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很少外出的缘故,高嘉听到人群中时不时响起的阵阵掌声,神情也逐渐激动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最后甚至挥舞着小手不知叫嚷着什么,这也吸引了旁人的不少目光。当然,其中不少怀有歹意的在看到高俅的一身华服之后都退缩了开去,但仍有三三两两的人用贪婪的目光紧紧盯着高嘉脖子上挂的那个金项圈。

高俅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底生出了一股警惕。自从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他除了最初的一段时间小小尝了一点苦头以外,之后就平步青云攀附权贵,至不济也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很少和平民百姓打交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懂得人心。目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五六个衣着简陋的汉子朝自己围了过来。

“呔,大家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多少赏几个吧!”随着那一声吆喝,卖艺人把棍子朝地上一扔,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个盘子,向周围的人们讨要起赏钱来。就在这个时候,那几个虎视眈眈的汉子终于忍不住了,齐齐地朝高俅扑了过来,目光自然集中在高嘉佩戴的诸多贵重首饰上。

“找死!”

眼看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而女儿尚在自己手中嬉笑,他顿时勃然大怒。看准那些人尚未合围的一个空隙,他猛地向右边退避了两步,随后一个漂亮的侧踢,将一个大汉一下子踢飞了出去,这一手自然震慑全场。

“他只有一个人,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那个金项圈到手,至少可以够我们吃上几年的了!”其中一个大汉大吼一声,当先冲了上去,“左右不过一死,我和你拚了!”

这世道竟如此败坏,天下脚下也有亡命之徒!高俅心中一惊,不由后悔起自己的鲁莽举动来,早知如此,带着那群家里的护卫,哪里会有现在的麻烦。事到如今他也来不及再多想,抱紧了高嘉便往外冲去,一下子撞翻了对面的两个人,尽管如此,他丝毫不敢停住脚下步子,一口气往不远处的一座酒肆跑去,只要到了自家产业,收拾几个恶徒还不容易?正在此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犹如及时雨一般的声音。

“大人!”

“高荣!”高俅一见来人登时大喜,急忙吩咐道,“后面那几个追着我的家伙心怀不轨,全都交给你了!”

高荣答应一声,立刻闪身护在了高俅跟前,缓缓握紧了右拳,一时间,只听他右手骨节爆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变。

“啊……哈!”

发出一声怒吼之后,他一个箭步冲入后方的那几个人之中,重重的铁拳劈头盖脸地朝这些人砸去,丝毫不顾忌旁人落到自己身上的拳头,那种极度彪悍的作风顿时让周围的人群为之色变。但凡沾着他拳头的,无不是呲牙咧嘴连连呼痛,只是仗着人多方才坚持了下来。就在高荣打得痛快的时候,陆续赶来的几个护卫也围到了高俅身边,个个神色惶恐地连连请罪。

“今天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一时大意才会有现在的麻烦!”高俅见四周人流越来越多,生怕发生更大的骚乱,正欲设法弹压,谁料此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天哪,就是那些家伙……是他们哄抢了城西的米店!”

听到这句话,高俅立时怔了。尽管听上去只不过是一家米店遭劫,但是,这里是堂堂汴京天子治下,一向治安最严,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之后,他立刻朝身边一众护卫下令道:“你们也上去,将这些人全部拿了!”

当四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也加入战圈之后,一切便再无悬念,不过一袋烟工夫,六个形容萎顿的大汉便被齐齐押了上来,四周百姓无不惊叹连连。

第二十八章 民不聊生

“那个年轻公子是谁?看那几个护卫威风得紧啊!”

“嘿,不知是哪家王孙公子出游,这些人算是撞上铁板了!”

“这年头,朝廷朝令夕改,老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听说,京城外边好些地方都遭了灾,流民四处都是,可怜啊!”

“可怜个屁,要不是这些外乡人哄进城来,我们这些本地人会连活计都找不着?哼,成天不是偷就是抢,死了活该,多死几个才好呢!”

……

听着耳边各式各样的议论,高俅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原本他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些恶徒出一口气,后来听到米店被抢便知道事情不对了,如今看来,大宋的民计民生也已经到了不容疏忽的境地。尽管大宋向来有招收流民中的青壮为厢军的惯例,但是,在财政已经捉襟见肘的时刻,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再开这条路了。

瞥了一眼垂头丧气跪在地下的几个大汉一眼,他打消了派人将他们送去开封府的打算,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到汴京多久了?”

听到这句话,几个大汉不由面面相觑,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似富贵人家的公子既不是把他们扭送官府,也不是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而是问了这种不相干的问题。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其中一个较为机灵的便低声答道:“我们都是河北刑州附近的庄稼汉,因为这几年连年田地收成都不好,交不出租子,后来田主便夺佃了,我们没了活路,已经到京城三四个月了……”

夺佃!这两个字顿时让高俅警醒了,大宋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他当然知道,但凡河东河北之地,大多数都属于京城的世家豪族高官,乃至于皇室宗亲,普通老百姓一般都只是租户。一旦遇到天灾人祸,这些交不出租子的人便很有可能被田主赶出原来的地方,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常有的事,这些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的时候比真正遭了饥荒的流民更可怕。

“你们为什么要哄抢城西的米店,难道不知道这按律当死么?”尽管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但高俅还是厉声责问道,“我看你们都是年轻力壮,为什么不去找活干?”

此时,那一溜五六个汉子顿时沉默了,倒是外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嚣道:“要是活都让他们这些外乡人抢了,我们该干什么,喝西北风么?”随着这句话,那些本地人纷纷哄笑了起来,杂七杂八的议论声不断。

“死……砍头也是一死,饿死也是一死,又有什么两样?”刚才那个打头朝高俅扑来的汉子终于忍不住了,强硬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高俅,“你们这种人吃的用的都是我们的血汗,凭什么还要压在我们的上头?老子是没本事,否则,拉出一杆大旗来占了山头,非得杀光天底下的贪官污吏不可!”

听到首领的这句话,刚才还有些沮丧的汉子全都振奋了起来,有两个甚至大声嚷嚷了起来。

“没错,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就在四周人群也随之一片哄闹的时候,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公差的吆喝,只是一小会儿,几个身着衙门公服的官差便挤进了人群,还没看清状况就大摆官威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聚众闹事,来啊,统统给我拿回开封府审问!”

“好大的官威!”眼看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这些人方才姗姗来迟,高俅心中早已大骂马后炮,此时自然不会给好脸色看。“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你是什么人,我们开封府公人行事,用得着……”耀武扬威的话只说了半截,那个官差头头终于看到了高俅,登时傻眼了。他曾经看到过高俅,更知道连顶头上司开封知府阮大猷都对其客客气气,自己刚才还大摇大摆的,那不是找死么?好半晌,他方才哭丧着脸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叩头道:“小人叩见高学士!”

