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款款地走近丈夫身侧,眉头微微蹙起。她如今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仍旧保养得宜,脸上也少见皱纹。作为王安石的幼女,她自幼饱读诗书,机谋达变自不在话下,就连蔡卞往日在政事上遇到疑难也多半是夫妻合议,见到丈夫眼下如此焦躁,她更是难以坐视。

“怎么,还在为钱遹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难道我还应该高兴不成?”蔡卞冷笑一声,恨恨地说道,“钱遹确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遭到如此处置,分明是有人在借机警告!我当年为执政时还记得向先帝推荐他,他如今一旦位列首相,哪里还记得我?枢相……哼,看似风光,其实权柄早被人分去了一大半!要是枢相真的那么好,当年曾布又何至于和章惇闹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元长大哥声势正盛,哪里还会因为记挂兄弟之情而坏了自己的事?”王氏缓缓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拿起一块墨在砚台中研磨了一阵,方才指着那均匀的墨汁道,“你如今就好比那块墨,只有一点点地磨开化开,才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圣上便是那执墨的手,他想要研磨哪块,岂是你能够猜中的?我很早就想说了,你因元长大哥之力而回京,短短时间便有如此芥蒂,岂知不是中了他人算计,做了别人的利器?”

蔡卞闻言心中一动,这种论断从妻子口中说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先前他每每都是不以为意,如今却品出了其中中肯。联想到自己近日来急功近利的举动,他终于体会出,自从接到内廷那位的示好之后,他似乎确实走得太快了。

“夫人真是我的贤内助!”蔡卞霍地站了起来,疾步上前推开窗户,顿觉一股清新之气直冲心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近来之事都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这才转头问道:“崇恩宫那一位最近越来越多地插手政事,这一次想必别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手段,依你看来,我该不该继续敷衍她?”

“她还是太后,敷衍自然是必要的,不过这个我会代你去做。”王氏微微一笑,露出了笃定的表情。“她能够倚仗的不过是先帝皇后的身份,殊不知当初她立后就遭到了诸多反对,士人中间对她并无好评。一旦坐实了罪责,废立不过是官家一句话的事。你倘若想重入政事堂,便须与元长大哥重修旧好,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绝对不可如此次一般不智。”

“多谢夫人的肺腑之言!”

“都是夫妻,何须一个谢字?”王氏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突然讥诮地笑道,“前时还有人送了你一个侍妾,人家可是绮年玉貌的,我人老珠黄,可是比不上了!”

“夫人这是哪里话!”蔡卞在朝堂固然是不苟言笑,在家里却不敢违逆妻子半分,连忙赔笑道,“那是不晓事的人干的,既然你不喜欢,这样,明日我派人将她转送了大哥也就是了。说起来大嫂还真是好性子,居然放任大哥左一个侍妾,又一个婢女地放在身边,听说前些日子又添了一个小公子。”

“怎么,你羡慕了是不是?”王氏起先还听得满意,待到最后不由大恼,“我可不像大嫂那么好性子,你要是敢让谁也来这么一出……”

“夫人言重了!”蔡卞自悔失言,连忙出言安抚,好容易才让妻子转怒为喜,自己心头的那点郁闷也就随之去了。

次日傍晚,下朝归家的蔡京才一进厅堂,管家便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低声道:“相爷,今日早间,枢相府打发了一辆马车过来,说是送给相爷赔罪的礼物。小人不敢造次,立刻回禀了夫人。夫人遣我禀告老爷一声,人她已经安置在了里头的一个小院里。”

“礼物?”蔡京不由扬了扬眉毛,听到最后方才醒觉过来。这蔡卞平素看上去一本正经,什么时候居然玩起了赠送姬妾这一套?倒是这赔罪两个字值得斟酌,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已经省悟到了失算,想要借机重修旧好了。

“唔,我知道了,你就照着其他人的例安置她。”自从进位首相之后,蔡京便在家事上刻意节制,不想为人抓住了把柄。如今一来西北用兵大捷,二来则是着重在朝中再竖威权,不免便动了兴致。“对了,她住的是哪个院子?”

“是以前明襄住的地方。”管家悄悄抬头觑看了蔡京的脸色,心中不由恍然。当初这位主儿离京出知定州的时候,曾经遣送过不少姬妾,而后进位执政之后又送走了好几位,如今看来,这府里头很可能要多上几位小夫人了。

蔡卞早间送人给蔡卞,高俅也在晚间得到了消息。说起来对于这种权贵之间互赠姬妾的惯例,他着实感到难以消受,想当初要不是他和蔡京同时离京任外官,恐怕蔡京送姬妾的名单也少不了他。好在如今摊到他头上的这种事很少见,所以他在听到此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蔡氏兄弟肯定要重归于好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蔡卞固然不满足于枢相,但是,兄弟同在中枢虽然是佳话,但同入政事堂就忌讳了,想当初范纯仁兄弟四个的际遇就是最好的例子。换言之,除非蔡京不在其位,否则蔡卞想要再进一步根本就难如登天。那么,蔡卞与其兄弟阋墙而让外人得利,还不如先保住枢相的位子,然后看看能否因为之后西北用兵的成果而让朝廷破例来得划算。

