使告哀之后,赵佶遣王潜、严均前往吊祭,黄寔贺辽主即位。临行前,高俅又约见了严均,私下嘱咐其除了注意辽国山河地理之外,另外再留心一下东边女直诸部的情况。对于这点要求,始终关注着辽国状况的严均自然心领神会。

辽国之事不过稍稍告一段落,便有言官旧事重提,言吕惠卿上功罔冒,欺瞒朝廷,不可再为延帅。奏疏一上,朝野顿时大哗。谁都知道吕惠卿早年反复无常的行径,曾布和韩忠彦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当年御史弹劾时还有章惇从中转圜,如今自然是人人落井下石,恨不得夺其一切官职。

“真是说得好听啊!”赵佶随手将一份奏折扔在案头上,冷笑一声道,“朕当然明白吕惠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那些上书弹劾的人中,又有几个敢担保自己的清正?一见有人遭弹劾便群起而攻之,十足十的落井下石!吕惠卿为延帅期间,数次抗击西夏军队,又筑城多处,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称职的,这就碍了别人的事?”

听到赵佶这番真情表露的话,高俅也觉得心中一松,他对吕惠卿此人殊无好感,但是,他更痛恨那些打着仁恕旗号而丢弃边境城池土地的所谓正人君子。神宗五路攻夏时,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得数座北地重镇,结果就被朝臣轻飘飘一句话扔了个干净,等于白白打这一仗。自从得知此事后,他便再也不敢相信什么正邪。

“圣上可还记得绍圣年间西夏全力攻延州的情景么?”

“朕当然记得。”想到当年旧事,赵佶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金明数千守军全部战死,吕惠卿事后派人急告枢密院,居然被人按下不报!这还不算,章惇居然以守将殉职为由,想要尽戮所有溃败军士!哼,也不想想,万一造成军中哗变,他又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高俅这才侃侃而谈道:“圣上,这些时日臣奉圣上旨意,得以阅览枢密院北面房和河西房旧档,这才得知当年夏人全师围延安赴时,吕惠卿早已修筑米脂诸砦备战。等到夏人来攻时,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进则惧腹背受敌,所以只二日即挥师后撤,结果攻陷了金明。从这一点来看,吕惠卿守边地无疑是称职的。”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指着桌案上单独放置的一本奏折道:“这是前时安焘上的,说是吕惠卿既不可为延帅,就需以人代替,他力荐的人选便是范纯粹。朕思量范氏自乃祖范文正公开始便辅佐朝廷,其后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范纯祐都入仕为官,可以说是满门忠烈。况且如今范纯礼为尚书右丞,平日在政事堂中也多有建树,所以不想轻易回绝此议。依你看来,朕究竟是该从善如流,还是该留吕惠卿在延州?”

安焘提出的人选竟然是范纯粹!高俅一惊之后,立刻思量开了,吕惠卿和范纯粹都有为延帅的经历,比起吕惠卿的作为来,范纯粹最有名的则是他在元祐年间提出的那个建议。那时,恰逢大宋和西夏议定边境,范纯粹竟上书请弃先前所取的所有夏地。于是,神宗时千辛万苦取得的兰州会州,再加上米脂、羲合、浮图等地纷纷被弃。虽然节省了大批军费,但战胜之后弃土,不管怎么说都助长了西夏的气焰。所谓宋朝文人误国的故事,从此便可见一般。

他深知自己此时若出言反对就很可能得罪在朝堂根深蒂固的范氏一族,而为的却是一个小人吕惠卿,这是否值得?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之后,他还是躬身回禀道:“圣上,恕臣直言,若是圣上将来想要开疆拓土,则应当用吕惠卿镇守延州,他虽然已经年迈,但一心想着回归朝堂,诸事上必定用心;但若是圣上希望西北少起兵戈,则请用范纯粹,他为人谨慎,决不会轻易起边衅,但是,吕惠卿前时所筑的那些防御城堡,却很可能为他所弃。”

赵佶听得悚然动容,他刚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联想到韩忠彦等人屡屡进言的戒用兵,曾布在背后多次指摘吕惠卿的不是,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伯章,朕倒是没想到,你和吕惠卿无亲无故,竟会为他讲话。”不待高俅开口回答,他便轻轻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确实如你先前所言,掌管枢密院的那些大臣都老了,一个个没有任何进取之心,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天下升平,却不见辽国西夏雄踞北疆和西北,若是不能预加防备,天下何来太平?要是契丹人和党项人也懂得仁义,便不会屡屡背弃盟约扰我朝边地!”略微顿了一顿,他便斩钉截铁地道,“朕意已决,就用吕惠卿守延州。至于范纯粹,便让他知太原府吧!”

大殿中这一番决定乾坤的谈话当然不足为外人道,此时,韩府书房中,韩忠彦正和李清臣相对而坐,谈的同样是此事。

“韩公,前时安厚卿上的那个折子,你听说过么?”李清臣端起茶杯略喝了一口润喉,这才好整以暇地说,“吕惠卿此次落职是肯定的,只是这延州乃是西北要地,不可不慎。”

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他在朝中和李清臣私交最好,再加上为了对抗曾布,自然对其言听计从。“福建子也该致仕了,他自熙丰年间便兴风作浪,能让他在之后这些年中苟延残喘这么久,无非是章惇那时的一念之差罢了。不过,范纯粹当年曾经当过延帅,并没有什么疏失,他这个人选又有什么不妥?”

“韩公,范氏一门,已经出了多少个宰相了,你难道还没有注意么?”李清臣见韩忠彦犹不自省,只得提醒道,“人只看到相州韩氏深得帝宠,何尝看到范氏权倾朝野?先有范文正公,再有范纯仁范纯礼入主政事堂,倘若再重用范纯粹,恐怕范氏再无人可制。”

“邦直所言有理。”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他自幼在乃父韩琦身边长大,又不由荫补而从科举进身,对于世家子弟把持朝堂的情况也深有感触。此时,他不由想到了在郑州的孙儿,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我那孙儿肖胄也已经在外一年了,如今着实想念,我当初只想让他在京城先磨练一阵,谁想圣上会让他这么快外放。”

李清臣也是知道其中关节的人,不过,他已经和曾布彻底交恶,并无意在此时再得罪一个仕途正顺的高俅,此时不免出言宽慰道:“韩公就不必耿耿于怀了,郑州离汴京好歹并不算太远,纵有事快马也数日可达。再说,年轻人嘛,若不能在外官任上历练几年,今后如何能够立足于朝堂?”

韩忠彦自然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那股言不由衷,苦笑一声也就不再提起此事。“话说回来,两位皇太后都已经上了谥号,不久就要归葬于永裕陵,曾布也快回来了。你说,他到时会不会上辞表请郡外放?”