这一声叫唤不打紧,四周看热闹的人顿时全都愣了,若是别的学士他们可能不知道,可这个高学士在市井之间却可谓是耳熟能详,谁都知道,那是当今御前的第一信臣。一时间,地上被看得紧紧的几个大汉固然面色死灰,就连刚刚赶来的公差也同样脸色不好看。出了这样的大事,以开封知府阮大猷和高俅的关系,他们回去肯定得吃挂落。

高俅见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思量片刻便踏前一步问道:“刚才是谁指认他们哄抢城西米店的?”

四周一片安静。

“那么,若是有人能说出当日详情的,我出赏钱五贯!”高俅心中暗叹,不得不祭出了法宝。果然,这回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挤出了人群,一个劲地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

尽管手中还抱着女儿,但考虑到这件事背后的危机,高俅还是命护卫押上那几个汉子,随一群官差径直去了开封府。得知出了这种事情,阮大猷勃然大怒之余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在高俅面前自然是连连致歉。他如今官至天章阁直学士,开封府事务大多由两个推官经手,算是曾布座下的一大干将。

“阮兄,你掌管诺大的开封府,有所疏失也是难免的事。”高俅随口安慰了一句,这才不无凝重地道,“但是,京畿要地,这种事情关系重大,怎么就没有人向你呈报么?”

阮大猷事先已经向经管的差役问过细节,此时不免叹了一口气。“高老弟,不瞒你说,此事发生之后,开封府推官李建就立刻去追查过,那米行也不是什么规规矩矩做生意的,看见一些外乡人买米就故意抬高价钱,甚至从中短斤缺两,最后才把事情闹大了。所以,开封府一上门,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要蒙混过去。李建也不想闹出大事,便想派人追查那几个汉子就算了,谁知又闹出今天这么一出。”

说到这里,他不由暗中庆幸不已。所幸高俅和那位千金都安然无恙,否则若是出了任何问题,他这个开封知府就铁定完了。别说台谏那一关过不去,就连赵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待到那时,他就连叫苦都来不及。

高俅在意的并不是事情的经过,横竖他已经把人证带到了开封府,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不用他操心。“阮兄,我想问的是,如今汴京这样的外乡人是不是很多?”

“呃……确实不少。”阮大猷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些年黄河水患日益严重,时常会有灾民流离失所,再加上因为收成不好而背井离乡到大地方讨生活的人,京畿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他略微顿了一顿,见周围没有外人,便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朝廷朝令夕改,对于民间来说则是无所适从,再加上完税都得用钱,钱贵米贱,百姓苦不堪言,负担不可谓不大。”

对于阮大猷的认识,高俅一直停留在曾布亲信和善于见风使舵这一点上,对于其他的了解不多,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片刻,他便又开口问道:“那么,这些人在京城中是不是大多找不到活计?”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农人离开土地,能做的只有一些卖力气的活,而汴京靠力气过活的本就有一帮苦力,一来二去,新人自然就得遭到排挤。若有些其他手艺的还能勉强糊口,其他的除了投军那条路,便只有……”

尽管阮大猷话说得隐晦,但高俅还是听出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话代表着什么。看来,若是不能尽早想出办法,别说裁汰厢军,恐怕厢军的队伍还要膨胀几分。

出了开封府,高俅稍稍抱紧了手中的女儿,早已没了最初出门时的好心情。要想强兵必先富民,否则什么都是一堆空话,可是,钱,钱又从何处来?他仰头望着天空,思绪又飞到了不久前刚刚出海的船队上。由于自己私底下的诸多运作,这一次的出海完全符合了一个船队的规模,足足有十艘之多,光是每艘船上配备的军士就有二十名,可以说,没有官船之名而有官船之实。这其中,五艘船是前往高丽和日本,还有五艘则是远下南洋。

“唉,若是大宋的金银产量不是那么低的话,大可让这些像铜钱一样在市面流通,钱荒便可稍稍缓解。”脑海中突然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后,高俅又想到了后世清朝那动辄千万甚至上亿两白银的赔款,若是让白银更多地进入流通领域,那么,至少商贾便不会囤积铜钱作为货币储备了。

“银子,可银子又从哪里来呢?”

后世上亿两白银的赔款也不是单单靠数百年积累来的,其中的大多数来自于欧洲的商人,而这些白花花的银元又大多掠夺自美洲,通过茶叶贸易大量输入中国。而对于现在这个时代而言,即便能够将茶叶输入欧洲,也很难换到那么多的白银。思考着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高俅渐渐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 扬帆出海

对于童贯而言,这一次奉赵佶密令出海自然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机遇。从接到诏令开始,他就开始策划每一步的行动,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唯恐出了一丁点差错。毕竟,不同于其他内廷派到各地的提举官,他这次完完全全是密令行事,不仅不能惊动地方官府,还要设法加以遮掩。他虽然身怀赵佶密令,但若是过早拿出来,不但会把整件事情搞砸,还可能把自己的前途全都赔进去。

四月初,他带着四个精挑细选的内侍直奔杭州。出于谨慎的考虑,那四个小内侍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纵使有心人也很难看出他们的阉宦身份。一行五人坐船一路南下,沿途不断打听各地风土人情,还未到杭州,童贯便对江南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到了杭州之后,他也没有直接去会连建平,而是径直去了玉山茶场,以大买主的身份顺顺利利地在整个茶场中转了一圈。直到第三天,童贯方才带着四个内侍造访了连府。

由于早就得到了高俅送来的消息,因此尽管知道童贯官职不高,连建平依旧不敢怠慢,竟是亲自出门将人迎了进去,而后又殷勤地奉茶招待。

彼此客套了两句之后,童贯和连建平渐渐熟络了,也就不再客套,一语直入正题道:“连大官人,我先前去玉山茶场转了一圈,发现那里除了昂贵的贡茶之外,还有不少积存已久,很难再贮藏下去的次品茶叶。须知此次本钱虽然雄厚,但是也不能在单单一样东西上花费巨资,所以我认为,不如花几个小钱把这些茶叶买下来,不知连大官人意下如何?”

