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种论断,高俅不由陡地生出一丝警惕。就是这种居安不知思危,凡事好大喜功的论调,方才使得盛极一时的北宋沦落到了历史上那个下场。如今看来,似乎不能让底下的官员养成报喜不报忧的习惯,至少也要让赵佶看到更多的民计民生,不能凡事由官员说了算。一时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了千万个念头,竟没有听见蔡京后面的话。

“伯章,伯章!”见高俅发愣,蔡京只得提醒道,“如今脱下了那身官服,你就别想那么多,今日难得松乏一下。你看,已经到了!”

高俅这才恍过神来,连忙歉意地一笑。远远望去,只见往日人头攒动的遇仙正店一楼却显得有几分冷清,不由觉得万分奇怪。要知道,此地酒菜虽贵,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却仍然趋之若鹜,把富庶两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少有这样的境况。

他和蔡京刚刚踏入店堂内,一个伙计便匆匆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送上了一堆逢迎,最后才满脸堆笑地道:“二位客官,这一楼已经被城东的刘大官人全都包下了。他们家的二公子此次科举考中了二等,所以在这里摆下筵席答谢亲友师长。不知二位……”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感头上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掌柜,这才不敢做声。那掌柜老远就看见了高俅,虽然不知道蔡京身份,却知道和高俅同来的都必定是达官贵人,见新来的伙计不领颜色顿时大骇,连忙冲上来自己应付。

“高……大官人,二楼三楼都还有雅座包厢,不过二楼上有不少刚刚取中进士或是落榜的士子,三楼自然雅静些,依我之见,二位不如上三楼如何?”他一边搓手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两人脸色,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眼尖。

“哦,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认识我?”高俅不觉莞尔,听到二楼有士子时,他更是眼睛一亮。不久前礼部的殿试刚刚结束,一共取中进士五百三十八人,这个异常庞大的数目还曾经令他惊叹过。他转头瞟了一眼蔡京,见其满脸笑意,便顺势建议道:“元长公,你说呢,我们是不是要上去见识一下今年的俊彦?”

“伯章你有这样的兴致,那就是二楼吧!”蔡京自忖今日本就没有什么要紧话对高俅说,自然也不好扫了对方的兴,“就找一个临窗的座位用屏风隔开,如此既听得见他们说话,也不会觉得太过吵闹。”

掌柜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指挥着伙计上去安排,然后便引着两人上楼,嘴里犹自喋喋不休地念叨道:“相公当然不会记得小人,不过小人还记得当年的情景。那时相公初遇苏学士,两相投机下在这楼上泼墨挥毫,小人还有幸从旁看见了着一幕,这一晃就是十年了……”

听到这句话,高俅不觉停下了脚步,当下便怔住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派人照料苏轼起居,妻子英娘和伊容也不时过去看望,但他自己却为了避嫌而不能随意出入苏府,此次回京悄悄去探望时,见到的却是苏轼在床上昏睡的情景。他当然知道若按照正史,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文豪早已不在世界上,可是,他却仍想竭尽一切可能留住恩师的性命,至少是多活一年半载也好。因为,没有苏轼,决计没有今日的高俅,这一切的机缘,全都是起之于苏轼。

蔡京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高俅,心中却想起了赵佶对于一众元祐旧臣的处置。除了苏轼之外,其他人虽然没有受召回京,但已经远远不如绍圣元符时的窘迫,他无意拿这一点做文章,也不打算触及高俅的逆鳞。横竖赵佶并没有重用元祐旧臣的意思,他又何必为此大张旗鼓?

好在高俅只是感伤片刻便惊觉了过来,见蔡京脸色有异,这才自失一笑道:“让元长公见笑了,只是一时触景生情想起了旧事。”

“我明白。”蔡京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示意手足无措的掌柜继续领路,这种时候,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干脆对此不予置评。

那掌柜把高蔡二人安排妥当,这才匆匆下了楼,临到柜台边方才抬手擦了一把额上汗珠。这时,刚刚的伙计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陈掌柜,那两位是什么人,居然要您亲自应付?”

“什么人?”掌柜转过头来见是早先那个新来的伙计,顿觉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问道,“要不是你不长眼睛,我用得着这么忙活么?你记着,咱们那个家境豪富的东家,还远远不及人家一个小指头尊贵!以后眼睛放亮一些,没看见他们藏在衣襟底下的金鱼袋么?”

那伙计吓得脸色煞白,上去送酒菜的时候还忍不住手脚哆嗦,他原想尽快开溜,谁知两个客人却令他留下来伺候,饶是他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

高俅上楼之后便略微打量了一下,二楼十几张桌子大约被占去了一多半,临窗只空出了自己这一桌,应该还是掌柜特意安排的。而正像先前所听到的那样,二楼坐的几乎都是各色士子,年纪最大的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最小的不过还是少年,个个口若悬河说得起劲,却根本没人注意有人上楼。

他还没和蔡京闲话上两句,冷不丁的,一句颇为响亮的话传入了他的耳畔。

“这天下哪有什么公平,卷子看似是誊录然后糊名的,但内中要做些手脚还有什么难的?仁仲兄,似你这样一举定乾坤的人,恐怕几百人中也难得有几个!”

第十三章 各路才俊齐聚首

听到有人抱怨科举不公,高俅和蔡京不由全都皱起了眉头。和之前的历朝历代相比,大宋的科举分门别类众多,惟有进士科一向最重,一旦能得中状元,则不过十数年便能青云直上仕途平坦。不仅如此,自太祖建国至今,取中的几十个状元竟没有一个官宦子弟,为寒门士子提供了一条通坦的捷径。而如今每三年取的进士足有数百名,比起唐代的每次数十名已经算是相当宽松的。

两人自忖谁都没有插手此次科举,全都是由礼部按成绩取士,因此只觉得是那些落榜的人随口抱怨而已。谁知才对饮了一杯,耳畔便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明甫这就言过其实了。此次科举尚算公道,考官并不论新旧之别。想当初元祐宣仁太后执政的时候,若是考生在文章中褒扬新政,就是文章再好也不免落榜,听说如今殿中侍御史宗泽宗汝霖大人便是替蔡确被贬岭南而鸣不平,这才被置于末等。而绍圣元符年间,只要是和元祐旧党稍稍搭上一点边,即便考中也是进身艰难。相形之下,如今圣上虽号崇宁,却是政不分新旧,人只看才德,已经是分外公允了。”

高俅瞥了蔡京一眼,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若是真的让蔡京专政,那眼下的局势肯定比绍圣元符更糟,所幸如今内有赵佶撑着,外有自己转圜,所以大体维持了局势的均衡。当然,也就便宜了如今的士子。他正胡思乱想时,外头的那帮人又嚷嚷开了。

“看看,看看!这就是本科的状元公说的话,天衣无缝四个字竟是最好的形容!”说话的那个人显然是大嗓门,一句嚷嚷顿时让外界全场寂静,就连高俅和蔡京也听得一阵诧异。那个言语中肯的人竟然是这一届的状元,居然这么巧?