“这么看来,崇恩宫那位只能是被人舍弃了!”高俅冷笑一声,缓步走到书柜前,抽出了一本白皮封面没有标题的簿子,缓缓翻阅了起来。倘若刘珂能够安分守己,他也不想过河拆桥毁了这个曾经在赵佶登基时助了一臂之力的女人,只可惜,二十五岁的刘珂注定不甘寂寞,既然如此,他就不能不冒险除掉这个祸根。刘珂既然敢于当面以白玲的事作为要挟,那就必定掌握了一定限度的事实,也不能怪自己心狠手辣了。

簿子上记录得一清二楚,某年某月某日,谁出入了崇恩宫,而后逗留了多少时辰,每一条后都注明了提供消息的人,而这其中花费了多少银钱,涉及到多少手腕,简直难以计数。自从赵佶即位之后,他就把刘珂列入了头号防范目标,这份未雨绸缪果然为他提供了必要的线索。

从最近的记录上来看,每隔两到三天,便会有道录院道士出入崇恩宫,其中左街道录徐知常次数最多,而除此之外,另一个出入最频繁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闵奉常。高俅自己就曾经在崇恩宫附近瞥见过几个眉清目秀的道士,想必也有些关节。要知道,虽然守寡已经将近四年,但刘珂如今不过二十五岁,耐不住寂寞而和旁人有什么暧昧也很正常。正当妙龄而不得不夜夜独守空房,昔日明艳冠后廷的刘珂若是能够安分,那倒是怪事了。

但是,大宋向来都有太后干涉朝政的先例,所以赵佶尽可容忍她的指手画脚,但是,孀居太后被传出有什么不谨行为的,这是身为皇帝无论如何都难以坐视的。可以想见,一旦此事坐实,哪怕刘珂眼下仍是太后,也绝对会被废黜。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他猛地合上了簿子,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从记载来推测,闵奉常出入宫廷有一定的规律,那么,他应该竭力找一个机会。只有一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出面。身为臣子而探知宫闱隐情乃是大忌,他可不想为了除掉一个祸患而把自己搭进去!

突然,他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处,紧皱的眉头不由渐渐舒展了开来。自从刘珂进位太后以来,便越俎代庖管了不少应该王皇后管理的后宫之事,甚至对赵佶的宠妃郑王二女也有颐指气使,王皇后固然是恬淡的性子,但郑王两个宠妃却未必吃那一套。若是由两女牵头提出刘珂不谨,赵佶必定深信不疑。

第三十三章 同仇敌忾应大敌

作为官家常来常往之地,郑瑕一直都牢牢记挂着赵佶的每一点喜好,淑宁殿中用的香料,陈放的摆设,甚至连桌椅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因为用的是最珍贵的龙涎香,因此每隔一段时日,她便会遣宫人去内府领用。而鉴于她已经晋封淑妃,乃是后宫中皇后之下地位最尊的贵妇,因此内府中人为了趋奉,从来都是一口应承。然而,这一天,照例前去领用龙涎香的淑宁殿宫人却扑了一个空,怏怏回转了来。

“你是说,龙涎香一点都没有了?”郑瑕的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甚至无意识地用编贝似的银牙轻咬着嘴唇,“这怎么可能,前些时日我差你去领的时候,那边不时说还剩不少么?这都是异域进贡来的珍物,圣上虽然喜欢,但福宁殿中自然不合适使用;皇后那就更不用说了,用的最多的就是檀香;还有谁……”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口,面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那宫人见状连忙屈膝一礼回禀道:“淑妃娘娘,内府那边也知道淑宁殿一直都用龙涎香,平日一向留着。不过这一次因为是崇恩宫太后派人来全数支领,他们不敢不给。只是龙涎香得来不易,恐怕娘娘有好一阵子用不着了!”

郑瑕的脸色倏然一变,为了区区龙涎香和宫中如今位分最尊的太后过不去,她当然不会这般短视愚蠢。但是,龙涎香虽然珍贵,但最好的妙处却在于催发情欲,最是男女共处的稀物。而刘珂这位太后已经寡居将近四年,突然用这种香料做什么?想起几个宫人内侍曾经提起崇恩宫进出人员繁杂,她不由更感惊疑,莫不是……

“淑妃娘娘,王贵仪来了!”

郑瑕闻言眉头一挑,连忙起身站了起来。她和王锦儿昔日虽是交情菲浅,但彼此承宠之后便渐渐有些疏远,除了朝觐皇后太后之外,平日的走动也不过是遣些宫女送送东西,很少有亲自登门的时候,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

王锦儿一进门便是眼圈红红的,原本就因为小产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更是多了几许病态。情绪激动下,她竟连连咳嗽了几声,身子也不由摇摇欲坠。

郑瑕见状大惊,一面上前搀扶,一面忙不迭地命人去沏茶。等到周围只剩下了一干心腹之后,她方才不无诧异地问道:“锦儿,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我原本想安安分分地在自己宫里多休养一阵,谁知人家竟不肯放过我这个小小的贵仪!”王锦儿说着便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今早崇恩宫派了内侍过来责问,责问我为何多日未曾前去拜见,有亏上下之礼。要知道,我小产之后便一直身体孱弱,连宫门都走不出去,皇后尚且免了我的朝见之礼,她却如此挑剔!”