提起此事,李清臣登时沉默了。他和曾布同朝多年,自然了解这个同僚的脾气,要让曾布放弃手中的大权请郡外放,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再加上最近的种种情况,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赵佶对韩忠彦的信任似乎正在日渐下降,如此看来,赵佶让曾布出朝的可能性就更低了。放眼朝中,能够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的也只有御史台的那些言官而已。

“圣上不见得会允准。”他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随即词锋一转道,“但只要计划得当,此事未必不可为。”他见韩忠彦眼睛大亮,心中也不由叹息了一声。他一生勤俭清正,在其他的事情上没有人能抓到把柄,唯一的希望就是宰相一职。事到如今,他的仕途荣辱早已和韩忠彦联系在一起,纵想抽身而退也不可能,更何况他身上的门下侍郎之职?一想到只要能够赶走曾布,他就很可能升任尚书右仆射,成为名正言顺的宰相,他便再也顾不上诸多风险。

“韩公的忠直天下皆知,如今更是朝廷首相,而曾布身为次相,却屡屡喧宾夺主力压你一头,朝中正人君子早就有所不满。再者,山陵使向来为凶相,若是曾布回朝而不请辞,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必定会群起而攻之。那个时候,圣上纵使有心留下曾布,也不得不依从众意!”

韩忠彦脸色微变,不安地断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稍稍定了定神。他早就看出自己圣眷不再,若是此时又起波澜,自己的立场便更难了。可是,一想到曾布乃是高俅在朝的大援,他便立刻下定了决心,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否成功?终于,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就依邦直你的意思好了。”

了却一桩大事,两人便神色轻松地聊起一些闲话来,最后不免提到了增开的那几个市舶司。他们虽然是朝廷宰辅,但家人之中经商的不在少数,每年少说也有数万贯钱送入家中,要说完全轻商也是不可能的。

“高伯章……邦直,不瞒你说,朝中年轻才俊也不在少数,我唯一看不透的,也只有他了!”韩忠彦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惘然。

第二十二章 曾布回朝

五月丙寅,钦圣宪肃皇后(向太后)及钦慈皇后(赵佶生母,早已亡故)葬入永裕陵,山陵使曾布终于完成了使命回朝。然而,他才刚刚在政事堂处置公务没几天,右司谏陈祐便上书弹劾,言曾布自山陵归而不乞出外,实属贪恋权位,言辞异常激烈。由于第一道奏疏没有任何回应,陈祐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连上了三四道奏疏,结果全都被留中不发。

在赵佶刻意冷处理此事的情况下,陈祐竟将奏疏传遍三省,一时之间,朝野大哗。迫于这种强大的压力,曾布便避居家中不赴朝会,颇有些冷眼看风色的意味。

福宁殿中,赵佶冷冷看着下头那几个低着头的臣子,心中万分恼火。不管韩忠彦和李清臣摆出怎样置身事外的态度,他都明白,事情和这两人有脱不开的干系。自己登基未久百废待兴,朝堂上大臣的侵诈却愈加严重,怎能不令他大光其火?

“陈祐未得朕旨意便敢私自将奏疏传遍三省,这个言官也当得太胆大妄为了!”他抖手将那几份奏折撒落在地,冷哼一声道,“身为台谏竟连一点规矩都不知道,长此以往,岂不是个个都敢妄论大事?传朕旨意,免去陈祐右司谏之职,通判滁州!”

韩忠彦和李清臣悄悄对视一眼,心中无不忧心忡忡。赵佶不仅没有因为言官的屡屡弹劾而罢斥曾布,反而归罪于台谏,这实在不是好兆头,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这个时候不加以规劝,他们也将随之名声扫地。韩忠彦正欲开口提陈祐求情时,一旁的范纯礼却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言官上书言事乃是他们的本分,怎可轻言论罪?先前圣上下诏求直言时,曾经承诺过不以言论罪,如今若治罪陈祐,岂不是毁弃承诺?再者,陈祐之所以上书弹劾曾子宣,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更是为了圣上和朝廷着想,还请圣上明察!”

见是范纯礼出头,赵佶顿时犹豫了,但是,那股身为皇帝的骄傲却在一瞬间占了上风。“此事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明日朝会上,朕自会当众宣布此事,以为群臣之戒!”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纯礼只得默然而退,韩忠彦和李清臣两个始作俑者自然更不敢力争,先后躬身告退。出了福宁殿,韩忠彦便叫住了范纯礼,郑重其事地道:“今天范公挺身而出为陈祐说话,实在是难得。不过圣上如今仍在盛怒之下,还是再等几天徐徐进言的好。唉!”

范纯礼为人刚直,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明白朝中局势。须知一旦曾布去职,最有可能继任宰相的除了李清臣便没有旁人。他和韩李二人向来没什么私交,刚才之所以据理力争,为的也不过是一点公心。此时,他只是微微点头道:“圣上下诏求直言的旨意仍然在,因此怪罪言官自然不妥,我既然身为圣上臣子,这个时候若不规劝,又怎么对得起这身官袍?”言罢略一拱手,竟径直去了,只留下韩李二人面面相觑。

没有在福宁殿议事之列的高俅自然是在曾布府中,此时,他正站在曾布身边,看着其酣畅淋漓地泼墨挥毫。等到一幅字成,他方才笑道:“曾老的字是越来越内敛了。”

“那是当然,若是始终锋芒毕露,怎能长久?”曾布心怀大畅,忍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还是你高伯章的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确实是年轻人啊!”

“那也比不上曾老这棵常青树。”高俅苦笑着回了一句,这才直入正题道,“陈祐的弹劾不过是小事,如今的时节,圣上绝对不会让曾老你去职的。话说回来,圣上勃然大怒之下必定发作言官,若是曾老有心,不妨上书求求情。”

“求情?”曾布随手搁下了笔,冷哼一声道,“我还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当初调回这么一批言官,若不是我的首肯,就是韩忠彦也别想轻易做到。他们倒好,不知道饮水思源也就罢了,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作对,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次是圣上找了一个人作法,我为什么要掺合?我如今是避居家中等候处分的人,哪里还有资格进言?”

见曾布犯了执拗,高俅只得心中暗叹,却也懒得再劝了。他很清楚,尽管曾布表面装得恬淡,但终究是记在了心里,明里不算帐不代表着暗里不使绊子,像上书救对头这种事更是不屑于做不肯去做,这就是曾布的脾气。当下他便词锋一转,提到待时局稳定一些之后,自己想要外放的事情。

“是不是太仓促了一些?”曾布和高俅已经是多年的交情,言谈间自然是毫无顾忌,“我知道你是担心在朝中根基未稳,骤登高位可能招惹闲话,但是,在地方上很可能一待就要两三年,很容易引起各方面的问题。伯章,你如今圣眷正好,固然是为了从龙之功,但圣上毕竟还年轻,他日很可能有其他人夺去你的位置。依我看来,你还是在京城再待两年为好,等到地位稳固了之后再请郡外放。”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早在高俅意料之中,他当然也考虑过这些问题,但是,眼下他就算在京城再待两年,要再进一步便很困难了。不过一年多功夫,他从七品的王府翊善一路窜升至正三品的宝文阁学士,已经引起了外界的颇多议论,若是再一举入政事堂,恐怕会遭到来自各方的压力,既然如此,他在京城的作用也有限。只要能够事先打好基调,再和京城中的曾布互为表里,不见得会让自己对赵佶的影响力减弱。

“曾老,多谢你的提醒,不过,此事势在必行,我不得不冒一点风险。”见曾布还要相劝,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有曾老在政事堂中撑腰,我还怕有人翻了天去不成?比起韩相他们的手段来,曾老才能真正抓住圣上的心,不是么?”