高俅忍不住举目自屏风的间隙中往外望去,只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靠近墙角的一桌上,那边一共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似曾相识,应该就是别人所说的状元了。搜肠刮肚下,他终于想起了其人名姓,不由笑着对蔡京道:“我想起来了,此人在琼林宴的时候看到过,似乎是叫做霍端友的,正是今科状元,文章相当不凡。”

这一说蔡京也记了起来,不免微微颔首。适才那几句话既反驳了别人取士不公的言论,又隐隐褒扬了朝廷如今的政策,果然不愧是一科魁首。

“李兄,那个就是此次的状元,你堂堂省元,败给他实在可惜。你们俩应该都彼此见过,你也过去和人家打个招呼,干脆会会文比个高低也好。”

这个声音虽低,但高俅和蔡京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声音便是从和他们相邻的一桌传来的。听到这句话,两人不禁相视苦笑,看来今天的运道实在不错,不过一次小酌,既遇见了今科状元,又碰到了礼部省元,实在是不同一般的际遇。

“只不过名次而已,再说,同是为国效力,何必在乎这点虚名。”说话的人明显不以为然,略一停顿便又开口说道,“我惟愿像舅父那样当一个诤臣,心愿足矣!”

“李兄,不是我说你,陈莹中大人固然是风骨不凡,但似他这样,你在朝中之路不免难走。依我看来,你还是应该用持中之道。以你的学问品行,不过数年便可自外而内,何必使自己的仕途更加艰难呢?”

“人各有志,沈兄就不必多劝了。”

竟是陈瓘的外甥!高俅微微色变,偷眼看蔡京时,他也发现对方的神色颇不自然。大体身为宰执者,对那些太为较真的台谏都是心中不喜,更何况是陈瓘这样出了名的硬骨头?要知道,陈瓘可是一点就炸的炸药筒,不管是曾经风头最劲的曾布还是蔡京蔡卞,他都敢对着干!若不是他高俅荐了宗泽这么一个众人钦服的人进台谏,和陈次升陈瓘也有一点交情,之后更是承蒙蔡京之力打掉了诸多台谏,否则此次赵佶的任命在台谏那边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正沉默间,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似乎又有一阵急急忙忙起身的声音。

“陈谏议!”

上楼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次升和宗泽。两人平素简朴很少流连于酒肆,这一次偶尔心血来潮,谁料到竟会碰上熟人。此时,陈次升一见好友陈瓘的外甥李阶,又听得那一声陈谏议,顿时明白这一次的小聚又泡汤了。

“晋才,怎么这么巧?”陈次升话音刚落便瞥见了二楼其他各桌的人,竟有一小半似乎都是今科进士,不由大吃一惊。今儿个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变相的琼林宴么?“噢,这位是宗汝霖,你应该听你舅舅说过的。”

“原来是宗大人。”李阶连忙弯腰施礼,“宗大人的风骨连舅父都深深敬佩,学生也仰慕多时了。”

宗泽慌忙还礼,见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望了过来,不由更是心中叫苦。他和陈次升都是言官,论理虽然名声在外,却没有几个人认得,可碰见一个熟人便没法子了,更何况还是陈瓘的外甥。他正想答话,突然瞥见了那边靠窗的几扇屏风,不由觉得一怔。这遇仙正店还有三楼,若是真要求个清静大可去三楼雅座,在这里自成一体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个想法刚刚掠过脑海,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一时愣在了当场。

“汝霖,汝霖?”陈次升见宗泽发愣,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就到晋才的那一桌坐一会吧?”

“嗯,也好。”

宗泽这才恍过神来,一边移步就桌,一边思量着那边的还有谁。上遇仙正店这种地方绝不会一人独饮,而似高俅如今的身份,能够和他共酌的不过寥寥数人。转过好几个念头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在落座之前连忙拉了陈次升一把,然后附耳低声提醒道:“陈大人,我刚刚看见高相就在隔壁。若是我没猜错,和他在一起的不是严大人便是蔡相。”

“什么?”陈次升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停住了脚步。沉思片刻,他便朝李阶歉意地一笑道,“晋才,恐怕要拂了你的好意了,我……”

他正想找个借口回转去,那边的霍端友突然走了过来,长身一揖道:“久闻才陈谏议大名,本想入朝之后有时间再拜会,没想到今日却相会于酒肆上,实乃荣幸。”

陈次升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本次的状元霍端友?”

这一次两相厮见下,除了少数几人外,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打招呼,竟是让陈次升和宗泽应接不暇,一时竟难以脱身。正在此时,旁边的屏风终于被人移了开来。

“陈谏议,汝霖,这一次可真巧啊,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高俅含笑走了出来,见陈次升只是面色微变,他就知道刚才宗泽确实瞧见了自己。

“高相!”宗泽连忙施礼,眼睛终于瞥见了里头的另一人。那个身着便袍面带微笑的五旬老者,不是当朝首相蔡京还有谁?

一声高相出口,全场顿时一片寂静,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俅脸上。对于这位年纪轻轻的都堂新贵,民间向来是毁誉参半。士子们固然感佩其上书废除编类局的无畏,却又对其人出身颇有微词。只是如今即便在他们再挑剔的目光下,也难以找到高俅身上的半点市井气息,面色不免大多有些古怪。不过,读书人向来都是最重上下之礼的,一愣过后众人便纷纷行礼拜见。

高俅侧身虚让,这才抬手虚扶:“这里不是朝堂,各位无需多礼。既然到酒肆,不过都是为了痛求一醉而已。我和元长公是如此,陈谏议和汝霖也是如此,大家无需拘泥于虚礼。”

此话一出,旁人方才注意到屏风内还有一位老者,再联想到元长公三个字,顿时人人色变。谁也没想到,一次小酌遇见两位声名显赫的台谏官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够见到政事堂中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宰执,这种际遇实在是和做梦一样。此时,行礼的行礼发怔的发怔,场面竟有些乱了。

“我原本只是和伯章至此小酌,谁知竟遇到了这么多年轻才俊,真可谓是有缘。”蔡京意态自如地点了点头,又朝陈次升和宗泽打了个招呼,“当时,汝霖,一起过来坐吧。”

陈次升和蔡氏兄弟一向交恶,当初在绍圣年间便因为上书弹劾蔡京而被蔡卞所诬,最终贬谪南安军,直到赵佶即位后方才被召为殿中侍御史,而后一路进左谏议大夫。元符三年他弹劾蔡卞蔡京时可谓不遗余力,对于如今蔡氏兄弟的得用更是耿耿于怀。不过,和宗泽相交这两年来,他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只知挺身直击,权衡片刻便和宗泽一起上前坐下,脸色一片淡然。

高俅心中苦笑,权衡片刻便朝霍端友李阶下了邀约:“二位也一起过来吧。”

第十四章 琴瑟和谐效鸳鸯

“累死了!”