郑瑕听得心中一跳,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只得软言劝慰道:“妹妹,你虽然身体不好,但她毕竟是太后,既然来责问,你去敷衍一下也就是了……”

“姐姐哪里知道她的架子!”王锦儿猛地止住了抽泣,脸上露出了深重的恨意,“我忖度她是太后,自然不敢怠慢,带着内侍宫女立刻去了崇恩宫,可是她居然让我在日头底下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然后才出来一个小内侍说什么正在做法事,让我改日再来!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法事,那些道士我宫里的人都曾经见过,一个比一个俊美年轻,指不定有什么苟且……”

“妹妹慎言!”

郑瑕这下子才被真正唬着了,连忙打断了王锦儿的话头,凤目狠狠瞪了周围侍立的宫人内侍一眼。不多时,这些人全都知机地退了下去,空荡荡的偏殿中顿时只剩下了她和王锦儿两人。

“锦儿,这些话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你我虽然如今恩宠正好,可是这些话干系极大,若是传扬到圣上耳中,必定让他雷霆大怒,到了那个时候,纵使你有高密郡王也免不了吃挂落!”郑瑕知道王锦儿是最任性不过的,此时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得不苦心劝解道,“崇恩宫那位是先帝的皇后,如今晋了太后,又不是头一回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你还是忍一忍吧!”

“姐姐的性子也太好了!”王锦儿终于露出了一丝怒色,霍地站了起来,略走了几步才突然回头道,“我知道姐姐一直在内府领用龙涎香,为的自然是奉承官家,可是,她一个寡妇用什么龙涎香?这个时候,恐怕崇恩宫中要来一场无遮大会了!”

“妹妹!”

“姐姐你听我说完!”王锦儿把双手搭在了郑瑕的香肩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古而来,后宫纵有太后,宫闱之事也只有皇后一人做主。王皇后是个好性子的人,倘若是她执掌禁中大权,你我自然是能够安心过日子,可是,如今崇恩宫自恃太后之尊,丝毫不把王皇后放在眼里,你我两个不过一介宠妃,她每每敲山震虎,又哪里容得下我们?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第一次朝见她的时候,她就借故我二人衣着过于艳丽而加以责备,那时候,我们的秩位都不过是美人,因为她这一句话,足足三个月没敢穿任何华服,难道那种日子你都忘记了么?”

“可她终究是太后!”郑瑕无比软弱地答了一句,这才发觉自己心中的新仇旧恨也全都被勾了起来,“连圣上都要尊她一声皇嫂,我们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她既然敢淫乱宫闱,难道圣上还会因为念在叔嫂之情网开一面么?”王锦儿森然冷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恨意,“我还没有告诉你,你以为我们俩当初为何会这么巧地双双小产?我派人去暗中查过,崇恩宫的鼎炉中那些时日焚的乃是麝香。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了巩固地位,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不可能!”郑瑕又惊又怒地站了起来,但随即瘫软在了椅子上。她本就是聪慧之人,如今突然想起宫中传言,说是崇恩宫刘太后欲仿效钦圣向太后故事,以己宫中两位明艳善媚的押班归于赵佶,以待二女承宠怀孕后成为后援。再想想昔日对方待自己的冷漠,她渐渐信了七八分。她随赵佶多年方才头一次有孕,岂知却折于他人之手。

“此仇不报,我岂能对得起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她便重新收拾了心情,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王锦儿。“妹妹,若非你的提醒,我他日必被人所害。你若有什么章程便提出来,倘若能够将她扳倒,我必定会从中出力!”

王锦儿闻言大喜,以她一人之力,自然没有把握能够让赵佶深信不疑,但多了一个郑瑕便不同了。两人都是如今宫中最得盛宠的人,一旦联手,连王皇后都要避忌三分,那个不可一世的崇恩宫也绝对不在话下。当下她便点了点头,在郑瑕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郑而重之地告诫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有失,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必须要和外朝有所交待。姐姐,那一头你须得遣人送出信去,也好让人预做准备!”

当日晚些时候,高俅便得到了淑宁殿送来的密函,阅毕不由大笑开怀。他这边厢还在想如何撺掇郑王二女,想不到那边刘珂便自己捅了马蜂窝。太后对上两个宠妃,原本胜负显而易见,占着礼法和秩位优势的刘珂必胜无疑。只可惜,这位太后实在是太不检点了,只这宣淫两字,天大的尊荣也会化作浮云。

他正在沉吟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只见英娘捧着一个茶盅,伊容端着一个条盘,上头摆放着各色菜肴。两女一前一后跨进门槛,将东西全都搁在了书桌上。

“你呀,一忙起来就完全忘记了吃饭,眼下都什么时辰了,居然关在书房里连晚饭都不肯吃!”伊容嗔怪了一句,这才揭开了那个茶盅,“这是姐姐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参茶,赶紧趁热喝了,也好补补元气!”

听到伊容如此说,英娘却是抿嘴一笑,随即才点了点头:“伊容妹妹说得没错,身体是最要紧的,不管有什么急事,好歹也耽搁一下,先用了饭再说!”

