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夫人,大少爷,相爷回来了!”那仆人一边禀报一边抬头看了看座上三人,最后又加了一句,“相爷听说姑……德清公子来访,说是请公子到书房叙话。”一不留神,他几乎直接叫出了姑爷两个字。

听说蔡京要见自己,高傑不由愣了神,好半晌才连忙欠身答应,向吕氏和蔡攸告罪一声后便起身随那仆役离开。

见人走了,蔡蕊方才从侧门走入,见母亲和大哥全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羞恼,疾步走到桌前夺过那锦盒便飞一般地逃开,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看来蕊儿差不多满意了。”吕氏欣慰地笑道,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只要她欢喜就好。”

蔡攸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妹子远去的背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了一声。这是否能琴瑟和谐,却不是如今一两句话就能断言的。

第一次见到蔡京,高傑不免有些紧张,但在那温和的笑意下,他最终还是轻松了下来,颇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应答也渐渐少了那种公文似的腔调。他虽然在外官任上相当出色,但还未体验过波澜起伏的朝局,当然不会体会到对方深藏在那温文外表中的锋芒。

对于这个未来的女婿,蔡京颇为满意。早先晋见的时候,赵佶居然说已经为这桩婚事定好了日子,这更坚定了他心中的设想。无疑,皇帝是刻意想要令政事堂保持和睦,既然如此,他也应该在此事上更下一点功夫。

“德清的任命我已经看过了,年纪轻轻就能够独当一面,将来前途必定无可限量。不过我倒是很佩服令兄的器量,比起外官来,京城和河北多的是好缺,以令兄当初的地位,大可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位置。当初市舶司重开不久,他居然把你放到杭州市舶司那个风口浪尖上,存心虽好,风险却大。”

高傑没料到蔡京居然会提到这个,冷不丁地想起了元符三年自己得中进士是兄弟俩的那一次谈话,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能够为高家做点什么,为兄长分担一些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失地一笑。

“蔡相言重了,兄长曾经问过我,是想自始至终地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还是愿意在外自己打拼,我选择了后者。若是留在京城附近,人人都会因为兄长的缘故高看我几分,这仕途纵使一帆风顺,却会让人体验不到波折和难处。我想蔡相半生沉浮,对于那些靠家族荫庇的人应该不会有多少好感才是。”

蔡京闻言脸色数变,这才第一次正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他竟然看到了几分高俅的影子,心中不由一阵悸动。自己确实不应该因为高傑的年轻资浅而小觑了他,毕竟是嫡亲的兄弟,既然能够从那么多应考的考生中脱颖而出得中进士,又能够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绝非仅靠高俅一人之力。

“好,果然犀利!我现在终于放心了!”他突然抚掌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靠祖辈积累下来的资本进身的人,这些高门子弟虽然起点比旁人高,却未必比得上那些经历过磨折的人。好,很好!德清,好生努力,说不定将来我和元度当初没能做到的事,令兄和你却能够做到。”

高傑听得眼睛大亮,蔡京的这层深意他立刻就体会到了。绍圣年间,蔡京和蔡卞兄弟同时深受信任,若不是后来哲宗早逝,恐怕就会开了兄弟俩同在政事堂的先例。他本就是不甘寂寞的人,此时连忙长身一揖道:“多谢蔡相教导!”

高蔡两家联姻的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不少人乐见其成的同时,更多的人却不免耿耿于怀。对于他们来说,政事堂两强相争分庭抗礼才会为别人创造出更多的机会,若是两个势力最强的人突然携起手来,那么总体势力便会大涨,左右朝局也就不再是难事。这其中,犹以阮大猷为最,自从曾布去职,赵挺之外放之后,他便总感到位置不稳,平常理事的时候也尽量保持低调。

他和高俅之间原本深有默契,这份关系更是可以追溯到绍圣年间,而当初高俅离京启程去西南的时候,他还因为高俅的顺手之力而跻身于政事堂,以尚书左丞的官职压过赵挺之一头。然而,这一切都因为茶马司的事败而开始有了变数。

他从来没有想到,商云浩那个酒囊饭袋竟会这样蠢笨,居然敢和堂堂一方安抚使作对,最后事败不说,还牵连到了自己。忆起高俅那个时候写给自己的书信,他就觉得额头冷汗淋漓,在那看似不经意的语句中,一个事实被清楚无误地点明了——自己做了什么,别人已经完完全全有了数。

“老爷!”李氏听说阮大猷回来之后无心用饭,只得亲自令人到厨房里做了几样清淡的小食,亲自用托盘装了送进了书房。“你成日繁忙,不吃东西怎么行,总得多少用一点吧?”

阮大猷出身贫寒,几十年辛辛苦苦方才得到了如今的地位,机缘两个字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糟糠之妻李氏,他虽然是敬多于爱,但却一直念在当初的情分上未曾纳妾,眼下见妻子亲自来劝,只得喝了一点粥,又用了一个卷子,却再也不肯多吃了。

李氏见状只能无奈地收拾了碗盆,临出门的时候却突然转头说:“老爷,朝中的事情我这个妇道人家不懂,只是我和高夫人相处得不错,也可以去探探她的口风。老爷若是真有什么为难之处,也请让我替你稍稍分担。”她明知此话无用,因此见阮大猷别无反应,轻叹一声便欲转身出门。

“等等!”阮大猷终于被夫人的这句话激起了心绪,连忙出口唤道,“夫人你刚刚是说,你和高夫人……”他突然略带踌躇地止住了话头,这种事情,单靠女人家会不会有所不妥?

“老爷,高夫人为人温和宽厚,但却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前时她约了我和赵夫人同去探吴府便是最好的例子。不管怎么说,不试过又怎么知道?”

阮大猷清楚如今自己在政事堂势单力薄,而蔡京一旦正位尚书左仆射之后,很难讲是不是会把另一批亲信弄进来,到时自己恐怕是更加举步维艰。既然如此,维持旧日和高俅的那条线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沉吟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夫人了!”

第六章 受召见惊怒交加

和高俅当初惊动朝堂的奏折相比,王厚的任职显得相当低调。权发遣河州兼洮西沿边安抚司公事,这个长长的而又有些拗口的官职,其实赋予了他相当大的权限。如今他既兼了河州知州的头衔,又一把抓了安抚司的诸多公事,几乎就是熙河兰会路的第一把手后备。他自崇宁元年十一月起行,等到了河州之后便立刻整顿军务,开始做大战前的准备。连篇的奏疏也不断发往京城,当然,其中大多由幕僚代笔,但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却是不假。

既然用兵,军粮输送等就是大事,由于秦陕前线连年用兵,军粮全都是从后方送上,所以由商人雇人负责运粮,朝廷则偿之以茶和绢帛之类充当交换便早已成了惯例。只是这一次,送了几回粮草的商人愕然发现,除了一成不变的茶叶和绢帛钱钞之外,这一次的等值物中甚至还出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其中既有高丽人参,也有其他珍贵药材,甚至还有来自南洋的乳香等内地难得一见的禁榷物,而且换算的价钱相当公道。消息一经传出,顿时轰动一时。

商人们固然议论纷纷,高俅却躲在福宁殿中和赵佶算账。他一边翻动着一本厚厚的总账,一边口若悬河地向赵佶解释着其中明细,时不时还使劲地吞一口唾沫。也难怪他如此失态,那巨额的利润实在是惊人,除了曾经在海上遭遇风浪而不幸沉没的一艘船之外,这几次出海的过程都激起顺利,甚至已经引起了沿海商人的注意。