高俅一回到家里便吩咐仆人在木桶中放好了热水,懒洋洋地把整个人浸没了进去。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大宋没有宵禁是那样的可恶。陈次升如今倒不如以往的一味正直,可那年纪轻轻的李阶却是个角色,一顿饭的功夫说话冷嘲热讽,也不知是不是以讽谏为荣。那小子也不知道想想,这权相当政的时候,岂能容下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难道他就不知道,陈瓘能够依旧留任台谏,已经是蔡京手下留情的缘故么?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句话才出口,他却突然想到自己也仍旧属于年轻人的行列。一想到在遇仙正店上那些士子们的咄咄目光,他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作为众矢之的还真是不好受,要是自己能够像那些穿越的先辈那样著书立说开办学院什么的,大概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攀龙附凤固然是一条向上爬的捷径,可这从名声上说着实不那么好听。要不是他还做过几件好事大事,怕是民间风评还要可怕。

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水中,他渐渐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原本一团乱麻似的脑海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之前,自己和蔡京之间的关系还不会破裂,政事堂也不会沦为完完全全的内斗场所,在西北的军事之外,已经可以借机做一些实事。比如说往荆湖一带移民,又比如说改革茶法,至于军制,则必须等诸事和顺之后才能去考虑,当然,一切都必须循序渐进,不能急于一时。

他正在那里闭目沉思,突然觉得肩膀上传来了一阵被人揉捏的感觉,连忙睁开了眼睛。他正想扭动身躯看看是谁,背后便想起了一个埋怨的声音:“别动!”

“英娘!”他不由惊叫一声,手中的澡巾也落在了浴盆中,激起了一阵水花。“这些事情你让别人做就行了,何必亲自……”

英娘竭力揉按挤压着丈夫的双肩和背脊,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你一回来便吩咐他们准备热水,岂不知这疲累若是让热水一泡,明天就会全都发散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上朝!你若是撑不住就早点回来,何必非等到这时候?就算是赴蔡相的邀约,好歹也带两个随从!”

“要光是蔡元长,我早就回来了!”高俅苦笑一声,这才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谁知道陈瓘的外甥竟会比他本人还要言辞犀利,我本来想看看一个状元一个省元有什么不同,现在看来,那个状元还是名副其实的,至少气度上就略胜一筹。李阶年轻气盛虽然不能苛责,但是,如此不领颜色一味强项,只怕是祸不是福啊。”

“原来遇到了这么多人。”英娘渐渐放缓了手法,这才若有所思地道,“蔡相刚刚上位不久,正是立威的时候,断然不能容他留在朝堂……咳,既然累了就别提这些劳心劳力的事。芹儿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照顾她的是两个会读写的仆妇,全都和大嫂一般年纪,已经关照她们仔细照看。至于大嫂,我也告诉她可以随时过去探视,她一口就答应了。”

“她同意就好。”高俅只觉得那些深入骨髓里的疲劳正被一点一滴地挤了出来,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虽说你我都是为了孩子着想,但也不能忽略了她这个母亲的感受。对了,爹提过要给芹儿改一个名字,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

“你这个有学问的不动脑筋,反而来问我?”英娘嗔怪地埋怨了一句,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我以为也别用那些俗气的花呀草呀,不妨取一个正气的名字,像嘉儿的名字就很好。若是你真能起出像李家妹子那样的好名字,那就更好了。”

高俅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开玩笑么?人家李格非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经义文章全都是第一流的,一篇《书洛阳名园记后》还是自己读书的时候曾经背诵过的,自己拿什么去和那种大家比?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那位才女的一首名词,不由低吟了出来。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虽然不是李清照最有名的那首“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但却是结合身世所作,其中充斥着豪情壮志,大显卓然之姿。正胡思乱想时,耳畔却传来了英娘的惊叹声。

“想不到你还能做出这样的绝妙好辞!鹏举,鹏举……高郎,若是他日阿玲一举得男,便用这个名字好么?”

“这首词不是我作的!”高俅一点都没有剽窃的心情,悠然长叹了一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诗仙此句虽好,但自己空有青云之志却无处伸展,这世上和他遭际相同的人何其多!高鹏举,也好,若是阿玲生了男孩,就用这个名字!至于芹儿……”他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蘅芷清芳四个字,不觉心中一动,“不若就用一个蘅字,你觉得如何?”

英娘听高俅一解释其中的含义,最后还是忍不住嗔道:“你倒是会省心,刚刚说了不要那些花草的。嗯,算了,看在这个蘅字还算好听的份上,就是高蘅吧。”

“好啦,你就别为难我了!”高俅突然站了起来,一脚跨出浴盆,随便拿浴巾抹了几下身上的水珠,然后转身面对着不知所措的妻子,狡黠地一笑,“我现在一身都是精神,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虽然已经是多年夫妻,但英娘依旧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面色通红,一时间怔在了当场。还不等她回过神,她便突然感到整个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顿时惊呼了一声,甚至还挣扎了两下,最后才瘫软了下来。

由于是在自己的房中沐浴,因此高俅根本不担心有人擅闯。他将妻子抱到床上,温柔地除去了那些衣物,轻笑一声便扑了上去。不管曾经欢好过多少次,他始终觉得,那胴体总能散发出一股使人沉沦的力量。一瞬间,似乎连那热腾腾的水气都变得一片桃色。

一夜折腾下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高俅只觉得腰酸背痛精神萎靡,但看看床上睡得正香甜的妻子,他陡地生出一股柔情,不由俯身轻轻吻了吻那长长的睫毛,然后才自顾自地蹑手蹑脚下床穿衣。叫来门外的两个使女伺候穿上了繁复的外袍之后,他低声嘱咐了两句,便举步出了房门。

英娘这一觉却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醒过来时但见窗外阳光明媚,不由吓了一跳,连声呼唤方才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女。

“吉儿,什么时辰了?”

“回禀夫人,已经巳时三刻了。”吉儿跟从英娘已久,此时见女主人眉眼间犹有春意,不由面带微笑地解释道,“相爷嘱咐让夫人多睡一会,并让那些管事们自己酌情办理能办的事,所以谁都不敢来惊动。奴婢服侍夫人那么久,夫人还是头一回这么好睡呢。”

听说是丈夫的主意,英娘在心中甜蜜的同时却也感到一阵懊恼,自己如今毕竟是一家主妇,这么一搅和,岂不是让下头的人看笑话?她正想下床,突然感到一阵不适,只能尴尬地又缩了回去,心中暗自咒骂着丈夫的疯狂。寻思了好一会,她方才吩咐道:“你去请伊容妹妹过来!”