高俅当然不会拒绝她们的好意,他笑吟吟地坐下来享受佳肴,然后指着桌上那封密函,示意两女也一起看看。果然,英娘和伊容看得脸色数变,最后竟情不自禁地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英娘毕竟谨慎些,吐了一个字便再也不敢说了。

而伊容却是火爆的性子,情不自禁地嚷嚷道:“不可能吧,这淫乱宫闱可是莫大的罪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俅吃饱喝足,随后用旁边的帕子擦拭了一下,这才微笑道,“我估计她们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里头。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崇恩宫那位着实有不谨的举动,她们也不会贸然提出来。这样吧,英娘,你明日去觐见一下皇后,设法探探口风。伊容,你再去见见郑淑妃,要么不做,要做就要一击中的不留余地,你一定得这么暗示她!”

第三十四章 苦心孤诣造时机

刘珂自哲宗亲政后便享有盛宠,虽然在赵煦驾崩之后,她迫于形势略有收敛,但毕竟向太后也不过一年便撒手西归,因此她自然是越来越骄横。如今的崇恩宫规制远远比当日圣瑞宫更加恢宏,有职司的内侍宫女数十,私身更是不计其数。内侍宫人一旦得罪,动辄非打即骂,甚至还有动用私刑的。然而,她责罚虽重,赏赐却也一样丰厚,因此寻常崇恩宫中人只是敢怒不敢言,对外也不敢稍露口风。而仗着刘珂权势在宫中横行霸道的人,同样是不计其数。

这一日,恰逢赵佶兴致大发地拉着高俅切磋书画,他算算时间,又忖度政事堂并无太多公事,便有意留在了福宁殿。君臣两人像当年在藩邸中一样拿着几幅书卷细细品鉴,很快,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正当高俅等得颇不耐烦的时候,只听外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曲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圣上……”

赵佶满心欢喜被人搅去了大半,自然是相当不耐烦,此时不免怒斥道:“什么事这么紧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曲风悄悄觑了高俅一眼,见其丝毫不露异色,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听到赵佶呵斥,他诚惶诚恐地屈膝跪倒,随后才禀报道:“淑宁殿郑淑妃和宛清宫王贵仪见今日天气晴,相约同去园中蹴鞠玩耍,事先禀报了皇后,又约了好几位嫔妃,带了好些宫人。不料圣上御赐给王贵仪的鞠球掉入了水沟中,郑淑妃情急之下便命宫人韦氏带着几个内侍前去拾取。谁知那水沟竟直通崇恩宫后,韦氏不合撞上了崇恩宫的几个内侍,被指斥惊扰太后而受罚。郑淑妃和王贵仪等前去求情,太后却丝毫不肯松口,郑淑妃无法,只能同王贵仪一同来见圣上,如今就在殿外。”

“为了区区一个宫人,她们何至于如此?”赵佶听得眉头大皱,待要说话时却突然脸色一变,“你刚才说,那个被崇恩宫扣下的宫人是谁?”

曲风情知赵佶想起了旧事,连忙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启禀圣上,是淑宁殿宫人韦氏。”

“你怎么不早说!”赵佶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笔就匆匆冲了出去,竟完全忘记了高俅还在身边,脸上满是急躁。曲风略瞟了高俅一眼,也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待到赵佶的身影消失在外殿,高俅方才露出了一丝异色。对于郑王二女的密谋,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建议,所以究竟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一个地步,他一丝一毫都不知道。但是,只看刚才赵佶的面色变化,他便隐约猜到,那个所谓的宫人韦氏,恐怕并不单纯。

等等!韦氏,郑瑕淑宁殿的宫人,又和赵佶似乎有肌肤之亲……莫非是那位宋高宗赵构的母亲,后来被尊为太后的韦妃?

事情居然会这么巧!高俅心中暗暗咂舌,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他倒不在乎赵佶将来是不是会有赵构这么一个儿子,只要没有靖康之变,赵构至多也就是一个亲王,永远越不过其他兄长。倒是那个后来能够在五国城存身下来,号称颇有急智的韦氏更加值得注意。能在宠冠六宫的郑瑕宫中得到宠幸,这已经不是机缘两个字能够解释分明的了。

“伯章,你先回政事堂吧!”赵佶见銮驾已经预备妥当,便回头对高俅吩咐道,“若有急事你们便先合议了,明日再来报朕!”

在郑淑妃王贵仪匆匆赶到福宁殿的时候,王皇后也闻讯抵达了崇恩宫,可一番求情却换来了刘珂的一通奚落抢白。饶是王皇后平日性子再好,此时也禁不住万分恼火。须知韦氏的承宠是有案可查的,而且也有太医说此女是宜男之相,因此王皇后已经和郑瑕计议择日为其请封,谁知竟突然横插出这样一档子事。

八月的日头仍然有些毒辣,青石砖已经被晒得发烫,眼看大太阳底下跪着的韦氏已经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王皇后顿觉更加不忍,万般无奈下正欲起身往福宁殿见驾,却见远远的銮驾行来,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一干宫人内侍迎了上去。

“圣上!”

赵佶见王皇后面色阴沉,不禁更加恼火,脱口而出道:“怎么,太后连皇后的面子都驳了?皇后难道就没有和太后说,韦氏已经有两个多月身孕了么?”