连建平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点头笑道:“童供奉说得是,如今新茶刚刚上市,茶农那里隔年的旧茶自然会贱价抛售,正是收购的大好时候,我会派人去办的。”话虽如此,事实上,他却很是不以为然,毕竟,再过一段时日,新茶便会满街都是,根本用不着买这些变了味的旧茶。

童贯自以为提出了高明的建议,再加上连建平一幅恭顺的态度,这自然让他心中洋洋得意。在宫里的时候,他无论是见到宫妃还是官员都不免矮一截,哪里会有现在这种待遇?不一会儿,他又想起了高俅事先的告诫,心中微微一惊,随即立刻恢复了那幅荣宠不惊的神态:“连大官人,我虽然受圣上指派,但不过是一个闲人,不懂这些生意往来的事情,因此还是你们拿主意,我不会横加干涉。”

连建平闻言愕然,但马上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既然童供奉如此说,我照办就是。只不过海上的营生风险不小,在船上的时候兴许要委屈了。”

童贯大手一挥,很是自信地大笑道:“连大官人多虑了,这点风浪不碍事。出门在外,我不会计较这么多的。”

话虽如此,在连府之内歇息之后,随行的一个小黄门仍旧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老明明是圣上亲口选中的人物,更有官品在身,远不是连建平区区一个商贾能够比拟的,何必事事听从他的吩咐?”

对于这个大人的称呼,童贯自然感到万分惬意。他虽然身为阉宦,但却最痛恨这个残缺不全的身子,一心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像当年的师傅李宪那样统军在外建立功勋。区区一个内廷供奉官,根本就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功劳?你们得太简单了!”端着一种教训的语调,童贯的目光在四个小黄门身上一一扫过。“内廷的事情牵涉到朝堂,比如说这一次的事情便是那位高学士的手笔,连建平虽然只是一个商贾,却和他关系不同寻常,我又何必和别人过不去?再者,圣上既然委了我随行监督,那只要有功劳就必定不会少了我一份,苦苦争功反而会给人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我这么多年都忍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见四人口中唯唯,但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禁冷哼了一声:“没见识的东西,才入宫这么几天就这么心急,将来如何立足?都给我听好了,一路上不许惹事,不许摆出宫里人的架子,否则我半道上就命人把你们扔下海去喂鱼!”他的脸上突然浮出一缕煞气,一字一句地道,“当年师傅怎么教我的,我也是怎么教你们的,要是你们自己不长进,我就当白教了你们这些徒弟!”

由于高俅和连建平本身就是大商贾,因此备办货物压根没花多大工夫,只是十数天,各色物品便已经齐全。连建平又斥巨资买下了一处造船的工场。然而,就在他和童贯等待扬帆出海的时候,一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入了他们耳中。

“什么,朝廷竟然换了杭州市舶司的提举官?”

听到这个消息,连建平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而一旁的童贯也有些愕然,要知道,直到临行前,赵佶也没有透露此事,此时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遭,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不待连建平开口再问,他便劈头盖脸地问道:“新任提举是谁?”

“不知道。”那个连府家人老老实实地垂手答道,“消息是从市舶司传来的,武大人自己受到吏部文书,说是不日即将离任,至于是谁接任,小人并不清楚。”

连建平登时眉头皱得更紧了,要知道,他已经在事先打通了提举杭州市舶司武明源的关节,只等着万事俱备起航的那一天。再者,此事连天子官家都不欲声张,突然换一个人岂不是平添麻烦?正在他焦虑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童贯见面前的家人莫名其妙,立刻挥手命其退下,等到厅中别无他人,他方才正对着连建平说道,“我们是多虑了,圣上英明,果然不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可以揣测的。”

“童供奉的意思是说……”连建平起初也认为赵佶是换了心腹到杭州市舶司坐镇,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像,毕竟,堂堂天子官家过问一个区区正七品小官的任免,这也太儿戏了。

童贯此刻却显得把握十足,他见连建平仍旧有些不解,便笑着提点了一句:“连大官人,莫非你忘记了,朝中的高学士还有一个弟弟?”

“嗯……原来如此!”连建平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由佩服童贯的善观风色,对于高俅信中的那几句评语再不敢小觑。“若真是如此,高学士一定不会任由那位三公子单独赴任,应该会有能员随之而来,则此次之事便再无纰漏!”

和童贯所料稍稍不同的是,数日之后,新任提举官果然匆匆走马上任,然而,此人却不是高傑,高傑只是作为市舶司副提举一同抵达。他之前授承务郎,比同科的状元低了两级,但此番就任市舶司副提举之后,职官已经一跃而至从七品,算得上升迁快速了。

尽管只是副职,事先又没有任何经验,然而,在早年就在泉州市舶司任职的提举官廖怀昌的帮助下,高傑很快便熟悉了一切运作。另一头,连家的船队也领了公凭准备出海,连烽亲自领衔,水手的队伍中更是不乏精英人物,那个熟悉北方水域的陈无方,更是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大船。对于他们这些知情者来说,此行不仅代表着富贵,更有可能代表着权势,因此无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就在严均回国之际,千里之外的大海上,童贯正在船舷上眺望着远方。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仍旧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兴奋。和那四个吐得稀里哗啦的小黄门不同,他很快就适应了海上的风浪,时不时会出船舱和陈无方交流一番,也渐渐了解了海上营生的诸多名堂。

听着陈无方讲述昔日往事,他不由兴致盎然:“如此说来,早在朝廷禁止和高丽互市的时候,福建就曾经多次派船出海?那些官员可真够大胆的,就不怕御史台有人弹劾他们枉顾朝廷律令么?”

由于彼此相处得熟悉了,因此陈无方早就收起了那点敬畏之心,恢复了一个老人的喋喋不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了,高丽原本就仰慕我朝文化,但凡我朝运过去的货物,十有八九都能卖个好价钱,商人逐利,自然是趋之若鹜。而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带去官府的公文,所以要说禁令嘛,那是早就打破了,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童贯心中一动,将在外君另有所不受的道理他当然明白,然而,区区一路的主官便敢大胆到这个份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既然如此,倘若自己让此行的收获更大一些,那应该只会有功不会无过吧?

“陈老,高丽和日本的情况究竟如何,你是否可以再说得详细一些?”他笑吟吟地望着陈无方,眼神中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狡黠,“先前公子的话你也应该听得很明白,倘若能够有所建树,我们的功劳就不止一点点而已。”

第三十章 权臣能臣

“父亲!”蔡攸一头扎进书房,很有些兴奋地道,“听说彭汝霖已经上了奏折弹劾李清臣,那个老家伙应该在政事堂待不长了!”

“哦。”蔡京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写着手下那幅字,末了才无可无不可地问道,“奏折既然上了,朝堂上其他官员是什么反应?韩忠彦一向和李清臣互为表里,李清臣这回落难,他难道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蔡攸歪头想了想,然后却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头。“韩忠彦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此事和他丝毫没有关系,李清臣自己也只是上书自辩,旁的举措就没有了。奇怪,难道他们这一次就准备完全不做抵抗,任由曾子宣占了上风不成?”