“好你个高伯章,算计打到我头上来了!”曾布被这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说得眉飞色舞,自然对高俅大生知己之感,“既然如此,你放心,京城中有我在,那些宵小之辈别想讨得好去!”

离开了曾府,高俅登上马车,立时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如今看来,他当初最最明智的举动除了攀上赵佶之外,便是抓住了曾布,从而一步步有了今日的局面。曾布好权,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入主政事堂,成为尚书左仆射,朝廷首相;而他高俅需要的便是一个能够不断支持自己的宰相;年纪尚轻的赵佶更需要曾布这样一个人来镇压朝廷局面,不使韩忠彦一人独大。可以说,这三个因素共同作用的条件下,曾布才可能从山陵归而依旧为相。

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高俅才跳下马车,几个随从立刻上前打理,此时,管家高丰景三步并两步地迎了出来,低声禀报道:“大人,左谏议大夫陈次升陈大人已经在西花厅等候您多时了。”

“陈次升?”高俅眉毛一挑,立刻想到了那次在御史台的相遇,然而,此时此刻,陈次升来拜访自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借此为陈祐说情。主意是没有打错,可自己刚刚和曾布提起过此事却遭拒,待会又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言官不能得罪,尤其是那种向来有忠直之名的台谏更不能得罪,这是他早就认识到的一点。他可比不上当时的章惇和现在的曾布,要是让人弹劾一通就全完了。

踏入西花厅,高俅便看见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陈次升,连忙出声打了个招呼:“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陈次升立刻望了过来,随后起身一振衣袍,疾步上前躬身一揖到地,态度竟是极为恭谨。

“下官有一事相求,这才贸然过府拜访,还请高学士能够在御前为陈祐陈司谏争辩一二!”

见到此景,高俅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他还从没有见过上门求人办事竟这样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此时此刻,他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得趋前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陈大人,同是朝廷官员,无需如此客气,有话慢慢说。若是能够相助的,我一定尽力而为。”话虽如此,高俅却知道,陈祐得罪的不仅仅是曾布,更确切地来说,其一怒之下将奏疏传遍三省的举动是和皇权抗争,因此才完完全全触怒了年轻的赵佶。

陈次升见高俅态度和缓,误以为其答应帮忙,登时大喜过望,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始末又说了一遍。“江公望江大人也准备上书为陈司谏求情,还有其他言官也一样,倘若高学士肯一同联名……”

高俅心中一跳,急忙打断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多数台谏都准备上书为陈司谏求情?”

“没错……”

高俅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陈次升跟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道:“陈大人,山陵使出外原本是惯例,你可知道圣上为何对陈司谏的上书龙颜大怒?”

陈次升心中一凛,良久才面带犹豫地道:“是为了陈司谏擅自将奏疏传遍三省?”

“这只是原因之一。”高俅慨然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揽下这个烫手的差事。

第二十三章 明争暗斗

直到傍晚时分,陈次升方才失魂落魄地出了高府。身为言官,他一直认为,除了那分高于别的官员的清贵之外,最最重要的便是他们拥有指斥朝政弹劾朝官的权力。正因为如此,他才分外痛恨那些趋炎附势依附于权贵之辈。而如今的台谏官中,放眼望去忠直之士不计其数,且都是正直敢言之辈,所以像陈祐这样的同僚,谁都不想让其轻易见罪于君王。

但是,适才高俅对他说的话却又是那样一针见血,陈祐的奏疏,居然被赵佶以为是逐曾布而引李清臣为相,这自然是犯了大忌讳。倘若他们再联名上书作保,那只会让事情更加无法收拾。脑中千头万绪,他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只有设法去劝劝那些同僚,然后等高俅的消息了。

次日朝议,赵佶却先撇开了陈祐上书之事,举重若轻地宣布了吕惠卿仍旧留任延帅,而范纯粹改知太原府的消息,一时间,原本就躁动不安的朝官顿时全都呆了。先前谁都认为此次吕惠卿必定去职,能够得一宫观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谁知这位官家在把事情拖了这么久之后,竟然做出了吕惠卿留任的决定,这无疑给了那些自认为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当头一棒。

由于曾布并未上朝,因此反对的人之中便少了领袖,再加上韩忠彦李清臣的心思都放在另一件大事上,对于区区一个延州也就懒得多费心,干脆缄默不语。然而,枢密使安焘却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挺身出列驳斥,直到赵佶发了怒,他才无奈地退回了原班。至此,此事已成定局。

正在朝官们焦急等待着下文的时候,赵佶却出乎意料地宣布退朝,等到这位穿着龙袍的天子官家匆匆退去时,不少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自从看到昨日赵佶的态度之后,李清臣便已经对逐曾布之事失去了信心,此刻不免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圣上昨日不是说……”

韩忠彦的脸上也写满了疑惑不解,他见那群言官面面相觑,沉吟片刻方才问道:“昨日圣上见我们的时候,高伯章却不在,会不会是他在事后又有所进言?”

李清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拉着韩忠彦一起退了出去。在殿外,他让韩忠彦先回政事堂,这才到福宁殿偏殿去寻一个相熟的内侍。见了人之后,他不露声色地递过去一把银钱,顺便问起了这几天的情况。等到他回到政事堂的时候,脸上竟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见房间中只有自己和韩忠彦两人,不等对方开口询问,他便低声道:“昨日傍晚,高伯章的夫人受皇后之邀,带着女儿高嘉进宫,但高伯章并未相陪。”

“他的夫人?”韩忠彦眉头一挑,情不自禁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他知道高俅出身贫寒,其原配夫人也只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时很少在大臣官宅走动,谁知这个紧要关头竟会受召进宫,怎么想都有些蹊跷。想到这里,他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清臣,他知道,对方的话远远没有说完。

“昨日傍晚,圣上的晚膳便是在皇后宫里用的。”李清臣一字一句地说道,藏在袖子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听说,圣上和皇后赏赐了那位高夫人和高府千金不少东西,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就没有内侍知道了。”

且不提韩忠彦和李清臣在政事堂中如何胡思乱想,熟门熟路的高俅在踏入福宁殿小书房时,面对的便是盛怒之下的赵佶。

赵佶铁青着脸命两个心腹内侍守住了大门,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伯章,你给朕说清楚,为何不能在今日宣布对陈祐的处分?他未得朕的允准便将表章传遍三省,更是极尽挑拨之能事!什么‘治平中韩琦、元丰中王珪不去,其后有臣子不忍言者’,他的意思分明是说,倘若曾布不去,朕便会早死不是么?”