不一会儿,伊容便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英娘的做派便不由抿嘴一笑,随后才坐在了床沿,眨眨眼睛取笑道:“姐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

“就知道胡说八道!”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伊容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我没力气召集人过问事情了,往日你都经历过,所以今天就由你去议事厅,待会我便让吉儿传话下去。”

“姐姐,这……这只怕不妥吧?”伊容万万没想到英娘请自己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不由大吃一惊,“家里人多嘴杂,万一议论起来……”

“他们不敢!”英娘一口打断了伊容的话,而后才抓住了对方的手,“你的心,我知道,他知道,那就够了!”

“姐姐!”

“怎么,难道你认为自己不是高家的人么?只差最后一步而已,索性捅穿了那层窗户纸,以后也就好办事了,就是阿玲,生产了之后也该分担一些家里的事情,否则诺大一个家要面面周全,我一个人怎么顾得下来?”英娘轻轻拍了拍伊容的手,很是笃定地笑道,“治国需得齐心合力,治家还不是一样?”

窗外,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挪开了步子,迅疾无伦地没入了树木的阴影中。直到此时,白玲方才觉得,自己算是真正有了一个家。

第十五章 秉烛夜谈论茶法

“太祖立禁榷法,岁收净利凡三百二十余万贯,那时诸州商税约为七十五万贯,而茶利在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五百余万缗。庆历之后,法制渐渐败乱,私贩公行,所以朝廷便逐渐罢了禁榷,行通商之法。之后商人可与茶户私相贩售,乃至地方截留茶利,这四十多年来,朝廷的茶利一年不如一年,大有悖于朝廷取利之道。”

福宁殿上,蔡京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之前他立足未稳,兼且尚未计议成熟,所以改革茶法的建议一直未曾被采纳。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当朝首相,底气便足得多,再加上事关赵佶最重视的财政,他有十成的把握能够得到支持。

“嘉佑通商法之所以在屡屡被人抨击的同时还能在东南一带通行,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用兵西北,以茶折中而使得茶利大减,朝廷在万般无奈下方才废了禁榷,以通商取而代之。那时我朝在西北用兵,为了尽快调拨军粮而囤积了大批茶叶待售,由于数量众多,茶叶一旦无法按时售完,则必将变质,所以其价便被大大低估了。商人只须往秦陕输送少量粮食便能得到大批茶叶,于是茶利大减乃至于亏损,这才不得不用通商法。但是,仅仅是茶利这一条,便使得岁收少了数百万贯,所以不可不改!”

一番话说得赵佶悚然动容,就连其他在场诸人也觉得心中一跳。从赵佶登基以来的诸多措施来看,这位皇帝对于财政看得极重,每年平白无故少掉了数百万贯的收入,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忍受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张商英却忍不住了。

“早在熙宁四年,神宗皇帝便曾经召集王荆公等人商议茶法,最终也确实认为之前的茶法是因为西北用兵而坏。而以王荆公的远见卓识,尚且在其《茶商十二说》中力陈茶叶延边入中之害,以为通商法不可轻改。如今也是一样,国用虽然不足,却不可贪一时之利而改已行多年之法。蔡相,民生民计才是最应该考虑的。”他素来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对那些打着新政的幌子排除异己的人颇有微词,此时不免将真话倒了出来。

想到蔡京早年和自己的书信往来以及其中对茶利流失的耿耿于怀,高俅明白此时自己再也不能保持缄默,毕竟,若是真的让蔡京在十年之内三变茶法,民间的反应肯定会极大。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一次改到位,免得一次次来回折腾。这几年来,他和宗汉就茶法讨论过多次,而后吴广元等人加进来之后更是又添加了诸多设想,所以他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懵懂。此时他正想说话时,蔡京又抢着开口了。

“茶法之所以要改,同样是为了民生民计。赈灾需要用钱,用兵需要用钱,朝廷的运转同样需要用钱,既然朝廷不能增加赋税,便只有从那些富商豪贾收取。他们贩茶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于是可以蓄奴上百,坐拥豪宅美妾,而寻常小民百姓却得为争温饱而劳碌,朝廷恤民乃是根本,怎可一味如此?”大义凛然地抛出了这一通大道理之后,蔡京方才朝着御座上的赵佶深深一揖道,“臣自然蒙圣上授以权柄,自然需得殚精竭虑,倘若每年岁收能增加这数百万贯,则朝廷在诸多大事上便可宽裕得多了。”

“朕明白了。”虽然仍有诸多顾虑,但是和乃父神宗一样,赵佶早已被财政搅得焦头烂额,巴不得能够一夕之内使府库殷实,此时便点头认可道,“元长之前的奏疏朕全都看过,但是,既然要改便需更加仔细一些,你回去重新把一应条例重新整理一遍,届时就那些法则再行商议。”

得到了赵佶的首肯,蔡京自然是志得意满,连忙躬身答应。一群人退出福宁殿的时候,他便故意落后几步,低声对高俅道:“刚刚伯章似乎还有话没有说?”

高俅沉吟片刻,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了元长公当年和我通书信时提起的事。这样吧,此事我还有些看法,若是元长公晚上无事,我想过府商议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那我便恭候伯章大驾了!”蔡京敏锐地听出高俅并无反对之意,欣然应承了下来,“索性待会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到我那里用了晚饭,也好弥补了那一次被人打扰的兴致。”

高俅情知蔡京指的是前次在遇仙正店的小酌,不由莞尔一笑:“那就依元长公所言,待会我差人回去通知一声,若是错过了宿头,说不定就在你府上叨扰一夜了。”

料理完一天的政务之后,高蔡两人便同乘一辆马车离开,这一举动自然引来不少官员侧目。不过,如今高蔡既已联姻,旁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几个台谏官看到这场面不禁连连摇头,就连宗泽也不禁忧心忡忡。

由于事先知会,因此蔡夫人吕氏对高俅的到来并无几分惊讶,亲自出来打过招呼之后,她便知情识趣地回避了开去。酒菜俱备的时候,房内除了一个心腹家仆在旁伺候,便再无任何外人。

“算算日子,高傑和蕊儿大约快到扬州了。”蔡京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感叹道,“她自小便没有离开过我,这头一回离家我还颇觉得不习惯。唉,果真应了一句话,女大不中留啊!”

“想不到蔡相也会出此小儿女之叹。”高俅微微一笑,举杯相敬道,“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没办法,若是留在京城,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弟弟,这官虽做得顺当,于历练经验上却是无益。在外辛苦虽然不假,可政绩却是有目共睹,我那弟妇的诰命将来也能升得快些,不是么?”

“好你个伯章,真是难以找到你话中一丝破绽!”蔡京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正色道,“今日在福宁殿所议的茶法之事,想必伯章你应该是赞成的?”