“圣上,不管怎么说,此事都应该继续下去。对于我们的船队来说,唯一可虑的便是海上的风浪,至于那些海盗则根本不在话下。”高俅合上账本,郑重其事地道,“按照事先的安排,那些增调的军士已经组成了五艘武装民船,装备的都是大宋的制式军器,担任护卫的任务绰绰有余。其实,依照臣的想法,只要借用商队的利润发展下去,我朝便可以逐渐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到时,北可慑高丽女直,南可对付交趾等南洋诸国,比之陆路更有优势。”

“海军?”赵佶对这突如其来的题外话大感意外,但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辽国邻近海边的是女直人,高丽也不过一个孤岛,此事确实可议。这样吧,你和严均好好商议一下,拟出一个详细的条陈来,到时朕再召集人议一议。若是政事堂那里都通不过,其他臣子就更加要鼓噪不休了。”

见高俅点头应承,赵佶又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正色道:“其实朕也考虑过,这种做法确实是获利丰厚,但是一家独大终归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

“圣上的意思是要拉人入伙,对不对?”高俅眨眼一笑,显然早就料到了赵佶的这番心意,“圣上就是不说,我也想提出来。如今连家太引人注目了,已经接连有好几拨人打探连家背后的靠山,若不是华亭已经渐渐筹备妥当,市舶司也已经筹备完毕,恐怕杭州那里会顶不住压力。所以,臣也认为应该鼓动一下那些有钱的大佬们。”

“伯章你还真是打的好算盘!”赵佶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才问道,“既然如此,名单你应该都拟定好了?”

高俅笑吟吟地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册,随手递给了赵佶。“上头连名字带金额我都计算好了,对于他们来说就和拔根汗毛似的,想必没人在乎这点钱,但汇集起来却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这样一来,连家就变成了中间的代理人,既然童贯不会再回去管这件事,圣上也应该另外挑一个信得过的人前去监管。”

“朕明白,此事朕会留意一下,至于那些大臣……朕可没功夫一个个游说,就全都交给你了。”

“臣领旨!”高俅装模作样地弯了弯腰,君臣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出了福宁殿,高俅便一路往外走去,心里还在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说动那些老狐狸。突然,他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曲风,不由大奇。

“高相,元符皇后召见!”曲风满脸的不得劲,见高俅发愣,他连忙低声提醒道,“我正好奉旨去崇恩宫,结果便被派了这个差事。高相若是没什么事最好去敷衍一下,毕竟再过一个月,圣上便要正式为她册封太后了。”

高俅闻言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到了弟弟高傑的婚事上,要知道,那似乎也是刘珂从中撺掇的。若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插手朝堂,绝没有把他和蔡京贴在一块的道理,可若不是如此,她又何必频频在暗处干预政事,闹出那么多风波?

“我知道了。”想来想去,高俅还是没得出个所以然,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对了,你回去顺便把此事和圣上提一下,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跨入崇恩宫,高俅便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和往日刘珂寝宫的富丽堂皇不同,此时这里显现出来的更多是庄重典雅的气息,似乎和当初慈德宫的气象有些仿佛,想来是即将进封太后的刘珂刻意为之。果然,当一阵环佩叮当响之后,那位昔日以明艳冠后庭著称的元符皇后便身着一袭庄重典雅的深色袍服出现在了前殿。

高俅慌忙行礼,待他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凳上坐下之后,头顶便传来了一个妩媚的声音。

“高卿家,不过三年不到,你便进位执政,我大宋历朝以来,怕是没有人能够比你晋升更速了。”刘珂笑意盈盈地打量着高俅,美眸中颇有一种别样的神采。

“那都是圣上抬爱,臣骤然得此高位,着实惶恐,但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高俅略微欠了欠身,目光却仍旧数着地上的青砖缝,除非万不得已,他才不想和那魅惑入骨的目光相对。可是,一阵笑声却使得他不禁抬起了头。

噗嗤——

只见座上的刘珂已经掩口轻笑,原本就是绝色的容光更显娇艳。“高卿家,我今日召你来又不是朝堂奏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倒是听说你即便在圣上面前也是不卑不亢,很擅长于活跃气氛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如此拘谨?我记得当初还是先帝美人的时候便见过你,那时你可不是此番模样!”

听到对方口气,高俅不由愈加紧张。哲宗之所以这么早去世,其中与刘珂用的那种秘药有很大关系,而这一点上恰恰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再加上刘珂原本就不是向太后那样的恬淡女子,所以,他相当忌讳让这个女人掌握权力。只是如今赵佶在无知无觉之下似乎为对方所惑,他便不得不耗费精神与其虚与委蛇。

“算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刘珂嫣然一笑,朝身边的一个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便向后一招手,不多时,三名宫女便各自托着一个托盘从后殿走出,行至高俅身前方才停住。

“这是用贡品丝绸精制的三套女子袍服,是我特意令人为高卿家的夫人制作的。”刘珂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高俅的脸色,见其依旧镇定自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道,“虽然碍于钦圣皇后的丧期,高卿家还不能那么快和伊容完婚,但依着圣上的意思,这诰命却是很可能会封赠的,至于另一位嘛……总而言之,还请高卿家收下我这番好意。”

刘珂先前的举止已经让高俅倍感警惕,当听明白那隐去的半截话时,他顿感心神狂震,只是用多年历练出来的城府方才撑住了脸色不变,甚至用异常冷静的口气答道:“臣代内子拜谢皇后恩典。”

出宫的时候,由于身后跟着三个内侍,因此他只能维持着那幅淡然处之的表情,直到回到家中,令人收好了那三套精美的华服,又送走了那几个内侍之后,他才勃然色变,阴沉的脸上凝满了层层寒霜,最后干脆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中。

一门多诰命的前例历史中确实是有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真实的历史中,蔡京便是因姬妾封夫人这一点被史官大加挞伐,但横竖自己并不在乎身后之名,这一点倒可以忽略。但是,刘珂刻意提起白玲的用意就很值得商榷了。尽管自己当初着力隐瞒白玲的身世,但是看今日刘珂的态度,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一点风头,万一……

正胡思乱想时,他突然听到房门被人推了开来,顿时大为光火,转身正欲发脾气的时候,入目的却是妻子那张沉静的脸,顿时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高郎,元符皇后命人送来的东西我已经看到了,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英娘在看过那三套款式不一,仪制却一模一样的袍服后,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对劲,听说高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立马便赶了过来。此时见丈夫面色铁青,她更是觉得其中有蹊跷。

高俅按着英娘的肩膀示意其坐下,原原本本地将今日晋见始末说明了一遍,末了才长叹了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真是哪里都不得消停。”

第七章 两缠绵惊得喜讯

“京城不比西南,此事确实可虑。”英娘也露出了一丝忧色,低头沉思片刻后,便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不过,当初你在西南的时候,因为白玲妹妹的缘故而收服了不少蛮夷,万万不可因为旁人的一句话而过河拆桥!既然白玲只是乌蒙王的义女,而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又早已去世,此事便还有余地。”