“看来韩忠彦是不得不退让了。”蔡京这才搁下了笔,慨然长叹了一声,“比起韩忠彦来,曾布更得圣眷,这一点从这些时日圣上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陈祐之所以能够保住官职,不过是因为高伯章的作用,并非是圣上嘉许其忠直。而比起韩忠彦的保守来,曾布在很多方面都颇对圣上的脾胃,占得上风是自然而然的事。”

“曾子宣那点治国的本事算什么,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哪里比得上父亲!”蔡攸极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便领受到蔡京一个不悦的眼神,顿时悻悻地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

蔡京不再理会儿子,随手拿起那幅字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了一旁,另外拿出了一张信笺,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了起来。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笔走龙蛇,足足花费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满意地看着书桌上那三四张信纸,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直到此时,一旁颇有些百无聊赖的蔡攸方才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父亲,您又给那个高伯章写信?您用得着那么抬举他么,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人,亏了从龙之功方有今日,您频频示好他却不领情,您干吗还要和他如此热络?”他见蔡京沉默不语,误以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效用,越发口若悬河地道,“曾子宣如今只有韩忠彦这个心腹大患,若他想独掌权柄,一定会有需要借重父亲的地方,到了那时,父亲谋一个起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住口!”蔡京见这个儿子越说越不像话,不由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你懂什么,事情若是有那么轻易,我当初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从龙之功,我和你叔父何尝没有从龙之功,但唯独是亲疏之分而已!曾布是想把韩忠彦赶走,但是,一旦韩忠彦去职,政事堂一定是曾布一家独大,圣上怎么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你看好了,李清臣一旦罢职,韩忠彦一定会上表请辞,那个时候,圣上一定会留住他的!”

“谁知道……”蔡攸低声嘀咕了一句,再也不敢在面有愠色的父亲面前多待,很快退出了书房。他虽然野心勃勃,却不像乃父那样少近女色,对于汴京的风月圈子来说,蔡家大少可谓是名声在外。

“唉,攸儿的脾气若是不改改,我难免会后继无人啊!”蔡京怔怔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许久才叹息了一声,随即便聚精会神地看起自己写成的那个条陈。他最推崇的便是王安石,不仅因为其锐意变革的决心,更是因为王安石和神宗皇帝君臣相得的默契,因此,他最最希望的便是找到一个能够采纳自己意见的君主,而今看来,年轻的赵佶正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蔡家两父子在书房争论的时候,高俅正坐在曾布府中喝茶。如今人人都知道他和曾布交情不浅,这点往来自然不会引来他人诟病。觊觎曾布权位的人难免顾忌到高俅在天子官家面前的分量,反之,嫉妒高俅的则要掂量掂量是否对付得了曾布这个帮手。因此,曾高“增高”的传闻也就渐渐广为人知。

“老弟,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一次,我一定把那些讨厌的台谏官一撸到底!”曾布品了一口江南刚刚送过来的新茶,便愤愤不平地抱怨道。话虽如此,他心中其实也清楚得很,如今的天子官家虽然年轻,却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因此只能在嘴上发泄发泄。

“曾相,若是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岂不是告诉人们你有失宰辅风度?”高俅不以为然地置之一笑,随即正色道,“今次我来,其实是有一桩要事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曾布这下子再也不敢怠慢,神色陡地一变,“难道是圣上那里又有对我不利的风评?”

高俅仔细回忆着日前赵佶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最后才郑重其事地警告说:“圣上并不喜欢李清臣,将其罢职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韩忠彦如今还不能去职,所以曾相你不可逼得过紧。”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自己也不想让曾布大权独揽,要知道,如今两人的良好关系是建立在彼此互利互惠的基础上的,万一曾布一人独霸政事堂,那么,自己这个赵佶最信任的人就只能是一个碍眼的绊脚石,别看现在风光得很,将来什么时候被一脚踢开都说不准。

“我明白了。”曾布心中暗叹,随即岔开话题道,“向氏兄弟的那桩事情我也听说了,着实做得过分了一些,皇太后还未落葬时他们就作出这种事情,未免有些……伯章,你若是有意,就先把人迎进门吧,或者让伊容拜在哪家名门下头也没关系。凭你如今的面子,难道还有人会拒绝么?”

一听到向宗良兄弟的名字,高俅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向太后乃是真宗朝名相向敏中的孙女,而向宗良兄弟却不能说有什么大材,甚至曾经被御史弹劾泄露国家机密,因此赵佶只是看在向太后的面子上予以优容,待到听说伊容的遭遇后,这位天子官家差点在火冒三丈的情况下下诏申饬,更不用说高俅了。

“算了,借来的富贵不是富贵,何况内子已经让伊容拜在了家岳膝下,好歹也不会让她受委屈!”高俅长长嘘了一口气,末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曾相放心,他日我迎娶伊容的那一天,不管怎么说也会让你喝一杯喜酒的,你可不能借故不来!”

“好好好,我一定来!”曾布拊掌大笑,尽管知道伊容即便嫁入高门也不可能为妻,但是,冲着高俅的那点面子,他便不会拒绝这样的顺水人情。“到时候,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这总行了吧?”

从曾府回到家中,高俅还没坐稳,管家高丰景便亲自送来了一封厚厚的信函。他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工工整整地写着蔡京的名字,只得露出了一丝苦笑。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尽管知道蔡京在历史中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权奸,一个祸国殃民的首脑,但和此人相交越深,便能更强烈地感觉到那种隐藏在深处的精明能干,这一点恰恰是他最需要也最忌惮的。所谓蔡京九分权臣十二分能臣之说,其实一点都不假。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信笺,他立时陷入了沉思。自己府中的资深幕僚只有宗汉一个,剩下的那几个北院学生尽管都是可造之材,但别指望短时间之内要他们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条陈,所以,他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蔡京头上。而现在,蔡京果然把这样一份经过深思熟虑而又沉甸甸的东西送到了他高俅手中,可他敢用么?

尽管曾经听蔡京提过其酝酿已久的茶法大改革,但是,将实行了五十年的嘉佑通商法再次进行这么大的一次改革,其风险仍然让高俅不寒而栗。须知茶法自宋朝开国以来就更改过许许多多次,而每一次无不是动辄伤筋动骨,百姓怨声载道。蔡京的这个条陈看似能为中央带来极高的财政收入,但是,其苛密却是很可能逼死人的。

用,还是不用,摆在高俅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对外贸易固然是一个敛财的大好方法,但是,在市场只限于高丽日本琉球以及南洋诸岛等地的情况下,迟早会遇到一个瓶颈问题,而茶法一旦监管得当,则很可能立竿见影地让朝廷税收上去一大截,不仅如此,还能够为将来将茶叶引入欧洲创造基础。

仔仔细细又将那份条陈看了一遍,高俅终于将其收了起来。眼下时机还不成熟,而对于自己来说,要吃透蔡京这样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与其放任其在京城上窜下跳左右活动,还不如想想其它的法子。总而言之,让人在背后捅一刀子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既然如此,那就很有必要使对方变成像曾布这样一个坚实的盟友。