“什么?”王皇后闻言吓了一跳,慌忙辩白道,“臣妾于此并不知情!”此时,另一边的郑瑕和王锦儿也适时露出了异色。

韦氏论姿色远远不及郑王二女,赵佶虽然偶尔看中了她,但只宠幸了一回,所以对于太医回报有孕仍有些将信将疑,并没有立刻告知王皇后和淑妃郑瑕,谁知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此时,他懊恼不已地一跺脚道:“都是朕的疏失,早知道便该告知皇后的!”

王锦儿见帝后似乎疏忽了最重要的事,连忙发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韦氏扶起来,再安置到荫凉的地方!”

郑瑕见状也连忙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韦氏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久,难保不会损伤腹中胎儿。龙胎岂能怠慢,你们快去宣太医!”

听到这番处置,赵佶和王皇后方才同时恍过神来。这种时候,谁也不及追究郑瑕王锦儿是否有逾越擅权,赵佶随口吩咐了王皇后两句,自己便怒气冲冲地拔腿进了崇恩宫。

虽然进去的时候满腔怒火,但恪于礼法,赵佶还是勉强按捺了一下情绪,见礼之后沉声问道:“太后!朕听说你责罚了淑宁殿一个宫人,不过些许小事,用不着如此吧?”

“咦,小小一个宫人竟惊动了官家!”刘珂见赵佶脸色不好,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不待赵佶开口便笑道,“我只是恼她不懂规矩,所以才略施薄惩。既然官家来了,让郑淑妃把人领回去也就是了!”

“那就多谢太后宽容了!”赵佶根本无心多留,略略躬身一礼便转身离去。临走时,他不经意地闻得鼻间传来了一阵异常的气味,不由眉头微皱,脸上更是掠过一丝疑惑,略一迟疑后仍旧举步去了。

淑宁殿宫人韦氏进封平昌郡君,不幸因故滑胎。

这个消息对于外廷来说,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深悉内情的高俅来说,震动却不可谓不大。郑王二女居然敢用一个怀有龙胎的女人来动摇刘珂,真真是算计狠毒精妙。看来,这两个宠妃是不准备亲自出面揭开那件丑闻了,就和自己明知刘珂淫乱宫闱而隐忍不发一个样。这种丑事,揭发出来的人必定都没有好下场,只不过,谁会是那个倒霉鬼?

得知韦氏滑胎的消息,刘珂顿时勃然大怒。她虽然骄横,但却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女人。蔡卞那边虽然仍有通消息,她却隐约察觉到,和以前的热衷相比,这位枢相似乎有敷衍自己的迹象。这还不算,先前韦氏的事情也分明是有人在背后算计自己!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她冷笑一声,突然厉声喝道:“来人,去入内内侍省把郝随给我找来!”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内侍便连忙上前回禀道:“太后,郝随告病在家,已经有一个月没去入内内侍省了!”

“什么?”刘珂倏然沉下了脸,她能够坐上后位和郝随大有关联,平日也多有倚仗,后来是因为投靠的官员多了,她方才渐渐不以为意地将其人丢在了一边。如今想再度召用的时候,谁知郝随竟已经病了一个月!

“这个老家伙!”她恨恨地骂了一句,缓缓地坐回了椅子,怔怔地发起了呆。鼻间荡漾的全然是龙涎香那种令人飘飘欲仙的味道,就连肌肤上仿佛仍残留着那个人的痕迹。终于,她也顾不得什么时机,立马叫来了一个心腹内侍,不容置疑地下了指令。

“太后,您昨日刚刚让小人让他暂缓入宫,如今是不是……他虽然是道士,但毕竟……太显眼了!”

刘珂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满脸的不耐烦:“官家和皇后也都是笃信道教,哪时候没有个道士在宫里进进出出?你不用担心,本宫乃是堂堂正正的太后,纵使官家也难以干涉本宫之事!”

“小人遵旨!那就按照常例,让他明日来?”那内侍见刘珂没有反对,连忙弯腰一礼退了下去,心中仍然不无嘀咕。刚刚出了那档子事,这位主儿依旧不知收敛,再这么下去,他们这一宫人,岂不是要一起赔进去?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使劲缩了缩脖子。他们这些崇恩宫最得用的内侍仗着刘珂的威权在禁中横行无忌,事到如今,就是躲都来不及了。他正胡思乱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傅,又是老差事?”

他一回头见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一个徒弟,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转而没好气地训道:“知道了就别多问,这种事情,知道得太多没好处,有空你还是多学学其他的吧!”他一边说一边急步走了,根本没留意徒弟眼中的一抹精光。

第三十五章 莽天子误打误撞

“淑妃娘娘!”

一个宫人疾步冲进淑宁殿内殿,在郑瑕耳边附耳低声禀报道:“刚才崇恩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又召见了那个人。”

郑瑕闻言眉头一挑,立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异常郑重地问道:“消息确实?”

“绝无半点虚言!”

“很好!”郑瑕站起身来,纤纤玉手倏地握成了拳头。须知一年之内妃嫔三次滑胎并非好兆头,所以在上次韦氏的事情后,赵佶肯定已经和崇恩宫生出了嫌隙。借着这一次的铁证,她一定要那个可恶的女人永世不得翻身!

沉吟片刻,她便开口问道:“圣上现在是在宛清宫?”

“是,那边已经递出话来,圣上如今正在王贵仪的宛清宫赏菊花。”

“那好,你给那边带个信,就说事情确实,让她见机行事!”