“白玲的事情其实我很早就对圣上提过,他不过一笑置之,由此看来,圣上对此并不在意。但是,一旦宣扬出去,其他朝臣那一关却未必是好过的。”想起自己回来之后赵佶几次召见的情形,高俅稍觉心中一松,但仍是不无忧虑地道,“元符皇后突然提起此事,内中必有深意,再加上先前她力主的那桩婚事,我总觉得,她的棋走得比以前高明。”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时我晋见王皇后的时候,她也曾经说过崇恩宫进出的人太多,既有道士一流,也有各式闲杂人等,只是圣上不禁,她也不好插手。”说到这里,英娘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笑道,“对了,郑婉仪不日就要晋封贤妃,她念叨了伊容好几次,王婕妤也是一样,我和伊容提过,得空了可以进宫会会旧友。她们俩如今都是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妃子,说起来你可是好运气呢,钦圣太后亲自调教的三个人,两个归了圣上,另一个最得意的却归了你。”

高俅闻言一怔,这才发现妻子的笑意似乎有几分促狭的意味,沉默片刻便突然伸手将人揽在了怀中,顺势在她的红唇上印下一吻。

“你……”英娘呆了半晌才含羞带怒地娇嗔道,“这里可是书房!”

“反正没人嘛!”高俅并没有松手,而是揽着妻子一同坐在了足可容纳两人的宽椅上。“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自忖是没做到几分修身,但是,齐家两个字你却为我做到了,甚至还帮我分担了许多不在你分内的事。我不在京城的这一年多,你不但操持内外,还差点遭了大委屈,真的辛苦你了!英娘,谢谢你!”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丈夫的贴心话,但英娘还是感到心底涌动着一股暖流,想要说什么却觉得多余,最后干脆把头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妻本是同林鸟,岂能大难来时各自飞?再说了,你既然把一家都托付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高郎,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留下大嫂么?我只是从她的遭遇上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才心软了。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如今的富贵就像做梦似的,有一种不真不切的感觉,似乎一觉醒来就会发现那是一场梦!”在丈夫身边,英娘终于放下了人前那坚强的外表,用一种无比软弱的声音呢喃道,“我真的很怕,很担心……”

高俅越听越觉得心中酸楚,情不自禁地伸手理了理妻子额前的乱发,然后又抚摸着那清秀的面庞。不知何时,妻子那光洁圆润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些许细纹,看上去格外碍眼。

“英娘,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别老是想那些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同舟共济,明白吗?”见妻子微微点头,他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总之,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还盼望着你给我生一个儿子呢!”

“尽贫嘴!”英娘的脸不禁一红,而后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这才坐直了身子。“好了,不和你玩笑了,我还有另一件正事和你说。”

高俅颇觉有些煞风景,但还是拗不过妻子,只得开口问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是阮夫人的事。”英娘正色道,“今天一早,阮夫人就过来找我说话,我原本以为不过是女人之间的闲话家常,结果她居然把话题绕到了朝政上头。我琢磨她的意思,似乎在为她丈夫表白,但这终究是朝堂正事,我也不敢随便说什么,只是略微敷衍了她几句,并暗示会对你提一提,她这才满意地去了。”

“阮大猷?”高俅轻轻念出了这三个字,心头不无踌躇。他如今最坚实的盟友无疑是严均,但是,严均虽然上升的趋势相当快,但依照赵佶的态度,将来更可能的是将其放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而且那也起码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在朝堂中,比起蔡京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自己毕竟显得势单力薄,而阮大猷在这个时候靠过来,可谓是用心良苦。

“政事上的事情我原本不该插嘴,但是,若因为先前的那点龌龊而拒绝了他,我倒认为不值得。”英娘见丈夫不说话,略一思忖还是出口说道,“既然能够和蔡相结亲,又何惧于先前和他的那点小矛盾,此事你还得细细思量。”她说完便款款地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外头还有事,我先走了,你若是无事也该去看看两位妹妹。伊容还好,阿玲一进京城便被拘束得动弹不得,为此可没少发脾气。”

高俅随口应了一声,待醒觉过来时才发现妻子已经离去,只得摇头叹息了一声,起身便朝门外走去。刘珂的用心既然不清楚,那也就没必要庸人自扰,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想来想去,他还是先去了伊容的小院,听几个使女说人出门了,便转身去寻白玲。

才一进院门,他便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正疑惑间,一个使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直到看清了是主人,那使女才行礼不迭,神情颇不自然。

“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白……玲夫人病了!这几天玲夫人就一直不舒服,却执意不让我们请大夫,结果今日一大早起来便呕吐不止,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奴婢……奴婢……”

高俅听得心烦意乱,不由得板着脸斥责道:“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啊!”

那使女见主人脸色不豫,不由犯了难。她本想先去告知夫人,谁知竟会这么巧碰上了高俅,思来想去还是道出了实话:“启禀大人,房里一个曾经生育过的姑姑说,玲夫人可能……可能是有喜了!”

“什么?”高俅和英娘近十年的夫妻生涯只生育了高嘉一个女儿,如今听说白玲可能怀上了自己的子嗣,他自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那使女去请大夫并告知英娘,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房间。

“大人!”

几个使女仆妇见是主人,慌忙行礼不迭,估摸着情况便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房间中便只剩下了高俅和白玲两个人。

“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长花!”白玲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突然又觉得一阵难受,不由捂着嘴干呕了起来。好容易平息了,她抬头见高俅手足无措,不由又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当初英娘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反应,因此高俅对这些女人家的事并不十分明白,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

“我又没有生过孩子,我怎么知道!”白玲口里虽然那么说,手却在轻轻地摩挲着小腹,似乎能够感觉到里头孕育着一个生命,末了才抬头问道,“喂,如果是真的……真的有了,你一定得想一个好名字。”

见白玲这个时候竟在想这些,高俅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当初春风一度时对这个火辣大胆的女人并没有多少爱意,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么多时日相处下来,再加上白玲为自己所做的那么多事,他当然是为之深深触动。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冷不防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妻子英娘那张满怀惊喜的脸,后头还有笑吟吟的伊容,一时间,他不觉愣了。

英娘也不搭理高俅,拉起白玲的手细细询问了一番,最后才轻轻点了点头。“照这样看来,妹妹大概是真的有了。待会让大夫号了脉,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她一边说一边瞟了高俅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黯然。

等到大夫匆匆赶来后,屋子里的一众女眷连忙避开了去,而号脉的结果自然一如先前所料,白玲果是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高府上下自然一阵忙乱,不管怎么样,除了一位千金之外,高府又要多一位小主人了!

借着白玲有孕的机会,英娘找到了一个出身蜀郡又在不久前移居京城的清白人家,将白玲挂在了他们家的名下,这样便名正言顺造了一个汉民的出身。而后,她在入宫晋见王皇后的时候,又装作无意地透露出了这桩喜事。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赵佶在得知此事后,甚至等不及孩子降生便赐下了不少金银绸缎。至此,京城里无人不知高俅的一位侍妾即将临盆,各家权贵也不约而同地送上了各色礼物,即将成为姻亲的蔡京当然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宫中也传来了一个喜讯——郑婉仪和王婕妤同时被诊出有孕!