“圣上!”高俅见赵佶越说越离谱,连忙开口劝止道,“圣上春秋鼎盛,岂可出此不祥之语?”见赵佶依旧愤然,他只得解释道,“圣上,臣和曾相的私交极好,陈祐的上书,臣并不以为然,本来也谈不上维护他。但是,昨日左谏议大夫陈次升突然来到臣家中,苦苦为陈祐求情,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赵佶抢过话头,脸上的不满之色稍稍淡了一些,“伯章,你的心也太软了,这些言官平时脾气又臭又硬,你何必给他们面子?”

“圣上,若只是陈谏议求情,臣当然不会出面作保,但是,他曾经提到一句,御史台的大部分言官准备联名上书!”高俅话音刚落便发觉赵佶脸色大变,心中不由暗叹,“若是按照往事,宰辅遇御史弹劾则需暂时去职,如今曾相的立场早就无比艰难了。圣上有意维护曾相,这一点臣当然知道,但是,一旦事情闹到无法开交的地步,那么,十几个台谏和曾相之中,必定有人会落马!那时,圣上只怕不得不暂时罢斥曾相……”

赵佶此时却冷不丁地插话道:“朕就不能将那些谏官去职外放么?”

“圣上当然可以,但圣上即位以来便下诏求直言,可至今为止,朝中言官谏臣已经和最初的面目大不相同,罢斥的罢斥,外逐的外逐,长此以往,群臣和百姓会如何看待圣上?”对于赵佶不时表现出来的任性,高俅实在是没有办法,但是这一次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勉力相劝,“陈祐上书乃是为了言官本分,圣上可以不纳其言,也可以下诏申饬,但是,让他通判滁州却不妥。须知,百姓不知道圣上的苦衷,只会认为圣上不纳忠言,这样对曾相也不利。”

“朕知道了。”吐出这四个字后,赵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身为皇帝便须时时刻刻记着权衡利弊,实在是太窝囊了。

另一边的曾府,曾布也刚刚收到了高俅命人送来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立刻冷哼一声,狠狠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下一刻大发雷霆。

“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个个只知道揪住我不放,我究竟哪点得罪了他们!”

发了一通火之后,多年高官生涯养成的气度渐渐又占了上风,望着那个前来送信的高府家人,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下来。“告诉你家学士,我很感激他从中转圜。这一次我领了他的情,下一次必定还他。你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相爷的话,小人必定会一字不漏地回禀学士。”那家人下拜行礼,随即匆匆离去。

见自己书房中的几个书童全都噤若寒蝉,曾布不觉更加心烦,大手一挥道:“你们不用杵在这了,全都出去!”赶走了一干人,他又拿起了桌上的信笺,仔仔细细又研读了一遍,末了却突然笑了。

“好一个高伯章,李清臣可以利用台谏来对付我,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台谏固然清贵,我就不信有人能够抗得住升官的诱惑!赵挺之不是御史中丞么,就让他放出风声去好了!韩忠彦啊韩忠彦,若是李清臣去职,我看你一个人还能挺多少时候!”

朝中的莫大风波自然也传到了蔡京耳中,虽然他如今立身尴尬少有人上门,但这种事情却依旧消息灵通。当陈祐迁起居舍人的诏令下达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的种种奥妙。自从上一次在高府和高俅就当十大钱的铸造与否争论过一通之后,他便时常把各式条陈送往高府,也同时得到了不少回文,从这一点来看,他明白自己的选择无疑是相当正确的。

他正在书房中沉思将来的朝局,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

“爹!”蔡攸兴冲冲地奔了进来,见父亲拿眼睛瞪自己才讪讪地站住了,“您听说了么,上书弹劾曾布的陈祐已经有旨除起居舍人,看来这一次曾布肯定要罢相了!”

“你太天真了!”蔡京不禁自失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岂可看表面?圣上一开始差点让陈祐通判滁州,最后之所以勉强收回前命,又升了陈祐官职,不过是为了平息余波而已。你看看这几天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台谏可还有弹劾曾布么?显然是心有忌惮或收到了警告,否则他们哪里会如此安静!”

听到乃父的这番推论,蔡攸渐渐醒悟了过来。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先前只想到曾布去职对父亲的诸多好处,并未深究,如今一点点掰碎了分析,却觉得情况确实如此。良久,他方才低声问道:“父亲,那如今您准备怎么办?”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现在看来,圣上对韩忠彦李清臣已经多有疑忌,李清臣又嫌范纯礼碍眼。你看着好了,范纯礼必定是第一个退出政事堂的人!”蔡京冷笑一声,随手搁下了手中的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范纯礼去后也就轮到李清臣了。至于韩忠彦……”

第二十四章 辽主天祚

辽主天祚皇帝耶律延禧这一年正好二十六岁,他自幼丧父,虽然后来得祖父道宗耶律洪基爱宠,但是,父死母亡的惨景仍旧时时在他梦中呈现,因此即便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道宗身体日差,自己权摄南北枢密院事的时候,他仍旧是时刻战战兢兢。只有等祖父驾崩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一股轻松。

此刻,他正立在上京开皇殿中,凝望着面前一幅幅列祖列宗的遗容遗像,心底不由掠过一丝怅惘。若是父亲还在的话,兴许此刻继承皇位的就不再是他了。尽管事隔多年,他却仍旧能够想象到,耶律乙辛派人鸩杀父亲的往事。那样英武的父亲,就因为祖母的自缢而受到牵累,以至于让自己再也没了可以依靠的亲人。所以,他一登基便下诏大赦天下,为耶律乙辛所诬陷者,复其官爵,籍没者出之,流放者还之,一时间天下大快。

“耶律乙辛,你虽然已死,但是,哪怕九泉之下,朕也要让你看着你的子孙后人世代受苦!”他突然形同赌咒发誓地撂下一句话,眉眼间露出一丝狠绝的意味。此时,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

耶律延禧倏地转过身来,见是萧芷因,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对于这个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心腹表弟,他自然是十万分的信任。此刻,他瞥了萧芷因一眼,见其神色多有惶恐,便直呼其字道:“弘辛,事情办好了么?”

萧芷因刚刚在门口听到了那几句内心独白,情不自禁地出口唤了一声,自知多有失仪之处,这时他连忙躬身禀报道:“群臣对皇上分赐张孝杰家属之举大感快意,都说皇上处置得当。”

“张孝杰党附耶律乙辛,贪赃枉法无数,光是处置他一人自然太便宜了!”耶律延禧冷笑一声,目光又落在了开皇殿中新增的道宗遗像上,“祖父一生做了三件错事,第一件是听信谗言错杀了祖母,第二件是让耶律乙辛那厮钻空子鸩杀了父亲,至于这第三件,便是任用了耶律乙辛和张孝杰这两个奸佞!”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近咆哮,“虽然我那时被册为燕国王,一应待遇形同太子,但因为担心再出现犹如耶律乙辛那般的臣子,我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小心,生怕蹈了父亲的覆辙!”