沉思良久,他终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下笔如有神地写起了回函。所谓茶法倒可以略微放一放,至于钱荒的问题,他倒是很想听听蔡京的意见。

第三十一章 另有定计

彭汝霖上书弹劾李清臣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再度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自从曾布回朝,当初看错风向的官员便纷纷大为恐慌,如今见曾布将矛头指向李清臣,自然是人人噤若寒蝉。不仅如此,在这种大势驱动下,往日风头最劲的一群言官也没有出头为李清臣申辩,其中当然有李清臣为人两面倒的缘故。

朝堂上固然闹得沸沸扬扬,民间也同样不得消停。因为出了高俅这一桩事情,阮大猷大起三班巡卒,像梳头发一样把整个汴京梳理了一遍。这一番梳理不打紧,仅仅是第一天,因为各种罪名劣迹被下狱的便有百多人,三天下来,整个开封府监牢里关满了各色人物,让上下人等大为头痛。

此刻,高府书房中却在讨论另一个议题,除了高俅和宗汉,以及调来书房的几个北院学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中年人在座。那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仍旧在家“休养”的蔡京。很长一段时间的上下运动之后,那个知江宁府的差遣终于被拿掉,如今他名副其实的赋闲在家,最后只保留了一个龙图阁直学士的虚职。当然,同是虚职,高俅这个宝文阁学士就要有分量得多了。

这些天来,高俅和蔡京来来往往写了厚厚一摞书信,从字里行间,高俅都能体会到蔡京的精明能干,尽管那些治国之策有些他是能够接受的,有些则根本不能接受,但这却并不能掩饰蔡京是一个能臣的事实。毕竟,尽管他对大宋了解日深,但论起经济之道,他仍旧是只懂得一个皮毛,别说不能和蔡京这个大行家相比,就连比起宗汉来,他都差了一大截。

“伯章老弟,你提出的主意朝中以前就有人提过,甚至早在唐时,便有人用白银用在生意上。”蔡京一身青衫,看上去显得格外儒雅,“本朝铜钱铸造太多,其中又经常良莠不齐,甚至朝廷多次下令更改一足贯的铜钱数量,以七百文作为一足贯,若是用白银,则一两至少可值铜钱数千文,确实很是诱人,但是,我朝的白银太少了,在给辽国的岁贡和给西夏的岁赐之外,剩下的其实寥寥无几。要让白银和铜钱一样在市面流通,难度太大。”

这个寥寥无几指的不过是白银的年产量,和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巨大财富相比,再加上边远各路买金银上供的往事,高俅知道,国库中的银两还是颇为可观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把主意打在这一点上。

“元长兄,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想问的只是,倘若让你选择,你认为是加大银矿的开采量更好,还是从外部输入更多白银的好?”

蔡京被高俅的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加大开采不太实际,毕竟这有人力物力的限制,但说到从外部输入嘛……伯章老弟,你指的是高丽还是日本?”

“知我者,元长兄也!”高俅面上微笑,心中却是惊讶万分,仅仅从自己开市舶司便想到这一点,怪不得人道蔡京是一个能员,而且是敛财上的能员。“比起南边的那些小国来,高丽和日本一直崇慕我中原文化,衣冠穿戴更是以中原为典范,所以,无论是手工艺品、瓷器还是生丝,都是他们那里最受欢迎的货品。在本地不过十贯钱的丝绸衣服,到那里就可以卖到百贯之数。像日本这样的国家,虽然缺乏铸币的技术,但原矿石还是不少的,算算真正的成本,其实比我们自己开采更合算。”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宗汉展开一幅地图,指着上头的那个小岛对蔡京道:“你看,楚州和华亭距离日本岛的直线距离都相当近,这条海路是非常便利的,纵有风险也是可以克服的。据曾经去过日本的商人说,那些日本掌权的公卿贵族都以拥有中原的物件为荣,既然如此,不抓住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当然,等到机会成熟,也不妨用各个击破……”

“好你个高伯章!”蔡京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地图,突然击节赞叹道,“怪不得你当时会提出在华亭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设立市舶司,原来是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他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一阵,突然抬起头道,“物以稀为贵这一点,伯章老弟你考虑过么?”

“元长兄,如今不是考虑物以稀为贵的时候,不管在高丽日本卖出怎样的价钱,比起中原来至少是几倍的利,而这一点至少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彼无而我有,定价的权利自然掌握在我们的手里。”高俅自信满满地一笑,又想到了如今日本所属的平安时代,“那些公卿贵族虽然比不上我朝官员,但家底还是很厚的。若是钱不够,他们也会想办法补偿。长年以来,他们在我朝沿海收购了无数铜钱,如今变相吐出银子应该不过分吧?须知日本铜贵而银贱,和我朝大不相同,光是这差价,便值得一试。”

蔡京不住点头微笑,心中却仍旧有些捉摸不透。看今天这架势,根本就应该是高府中的幕僚集体出来参详,叫上自己这个外人就显得有些奇怪了。他自忖这些时日和高俅相处得还算不错,但远远还不至于到这种推心置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对方向自己示好?

高俅见蔡京眼神变幻不定,心中不由暗叹。他很清楚,当初出面为蔡京转圜的不是别人,而是如今日薄西山的韩忠彦。所谓的驱狼吞虎之计竟被韩忠彦用到朝堂,这是他事先怎么都没有预料到的,难道韩忠彦斗不过曾布,就有自信能够镇压得住蔡京这个浑身是手段的家伙?正因为如此,在自己即将要离开京城的当口,他才想要设法让自己和蔡京的关系更近一些,然后设法让蔡京离京任职。只有这样,他才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给自己上眼药。

“元长兄,今日我请你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西南本就是汉人和各部族云集之地,小小一个地方,既有铁钱,又有交子,甚至还有商贾枉顾朝廷禁令将铜钱运入其中,可谓是极度的混乱。听闻元长兄你对于经济之道很有心得,又曾经知成都府,可否讲讲西南的一些景况?”

成都府!蔡京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尽管事先也曾经猜测高俅有可能离京任职,但他一直都认为赵佶会将这个心腹臣子安置在江浙或福建一带,万万没有想到高俅会将目光投向西南。须知除了河西以及河北,就属西南一带最不安定了,朝廷屡屡用兵却收效甚微,因此历来知成都府的官员中,在任长的很少,政绩出众的更少。这个高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心念数转,他仍旧在面上维持着笑意,似乎毫不在乎地问道:“伯章老弟未免太看重我了,我知成都府的日子不长,也只是略略了解一点而已。昔日四川之地为蜀国盘踞,所以蜀地百姓至今仍有心念蜀国者,所以谋逆这一点不可不防。”他见高俅连连点头,心中不由有些得意,又侃侃而谈道,“川中多用铁钱,而铁钱又运输不易,所以朝廷当时发行了交子以便民用。但是,有司认为有利可图,交子的发行量便越来越大,最后民众对官府的信任就越来越低,可以说,这是川中最难解开的一个结。”

“民不信官则民难治,此话真是一点都不错。”高俅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着眼西南,更多的是从政治上考量,对于民计民生,他这个从来没有在边陲独当一面的人当然并不自信。像蔡京这样从科举进身的官员,往往先在郡县历练多年才会放到州府,而自己这一次很可能一出去就是封疆大吏,怎么能够掉以轻心?