第八章 却圣意心志弥坚

两位爱妃的同时有孕自然成了朝堂上最大的喜讯,虽然赵佶已经有了三个皇子,王皇后更是早已生下了嫡长子赵桓,但是,对于一个诺大的帝国而言,子嗣当然是越多越好,当年神宗皇帝皇子众多,在继位人选上尚且闹出颇大的波折,更不用说连一位皇子都没有留下便撒手西归的哲宗皇帝了。于是,喜上眉梢的赵佶当即下诏,晋封婉仪郑氏为贤妃,晋封婕妤王氏为婉仪。

在殿中侍御史钱遹等人的上书下,数日后,赵佶又下诏进元符皇后刘珂为太后,宫名崇恩。至此,元符两个字便成了宫中禁忌,但凡语涉刘珂,宫人内侍便以太后或崇恩宫称之,也让一直对自己称号未极而耿耿于怀的刘珂长长舒了一口气。

和后宫的变动比起来,政事堂的变迁便更加引人注目。仅仅是三个多月的功夫,蔡京便由尚书右仆射一跃而至尚书左仆射,而在尚书左丞一职上停留了许久的阮大猷在与高俅重新达成默契之后,终于进中书侍郎,而尚书右仆射的位子却空了下来。与此同时,赵佶又下旨进高俅为尚书左丞,进翰林学士张商英为尚书右丞。由于此前蔡卞刚刚以资政殿学士之职被召入京,人人皆道蔡家将一门两相,而最终蔡卞并不得入政事堂,流言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得知郑王二女有孕,伊容惦记往日情分,自然随英娘入宫道贺。她是慈德宫旧人,往日便常常入宫,兼且人人都知道她早晚要嫁入高家,因此素来都对她极为礼待。同从王皇后宫中辞出之后,英娘便示意伊容独自去拜会郑贤妃,自己却先行离宫去了。

郑瑕自赵佶登基起便不断晋封,由郡君至才人美人婕妤婉仪,最后到如今的贤妃,算得上是一路六迁顺顺当当,宠眷也是阖宫之冠,因此住的早已不是当初的蕊芳居,而是换作了淑宁宫正殿。一听到旧日同伴前来探望,她也一点不拿捏架子,竟是亲自站起来迎接,倒是让伊容一阵感动。

论年纪,伊容还年长郑瑕半岁,因此郑瑕在屏退一众宫女内侍后,便顺势撂下了在外人面前摆出的清贵端庄,微微叹了一口气。“姐姐,平时还有你陪我来说说话,自从你去西南之后,我便觉得寂寞多了。这宫里头就那么大的天,我还真是羡慕你,居然说走就走,一点多不用顾忌。”

听到这番抱怨,伊容不由噗嗤一笑道:“你如今可是堂堂正正的贤妃,陈淑妃去世之后,上头的贵妃淑妃德妃三个位子便都空了,除了皇后,后宫嫔妃便属你最尊,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要是钦圣太后还在,一定会感慨她把你们调教得太好,怪不得皇上爱不释手呢!”

“姐姐你就知道寒碜我们,你那个高郎还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郑瑕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露出了一丝忧色。“说实话,我确实羡慕姐姐跳出了宫中这个是非圈子。古人便说过,以色事君者,色衰而爱弛,若是我这一次能够生下一男半女,好歹将来才能够有个依靠。你别看锦儿妹妹如今位分不及我,但她终究已经生下了高密郡王,如今又怀了身孕,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郑瑕这话中的锦儿妹妹,指得便是如今另一位刚刚晋封的妃子婉仪王锦儿。她们当初同为慈德宫押班,交情自然是相当好。但由于两人出身都只是寻常,所以同获盛宠之后不免便有些争斗,早已不复当年的毫无嫌隙了。

“沧海桑田,天机莫测,很多事情都是人力算不准的。”伊容久在宫中,对于这些情形早就看得多了,只是如今当事者是自己当初最要好的两个姐妹,观感便大有不同。“官家如今对你们两个好,你们便好好为将来打算,只要能平平安安就罢了。”

“姐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郑瑕在宫中承宠多年,当然能看出伊容至今仍是完璧。她轻轻拉起伊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钦圣太后已经去世快两年了,你早已被向氏除名,没必要为了一个虚名而耽误大好青春。你如今都已经过了二十,高伯章当初肯为了你直闯慈德宫,自然是爱你的,可是将来呢?前些时日,官家还不是因为他的侍妾有孕而厚赏了么?姐姐,我们女人没有多少青春可供浪费,你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你若是答应,我得空一定和圣上提一提……”

“有什么事需要一定和朕提?”

两女乍一听得此话急忙循声望去,见赵佶笑吟吟地出现在大门口,不由同时大吃一惊,双双上前行礼。郑瑕担心的是自己刚才的感慨被赵佶听了去,伊容却是怕自己的言语被人误会,因此心中俱是叫苦不迭。

“都平身吧,没来由那么多礼干什么。”赵佶含笑点了点头,这才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朕还琢磨瑕儿为什么把一帮子宫女内侍都赶到了外头,原来是因为伊容的缘故。朕还想偷偷听壁角来着,谁知道只得了一句。”

郑瑕偷眼看去,见赵佶毫无愠色,料到他并没有听到前头的话,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连忙赔笑道:“圣上进来居然也不吱声,倒是让我们两姐妹吓了一跳。臣妾刚才的意思是劝了伊容早日完婚,别再拖延下去,毕竟她已经不小了。圣上,您当年既然能在钦圣太后面前帮了他们俩,如今也该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赵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瑕儿你是为了这件事,这好办得很,明日朕便让伯章回去准备就是。唔,你不说朕差点忘了,此事前两天崇恩宫太后也对朕提过,伊容当初跟着钦圣太后多有功劳,万不能就草草嫁了。依朕看……”

伊容见一个皇帝一个贤妃商量着似乎就要把事情定了,顿时大惊失色。她本就是玲珑剔透的心肝,在宫中多年更是熟悉刘珂的脾气,此刻听到赵佶又提到崇恩宫三个字,哪里还敢贸然接受那份“好意”。

“圣上!”她冷不丁打断了赵佶的话之后,这才装作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钦圣太后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丧期未满三年,我怎能轻易谈婚论嫁,那又如何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恩德?我知道圣上和贤妃娘娘都是好意,但我万难接受!”言罢她深施一礼,转身竟就那么去了。

赵佶和郑瑕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郑瑕唯恐赵佶着恼,连忙嗔怪道:“伊容就是这样的性子,圣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算了,她的火爆性子朕当年便领受过多次,也不差那么一回。”赵佶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一脸的无可奈何。毕竟,作为皇帝,他的好意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过。面上虽然不说,他却在心里狠狠地把高俅骂了一通,以前是向太后把人惯坏了,现在不怪高俅他又去怪谁?

匆匆回到府中,伊容一路直奔英娘的正房,一进门见高俅也在里头,不觉微微一愣,但随即便不管不顾地将英娘拖了出来,闹得高俅莫名其妙。

“你居然拒绝了?”英娘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既然连圣上都亲自开了口,你这么一拒绝,岂不是……伊容,你太傻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嫁给他么?”

“可我也不能让他成了别人的靶子!”伊容狠狠一跺脚,这才转过了身子,“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崇恩宫一直以来都打着什么算盘。他如今是已经是副相,怎么能够因为这个缘故而……总而言之,现在不是时候!”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到了时候?”英娘又急又气,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在顾忌我?妹妹,既然我爹爹收了你当义女,那么你如今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怎么能够看着你虚耗年华?就算你认为圣上再赐一个诰命会对他的前途不利,那辞了不就成了?”