“皇上,虽然先皇已逝,但请您慎言!”对耶律延禧突然之间的真情流露,萧芷因却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大好河山已经由皇上掌握,一言九鼎无人敢不遵。圣上若要追究耶律乙辛的家属族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耶律延禧方才转怒为喜,含笑点了点头:“弘辛,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等时局稍定,朕便下旨追究耶律乙辛余党。对了,法颐大师已经到了么?”

“已经来了,只等圣上一句话,便可以开始放戒了。”

“对了,萧乌纳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对于这个曾经教导过自己的老师,耶律延禧并不是没有一丝好感,毕竟,当初耶律乙辛势大的时候,就只有萧乌纳等寥寥数人敢于挺身而出。可是,他仍旧记得自己当初为燕王时,萧乌纳屡屡直言忤逆自己的心意,所以登基后不久,他就设法将其调离了身边,岂料如今又冒出人来指斥其借内府犀角,他一时间自然犯了踌躇。

萧芷因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奉旨诘问的人已经回来了,萧乌纳说,先朝时,道宗陛下曾经许他在内库中取钱十万以作私费,但他却不取一文,决不会会做出借内府犀角的事情。他坚称此事乃奸人构陷,所以……”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在他看来,尽管此事未必属实,但朝堂被这些老一辈的人占据已经很久了,若不能趁机清退萧乌纳这样的老臣,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又要到何时才能掌握大权?

“狂妄!”

耶律延禧顿时勃然大怒,他最厌憎的便是那些口口声声抱着昔日功绩的老臣,因此萧乌纳这句话无疑是触动了他心底的隐痛。

“若是照他这么说,朕是应该像祖父那样,把国库里的钱都送给他不成?”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神情愈加气急败坏,“既然他这么说,那么,朕也不必像祖父那样礼遇他!下诏,夺他太傅之职,降宁边州刺史!”

这种直线式的黜落让萧芷因吓了一跳,但他随后便醒悟了过来,急忙躬身领旨。横竖他和萧乌纳之间没什么过往,不必为了这种执拗的老头求情。“臣明白了。圣上,既然法颐大师已经到了,不如就去放戒吧,莫要为了这些小事亵渎了佛法。”

“你说得对,为了这些琐事坏了佛法,岂不是朕的罪过!”

炙烈的阳光之下,两个人离开了开皇殿,那拖在日头下的长长影子,却不管怎么看都有一股萧索的意味。

和宋朝崇尚道教不同,辽国对于佛教的崇尚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道宗年间,号称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者三千人,足可见佛教之盛。此风一长,权贵之家无不笃信佛教,即便有知道情弊的人,迫于形势也不敢上书指斥,因而虚耗国库钱粮无数。耶律延禧自幼父母双亡,对于佛教的信仰秉承乃祖耶律洪基,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佛教而言,放戒乃是了不得的大事,依照所有规程下来足足要百日左右,中间有迎师礼、演礼、考偈、审戒、诵皇经、礼斗忏等诸多名堂,更不用说此次是在皇宫中放戒,规模更加宏大。所以,皇宫中不仅权贵仕女云集,就连应该在南北院中处理国事的一些官员,也纷纷来到了皇宫中听讲,全然不顾四月间波及了辽国大片土地的大旱。

直到六月,耶律延禧才有空定下心来接见来自大宋、西夏和高丽的使节,但是,匆匆在大殿中正式见了这些使节一次之后,他便懒得再应付这些官样文章,直接把一应事务都丢给了一群大臣。而萧芷因又和宣徽院众人打了招呼,悄悄兼了此事,那些官员乐得轻松,自然无话。

由于萧芷因是耶律延禧的心腹,因此,尽管他的经验资历还不足以镇压局面,但由于耶律延禧的一力坚持,他还是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入主南大王院,以海陵郡王的身份知南院大王事。辽国向来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萧芷因如今领的职事,便相当于大宋的户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作为此次担任吊祭的副使,严均早在五月便抵达了上京,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辽国新主,悄悄打听之后,他方才得知内廷正在放戒,不由瞠目结舌。以佛事而冷落国事者,梁武帝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而辽国政事居然荒怠至此,实在令他这个大宋官员不敢相信。

尽管使臣每逢外出便有人跟随,但严均却并不在意,和那些负责接待的辽国汉官打得火热,尽显文人本色。哪怕是偶尔面对位高权重的萧芷因时,他的行事也是不卑不亢,因此博得了辽国上下不少汉官的好感,只有正使王潜为此闷闷不乐。

这一日,萧芷因接辽主耶律延禧诏命,在府中宴请三国使节,严均和王潜再次受邀前去。与会的西夏使节是御史中丞苏愈,礼数娴雅风度翩翩,因此一直被辽国官员称赞礼敬,至于来自高丽的则是明孝王王熙的堂弟王荣,为人沉默寡言,问三句话的回答常常不是嗯就是啊,装聋作哑的本事连辽国官员也觉得诧异。

由于正在国丧期间,因此一应礼乐尽罢,这宴请便颇有些四国对峙的意味。高丽使节自知国小,始终退避在后,而西夏则新近和宋议和,更不会与大宋相争,久而久之,宴席上不免便出现了辽宋针锋相对的情况。

“严大人,本王昔日也曾作为使节前去汴京,那时候似乎并没有见过你。”萧芷因笑吟吟地打量着严均,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本王闻听大宋人才济济,想不到如今遣使吊祭也能启用像你这样的年轻俊才。”

严均装着没有听出萧芷因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略略欠身道:“海陵郡王过奖了。下官不过是微末之身,在朝中更是位卑职小,决计当不得才俊两个字。郡王当年出使我大宋,那幅宏大的场面下官至今仍然记得。”

“你……”萧芷因登时双目光芒大盛,对方这语带双关的口气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严均刻意自贬的同时,不外乎是讽刺他萧芷因以郡王之尊亲自出使宋朝乃是自贬身份。望着这个被不少官员都称作铁齿铜牙的大宋官员,他陡地生出一股杀机,面上却大笑了起来。“想不到贵使竟如此谦逊,也罢,今日本王是奉天子诏命摆宴为各位送行,在此便敬各位一杯!”