宛清宫中,各色菊花将整个后院妆点得异常雅静。赵佶难得闲暇下来,见如此风景,自然觉得心情舒畅赏心悦目,顿时把所有心事抛在了九霄云外,一面品着龙凤团茶,一面欣赏着对面王锦儿的琴艺,可谓是自在悠然。

“锦儿,你的琴艺大见长进!”一曲听完,赵佶不由击掌赞叹道,“这悠然而空旷的意境,正和满园菊花相得益彰。唔,上一次外头贡来了一具名琴兰操,朕就赐给你好了!”

“臣妾拜谢圣上!”王锦儿盈盈下拜,目光突然瞥见了不远处自己一个心腹宫女做的一个手势,整个人顿时滞了一滞,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的泰然。

“圣上说起琴艺,臣妾倒是听说,先帝在位的时候,一向夸赞如今的崇恩宫太后歌舞琴艺全是一绝,更曾经将一具雷击木所制名琴赐给了太后。据说那琴能为天魔之音,余音可绕梁三日连绵不绝,令闻者三月不知肉滋味,臣妾一直仰慕得紧。”

赵佶耳闻崇恩宫三个字,几乎是本能地眉头一皱,待听到最后方才有些心动。他本就是少有的诗词书画尽皆精通的皇帝,对于诸般乐器也同样颇有心得,听说有如此名琴,顿时将前时的恩怨全都抛在了脑后。一想到王锦儿那纤纤玉指弹拨那琴弦的美态,他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既然锦儿你如此惦记,那朕就为你走一遭好了。雷击木确实难得,朕也不好让太后割爱,但借个一日应该还是可以的。”

“圣上不可!”王锦儿急忙阻止道,“此琴乃是先帝赐予太后,乃是珍贵非常之物,怎可轻言借出?臣妾只是一时感慨,圣上万勿以此为念!圣上允诺赐臣妾名琴兰操,臣妾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一琴而已,朕现在就为你去借!”赵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时更想到可以借机缓和因先前事和刘珂的紧张关系,因此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朕这是头一回开口向皇嫂借东西,想必她不会拒绝!这样吧,朕就带几个内侍前往,也免得兴师动众!”

见此情景,王锦儿暗庆得计,但面上还是装出了几许为难,直到赵佶兴冲冲地带着几个小内侍走了,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几乎瘫倒在了石凳上。演戏固然容易,但要恰如其分地演出这么一场好戏,她背地里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一切的一切,就等待会见分晓了!

由于刘珂召见闵奉常,因此崇恩宫外头当然有不少内侍守着作为警戒。只是,长久以来从未遇到任何麻烦,这也让他们的警惕心降到了最低点。在一个年长内侍提出去赌钱之后,守在后门的五个人顿时只剩下了一个十五岁的小黄门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以,当他看到身穿白色袍服的赵佶时,头一个反应不是下跪迎接或是出身示警,而是转身拔腿就跑。

“来人,把他逮回来!”跟在后面的曲风适时下令,很快,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便把那个小黄门揪了回来,硬把人按在了地上。

赵佶心中疑惑不已,此时不由厉声责问道:“朕问你,刚才为何要跑?”

“小……小人……”那小黄门原本就不认识赵佶,听到一个朕字更是吓傻了,半晌都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个人也在那里簌簌发抖。

赵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见问不出什么便立刻下令道:“你们在这看着他,曲风,你随朕进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圣上不可轻身冒险!”曲风心中一凛,连忙反对道,“看此人的样子,里头究竟如何还不清楚,圣上只带小人一个,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不若由小人将此人交付入内内侍省,然后再调几个人过来……”

赵佶瞥了一眼曲风瘦弱的身材,再看看其他几个虎背熊腰精通武艺的内侍,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你现在就将人送入内内侍省严加查问,不过用不着再调人来了。禁中之内,朕就不信还有人敢对朕不利!”言罢他便大手一挥,竟是径直往崇恩宫内闯去。

曲风不敢再劝,见赵佶离开便连忙拖着那个小黄门的衣领往外走。此刻的崇恩宫里肯定是说不尽的不堪,他要是跟着进去,一个不好就会受牵连,还是躲开了干净。

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了,总而言之,赵佶这一路是畅通无阻再没遇到半个人影,顺顺当当地进了崇恩宫后殿。才踏进门槛,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中先是一荡,随即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联想到前几日来崇恩宫为韦氏求情的情景,再回忆起淑宁殿所用的香料,龙涎香三个字立刻浮上了他的心头。此时此刻,他除了惊骇便是无穷无尽的愤怒,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下步子。

“圣上!”

刘珂寝宫外守着的两个内侍终于看见了怒气冲冲的赵佶,躲闪不及后只能伏跪于地高声叫了一声。他们原指望皇帝会停下脚步,孰料赵佶身旁的几个内侍一脚一个把人踢开,一群人竟这么直闯了进去。

外头的响动刘珂也听到了,她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件衣服,才想示意身边那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躲避,那一层帘帐便被人掀了开来,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只是如今那脸上却显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狰狞,仿佛要将她吞下去一般。

“官家!”

“好,好一个独居崇恩宫的太后!”赵佶气急而笑,犀利的目光有如刀子一般射向那个浑身赤裸面目俊秀的男人,“朕还以为是那些内侍宫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不到竟是太后,好,好!”