“若是圣上犯了执拗,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旨意,事情只会更麻烦。”伊容黯然摇了摇头,“一门赐双诰命确实是有的,但至少也要后来的那个女子有不同寻常的身份才不易招致闲话。姐姐乃是他的原配,而我哪怕是钦圣太后跟前的人,也根本没有那个资格,更何况如今钦圣太后三年丧期未满?若是被人家翻了旧帐,转眼便会成为一大危机。姐姐,你为了阿玲妹妹的事情已经够操心了,就别再为了我的事情劳神,不值得。只要一年,只要再等一年,一切不就都解决了么?”

“你这个傻丫头!”英娘猛地伸手抓住了伊容的双肩,深深长叹道,“你这样为他着想,只怕他却未必知道呢!”

院子角落的一个阴影中,白玲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然后从后门悄悄离去。虽然只是偶尔看到这一幕,但她已经被深深触动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感到自己完全是在犯傻。她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情。

第九章 议将来两两交心

高俅自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三个女人正各怀心思,他眼下正处于严均府中,两人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王厚的那一封私函上。由于他高俅算是王厚名正言顺的举主,因此,虽然他和王安石执政那会的一言九鼎根本没法比,但王厚依旧按照乃父王韶的旧例,在往朝廷递送正式文书的同时,也会送一封私函给他,其中诸多情由便比公文要详细得多。

对于这种好意,高俅自然是全盘照收,至少在他的印象中,至少在这一两年间,西北战事方面还是相当顺利,扶持这样一个军方背景的人对自己不无好处。至少,因为自己的那封奏折,一旦大胜之后,自己便能再进一步,和蔡京分庭抗礼就不是一句虚话。但是,同时也需要重视另一点,王厚和西军的那群将领并不是十分和睦。

“大宋的将帅失和是常事,但其中不无朝廷纵容的缘故。”

听到严均这句犀利露骨的话,高俅几乎一口把茶水喷了出来,看向严均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要不是他和对方相交至深,几乎会以为严均才是穿越的那个,要知道,无论两人交情再好,说这种话仍然是很大的忌讳。

“伯章兄你不用看我,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实话罢了。”严均却仍显得若无其事,他伸指弹了弹那信笺,不无讥诮地说,“不提别的,统军的大多是文官,上阵拼杀的全都是武将,彼此忠君报国的心思固然一致,但服与不服却难保了。而武将之间又往往多意气之争,山西种姚皆是将门世家,这些年两家明争暗斗,西军几乎也就分作了几派!朝廷是不能管么?朝廷只是不想管!朝廷看到的是,有了这样的竞争意识,上阵的时候便会更加拼命抢夺军功,军中便不会一枝独大。所以说,内耗不仅仅在朝堂之上,更是在诸军之中,朝廷最精锐的西军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其他的地方?”

“均达,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愤世嫉俗。”高俅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连忙词锋一转道,“对了,你那个新上司怎么样?”

所谓的新上司,便是刚刚以资政殿学士知枢密院的蔡京之弟蔡卞。在朝堂人员选择方面,赵佶更多考虑的是年龄,大约是当初对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臣占据了高位大有不满,因此如今受诏入京的很多都是年富力强且资历丰富的臣子,似蔡京阮大猷都是刚过五十,而蔡卞则只有四十出头(史料中对其出生年份有多种说法,这里取的是1058年),他高俅和严均全是刚刚三十而立。可这样一来,朝廷中支持当初熙宁新政的人便占了大大的上风,毕竟,连赵佶自己也是偏向于改革的。

“你是说蔡元度?”严均眉毛一挑,突然冷笑道,“他的心思当然是深沉得很,两相厮见的时候,他倒是相当客气,一个劲地说我是少年英杰,我那时倒在心里说,要说少年英杰,谁能比得上十二岁便登进士第的蔡元度呢?他这一次入主枢密院,其实朝中不无议论,他自己也上书坚辞,可谓做足了姿态,不愧是当初人称的元符内相。”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他正是从元符时期的惊涛骇浪中涉险过关的人,当然知道严均所指为何。那时章惇在前台,蔡卞在后台,两个人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人道是惇迹易明,卞心难见,足可见其人心术绝不在乃兄之下。只不过蔡京结交宫闱的本事远远在蔡卞之上,更有蔡攸这么一个善于钻营的“好儿子”,所以才能够在赵佶登基之后排除万难后来居上。

“均达,不管怎么说,王厚眼看就要用兵了,枢密院这一头你一定要牢牢把住,只有凭借这个功劳,你才能更进一步。”既然严均如此不避嫌疑,他索性也免了那种隐晦的语气,“你我能够这么快地坐上现在的位置,靠的是圣上的信任,但是,如此并不稳当。一旦西北大胜,圣上大悦之下必然厚加封赏,到了那个时候,你至不济也能晋升直学士乃至学士,再下去就能签书枢密院事了。眼下正是彼此落子的时候,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伯章兄放心,我明白。”严均重重点了点头,突然出言提醒道,“另外我知道阮大猷新近靠上了你,你也要小心,此人也是个两面三刀的,关键时刻难保不反水。”他一边说一边含笑伸出了手,意味不言而喻。

高俅伸出右手和对方互击了一下,最终大笑了起来。彼此的目标已经相当明确了,在到达政事堂和枢密院的顶点之前,他知道,他和严均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会是最坚实的盟友。

与此同时,蔡京蔡卞兄弟也正在书房叙话。和蔡京相比,蔡卞在赵佶登基后经历了诸多波折。先是被人上六大罪,然后则是出知江宁府,连贬少府少监、分司池州。所幸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先是起知大名府,然后迁扬州,召为中太乙宫使,最终擢知枢密院。这一连串的波澜下来,原本就城府深沉的蔡卞看上去不免更加内敛,观其外貌,谁也看不出来他比蔡京要年轻十多岁。从少年得志到后来的诸多磨折,他早已历练了出来。

“元度你既然回来,我就放心了。”一直以来,蔡卞的职位几乎都在蔡京之上,蔡京在绍圣年间能够屡屡升迁也多半靠了蔡卞之力,如今他正位首相,自然不会忘了投桃报李。“枢相之位非同小可,如今正值朝廷用兵的时候,圣上既然将枢密院交给你,足可见信任。唉,想不到绍圣元符之后,你我兄弟还能有这一天。”

“大哥的得用早在大家预料之中,圣上不过顺天意民心而已。”蔡卞自矜地一笑,目光又落在了蔡京身后那满是书籍的柜子上。“说起来圣上虽然并非储君出身,却是天资聪颖,凡事皆有判断不说,还往往喜欢越级提拔官员,大哥这个首相当得不容易啊!”

蔡京自然知道蔡卞指的是谁,却只是无所谓地一摊手。“圣上虽然简拔了官员,但若是别人不服,其人仕途之路同样是不好走的。他们两人虽然年轻,但却在为人处事方面相当老道,我在仕途沉浮多年,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元度,你目前是严均的上司,你觉得此人究竟如何?”