宴席事毕,在回馆的路上,王潜突然开口说道:“严大人,海陵郡王萧芷因如今乃是辽国重臣,适才你在宴席上的话实在有些过分了。为使节者固然当据理力争,但总得有个限度,若是萧芷因恼羞成怒借机发兵,则……”

严均一向不把那些口口声声拘泥于祖宗成例的朝官放在眼里,见王潜只不过比自己年长数岁便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自然心下不快。此时,不等王潜把话说完,他便淡淡地答道:“多谢王大人提醒,只不过辽国如今早已不复当年强势,就算萧芷因在背后推波助澜,也要问过他们朝堂上的其他大臣才行。”言罢便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盯着严均远比自己年轻的身影,王潜心中冷笑不已。毕竟是年轻人,只凭借着一时盛气为人处事,又哪里知道什么叫不得已的妥协?他装作眺望窗外风景,心里却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

第二十五章 动身回国

由于向来的惯例,吊祭旧主和恭贺新君即位的使节乃是分作两拨,因此在萧府夜宴之后,王潜和严均便动身回国,一路均有辽国骑兵负责护送,尽管对方防备极其森严,但严均还是看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这一路行来,只见四处都是干涸的河流,道路两旁的田地更是裂成了块状,足可见辽国大旱的状况早已成定局。

“看来今年辽国要歉收了!”王潜望着地里那几个呆滞的农人,摇头感慨道。“新旧交替之际竟有这样的旱灾,对辽主很不利啊。”

严均心中嗤笑,面上却仍旧一片漠然。站在敌国的立场来说,他恨不得辽国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当然,若是辽主能够暴虐无道就更好了,到时候来个什么白虹贯日,肯定谣言满天飞。天命之说虽然虚无缥缈,但只要利用得好,小民百姓便会深信不疑,比起用兵更有效果。

数天的行路之后,他们便进入了中京大定府。由于中京临近女直诸部,因此街头上除了契丹人、汉人之外,还有一些打扮奇特的女真人。王潜向来深信儒学,若不是此次奉命使辽,怕是根本就不会正眼看这些夷狄一眼,此时,他见一群女真汉子气势汹汹地从马车旁走过,不由低声嘀咕道:“化外蛮邦!”

严均眉头一皱,对于王潜这种时时刻刻表露在外的大宋中心主义,他心中着实不满,但此时也懒得去和这位正使争论。到了驿馆,他却不像王潜那样闷在房间中不出来,而是和一个随行的契丹将领攀谈了起来。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之后,他方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奇装异服的汉子,我看他们和契丹人大相径庭,可是女直诸部的人么?”

“严副使是说那些女真蛮子?”那契丹将领出自辽国皇室远亲,一路上见严均为人宽达可亲,也就渐渐和他熟络了起来。此刻,他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轻蔑地道,“不过是一些不循教化的蛮子罢了,他们世居白山黑水,和外边交往不多,要不是我朝要用他们的武力来防备那群高丽人,早就出兵把他们灭了!”

严均笑着点头附和,心中却在转着别样的念头。比起雄踞北方的辽国来,女真确实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势力,再加上分裂成诸多部落,要和强辽相抗可谓是极度困难。可是,行前那位高学士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观察女直诸部的动向,这又是为什么?

思量片刻,他决定还是继续试探下去:“那些女直人看上去都不甚通礼数,似乎颇有些好勇斗狠,恐怕要让他们始终保持恭顺应该很困难吧?”

“困难,当然不困难!”那契丹将领哈哈大笑,一把抽出了皮靴中的鞭子,“那些女真蛮子都是贱骨头,只要抽打一番,怎么也翻不了天去!”他见严均似乎不相信,立刻拍着胸脯道,“每年,这些女真蛮子的酋长都要来向皇上进贡,那个时候,皇上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否则,我契丹铁骑就会把他的部落踏平!他们那一带生产人参鹿茸,不过,他们女真蛮子可没有福分享用那些好东西,我大辽要多少,他们就得双手奉上多少,要是不够,我朝就可以派人去诘问,到时候还是他们倒霉!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严均的眸子中立刻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看来,辽国对女直诸部的压榨是由来已久的事,但要说到提防却是一丝也无。当下他便立刻岔开了话题,在风月之事上大侃了一通,末了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他借口头痛延迟了启程时间,却让身负武艺的贴身家仆严荣换上本地服装悄悄溜了出去。傍晚时分,在城里溜达了一大圈的严荣方才回转了来,禀报了一些本地风土人情后便一五一十地道:“大人,我今日探听过,城里的女真人大多数是前来大定府做生意的,先前一直有契丹商人到他们那里去收购药材,但价钱都压得很低,所以各部之后都派出了自己的商队。但是,似乎有人不想让这些女真人占便宜,不仅在和他们打交道时百般留难,而且只肯用低价收购药材,听说已经起了好几次冲突了。”

严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这一次名义上是副使,但暗中却拥有远比王潜更大的权力,仅仅是行前赵佶亲自赐予的那一道便宜行事的手诏,他就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刻向边境各府的帅臣调用禁军,对于一个区区正七品的官员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信任和恩遇。除此之外,由于他向来便经管枢密院北面房,对于那些和大宋互通消息的辽国商贾也廖若指掌,此时只是稍稍沉吟便有了主意。

沉吟片刻便吩咐道:“严荣,以你的身手,能够在晚间不惊动驿馆之中的防卫出去么?”

“这……”严荣是严均的父亲当年收容的武人,由于所受恩遇极重,因此向来对严家父子忠心耿耿。此时,他一咬牙,重重点头道:“小人愿意试一试!”

“不是要试一试,而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严均霍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今天虽然用计拖延了一日,但明日必定要启程,在这大定府也只有今天这一个晚上了!若是惊动了守卫,那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不能你便直接回答我,不必犹疑;若是能,你现在便出去,去城中的明丰商行,送一封信给那里的管事瑞峰年,事成之后,你若是想出仕,我可以一力向圣上举荐!”

出仕!饶是严荣在严家为仆多年,此时也不由怦然心动。他自然知道,这两个字从严均口中说出来,不仅是为自己脱籍的表示,更是承诺能够在武职中为自己谋一个位置。“大人放心,小人此去必定成功!”

“那好,你在这里候着。”严均疾步走到书桌前,奋笔疾书一蹴而就,最后将信函用火漆封口,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严荣。“你跟随父亲和我多年,此事便交托给你了!”

严荣躬身一礼,小心翼翼地将信件贴身藏好,这才往门外走去,事关重大,他当然得换一身行头。

严均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聚精会神地留意着外界的动静,哪怕是宿鸟的叫声或是夏虫的鸣响也会让他担心上老半天。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宿卫的换班声,他并没有听到让自己心惊胆战的呵斥;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切依旧如常,但严荣依旧没有回来,这顿时让他陷入了极度惊惶的境地……正当他坐立不安时,一条人影突然从打开的窗子中一穿而过,轻飘飘地落在了室内。

严荣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这才躬身禀报道:“大人,幸不辱命!”

怔了好半晌,严均才从口中迸出了一个字:“好!”