他狠狠瞪了这一对苟合的男女一眼,厉声对身旁内侍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先把这个男人拿下!”

几个内侍摩拳擦掌地上前两步动手,不合却瞧见了刘珂阴冷的目光,不由全都止住了动作。不管怎么说,刘珂是太后,积威仍在,他们还是不敢贸然冒犯。

“朕让你们动手,耳朵都聋了吗?”赵佶见状顿时暴跳如雷,若不是先前韦氏的事,他只怕仍会选择息事宁人。可一旦想到就是这个自己素来礼待而又行为不谨的女人害得自己未出世的子嗣夭折,他便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刘珂又惊又怒地望着那几个内侍将闵奉常拖下床,忍不住色厉内荏地质问道:“官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佶的眼中吐出了择人而噬的光芒,恶狠狠地道:“我大宋妃嫔尚且知道妇德,你这个太后居然做出如此丑事,居然还问朕什么意思?你对朝政指手画脚,安插私人,朕念在你是太后所以忍了;你在后宫颐指气使,致使韦氏滑胎,朕念在你是皇嫂也忍了;可是,你居然淫乱宫闱,朕便万万难以容忍!朕可以册你为太后,同样可以废了你!”

望着怒气冲冲甩手而去的赵佶,刘珂只觉得万念俱灰。一瞬间的沉寂过后,她突然跳下床来,用力地撕扯着那精致的帘帐,直到把东西扯得粉碎她犹觉不解气,操起旁边的一个花瓶便狠狠砸在地上,包括妆台上的无数首饰也无一幸免,只是片刻,往日陈设优雅的内室中便是一片狼藉,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废了崇恩宫太后?”

被赵佶召集到福宁殿的一伙大臣闻言全都面面相觑,要知道,刘珂的太后册文在五月刚下,如今不过三个月便要废黜,这是旷古未闻的事。可是,只看赵佶那铁青的脸色,便可知事由远远不止干预朝政四个字,恐怕还涉及到宫廷丑闻。

“圣上,废太后乃是非同小可的事,先帝和圣上于她的册文都在,而且其中都是溢美之词,倘若一朝废黜,必定会引起天下大哗,是不是应该……”

赵佶咬牙切齿地斥道:“如此行为不谨的女人,岂可为一国太后!”

听到行为不谨四个字,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当下谁也不敢再贸然相劝。然而,谁都知道,自古立后容易废后难,当初仁宗废郭后,哲宗废孟后,哪一次不是引起惊天震动,而刘珂如今不仅仅是皇后,更是太后,又岂能轻言废立?

第三十六章 怒冲冠人死灯灭

昔日庄严的崇恩宫已经充满了混乱,自三天前开始,一大批殿前司禁军就把整座宫殿守得严严实实,所有出入一概禁止,竟是把这地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死地。最初那些内侍宫人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当赵佶曾经驾临而后又怒气冲冲离去的消息传开了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被天子官家当场抓了一个现行,倘若说这种情况下刘珂还能逃出生天,那就只能是奇迹了。

和崇恩宫相隔不远的福宁殿也同样是灯火通明,处身其间的除了赵佶之外,便只有蔡京和高俅两人。气急败坏之下,赵佶并不仅仅是封闭了崇恩宫,也在同时捕拿了一大群内侍,拷问下来的结果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知道,除了韦氏的滑胎,竟连郑瑕和王锦儿的小产也和自己这位“皇嫂”有关,这个结果无疑让他怒火中烧。

“你们两个宰相倒说说看,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人?朕登基之后可曾薄待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进封赏赐,又另建崇恩宫安置于她,可她都干了些什么?在外指手画脚干预朝政,在内苛待嫔妃宫人侍从,甚至连朕的子嗣都不放过,可谓是罪大恶极!”

见赵佶气得直打哆嗦,蔡京顿时更觉心中不安。要知道,他当初能回京也多有刘珂之力,倘若如今赵佶盛怒之下重翻旧账,那他也免不了受到牵连。想到那是自己同意钱遹上书进言册封太后一事,他就连肠子都悔青了,只是事到如今,再追悔也于事无补,只有考虑如何弥补才是正理。

“圣上,刘氏暗害皇嗣,行为不谨诚然不假,但先前两道册文犹在,倘若贸然废黜,将是天下人的笑柄。依臣愚见,不若将其幽禁宫中托言重病,断绝其与外界的一切往来,便可以维护先帝和圣上英名。”

高俅见蔡京如此说,心中不由冷笑连连。在他印象中,历史上那位崇恩宫刘太后也曾经传出过沸沸扬扬的宫闱丑闻,但是,其人最大的错处却在于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想要借徽宗皇帝生病之际下手,从而达到临朝称制的目的。由此看来,若是不能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恐怕同样会留下无穷后患。

“圣上,诚然如元长公所言,废黜之事不宜施行,但是,刘氏先后独尊后宫多年,难保不会有诸多党羽,将这些人全都囚在禁中之内,谁能担保不会走漏风声?”他从容不迫地抬起了头,果然看见了赵佶眼中的寒光,心中顿时更加笃定。“刘氏尊荣之时,待崇恩宫宫人内侍极其苛严,如今她见罪于圣上,那些人因为她而受牵连,岂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臣乞圣上将刘氏移居别宫,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赵佶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表明态度,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曲风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伏拜于地道:“启禀圣上,适才皇城司拿住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内侍,经查,两人都曾经在那一位身边执役。据称,他们时常和宫外宗室联系,里头还有蔡王。”

听到蔡王两个字,君臣三人全都悚然动容。他们全都是从元符三年哲宗驾崩的惊涛骇浪中走过来的,蔡王赵似代表着什么,他们自然一清二楚。先是争位未成,而后又是蔡王府狱东窗事发,局面几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赵似在事败之后寄情于酒色,再也不问任何朝政,谁知竟仍会和崇恩宫刘珂有所勾结。

“好,很好!”