蔡京见高俅面色不豫,沉默片刻便换上了一脸笑意。“伯章老弟既然这么问,想必此次会远下西南安抚一方,这分胆魄真是令人佩服!不过,我朝历来便有惯例,自成都府归来者,必得大用。伯章老弟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一朝归来,想必入政事堂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在可喜可贺啊!”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在座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问道,“若是伯章老弟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几个了解西南状况的人,不知……”

“那就多谢元长兄了!”高俅一怔之后连忙躬身拜谢,他并不担心蔡京荐来的这些人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可以说,在目前这段时间里,他和蔡京都仿佛将当初有关当十大钱的争议抛在了脑后,明里暗里互通消息,甚至也就不少政治问题展开讨论,而这些讨论出来的方案又让他在赵佶面前大放光芒。须知政治上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韩忠彦当初和蔡京几乎是水火不容,为了抵制曾布仍不惜引狼入室,那么他高俅为什么要靠一己之力正面独抗蔡京?

“伯章老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蔡京赶紧伸手扶了高俅一把,扫了一眼桌上的地图,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惋惜之色。“只是眼下如此一篇大文章,随便搁置就太可惜了。”

“元长兄不用担心,此事圣上早有定计,再说了,总不能我始终专美于前吧?”高俅举重若轻地卷起了那张地图,示意一旁的几个学生收好,这才转身道,“圣上如今又召回了几个被贬斥的言官,风向如何未必可知,海阔天空四个字方才是存身之道,不是么?”

听到此话,蔡京登时浑身一震,随即陷入了沉思之中。

建中靖国元年十月癸巳,门下侍郎李清臣罢为资政殿大学士、知大名府。值得讽刺的是,这和当初用来安置吕惠卿的官职一模一样。李清臣为官以来,在宦海起伏多年,所求无不是位列执政,然而,其多次入政事堂,却始终未得正位,不能不说是其大力钻营的一大讽刺。

第三十二章 得寸进尺

眼见汴京之中流民日多,原本还有些不在意的朝官再也难以安坐,纷纷上书要求按照旧制,在流民中选择青壮编入厢军,以免造成乱局。然而,清楚国库空虚的赵佶哪敢再用这样饮鸩止渴的法子。这么多年来,尽管每年岁入数千万贯,但这些钱粮弥补军需尚且不够,朝廷财政早已捉襟见肘,如今若是再招纳厢军,无疑是雪上加霜。

福宁殿中,高俅见几个朝臣全都闭口不言,只得第一个开口禀奏道:“圣上,汴京城附近遍布天下最精锐的禁军,流民虽多,但只要他们能够勉强糊口,则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哗变。”他扫了一眼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韩忠彦一眼,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封府内富户已经有人设了粥场,如今乃是夏季,当然可以一解燃眉之急,但是,一到秋冬需要御寒衣物的时候,若没有及早的准备,这些流民中的老弱者肯定活不下去。”

闻听此言,殿上群臣愈发沉默。先时王安石变法尽管被众人诟病,但那时好歹也是府库充盈,而元祐之政虽然被无数人称道,国库渐空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北方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量贫民流离失所,朝廷能用的法子就只有大量招募厢军,这又为财政背上了巨大的包袱。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这无疑是用国库中的钱为那些权贵擦屁股。

“以工代赈之举难道不可行么?”赵佶冷着脸坐在御座上,目光中充斥着深深的不满,“熙丰年间修建农田水利无数,无论对朝廷还是对民众都是相当有效用的。如今既然有那么多流民,为何不用来稳固河堤修建水坝?”

韩忠彦罕有的和曾布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掠过一丝难色。以工代赈这个法子确实屡试不爽,但是,它同样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熙丰年间修建的水利中,固然有朝廷用常平钱支付的那部分,也有向富户集资的大部分,其中后者无疑是大多数。若是要让成千上百的流民都去修水利,那一大笔钱不比招募厢军所用更少。再说,厢军在军中向来只充当杂役之用,修建水利也是他们的职责之一,又何必舍易取难?

“那些青壮也许还能够用来操持各种繁重的劳动,但那些妇女又怎么办?这些流民之中,往往一家人中只剩下了妇女和幼童,未必能够支撑下去。”韩忠彦终于开了口,语调中不乏沉重,“京城中的百姓痛恨这些外乡人抢了他们的生计,再加上这些时日开封府治安不靖,再这样下去,恐怕两边的冲突便会更加严重。长此以往,非国之利啊!”

高俅见赵佶脸色铁青,心道不好,连忙急中生智地设法岔开话题道:“圣上,说到那些无法自谋活路的妇女那边,臣倒有一个法子兴许能够奏效。北地妇女虽然比不上江南人的心灵手巧,不能做绣工,但至少纺纱织布抑或是从事丝织业还是能够胜任的。这些东西都是市场上的必需品,我朝对绢帛的需求犹大。”

“话虽不错,但男女大防……”曾布欲言又止。

此时,高俅却自信满满地微笑道:“若是圣上认可,臣愿意开办几家作坊雇佣女工,选取家中精明能干的仆妇去管理。能够长途跋涉来到京城的单身妇孺并不多,只要多花一些银钱收容也就够了,最最重要的是那些携妻带子的男人,若不能安抚了他们,才会真正的出大乱子。”

“伯章所言极是!”赵佶闻言大悦,立刻点头允了此事。但是,直到一个时辰的议事结束,群臣仍然没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最后也只能散了。

这一次高俅并没有单独留下,而是和群臣一起离开了福宁殿。见韩忠彦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前头,他故意延缓了步子,和曾布并肩而行。

“曾相,你当初曾经参与过介甫相公的变法,以你之见,农田水利法的成效究竟如何?”对于熙丰旧事,高俅一向很感兴趣,这一次听赵佶提起,自然想从曾布那里问一个究竟,“我从旧档中查阅到,从熙宁到元丰,各地兴修的水利不计其数,惠及广大百姓,难道如今就真的不能仿效么?”

“当然可以,只不过那时神宗皇帝专信介甫相公一人,政事上不会有如今的掣肘而已。”曾相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初为了防止官吏胡乱修建水利用以邀宠,朝廷对水利的衡量上头相当严谨,拨钱拨粮更是慎之又慎。”他略略一顿,见周围没有外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即便如此,各地的富户仍旧叫苦不迭,若不是后来他们拿到了相当多的好处,恐怕事情就不会这么容易收场了。唉,国之大利,还是在钱啊!”