他缓缓回身落座,心中头绪万千。辽国虽然强盛一时,但契丹人却早已经归了汉化,就连一应官职和礼制都是仿唐朝所制,自然看不上那些仍然过着茹毛饮血生活的女真人,可是,那些女真人就真的甘心于契丹人的盘剥么,只怕是未必!既然如此,所谓的驱狼吞虎之计便大有用武之地。隐隐之中,他已经暗地下了决心,一等到回归朝堂,一定要设法在辽国安插更多的密谍,不惜一切代价和女真人取得联系。

第三天,王潜和严均便再次动身了,这一回路上没有出现任何变故。然而,就在一行人将要抵达辽宋边界时,后方突然扬起了漫天尘土,只是顷刻之间,数百契丹铁骑便追上了他们,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别说王潜和严均脸色大变,就连负责护送的那个契丹将领也有些不知所措。

追兵中的首领利落地跃下马背,疾步走到马车前微微抱拳,客气的口吻中却带着一丝命令的味道:“请问哪位是严副使?”

饶是严均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也不由心绪大乱,所幸最后还是多年养成的风度发挥了作用。他一把拉开马车的门跳了下去,用一种极为傲慢的口气问道:“本官就是副使严均,此地已经临近我大宋国土,尔等蓄意围住使团,难道有心挑起两国边乱么?”

负责追人的正是萧芷因属下的侍卫耶律达,为了能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追上大宋使团,他这些天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光是沿路的斥候就派了数批。此刻,他也顺势抬起了头,不卑不亢地道:“下官乃南院萧大王属下亲卫长耶律达,逢萧大王之命,特来送一份礼物给严副使!”

此话一出,不单严均勃然色变,就连车内的王潜,车外的诸多契丹骑兵,人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耶律达却不管旁人怎么想,从旁边的另一个亲卫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双手奉上道:“还请严副使笑纳!”

第二十六章 忠心见疑

对于萧芷因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举动,严均却觉得浑身发冷。此时,若是他收了这不知为何的礼物,必定会引起王潜的进一步敌意,回国之后更难免要受到御史的弹劾;可即便他坚辞不纳,仍旧难免被人说成是交通辽国图谋不轨。况且,萧芷因早不送晚不送,而是派人风尘仆仆,趁着他在进入大宋境内之前才眼巴巴地赶到,不能不说是工于心计。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尽力推却,至于能否真的把礼物拒之于门外,那就要看运气了。

看着对面耶律达似笑非笑的脸,他强忍住把东西摔回去的冲动,淡然答道:“无功不受禄,本官此次奉圣命随王大人一起出使,只是和萧大王见过数次而已,又有何德何能领受萧大王的馈赠?劳烦阁下回去禀报萧大王,就说本官身为宋臣,无法领受他的好意!”

耶律达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严均两眼,也不再坚持,直截了当地把东西又递给了旁边的亲卫,而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军礼:“既然如此,下官也不敢相强。不过,我等奉命再护送一程,待到边关便立刻折返,还请严副使不要拒绝!”

严均心中大骂,到了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自然只有默认了。上了马车,他果然看到王潜那张铁青的脸,当下也懒得解释,自顾自地靠在板壁上闭目养神。尽管面上装得淡然,但他知道,回朝之后,这一次的事情势必引起莫大的风波。

望着那一行车队消失在视野中,耶律达方才冷笑一声,带着大批亲卫策马折返。抵达析津府在驿站歇脚时,一个亲卫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个严均也太不识抬举了,居然敢拒绝大王的馈赠!再说,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副使,大王为何命您千里迢迢送礼?”

耶律达斜眼看了看这个亲卫,突然问道:“你很想知道?”

那亲卫见耶律达脸色冷峻目光似箭,慌忙摇了摇手:“是属下错了,属下不该多嘴……”

耶律达扫了一眼房间中的其它四五个亲卫,见他们人人都露出了疑色,当下也不说话,随手拿起了桌子上那个檀木匣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狠狠地将手中精致的匣子往地上砸去,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过后,那匣子登时四分五裂,里头散落出来的竟只是沙土。

见此情景,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此时,耶律达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大王很是忌惮那个副使,其人虽然位卑,但能够以七品之身出任副使,肯定很得宋朝官家的信任。所以,为了未雨绸缪,大王方才命我一路随行,直到他们将要入境的时候才送上所谓礼物。那个严均怕回去遭受麻烦,一定不会接受,但是,随行的宋朝正使王潜却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回去之后一定会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上奏,那个时候,就算宋朝官家不想怪罪他,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会放过此事,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一众亲卫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抱怨道:“计虽然是好计,但是,大王也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按照那个严均的年纪,要想当大官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呢。”

话音刚落,此人便发现其它同僚都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并不算笨,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连忙闭上了嘴巴。

耶律达却不想轻轻放过此事,冷着脸训斥道:“昔日大王栽在谁手里你们还不清楚么?别认为那人官小便心存轻视,南朝虽然军马疲弱,朝堂上却向来不乏年轻才俊,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便当设法将其除掉!”在他的心中,仍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对于萧芷因而言,恐怕是只有在除掉了那个高俅之后,才会彻彻底底安心。

就像严均预料的那样,抵达汴京之后,他便和王潜一起受到了召见。结果,当着一干宰辅的面,王潜便将在辽国的诸多情况一一禀报,末了还添油加醋地陈述了萧芷因派人给他送礼的事实。一时间,福宁殿中一片哗然。

望着容色黯淡的严均,高俅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要知道,早在元符三年,萧芷因作为辽使在元旦谒见哲宗赵煦的时候便用过这一招,如今不过是故伎重施罢了。然而,当着底下几个宰臣的面,他却不好在此时多说些什么,只是朝严均丢过了一个令其安心的眼神。

听到群臣在下头争执不休,赵佶只觉心烦意乱:“别吵了,若这只是辽国的疑兵之计,你们如此失态,岂不是正中辽国君臣的圈套?”

“圣上,话不是这么说,严均只是副使,在朝也不过是枢密院一房的副承旨,那萧芷因如今掌南大王院,位高权重,岂会为了他而设置圈套?”对于赵佶的话,韩忠彦却不以为然,恰恰相反,由于严均和高俅一样是年纪轻轻,分别只在于官职高低,他反而对其深具警惕。联想到先前安焘因老而避位的情景,他更是有一种真真切切的不安。“此事若是不详加追查,则置朝廷法度于何处?圣上若是真的爱重严均之才,则应当暂时罢斥他的官职,等到事情有结论之后再行任用!”

其时原任尚书右丞的范纯礼已经被罢知颖昌府,因此政事堂中但见韩、李、曾三人针锋相对,此刻不等李清臣出言附和,曾布便立刻跳了出来。

“圣上,韩公此言,不啻是正中辽人算计!那萧芷因是何等人,圣上应该早就清楚,早在元符三年的元旦朝会上,他便大发悖语,妄图挑起我朝内斗,结果事机败露便立刻离去,此人奸诈可见一斑!”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着另一边的高俅,见其悄悄向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微微一笑,“再者,严均并未收受萧芷因馈赠,所谓的交通之说更是滑稽,难道只要和契丹人打过照面,便是里通辽国么?若是如此,王潜王大人身为此次大宋正使,岂不是一回来便该落职审查?”