“朝廷之所以久久未曾动东南茶法,不过是因为对当年的巨额亏损心有余悸,以至于不敢妄动。嘉佑茶法实行多年,弊病相当不少,我当然是支持改革的。”见蔡京脸露喜色,高俅便顺势问道,“我只是不知道元长公废了嘉佑通商法之后,准备以什么方式取而代之?”

“自然是禁止园户与商户私相交易。”蔡京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设想全盘托出,“除了在京城设立榷货务管理茶事,在各地产茶区设立茶事司置场收购茶叶,然后商人需至各地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另外再征收商税,如此一来,一年茶利至少能有一百万贯。”

果然是要恢复禁榷制度!高俅心中一动,脸色却不变毫分。“元长公想要改善财政,这一点我也很赞同。只是商人既然是到各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则各地官府若是截留茶利,则朝廷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而置设茶场收购园户的茶叶,其成本开销巨大不说,一旦积压,则难免重蹈当初的覆辙。”

蔡京闻言心中一凛,紧接着又有些犹豫:“伯章的意思是说……”

“要改就需彻底,否则将来元长公若是想到了更好的方式再更易茶法,只怕就会引起民间茶商园户的诸多怨言!”

听到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蔡京顿时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桌边踱了几步,复又回身坐下,脸色已是一片坦然。“伯章此言可谓是深入我心,不错,我也觉得仅仅恢复榷茶并不完全妥当,只是我的其他设想还不成熟,担心提出来引起更大的反应。伯章,你既然认为要彻底变易嘉佑通商法,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以前的榷茶法其实是官府收购后的专卖制度,一需要置茶场的费用,二需要极大的人工人力,还得同时防备胥吏猾民等从中渔利,所以有诸多空子可以钻。以我之见,朝廷大可不必仿效从前再置茶场禁榷,而采用引榷法!”

高俅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色变得异常沉着。“其一,茶引不得由各地擅自发卖,由太府寺印造,由京城的都茶务统一发卖,另外还要置合同簿勘验,一旦商人售茶完毕,则对簿销去茶引。其二,商人贩茶时盛茶的笼篰由产茶地的通判或相当之官委匠人依样制造,不许商人使用私物,如此大小定制,商人便不能私自货买更多的茶叶。其三,每年派专人到园户茶园预估茶叶产量,并造册登记,若是一旦销售茶量与登记不符,则可追究园户之责……”

他话还没有说完,蔡京便重重一拍桌子,险些将酒杯震落在地:“好!果然是天衣无缝!”此时此刻,他着实感慨万分,这一桩桩一条条着实合他的心意,就是让他本人来设想也不过如此,他又岂能不拍手称赞。

高俅自己却心知肚明,自己其他的比不过蔡京,但要是比大事上的远见,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比自己的预知能力更强了。对于那些大茶商而言,阵痛自然难免,可是为了长久之计,还是快刀斩乱麻更为妥当。

第十六章 面君王一唱一和

蔡京和高俅一同请见的时候,赵佶正一个人在福宁殿后殿挥笔作画。听到两人求见,他也没有搁笔,而是随口吩咐让人进来,手上画笔却依旧不停。尽管登基为帝,但他对于书法和绘画上的兴趣却丝毫没有减退过,但有时间他便会定下心来泼墨挥毫,甚至还曾经暗地里派内侍悄悄地将画作墨宝寄于坊间售卖,这已经成了他如今最大的趣味。当然,能够有幸买下皇帝御笔的几乎都熟悉赵佶笔迹风格的官员,再不就是喜好收藏的民间大户,寻常百姓自然是没有那个余钱。

高俅一进入后殿便发现赵佶正在埋头作画,不禁向蔡京投去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也不出声,和蔡京一左一右地站在赵佶身边,细细地端详着那幅快要完成的画作。只见赵佶全用水墨,画的却是花鸟飞禽,一眼看上去浓淡相宜形神兼备,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蔡京自己于书画上亦是颇有根底,见赵佶题完字盖上印章,便笑着称赞道:“圣上如今的书画功夫又见长了,这飞禽花草犹显意境。对了,数日前我还有幸从集贤斋重金买进了一幅《繁花似锦图》,看那风格笔法,应该是圣上的新近之作吧?”

“哦,原来那幅画是元长你得了?”赵佶一边在内侍捧上来的铜盆中洗手,一边兴趣盎然地说道,“我还道是谁用了一千足贯的价钱买了去,却不料是你,看来你也是个有缘的。”

“圣上有如此爱好,我们又怎会例外?”高俅仔仔细细品鉴了一番那幅刚刚完成的画,也不禁转头笑道,“不瞒圣上说,臣那里新近也得了圣上的一幅手卷和一幅画作,却是从未让人看过呢!”

“哈哈!”赵佶闻言心怀大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两个还有些眼力,唔,不错,不错!”他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珠,这才眨了眨眼睛道,“话说回来,伯章早年便跟随朕,那些书画手迹朕自然收藏了不少,不过,元长,朕可是很早就藏了你的两把扇子呢!”他说着便朝身边的曲风点头示意,曲风连忙去了。

见蔡京一脸茫然,赵佶便又解释道:“那是很早的事情了,朕一直赞赏元长的书法,只要听说有你的墨宝遗落在外,朕必会设法派人收取,那两把扇子也是用重金买来的。你若是不信可以问伯章,具体的事情还是他操办的。”

赵佶一好丹青,二好书法,高俅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一时有这样的兴致却让他措手不及。饶是如此,他还是笑着接口道:“当初还在潜邸的时候,圣上确实爱极了元长公的字,那两把扇子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蔡京心中极为得意,嘴上却不免谦虚了两句。待到那两把扇子拿过来之后,他方才确认是自己的亲笔,只是在什么时候流落在外,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古人说,见字如见人,朕颇以为然,不管怎么样,元长和伯章那一手字,朕都是相当称许的。”赵佶郑而重之地将两把扇子重新放回锦盒之内,这才命人收拾了案上的笔墨纸砚和画作,然后坐了下来。“今日你们两个人联袂请见,是不是另有要事?”