“唔,我和他才见过两三次。”蔡卞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阵,想起那张仿佛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的脸,顿时眉头微皱。“年纪轻轻别无后援,却能被圣上授予河西房和北面房两房大权,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殊遇,依我看来,这个人比高伯章更值得注意。高伯章是因为从龙之功一步步拔擢上来的,毕竟圣上和他亦师亦友情分非常,可严均却是靠着自己脱颖而出。他缺少的只是资历,论真才实学,绝对不在你我之下。大哥,你就没想过拉拢此人么?”

“拉拢?我不是没想过,但已经晚了。”蔡京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当初本想将蕊儿许配给他,谁料他立刻以丧妻未久加以推托。照此看来,他对于声誉这一点相当看重,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再说,我回京的时候,他已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想要笼络也缺乏机缘。而且当初他出使辽国归来被人构陷险些获罪的时候,正是高伯章替他说的话,所以两人早就互为表里不可撼动。”

“那就没法子了。”蔡卞满脸的惋惜,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不过如今也不必太忧心,看圣上的态度,是希望大哥你和高伯章能够同舟共济的,之所以将尚书右仆射虚位以待,想必也是等着那一刻。而崇恩宫那位刚刚进封太后,自然会更偏向于大哥这一边。所以说,形势其实相当有利。再者,蕊儿不是马上就要嫁给高傑了么?”

听蔡卞提到女儿,蔡京捋了捋下颌胡须,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说起此事,我现在倒能够体会王荆公当初将爱女许配给元度你的心情了。”见蔡卞错愕之后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笑容,他也顺势轻叹了一声,“这高傑虽然算不上才华横溢,却胜在心志极坚,而因为其兄长的关系,仕途也必会坦荡通达,总算也能配得上蕊儿。”

“大哥你喜得佳婿,就别在我面前故作感慨了!”蔡卞哈哈大笑道,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对了,攸儿如今仍旧是鸿胪寺丞。自从圣上登基以后,他的官位便未曾挪动过,你是不是应该……”

“你就不用担心那小子了,圣上迟早会记得他的。”蔡京一想起前些时候的那件事,顿时觉得头痛不已。“你是不知道那小子闯了多大的祸,若非此次圣上撮合了这一桩婚事,我都想找个由头将其打发到外面做官避避风头!”

第十章 贺新人陈王登门

既然是朝中风头最劲的两家联姻,场面自然不是普通的盛大。打从去岁年底赵佶提起此事,蔡京和高俅双双应允开始,两家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而高傑也一直待在京城没有去赴任。毕竟他原本只是一个副职,杭州那里自然有人接替上,一时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由于英娘是名正言顺的主妇,因此一应事宜不得不事事操心,光是各式彩礼就足足花费了十几日功夫准备,这还不算其它需要张罗的事项。而赵佶心血来潮下的特旨更是令高府上下忙得脚不落地,原因无它,只因为皇帝竟将毗邻高府的另一座宽敞宅院赏赐给了两位新人。要知道,高俅眼下所住的太平桥高宅就已经是皇帝御赐的宅邸,如今再赐一座,这荣光竟是谁都未曾有过。而后还是蔡京亦得赐了一座府邸,这才稍稍平息了议论。

等到正式迎亲的那一天,京城街头当然是人头攒动,甚至有好事的在那里猜测新娘的长相,啧啧称羡的更是不计其数。想当初高俅在市井间还颇有声名,如今那些旧日同好见其飞黄腾达富贵无双,早就是眼珠子掉了一地,只有暗自咂舌的份。

虽说成亲只是两个人的事,但这一次的婚事涉及到高蔡两家,因此将新娘迎进了新房之后,高傑这个新郎官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蔡京和高俅一大帮官员团团围住,贺喜的贺喜恭维的恭维,不过一刻钟工夫,两人竟是应付得目不暇接,最后蔡京好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了出来。

走进旁边一个小花厅之后,蔡京方才发现逃席的远远不止他一人,只见四面的椅子上早已坐了好几个紫服官员,一眼看去竟全是熟面孔,不觉愣了一下,旋即方才笑道:“我在外头应付得辛苦,原来你们全都躲到这里来了,真够会偷闲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要知道这婚宴竟会有这么多人捧场,我也偷偷点个卯就溜了!不过,今天是蔡相嫁女,你居然自己先招架不住,让我这个外人看了笑话吧!”

来者一身深色袍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显得有些憔悴,尤其是两眼更是缺乏神采。但是,在座诸人一见他却全都起立相迎,蔡京转头一看也连忙行礼不迭。

“见过陈王!”众人齐齐弯腰行礼,面上均有几分错愕。须知陈王赵佖乃是赵佶唯一的兄长,哲宗去世后,若不是因为目疾,恐怕这皇位就是赵佖的。而赵佶登基之后对这位兄长刻意优容,不仅封太傅,而且还赐了诏书不名的恩典。不过,赵佖虽然坐享尊荣无限,身体却是一直不好,别说是官员嫁娶,就连亲王郡王纳妃的时候也不常见人,怎么会今天会不期而至?想到这一点,好几个官员顿时微微色变。

“想不到小女的婚宴居然劳动陈王亲临。”蔡京自己都没有料到陈王赵佖会出现在这里,行过礼后便笑道,“外头确实太过闹腾了一些,还是此地清静,陈王快请坐。”

赵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朝身后招了招手:“高相你也进来吧,这里头图个清静的不止你一个,早就有人看中这块宝地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高俅也慢腾腾地踱了进来,笑吟吟地朝四周作了一揖:“各位别见怪,我把那一头全扔给了新郎官自己料理,只能到这里避一避了!”

听到这里,四周众人不由哄堂大笑,起初由于陈王赵佖亲临而带来的僵硬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别看这些人在朝堂上都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角色,但看到外头这样的混乱场面却宁可回去处理繁杂政事,要不是看着高俅和蔡京的面子,恐怕他们点个卯早就走了。

恍过神来的蔡京悄悄拉过了高俅,不满地埋怨道:“伯章,你既然早知陈王要来,为何不通知一声,差点令我失了礼数!”

“我也是才知道,门房那里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居然不通报一声。”高俅掂量着陈王赵佖大概是被赵佶弄过来的,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若不是圣上碍于天子之尊,说不定也会来凑个热闹,元长公最好有所准备。”

蔡京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不过转念一想赵佶在未登基之前的举止传闻,他不由信了七八成。这事可真没准,万一皇帝突然驾临,今天的婚宴岂不是全乱了套?到了明天,恐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陈王赵佖数了数人头,然后对身后的两个随从吩咐了两句。直到两个随从退下,他这才插到高蔡两人中间,笑着解释道:“两位相公不用胡思乱想,圣上原本还真想来的,只是我正好进宫,自己一口揽下了代为贺喜,这才把他给劝住了。说起来圣上即位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两位的面子当然还是要给的。”

听到前面一句话,高蔡两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而高俅却是突然想起,最近因为事务繁杂,先前赵佶托付的那件事情竟只进行了一半,此刻见赵佖自己送上门来,他哪肯放过机会,又闲聊了几句便借故将赵佖请到了一边,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事情情由。

“原来是为了此事。”赵佖微微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笑道,“我还想圣上出手怎么突然大方了不少,原来是因为有了高相你这个财神。没问题,既然是赚大钱的勾当,又是圣上认可的,我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在当初高俅还是端王府翊善的时候,赵佖便对其格外注意,如今知道那是弟弟面前最信任的臣子,自然是毫不犹疑。

“那我便替圣上谢谢陈王了!”高俅没料到赵佖会如此爽快,不禁大喜过望,顺势又暗示道,“我毕竟是朝官,不能随意去拜访诸家亲王郡王,倘若陈王觉得有谁可靠的,不妨也一同拉拢进来,本钱倒是不拘多少,只是为了那个名头。”

赵佖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下来:“行,我一定帮你留意!”