高俅正想继续追问,一个小内侍却匆匆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方才说道:“高学士,圣上有要事召见!”

“圣上?”

高俅闻言大愕,正想问个究竟,旁边的曾布却催促道:“既然是圣上召见,伯章老弟你就先去吧,我一个人先回都堂了!”

曾布前脚刚走,高俅的面色便立刻阴沉了下来。他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内侍,直到对方面露瑟缩之色,他方才用一种凝肃的口气问道:“福宁殿中的大小内侍我全都见过,怎么唯独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那内侍脸色大变,立刻翻身跪倒道:“小人乃是元符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刚才见曾相公在此,不得不出此虚言,还请高学士恕罪!”

一听到元符皇后四个字,高俅立觉心中大震,自从那一次的人事安排之后,他便和刘珂再也没什么瓜葛。他原本还以为这个女人有所收敛,谁知仍旧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沉默片刻,他便淡然问道:“元符皇后遣你来有什么事么?”

那小内侍见高俅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起身小心翼翼地答道:“元符皇后有要事召见高学士,至于所谓何事,小人位分卑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从这内侍的口中问不出什么,高俅思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刘珂。自己在朝中的根基仍旧不稳,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然而,踏入刘珂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时,他却有些后悔了。谁能想到,这位身为先朝皇后,当今天子皇嫂的女人,竟会大胆到丝毫不避忌君臣之别,男女之分。虽然是白天,殿内却燃烧着烛火,映得四周异常明亮,而平日随侍在侧的内侍宫女则根本不见人影。

“臣高俅参见……”

高俅一句请安尚未说完便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了,心下不由大骇,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退后两步,然后才抬起了头。“娘娘,您这是何意?”

“高卿家,难道我是洪水猛兽么?”刘珂脸露愠怒,略有些不满地冷哼一声,“这么长时日了,我不召见,你便从来不知来此拜会,就连你的夫人也很少前来,难不成只有王皇后才是这后宫之主?”

“娘娘言重了。”高俅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警惕心立刻提到了七八分,“娘娘孀居在此,身为臣下,自然不敢轻易前来打搅。”

“巧言令色!”刘珂轻斥一句,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算了,你至少还知道逢年过节送些礼物,比那些人走茶凉的龌龊官吏好多了!”

高俅被这句指桑骂槐的话说得心中一滞,但是,他原本就对哲宗赵煦没有多大好感,当初巴结刘珂不过是为了赵佶和自己的前途,所以自然提不上有什么内疚。

“高卿家,前一次的事情,我很记你的情。”刘珂缓缓上前两步,离着高俅仅仅一步之遥,这才吐气如兰地道,“圣瑞宫皇太妃已经风头不再,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在那以后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我想高卿家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如何抉择。你已经雪中送炭了一次,应该不会介意第二次吧?”不等高俅回答,她便信手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举重若轻地放在了高俅手中。“时间不早了,高卿家乃是朝廷重臣,长久停留在此也有所不便,我也不多留你了。且送高卿家一句话,世事之道,难脱沧海桑田!”

一个时辰后,高府书房之中,高俅原原本本地将刘珂的话转述了一遍,脸上阴云密布。

“她可是真正的皇后,居然在我这么一个臣子面前说出那么赤裸裸的话,还真以为现在是先帝哲宗在世那会!”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之后,这才回到了主位上,“上一次的事情能够遮掩过去已经分外不易,她难道就不怕我把所有事情全都捅给圣上?”

“大人,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估计什么后果都不会考虑,她正是吃准了这一点。”宗汉已经粗粗看完了一整份名单,从那一个个名字上,他得到的讯息远远比明面上更多。“元符皇后虽然起步晚,但凭借她的身份,要笼络官员并不困难。”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嘎然而止,隔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最最可虑的是,她年纪轻轻便孀居宫中,圣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做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然后借此……”

“岂有此理!”高俅立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若是再出一个圣瑞宫,那国事便再无幸理!元符皇后……若是她真的不识趣……”

第三十三章 狭路相逢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两文钱一串哪!”

“特制甜酒,醉不倒您不要钱!”

“麻腐凉皮麻腐凉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冰凉的绿豆汤,一碗下肚透心凉!”

夏日的州桥夜市犹如往常一样热闹,一眼望去,各色打扮的人流把长长的一条街堵得严严实实,四处可见当街大快朵颐的汉子。当然,家规森严的家里是不会让未出嫁的闺女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的,就连已嫁的少妇也很少在这里出现,那些穿红着绿浓妆艳抹的,多半是各家妓寮的头牌行首,旁边无一例外地傍着一个或是有钱或是有势的男人。

此时此刻,高俅的身边也同样是佳人相伴,有所不同的是,两位佳人全都作男子装扮,自然便是英娘和伊容了。英娘长年持家,少有出外逛街的机会,而伊容则是把大好的青春痘锁在了深宫,根本没有机会享受这种民间乐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贩,她们全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高俅当然能理解两人的心情,一路走来,他陆陆续续买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尽管花费无几,但仍旧让两个见惯了珍奇的女人喜上眉梢,尤其是妻子英娘在眉宇间流露出的妩媚少妇风情,让他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得心头一震。

尽管是夜晚,但白天的暑气犹未散去,只是逛了小半个时辰,高俅便发现二女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有心掏出手帕替她们擦拭,又想到这是人流集中的大街,只能指着不远处的那个凉茶摊道:“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到那里休息休息再走?”

“不用了,难得出来这一回,一坐下来哪里还走得动,妹妹你说是不是?”英娘轻轻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这才笑着对身边的伊容道,“这州桥夜市我也听说好多回了,最初是没钱,后来则是没那闲工夫,好容易官人空闲下来能够好好地逛一逛,说什么也不能错过机会。”

“姐姐说得对,再走前面一些歇息也不迟。”尽管热得俏脸通红,伊容却仍旧兴致勃勃,“大不了回去之后好好歇两天,今晚非把所有该吃的该玩的都试过不可!”

见两女的执拗劲儿上来了,高俅只得摇头苦笑,他抬头看看天色,略一思忖便吩咐两女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匆匆朝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奔去。片刻之后,他方才端着两个竹筒回转了来,笑吟吟地道:“既然你们两个这么有兴趣,就先喝一口甘草冰雪凉水解解暑,这天太热,你们热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话音刚落,伊容便脸色绯红,随后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一把抢过了高俅手中的竹筒,双手递给了英娘。“姐姐,你先尝尝,若是不好,看他的殷勤脸往哪里搁!”