蔡京瞥了高俅一眼,见其以目示意,连忙呈上了一本厚厚的奏疏,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道:“臣今日和伯章请见,正是为了前几天的茶法改革一事。自从那一日圣上嘱咐之后,臣便和伯章商议了好几次,力求使得朝廷能够用最少的支出得到最大的收益。不过,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出自伯章的手笔,比起臣先前那个条陈,伯章想得更加周到缜密。”

“哦?”赵佶自曲风手里接过奏折,随便翻了两页突然抬起了头,“朕一直认为元长对此事最为上心,没想到伯章对此事也如此有心得。伯章,若是朕看过之后觉得可行,自然得记你一大功劳。”

“圣上,元长公不过是谦让之辞,我朝茶法经历了诸多变革,一向以繁杂著称,臣论经验远远不及,哪有那么多未雨绸缪?”蔡京既然做了人情,高俅自是乐得谦虚几句,“臣做的不过是拾遗补缺而已。”

“伯章可谓是本末倒置,大主意还是他拿的,臣才是拾遗补缺的那个人。”蔡京心知肚明此事在施行上必定要他亲自出面布置,所以半点也不担心被高俅抢去头功。“臣大略计算了一下,若是真的能够按照此法实施,一年至少可获利在两百万贯以上。只是这茶法较之从前更加苛严,一定要委派得力之人把关。”

“唔。”赵佶一边点头一边埋头看着那奏折,即使上头已经作了诸多简略,但他还是觉得阵阵头痛,最后干脆抬起头道,“这样吧,表章朕晚间慢慢看,元长你先给朕好好解释一下,若有遗漏就由伯章补上好了。”

这一番解释和问答却足足用了接近两个时辰,等到高蔡两人从福宁殿辞出的时候,早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高俅和蔡京对视一眼,同时长长嘘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赵佶那里的第一关应该已经过了。两人一路出了禁中,快要到宣德楼时,高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蔡京见身边无人便觉奇怪,不禁转头问道:“伯章?”

出于对蔡京的认识,高俅知道对方虽然不是王安石那样的拗相公,却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此时,他略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元长公,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京却认为高俅是有意卖关子,很是大方地点了点头:“你但说无妨。”

“以元长公的看法,当初王荆公变法,为什么会招来民间如此大的反感?”

“这……”要是换成别人,蔡京肯定会张口就是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可他和高俅虽然算不上相交至深,但至少是彼此相知的,因此那些糊弄外人的话便行不通了。权衡良久,他便沉声道:“什么事情一旦成了习惯就很难改变,百姓要的是平稳,所以很难接受一些繁复的政令。除此之外,便只有四个字了——用人不当。”

见蔡京如此直白,高俅也索性不再拐弯抹角。“元长公,此次茶法一变,其影响不下于当初熙宁的市易等新法。若是再让下头的官员加以败坏,则朝廷兴许可以取一时之利,却难收长治久安之效,所以在选取主官的时候尤其要注意。圣上如今虽然信任你我,但犹不及神宗皇帝当年信王荆公。以王荆公品行才学尚且为人所不容,又何况你我?”

蔡京自己便是从熙宁元丰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对于这一点当然深有体会,只是,话从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味。此时,他深深地看了高俅一眼,许久才点了点头:“伯章,当初我还以为你的少年老成不过是表象,如今看来,你这秉性却是早已深入了骨子里。你放心,是非轻重,我会分清楚的。”

回到家里,别说和三个女人说说话,就连歇口气的功夫还没有,高府便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应该说,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客人。不过数月功夫,来人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身子显得更加消瘦了,只是一双眼睛越发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光采。

“终于回来了!”

高明把自己整个埋入了宽敞的扶手椅中,然后咕噜咕噜地将一整杯浓茶全都灌了下去。十足十的牛饮过后,他才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声,干脆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喂,你回来了就连个招呼也没有?”高俅没好气地上前把人拽了起来,这才“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去过那边了?”

“别提了,要不是我还带了一个人去,这一次就别想回来了!”高明勉强睁开了眼睛,长长哀叹了一声,“我抵达完颜部的时候,正值女直人出兵和萧海里作战,我差点就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要不是杨慕峰那小子能干,我又能临机应变……”

见高明心有余悸的神情不似作伪,高俅不由觉得心中悸动,连忙追问道:“慕峰是谁?”

“那是我一个老友的义子,这一次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带回来了。这小子人虽小,志气却大,他义父是让萧芷因给害死的,他一心想要报仇,生怕被南方的水土熏陶得软了性子,因此一直都不肯随我南下,直到这一次去了女真之后才松了口。他小小年纪便有一身好功夫,再者骑得健马拉得强弓,若不是他一个人就接下了完颜娄室的那几个部下,这一次结果如何还很难料。”

一听到完颜娄室这四个字,高俅立刻悚然动容。女直诸部一直以武勇著称,唯有这个完颜娄室是异数,大勇之外犹有大智,可以说是一代名将。一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派高明出去的行动太过心急了,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沉吟良久,他便开口问道:“那此次的结果究竟如何?是成功了还是……”

第十七章 观战事触目惊心

自上京出发,高明和杨慕峰虽然日夜兼程,但也用了十几日方才抵达了黄龙府。黄龙府乃是辽国国库所在,更是在东面的坚城之一,过了此地便会渐渐进入女直的地盘。两人原打算在这里就地补给后便继续东进,谁知却意外得知乾州一带战事正酣。直到这时,两人方才得知萧海里的叛乱依旧未曾平定,头一路前去讨伐的北面林牙郝家奴竟无功而返。如今萧海里在攻占乾州显州劫掠了武库之后,亡入了生女真,情势一时大乱。

虽然知道这一路上危机重重,但高明还是决定冒险一探。不过,他毕竟对那一带的地理不熟悉,因此不得不花重金请了一个熟女真作为向导,这才整备行装继续前行。果然,一路上不时遇到零零散散的败兵,高明和杨慕峰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手杀敌,这一杀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的行程下来,死在两人手上的士卒已经超过了两位数,因此高明愈发不敢放松。

待一行三人快要抵达混同江时,向导阿达从本地生女真人口中得知,辽主已经准备移驾混同江,并下令生女真节度使盈歌出兵讨伐萧海里,而与此同时,萧海里也派人与盈歌联络,希望能够一同抗辽,这一带的局势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

杨慕峰对于这个消息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向导一说完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明叔,你认为那些女真人会和那个叫做萧海里的合兵攻辽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是怎样一个人,很难下判断。”高明沉吟片刻便摇了摇头,见一旁的向导目光闪烁,便笑着问道,“阿达,你认为这场仗会打多久?”

重金雇下的向导阿达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早年便归入了辽籍,和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汉人都打过不少交道,四族语言也都相当精通。此时,他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们女真人不会这么傻的,萧海里不过才千余人,想和整个辽国为敌也太早了,女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把所有族人都赔进去。你们看着好了,那个使者肯定会被扣下,然后女真就该出兵了。”

“我听说盈歌虽然是生女真节度使,但根本没有多少士兵,他凭什么和萧海里作战?要是这一仗打输了或是惨胜,岂不是遂了辽主的心愿?”

杨慕峰年纪虽小,见识却颇为不凡,他提出这一点后,见一旁的高明也露出了赞同的神情,不由越发自信。“再说,先前辽国派来的那些军队也没能收拾萧海里,女真人在兵力和装备上更加不及,若是按照辽主的命令出动,损伤肯定不小!”