逗留了一刻钟,陈王赵佖便起身告辞,高俅略一挽留便亲自将人送出了门。等到他回转来时,小花厅中便只剩下了蔡京一人。

“他们全都回席了,既然是来参加婚宴,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蔡京见高俅似乎有些不解,便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小小一场婚礼居然惊动了陈王,明日里说不定又有人要议论了。幸好如今不比当初,没人会顶真的把这当作什么大事,换作先前那些喜欢拿着风就是雨的言官,指不定又是一道弹劾!”

听明白了蔡京的言下之意,高俅不由一笑。对方看似是撇清当初的嫌隙,实则是为了探听自己和陈王赵佖究竟说了些什么。要知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什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作为两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只有现在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他早知泰州连家的事情迟早瞒不过蔡京,与其一直藏着掖着还不如早些兜出来,但是,眼下却不是时候。在没有把足够多的人绑上那架马车之前,他还不能透露其中隐情,否则难保那个喜欢煽风点火的蔡攸不起坏心。

“陈王乃是圣上唯一的兄长,这一次前来贺喜也是承了圣上授意,就算别人想要抓把柄,至少也得过了圣上的怒火那一关。我刚刚到外头问过,原来陈王是混在几个官员里头一起进来的,他又只带了两个随从,自然没有人留意他。不过,陈王却代圣上又送了一份相当的重礼。”他一边说一边把礼单递给了蔡京,这才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对方的脸色。

“竟然全都是大内御造的物件!”饶是蔡京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露出了一缕讶色,“公主下嫁也不过如此,圣上此举却很可能会令我们被人责以僭越,高傑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这样的隆恩,对他来说未免太重了!”

高俅情知蔡京说的是实话,心中不免一动,照此看来,高傑倒是碰到一个不错的岳父。“蔡相不必忧心,礼物中有一半是崇恩宫太后所赐,圣上所赐的不过一些笔墨纸砚和御制新书而已,并没有什么僭越之处。众人皆知这桩婚事是太后撮合的,多赏赐一些物件自然也就平常,只是到时入宫拜谢的时候,我们俩少不了也要走一遭。”

“崇恩宫?”蔡京重复着这三个字,一颗心终于狠狠跳动了几下。这样的殊恩,这样的排场,那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费尽心机把高蔡撮合在了一起,为的难道仅仅是先前进封太后的一道诏令,还是另有所图?一瞬间,他只感到自己原先对于刘珂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神色也怔忡了下来。

见蔡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高俅也不去打搅他,自顾自地出了小花厅。该来的总会来的,也许是图穷匕见,也许是别有转机。总而言之,他可以肯定,聪明如蔡京者,绝对不容许有人分薄了自己的威权。

第十一章 明算计暗度陈仓

由于高蔡两人的结亲,朝堂渐渐显得波澜不惊分外平稳,朝臣为了某一件事而撕破脸力争的事情渐渐少了,看在诤臣们眼里自然颇有些一言堂的感觉。不过,赵佶却是分外满意,他毕竟不是从储君成长起来的君王,帝王心术还只在琢磨的程度。对于他来说,万众一心远远比制衡更重要,须知若是换作之前的几位皇帝,绝对不会御口钦准两个宰执联姻。

但正因为如此,一应政务的处理也是顺风顺水,只要是提交到政事堂议决的公务,不出两日必有对策,然后报呈皇帝御览。被这种飞一般的速度牵动着,三省六部和京城各职司部门也不免加力跟上,唯恐被上头扣上一顶推诿的罪名。

这一日,王厚的奏疏又由枢密院转送到了政事堂。几个人一一看过之后,蔡京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个王处道还是担心朝廷心意不坚而导致旧日覆辙,竟然连他父亲王子纯在熙宁时的旧事也搬了出来。不过,其中也说的在理,朝廷既然一意重定青唐,便不能任由外臣随便议论,否则必定动摇军心民心。”

“既然是熙宁旧例,圣上应该会准了他。”如今政事堂主理事务的四人中,张商英最为年长,但是,对于熙宁新政的推崇却以他为最。他平素笃信道教,因此年过六十也同样是长须飘飘,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此时,他轻捋胡须微微颔首道,“王处道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初神宗皇帝虽然对王子纯的用兵颇有忧虑,但仍是力排众议一心用兵西北,正因为如此,河州复后五路用兵,熙河一路才能多了兰会两州。如今朝廷尚未用兵外界便议论纷纷,确实对于统兵大将不无影响。”

人是自己荐的,别人都已经首肯,高俅自然不能不说话。“既然如此,我们便将此议回报圣上即可。不过,王厚如今不过是河州知州,整个熙河路关系重大,若是不能让他持以重权,则无以治军用兵,他的职司也应该动一动了。”

听到此言,蔡京心头微动,见旁边的阮大猷和张商英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他也顺势点了点头。“伯章此言有理,那好,我们便一同去晋见圣上,此事还需早定。”

不出所料,对于政事堂的合议,赵佶很快便做出了决断。凡有议论熙河青唐事者,先行批送本路经略司和本官,此议一下,原本对于西北军事颇有看法的臣子便渐渐三缄其口,谁都能看得出来,官家用兵西北的初衷怕是无法撼动了。除此之外,另一个早已拟定的决议也随之公布——委内廷供奉官童贯为熙河兰会路勾当公事!

虽然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但是,真正等到诏令颁布,童贯仍然是异常兴奋。他不比那些年轻的内侍,若是再耽搁下去就会过了五十,到时纵使有机会也无法出头,所以分外盼望这个露脸的机会。接到旨意之后,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下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两家权贵。

他自忖曾经对蔡京有通风报信的旧事,因此自然第一个拜访了蔡府,谁知竟扑了一个空。据蔡府门房所说,这一日大清早,蔡京和夫人吕氏便带着儿子女儿去了上清宫,一时半会回不来。心存疑惑的他在街坊处确定了消息之后,只得怏怏不乐地转去高府。

高俅此时却正好自都堂归来,一听说童贯来拜,他顿时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想起今天赵佶准了蔡京一天假,如今蔡府的那些人估计还在上清宫,而依照童贯这个人的脾气,很可能是在蔡府吃了个闭门羹才过来的。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随即点头吩咐道:“去请他进来,我在书房见他。”

上一次是西花厅,这一次是书房,童贯立刻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原本的满肚子焦躁早已平复了许多。他是内侍出身,如今虽然得到了外官差遣,于宰执面前却不敢放肆,一见面便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不料却被高俅托了一把,顿时更觉舒心。

“道夫不必多礼。”不似当初的沉不住气,如今高俅早已历练得城府深沉,因此即便面对着这样一个一向讨厌的阉宦,他仍旧能够含笑以对。“今日你登门拜访,想必是为了青唐之事?”