英娘含笑接过了东西,却不无调侃地对伊容道:“若是不好,妹妹你回去想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我就在旁边看着!”

“姐姐!”伊容娇嗔地一跺脚,这才白了高俅一眼,低声道,“你自个喝吧,别热坏了,我自个再去买!”言罢不等高俅答话,她便匆匆朝那个小摊跑去。

高俅一把没有拦住人,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举起竹筒喝了一口,此时,一股清凉甘爽的感觉在一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原本燥热的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后世的那些冰凉饮料管用多了。只不过在大宋这会儿,冰雪要用窖藏才能贮存下来,所以这种消暑解渴的东西相当昂贵,十五个铜子一杯,寻常人根本买不起。

一杯甘草冰雪凉水喝完,他却不见伊容回来,不由抬眼向前看去。这一瞥不打紧,只见那个原本乏人问津的小摊前突然围了好几个年轻人,观其衣着非富即贵,竟是把伊容围在了那里。

“官人!”英娘也发觉事情不妙,不由脸色大变,“你快上去看看!”

高俅回头朝不远处望去,见几个护卫都远远跟着,立刻打了个手势。尽管今晚难得有和英娘伊容共处的机会,但他还是吸取了上次抱着女儿高嘉逛街的教训,挑选了几个护卫远远跟着,这个未雨绸缪的防范措施看来得派上用场了。恰在此时,只见那边的一个华服年轻人已经一把拉住了伊容的袖子。

“小娘子,如此天姿国色穿着男装干什么,就该换一身漂亮的衣裳装扮一下!”带着几分醉意,那个公子哥用色迷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伊容,最后竟肆无忌惮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她隆起的酥胸上。

伊容当初在宫里就是个火爆性子,尽管在高府收敛了一些,但出门在外哪里忍受得了这种侮辱。她猛地往回一缩手,狠狠地提起右脚向面前这家伙的小腿踹去,只是一瞬间,刚刚那个趾高气昂的公子哥便惨叫一声,捂着膝盖蹲了下去。

“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贱人……哎呦!”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赶上前来的高俅便狠狠踢在了他的屁股上,一脚把人踢了个四脚朝天,这才把伊容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地扫视着面前的几个人。不出他所料,这些人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眉宇间颇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息,想来应该出自官宦人家。

见到同伴被打,旁边几个年轻人颇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却被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死死拦住。三言两语劝慰了友人之后,他上前一步拱拱手道:“刚才是我的朋友喝醉了酒,有冒犯尊驾家人的地方,还请恕罪!”

他的这句赔礼当然没法消除高俅心中的怒火,他正想发话,几个护卫终于赶了过来,呈扇形把这边围得严严实实。见到伊容的袖子少了半个,他们无不勃然色变,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森然怒意。

见此情景,那些公子哥全都知道不对了,要是平民百姓,不过花费几个小钱就能打发过去的,他们起先看高俅一行三人衣着朴素,根本就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但此时却不得不考虑后果。他们都出自官宦之家,当然知道富贵人家的护卫也分三六九等,只看对面那几个人的架势,聪明的就知道今次的事情没法善了。

“区区一句醉酒便想糊弄过去,倘若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你们是不是准备扬长而去?”高俅瞥见伊容面色铁青,自然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调戏良家妇女是什么罪名,我想各位不应该不知道!”

“放屁,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阮行章的老子就是天章阁直学士,堂堂开封知府,律法上头还不用你教!”那个挨了两脚的公子哥终于勉强站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色,“良家妇女,这时节在街上穿着男装乱晃,还有什么良家妇女!”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他的脸上便着了重重一个巴掌,顿时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所幸被他的同伴搀扶了一把。

“这是代你爹教训你的!”盛怒之下,高俅几乎忘记了自己和阮大猷的交情,一个巴掌甩出去方才觉得心头轻松了一些,随即重重冷哼了一声,“不就是阮大猷的儿子么,你爹见到我也不敢如此大话,何况是你这么一个纨绔子弟!”

“你……你竟敢打我!”阮行章此刻哪里分辨得清楚高俅的话,正想上前找回场子时,一个人影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出头的仍旧是刚刚那个赔礼的年轻公子,此时,他毕恭毕敬地抱拳一揖,很是郑重地问道:“学生赵明诚,家父乃是当朝御史中丞赵讳挺之,敢问大人名讳?”

赵明诚!听到这个名字,高俅想到的第一个就是李清照,因此眼神中不免带着几分挑剔。他当然听说过历史上赵李二人琴瑟和谐的故事,但是,发生了今天晚上这么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连带着他对赵明诚的观感也大减,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你就是赵正夫的儿子,正夫兄一向家教甚严,想不到你竟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高俅的语调丝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味道,见对面几人脸色大变,他方才亮明了身份。“刚刚这位阮公子说他的老子是天章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我就是宝文阁学士高俅!”

这个名字一出口,赵明诚首先怔住了,而刚刚还嚣张不已的阮行章更是煞白了脸,脚下几乎站立不稳,其他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无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高俅见这些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心下不由更加鄙夷,什么年轻才俊国之栋梁,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只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条倒没忘记,真真是纨绔子弟!他再也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低头对身边的英娘和伊容嘱咐了几句,这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看在你们在朝为官的父执面上,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你们都是官宦子弟,有心思在女色上下功夫,不如好好读书上进求一个出身,也好对得起父母!”撂下这句话后,他吩咐了一众护卫便欲离去,行了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在赵明诚身上打了个转。

不知怎的,高俅突然生出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要是真的让李清照这个一代才女嫁给赵明诚,即使赵明诚不会英年早逝,李清照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局。

第三十四章 负荆请罪

“你……你没事和阮行章那个小王八蛋混在一起干什么!这种非常时刻,你还惹出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给我添乱么?”

一间堆满了书籍的书房内,赵挺之暴跳如雷地训斥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怒色越来越盛。“这下可好,居然传出了调戏良家妇女的丑闻。你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传扬出去像什么话!你可别忘了,当初为了追求你那个心上人,你用了多少法子!”

“孩儿知道错了。”赵明诚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心中仍在品味着高俅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他平日在太学中算是出类拔萃的角色,才华横溢的同时便不免有些恃才傲物,因此最初对阮行章的举动并不在意,所谓道歉也只是为了息事宁人,想不到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幸好他没有上前动手动脚的,否则,此刻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严厉的家法了。

赵挺之看着这个平日最疼爱的幼子,心肠不禁又软了下来。他膝下共有三子,但比起长子和次子来,赵明诚无论是学识和人品都是最优秀的,他平时也最为爱重此子。然而,今次之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他如今在朝中属于曾布一党,平日和高俅也有些往来,深知其在赵佶心目中的地位。他怕就怕这件事表面上不了了之,而高俅却在暗地里使绊子,到时候就难以收场了。权衡良久,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