阿达闻言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轻蔑。“我看你们俩一路不惧杀人,还以为汉人之中也有英雄人物,现在看来,你们还是目光狭隘,不明白女真诸部的战力!”他傲然抬头,炯炯的目光中饱含着一种说不出的自信,“萧海里能够抗拒辽国大军,是因为他召集的都是亡命之徒,万一败退就肯定没命,所以才会舍生忘死地杀敌。而他现在认为我们女真人肯定会答应他结盟的请求,在防备上肯定有疏漏,这一仗好打得很。至于我们女真的战士……”

他突然拿起身边的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烈酒,随手一抹后方才笑道:“我到时候带你们去看看大战时的情景,那时你们就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士!”

高明不由微微色变,上下打量了对面的阿达一眼,心中颇有些惊疑不定。难道,这个客栈老板介绍的女真向导,还会有别的玄虚不成?

在阿达的指引下,三人进入了生女真的领地,很快甚至能依稀远远望见萧海里的营地。第一眼看去,高明便皱起了眉头,那营寨扎得毫无章法也就罢了,就连进出也是疏于防范,岗哨等全都是形同虚设。他几乎难以相信,这支看上去懒洋洋且自由散漫的军队竟然能够让第一个前来讨伐的郝家奴吃了亏。他当然不会知道,与其说是初战得胜,还不如说萧海里是运气好方才保住了大部分战力,否则也不会弃了乾州显州而逃入了女真人的地盘。

是夜,高明一个人悄悄起身,趁夜摸向了萧海里的营地。和他料想的一样,营寨中的防备异常松懈,除了两侧大门的岗哨之外,四处都是均匀的鼾声。尽管如此,大部分人却仍旧是衣不卸甲抱着兵器入睡,看来仍旧抱着警惕。正当他想偷入一个营帐察看一番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异常的动静,连忙藏进了帐篷的阴影之中。

虽然这一天晚上并没有月光,但他仍然能够依稀辨清那些人头。来者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似乎没有深入营寨打探的意思,只是在外围东张西望地看着。又过了一会儿,为首的人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木质的栅栏,用手轻轻摇晃了两下,然后又换了一个方向。这一次,高明终于隐约看见了那人的脸孔,那是一张年轻而又颇显智慧的脸。

那批人走后,高明也立刻匆匆离开。次日一大清早,他从睡梦中被人推醒,这才愕然得知,女真人已经出动了。

由于附近别无高处可以俯瞰战场,因此阿达将两人带到了离战场很近的地方。生平头一次见到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杨慕峰的脸色渐渐变了,而高明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他见多识广,但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一场上千人的厮杀还是头一次。只看女真人很有针对性的攻势,他便知道,萧海里此次必败无疑。

嗬——

一声巨大整齐的呼声过后,只见最前面的女真人都散了开来,一支不到一百人的骑兵以风驰电掣之势朝营寨冲去,人人弯弓拉箭,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朝那些叛兵头上落下,惨号声不绝于耳。

“是他!”高明敏锐地发现那个一骑当先的首领正是昨晚看到的青年,不由恍然大悟,原来,冒险夜探的理由正是为了今日的攻势。看到女真人势如破竹的攻势,他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忌惮,号称勇猛的契丹人也无法阻挡这种比潮水更加猛烈的攻击波,若是换作大宋的军士又会如何?看着看着,他不由握紧了拳头,脸色也逐渐凝重了下来。

嗬——,呜——

在那一小队女真骑兵在营寨中左突右杀的时候,女真人的后队终于变了,原本就极为响亮的呐喊几乎要响彻云霄。高明定睛望去,只见一支不过几十人的骑兵自本队中脱离了出来,领队的是一个满脸杀气的汉子,手中挥舞着明晃晃的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乱了阵脚的敌军冲杀了过去。恰在此时,先前那队骑兵又一次箭矢齐发,这一次被一群人团团护卫住的萧海里便没有那么好运了,身上连中三箭,立刻软倒在地,旁边的护卫见状顿时哄然散去。

飞一般地策马上前,只是一道明亮的刀光,后来的那个勇猛大汉便砍下了萧海里那价值万金的头颅,随即举刀高声呐喊了起来。一时间,原本就已经大乱的萧海里部属顿时完全失去了战力,奔逃的奔逃投降的投降,完全显现出了一边倒的状况。

“这就是打仗么?”杨慕峰已经是看得浑身热血沸腾,但是,手足却是冰凉冰凉的。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冷不防看见一群士兵朝自己这边包抄了过来,不由大惊失色。“明叔!”

高明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发现了这一景况,正想示意杨慕峰开溜的时候,他突然瞥见了向导阿达嘴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不由改变了主意。他们的路线全都是阿达挑选的,倘若对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么已经深入了女真地盘的自己两人根本难以逃脱。沉吟片刻之后,他朝杨慕峰打了个眼色,索性环抱双手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士兵将三人团团围住,却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大声嚷嚷了几句。杨慕峰固然是听不懂女真话,可高明却听得明明白白。这一路上,他刻意装着自己不懂女真语言,任凭向导阿达问询本地人,正是为了留着这个筹码。此时,他果然听到阿达说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而紧接着,原本充满敌意的士兵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是七水部的人,完颜娄室的舅舅!”

虽然不知道完颜娄室是谁,但是,从一句话能够令士兵停手来看,高明便能断定这个完颜娄室肯定是女真人的重要人物。他装作什么都听不懂似的望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心里飞速盘算开了。他怀中有一块大宋枢密院的腰牌,但是,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露出此物,这是行前高俅千叮咛万嘱咐交待的事。如今的关键是,那个阿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第十八章 说诸酋动之以利

接到报告的完颜娄室大感诧异,他自小身材魁梧神勇无比,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盈歌身边,才年过二十便经历战阵无数。如今他早已接替父亲任七水部族长,虽然记得自己有好几个舅舅,但在这种大战过后的收尾阶段也不敢有任何怠慢,思索片刻便决定往报盈歌。

“七水部的人,还自称是斡里衍的舅舅?”盈歌想了老半天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由望向一旁的阿骨打,“你认为是辽人的奸细还是真的?”

“是真是假让斡里衍去看看就行了。”阿骨打对此并不在意,“反正这一仗我们胜局已定,到时把萧海里的脑袋往辽主那里一送就再行了。斡里衍,你先去看看,如果真的是你的舅舅,就带过来吧!”

完颜娄室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两个七水部的族人匆匆赶去。等到他看清楚那里的三个人之后,立刻大喜过望。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站在旁边肤色黝黑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自己幼时最喜欢的阿达舅舅。

“阿达舅舅!”

他连忙迎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臂膀,激动不已地叫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达挥拳狠狠地在外甥的肩膀上砸了两下,这才大笑了起来:“不管我到了哪里,始终都不会忘了女真的海东青!好,你终于长大了,已经是七水部的族长,女真的勇士,这一场仗我都看见了,你非常英勇,果然没有让七水部丢脸!”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完颜娄室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但是,他很快察觉到,阿达身边的两人并非本族人,心头不由大起疑惑:“阿达舅舅,他们是谁?”