童贯连忙欠身答道:“高相当初力荐王大人,对青唐自然有颇多见解,如今我起行在即,应当向高相讨教一二。”高俅先时的礼遇已经让他欣喜万分,而后又直称其字,更是让他受宠若惊,此时便顺势打点了一堆恭维。

“对于青唐之事,我也大多是听均达说的,而后又看了王处道的长篇策论,要说心得见解却是大有不如。”高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童贯脸上,见其人虽然坐姿谨慎,目光中却显露出一种夷然不惧的意味,不由心头大凛。“你曾经十使陕右,对于秦陕五路事宜和诸将最为熟悉,这才是此次圣上用你的最大缘由,想必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一旦到了熙州,如何能令将士效死命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你代圣上劳军的最大目的。”

童贯一边听一边点头,牢牢地将对方的所有语句全都刻在了心里。他在内廷多年,深知分寸两字的重要性,而高俅竟然如此清楚明白地提醒自己,不啻是暗示他,仍然有人对他这个监军有所保留。他历来是心思精明之人,只是思量片刻便站了起来,深深施了一礼。

“高相的告诫我一定铭记在心,决不会有负圣上所托,也一定会牢记自己的本分!”

“好,好!道夫既然明白这些,我就放心了!”高俅连忙虚扶一把,心中却在打着另一个算盘。这是童贯的第一次监军,也是他后来起家的资本,若能设法抓住到时候的那个契机,必定能牢牢钳制其人向上的速度,也不至于出现之后大宋最精锐的西北军权都被童贯一把抓的景况。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其他,童贯忖度了一下时间便起身告辞离去。来的时候他固然是忐忑不安,回去的时候却颇为志得意满,在他看来,既然有了高俅的支持,去不去蔡京那里便不再重要了。

送走了童贯,高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到了姚平仲来访的消息,不由大喜过望。姚平仲早在去岁年底回京之后便补上了殿前班实缺殿直,加上先前的功劳,颇被赵佶高看几分,正是名正言顺的御前侍卫。碍于高俅进位宰执,因此在回京之后他一次都没有上高府拜访过,此番算是头一回。

“拜见高相!”

姚平仲一进来纳头便拜,高俅连忙笑着把人拽了起来:“希晏你什么时候那么多礼了,快起来!”

姚平仲依言坐下,这才满脸愧疚地说:“我自回京之后便一直未曾来拜见高相,实在是因为不得已,爷爷说……”

“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高俅一口打断了少年的自责,笑吟吟地在对方脸上打量了好半晌,“你爷爷毕竟见多识广,你当初跟着我下西南却是无妨,我既进身宰执,你这个姚家嫡系子弟上门拜会就很容易引人注意。怎么,这一次是得了圣上旨意,要去西北了?”

姚平仲连忙点了点头,兴奋不已地说:“圣上已经答允了,他让我于王帅座下多多历练,也好为日后带兵打基础。圣上还说,大宋的西北向来靠众将士拼死维护,让我不要辜负当初关中‘二姚’的威名。”

“原来如此。”高俅却不由思索开了,赵佶如今是个锐意进取的皇帝没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看清那些困扰大宋多年的危机。正如严均所说,如今很多地方都到了不触则已,一触即发的态度。虽然人说种姚两家都是山西巨室,但和种家比起来,姚家仍旧略逊一筹。若没有记错的话,若是处置不慎,姚平仲在日后不免会和种系名将种师道产生嫌隙。

“希晏,该说的话想必你爷爷都交待过,我也不想多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想再提醒你一次。”见姚平仲露出了注意倾听的神情,他顿时大感欣慰,“你上次从泸州调兵的时候,那些军官便曾经称赞你少年老成,颇有大将之风,更不曾轻视寻常士卒,但因为你和他们不曾有统属关系,所以并不会产生任何矛盾。我上次之所以让你去访王处道问策,便是已经存了让你去西北的意愿,他看在那一次的事以及我的面子上,定然不会薄待了你。但是,你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入军旅,同僚之间和上下属之前,你却要拿捏好分寸。”

姚平仲顿时神情一凛,同样的话,姚麟也嘱咐过他,但是,从高俅口中说出却大有不同。想起自己当初奉命去见王厚的情形,他在又多出了不少感激。他也曾经隐约猜测过,如今一得到证实,心里自然更加有底气。

“高相放心,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第十二章 应邀约高俅承情

未几,朝廷正式下诏,知河州王厚权管勾熙河兰会路经略司职事。至此,赵佶完全按照前言,将熙河兰会路交给了王厚。而在朝廷大军调动的同时,都大茶马司提举程之邵便调运了大批茶叶前往博籴,消息传到京城,顿时令君臣为之一振。

“程之邵,唔,朕早就知道他是个理财的一把好手,想不到在时机的把握上也能如此目光独到!”福宁殿中,赵佶望着自己的那几个心腹臣子,脸上尽是喜色。“他这一次做得很好,等到湟州收复之后,朕立刻下旨褒奖,再将都大茶马司移至湟州!”

听到皇帝并非要立刻为程之邵加官,蔡京立时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程懿叔确实是理财高手,当初在三司任职期间便得到神宗皇帝褒奖,足可见其手段。算算时间,他后续的奏疏也应该快要送到了,有他在后方策应,王处道此次必定能够马到成功。”

高俅见蔡京如此作势,心中不由暗笑,不过,这个时候若是不凑趣,他也就不叫高伯章了。“元长公所言极是,行军打仗虽然要看将士武勇,但若是军需辎重粮草等物跟不上,照样是一场空,所以历来打仗打的就是后方补给和钱粮。此番在西北用兵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够结束的,有程懿叔居中调度,圣上也可以更省心一些。”

“嗯,元长和伯章说的都在理。”兴头上的赵佶对于蔡京和高俅两人的知情识趣自然是相当满意,人说家和万事兴,这政事堂中少些争吵,他这个皇帝的耳根子也就清静了。“童贯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熙州劳军,之后看看他和王厚的奏疏上怎么说,也就可以最后下决定了。”

出了福宁殿,蔡京就叫住了高俅,笑吟吟地道:“伯章,今日政务不多,估摸着一两个时辰便能处理完。你回京之后你我也难得一聚,晚间我请客,我们到遇仙正店小酌如何?”

“既然是元长公的邀约,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高俅只是微微一呆便点头应允了,而后又开玩笑道,“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的酒量可是一等一的,遇仙正店那种酒贵菜贵的地方,要是吃穷了你我可不管!”

蔡京闻言不禁哈哈大笑,竟热络地拍了拍高俅的肩膀,两人便一路往大内都堂去了。落在后头的张商英和蔡卞对视一眼,眼神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精光,只有阮大猷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人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正如蔡京所说,当日公务确实不多,不到太阳落山,几个宰辅三三两两出了政事堂。蔡京和高俅便换了家常便服,竟不带随从,安步当车地出了禁中。自御街一路往南,两人就看见路边两侧御廊中尽是作买卖的小商贩,也有各部吏员混杂其间,甚至还可以看到几个熟面孔。

高俅和蔡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过了州桥,又从朱雀门街西过了桥,便到了最最热闹的曲院街。他和蔡京一路闲聊,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只见路边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一眼看上去竟是灯火通明,别有一番夜景滋味。

“伯章,你我身为朝堂宰执,看盛世繁华昌盛,看百姓安居乐业,不啻是一大快事!”蔡京见酒肆饭庄尽皆人头济济,不由大发感慨道,“如今百姓富足天下升平,若是能在西北打开局面,成就一时之事业,则圣上必将被人称作明君,我等想必也能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