王潜被曾布这一番话说得脸色大变,立刻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韩忠彦和李清臣。他本就是韩李一系的人,一回来就告状固然有忠于职守的原因,更重要的却是年轻的严均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正使放在眼里。此刻见曾布将矛头对准自己,他焉能不慌?

“圣上……”

李清臣才说了两个字,耳畔便传来了赵佶的一声大喝,顿时愣在了当场。

“够了,不过一份子虚乌有的礼物便让你们争吵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失国体!”赵佶冷冷地看着李清臣,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憎,“此事朕之后另有决断,你们都退下!严均,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先待在家里,朕不久就会给你旨意!”

“臣遵旨!”严均连忙躬身答应,刚才的情形他全都看在眼里,之所以未曾开口为自己分辩,就是担心越辩白越说不清楚,如今看来,自己果然赌对了。临出大殿的时候,他悄悄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高俅又朝自己作了一个手势,他方才完完全全放下了心。当初比这个更大的风波那个人都经历过,没道理这桩小事也不能摆平。

福宁殿中一如既往地只剩下了君臣两人,但此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片难言的沉寂笼罩在整个大殿之中。良久,赵佶方才颓然地倒在了御座上,疲惫不堪地问道:“伯章,你说,朕是看错人了么?”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高俅斩钉截铁地答道:“圣上当然不会看错人。”

“没想到你这么肯定……”赵佶苦笑一声,然后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别看朕刚才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其实朕自己也不知道,严均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有你这句话,朕至少能够肯定七八分。你知不知道,朕怎么会认得一个微不足道的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

高俅本来就对这一点很有些好奇,此时连忙追问道:“想必是圣上去枢密院的时候遇上了他?”

“当然没有那么巧!”赵佶脸上的烦躁渐渐消失,露出了一丝既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应该知道,大内禁中每天晚上都要下钥的,就算都堂和枢密院晚间也只有留守的人。有一次,郝随告诉朕,有内侍见到一个小官走路念念有词撞了廊柱,结果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在背诵一张山河地理图,那就是严均了。起先朕还以为他是书呆子,后来一时兴起召见了他一次,却觉得他和那些只会写官样文章的年轻人不同,但也没打算提拔他。谁知他竟靠自己的一己之力进了枢密院,一步步升至副承旨,最后隐隐有独当一面的才能,朕才又注意到了他。”

听到这里,高俅不由生出了一丝预感,看来,赵佶确实对朝中老臣当道的局面相当不满意了。否则,又何必将目光放在了一个区区枢密副承旨身上?

“他日若是你能入主政事堂为宰相,那朕便能够真的放心了!”赵佶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突然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七章 街头遇盗

在京城闲置将近一年,蔡京的日子自然不太好过。虽说衣食无忧消息灵通,但是,不管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只有旁观的份,大大迥异于当初他在他像绍圣元符年间始终位于朝廷中心。因此,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最好的契机,也和宫里宫外的很多人保持着密切往来。

就在朝堂之中因为严均的事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入了深居简出的蔡京耳中——李清臣失了圣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立刻派人出去核实,一时间,蔡府中人无不忙碌十分。

由于曾布和韩忠彦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作为韩忠彦得力助手的李清臣自然被曾布视为眼中钉掌中刺,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在言官中找到出面弹劾李清臣的人,一气之下借着赵佶恼了那些言官的机会,将几个不合自己心意的人贬出了朝堂。但这一次,借助御史中丞赵挺之的帮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便是殿中侍御史彭汝霖。

此时此刻,曾府书房中,除了曾布一个人坐在几案之后外,其余两个人全都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异常严肃。

能够在赵佶即位之后由礼部侍郎而至御史中丞,赵挺之深知其中曾布出力极大,他一向善于观风色,自然懂得如今看似韩曾分庭抗礼,其实曾布的势头远远盖过了韩忠彦一头。因此,在曾布再一次暗示他要设法扳倒李清臣时,他立刻做出了选择。

“曾相,圣上自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消除朋党,若是下官此次弹劾李清臣,会不会……”彭汝霖虽然由于曾布的推荐才从秘书丞升至殿中侍御史,对于曾布开出的报酬也分外心动,但是,要让他作为针对韩党中人的第一炮,他仍旧有些犹豫。

“此事无需担心,上次陈祐上书的事情,圣上已经深恨李清臣从中挑拨,只要你奏疏一上,圣上肯定照准。”话虽如此,曾布也知道,自己的报复只能到此为止,若是再下狠劲对付韩忠彦,恐怕到时候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一旦圣上诏令一下,我便上书举你为谏议大夫!”

“下官明白了。”再一次得到了真真切切的保证,彭汝霖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立刻缓和了过来。他曾经隐约听说过,曾布曾经用谏议大夫的官职去暗示江公望弹劾李清臣,谁知江公望是个死硬的脾气,坚持不肯答应,所以这好事才会落到自己身上。横竖李清臣在朝多年也没做过多少好事,还是挪挪窝更好。

待彭汝霖离开之后,曾布那淡然的表情立刻消失了。他示意赵挺之掩上大门,这才低声问道:“正夫,照你看来,圣上把严均的事情搁置这么久,可是有意周全他?”

赵挺之见曾布突然词锋一转,一时不免一愣,但很快回过了神。想到高俅和曾布之间的密切关系,以及这几天隐隐约约听到的传闻,他立刻答道:“曾相,依我之见,严均交通契丹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可笑韩相身为宰臣竟不辨是非,圣上心中自然恼火。如今安大人因老避位,枢密使蒋大人又已经年迈,枢密副使章大人也同样年纪老朽,照如今的情势看,圣上启用年轻官员独当一面是早晚的事。偏生此次的正使王潜不知好歹,韩相又在旁边煽风点火,因此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僵持难下。”

“唔,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曾布脸色一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说高伯章似乎有些同情严均的遭遇,照此看来,圣上最多给严均一点罚俸的小处分,接下来还另有封赏也说不定……哼,韩忠彦果然老了!”

高俅并不像曾布所料那样正在为严均的事情操心,在和赵佶一番长谈之后,他根本就懒得再去考虑严均的事情。不是么,现在就是有人在赵佶的耳边说严均要谋反,恐怕赵佶也不会相信,更何况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此时,他正抱着女儿在街头闲逛,那些跟出来的随从全都被他甩在了后面。

“嘉儿,那个是杂耍的,好不好看?”高俅一个劲地逗弄着怀中的女儿,时不时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上一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天大地大也没有女儿大。偷得浮生半日闲,再不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又怎么对得起自己?饶是如此,他的心底仍旧有些遗憾,别说妻子英娘一口拒绝了一同出游的要求,就连伊容也没答应和他一起出来,这好好的一家人少了一半,怎么想也少了些趣味。

比起同年龄的幼童来,一岁多的高嘉平日相当安静,别说哭闹,就是一整天没人理她,她也会一个人坐在床头发怔,这一点放在高俅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子嘛,天生活泼好动才是本性,何必像个小大人似的。

“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