阿达这才转头看着高明和杨慕峰,狡黠地笑道:“如果不是他们雇我当向导,我还会在黄龙府继续待着,绝不会这么快回来。至于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汉人,至于他们此行的目的,你就自己问他们吧!”

一句话顿时让四周守卫的女真士兵大为警惕,竟有人把腰刀拔了出来。见此情景,高明拍了拍杨慕峰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踏前一步,用无比流利的女真话说道:“我和我的侄子只是到黑山白水找一条路的商人,却没有想到随便雇来的向导居然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和萧海里或辽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对女真的人参貂皮等物很感兴趣。”就是刚才这一眨眼的功夫,高明已经认出对方就是昨晚夜探萧海里大营的人和刚刚的先头将领,因此刻意摆出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

听到对方一口流利的女真话,阿达瞬间脸色大变。这一路上,无论他和旁人交谈什么,都不曾看见高明和杨慕峰有任何反应,也从不见对方与人交谈,久而久之就想当然地以为对方不通女真语言,谁知竟上了这样的大当。此时,他不由狠狠瞪了高明一眼,这才转头对完颜娄室说道:“斡里衍,你最好将这两个人带给大长,我敢肯定,他们的目的绝不会这样简单。”

完颜娄室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两个汉人,见那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他们是不是辽人奸细还不能肯定,怎么能够轻易让大长见他们?来人,把他们全都关起来,严加拷问后再说!”

“放屁,谁说我们是辽人的奸细!”见一群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而高明却依旧岿然不动,杨慕峰顿时急了,脱口而出骂了一句便一咬牙迎了上去,竟是准备一个人应付十余个彪形大汉。于是乎,这场面看上去便颇有几分滑稽,两边三个看热闹的,中间则是一个对多个打得不亦乐乎,而另外闻声而来的士兵则被完颜娄室止住,都在旁边看热闹。

杨慕峰虽然年少,但毕竟受过杨杰多年的教导,再加上一怒之下迸发出来的强大气势,竟使得他在七八人围攻下保持不败。当然,其中也有那些女真战士没有动用兵器的缘故,若是真的动了杀心,他也难以维持长久。尽管如此,他毕竟气脉不够悠长,混战了一会之后不免气喘吁吁,眼看便要失手被擒。

“住手!”

就在完颜娄室下令的当口,高明也同时动了,只见他犹如一阵风似的掠入战阵,转眼便退了出来,手上正抓着杨慕峰。

完颜娄室眼中精芒一闪,见场中士兵仍然面带不服,他便毫不犹豫地厉声喝道:“你们都是女真勇士,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少年这么久都没有把人擒下,难道还要再丢脸吗?”他这句话一出,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士兵顿时盛气全消,一个个惭愧地低下了头,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了几许敬佩,毕竟,他们刚刚确实用了全力。

“你们不可能是普通的商人,而且,历来辽国便有明令,女真出产的所有东西只能卖给他们,我相信只要是在辽国生活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禁令。”完颜娄室盯着面前的一老一少,紧绷的脸却渐渐舒展了开来。“我没有权力处置你们,但是,大长将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处置。”

阿达一路上就看到过两人斩杀辽人残兵的境况,因此此时并不动容。眼下他只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究竟是自己戏耍了这两个汉人,还是反而自己被戏弄了一通?

“你们是汉人?”

盈歌接任诸部联盟长以来,虽然见惯了诸多契丹贵族的嘴脸,却很少见到汉人。毕竟,一来是语言不通,二来是汉人一向胆小,根本不敢踏入他们这些所谓蛮子的地盘,其三则是女真地处黑山白水的苦寒之地,和外界交往本就不多。不过,刚才听完颜娄室禀报,他突然生出了兴趣,一个汉族少年能够对付七八个女真勇士,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的奇事。

“没错,我听说女真盛产人参、貂皮、名马、北珠、俊鹰、蜜蜡、麻布,但缺少兵器和各种其他制品,所以想设法打开一条商路。”高明夷然不惧地望着座上诸人,心中按照行前高俅提供给他的情报一个个辨认着。

包括盈歌阿骨打在内,所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刚刚高明提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女真诸部的特产,但是,这些东西大多落入了契丹贵族手中,纵使在榷场中以物易物也换不了多少东西,还要遭受奸商的盘剥,所以这便成了他们心中的隐痛。如今,对方不过只有两个人却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开辟商路,听在他们耳中不啻是最刺耳的嘲笑。

“简直是胡言乱语,女真的西面就是辽国,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就算我们可以卖给你们东西,你们又怎么运出去?”发话的是阿骨打的兄长乌雅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了起来。“再说,这所有的东西向来都是契丹贵族在享用,你们想把东西卖给谁?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辽国的奸细,想要借此机会对我女真用兵!”

高明任由对方咆哮,冷不丁地却开口说道:“倘若我是想将这些女真特产运往大宋呢?”

“大宋?”

盈歌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往其他人脸上扫去。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的脸色都差不多,除了诧异还是诧异。能够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至少都是各部的族长或是他手下的大将,所以并不会出现不知道大宋是何地的那种难堪局面。他也曾经知道,南面有一个疆域略逊于辽国几分的宋国,他也知道,那里不像这里一样苦寒,而是人口众多国家富庶,甚至连那些契丹贵族也不时流露出羡慕。只是,眼前这两个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能够代表谁?

阿骨打终于想到了关键之处,见盈歌不说话,他便抢先发问道:“莫非你们准备走海路?”

“是的,女真诸部原本就靠着大海,而辽国对于海路并没有多大控制,只要能够封锁消息,这些特产便能运往大宋,然后换回女真需要的各种必需品。”高明点了点头,看到其他人那种热切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至少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得看对方是不是认可自己的身份了。

盈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女真诸部来说,这确实是相当大的诱惑。由于和高丽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再加上日本人和高丽人全都视他们为蛮子,他们的造船技术又不能保证能够渡过重重危机的大海,所以他们纵使有再多珍贵的东西,也只能在辽国的榷场之中经受盘剥。如果眼前这个中年人确实可信的话,那么,不久的将来,女真必定可以更加强盛。

“你说得相当动听,但是,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辽国的奸细?”说话的是乌雅束,听明白了缘由之后,他的满腔怒火立刻无影无踪,但是,他仍旧还有那么一点怀疑。“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者实力,那么,我们就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第十九章 谋西北驱狼吞虎

听完高明转述的事情经过之后,高俅只觉心中一阵翻腾。十年了,他终于接触到了那个令汉人遭受无比屈辱的民族,只是他们还远远没有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如今的女真诸部,还不得不勉强忍受辽国的统治和契丹贵族的压榨,要等到他们揭竿而起,至少还需要十几年,但是,如今自己要做的却是加速这个进程。灭辽者绝不能是女真的金国,而应该是华夏血脉的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