新仇旧恨一同被勾起,赵佶顿时怒不可遏,君王的冷静几乎完全被怒火压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缓缓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高俅刚才的那句话又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崇恩宫并不是铁板一块的,那么是否意味着,失势的刘珂再也抓不住人心?倘若如此,利用这些内侍宫人的惊惧和愤怒,是不是可以……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摆手示意曲风退下,这才淡然说道:“元长先前说的很对,太后当然不能妄然废黜,否则孟后早废,先帝的永泰陵岂不是无人合葬?”

蔡京一直在暗暗观察着赵佶的脸色,见其怒火全敛,一时反而疑惑了,只得接着话头往下说道:“圣上所言极是。”

“好了,此事便先议到这里,元长和伯章想必也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出了大内禁中,蔡京越想越觉得不对,到最后脑际灵光一闪,终于猜到了高俅请求为刘珂移宫的用意。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将高俅拉到了一边,一字一句地问道:“伯章,你莫不是要让圣上背上弑嫂之名?”

高俅上下看了蔡京一眼,故作莫名其妙地一摊手道:“元长公不是在开玩笑吧,以圣上的心性智慧,岂会如此不智?”他见蔡京犹有不信,便微微一笑道,“怎么,元长公还不信圣上不成?”

蔡京终究是城府深沉之人,见高俅莫测高深的那幅样子,索性也不再多问了。他已经是朝廷首相,一个凡事指手画脚的刘珂死了对他有利无弊,不仅如此,失去了一个后援的蔡卞也无法再和他死死争下去,局势对他不无裨益。回到府中,他得知叶梦得早早地候在了书房,不觉莞尔一笑。这个时节,饶是叶梦得平日再稳重,恐怕也耐不住性子了。

“恩相!”看见蔡京进来,叶梦得慌忙起身相迎,等主人落座之后便问道,“我听说今日几个外臣命妇进宫谒见的时候都没见着崇恩宫太后,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蔡京忖度片刻,便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末了才警告道:“此事大臣中还有很多不知道,所以你切记不要走漏了风声。”

“学生省得。”叶梦得一面点头一面思索了开来,他并没有见过刘珂,自然提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只觉得这一次的事情仿佛有人事先设好了圈套,一步步地引人钻进去一般。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没错,倘若不是后宫有人布局,又怎么会让天子官家亲自撞破了这件好事?

蔡京见叶梦得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不禁暗自称许:“少蕴,你觉得此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这不过是宫闱丑闻,决计和朝廷官员无干,与恩相自然更扯不上关系。”叶梦得毫不犹疑地答道,“圣上既然宣召恩相和高相前去商议,足可见对恩相仍旧宠信正隆。至于此事的收场,则只有一个可能。”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叶梦得如此笃定,蔡京也不禁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古人云,人皆有知耻向上之心,崇恩宫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太后当然知道自己会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人道是树倒猢狲散,昔日那些内侍宫人畏服于她,不过是慑于其威权,如今他们一起受了牵连,冷言冷语自然少不了。太后尊荣惯了,哪里受得起这些?假使有昔日心腹冷嘲热讽,她还能苟活于世么?再者,倘若能够从容赴死,她自然可以入得宗庙陪葬永泰陵,否则,那一世污名可就洗不掉了!”

听到叶梦得这一大堆,蔡京立刻完全肯定了自己的设想。高俅的那番话就是这个意思,而赵佶那时的表情无疑暗示,他确实认可了那个方式。如此看来,那位曾经盛极一时的崇恩宫刘太后,其性命只在朝夕之间了!

虽然早已过了子时,但高府书房中此时仍旧燃着明亮的灯火,纸窗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来回踱步,显然,主人也根本睡不着觉。事实上,从大内禁中回来之后,高俅就只勉强喝了一碗粥,由于情绪太过于亢奋,他已经来回踱了一个时辰,却仍旧没有任何倦色。想当初赵似完全倒台的时候,他也是如此,现如今眼看另一位大敌也可能毙命于朝夕,他自然是难掩胸中波澜起伏的心潮。

“高郎。”

高俅转身见是妻子,连忙报以了一个歉意的微笑。这已经是多少年的惯例了,只要是他不睡,从来没见英娘先合过眼,这大概就是夫妻一体同心的象征了。他伸手揽过妻子,不无安慰地道:“放心,我没事,只是在消息没有确认之前,我实在无法安眠。”

“相爷!”

高俅连忙放开了妻子,急忙上前打开了门。只见管家高丰景手拿一个白封套,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刚才有人在外头敲门,门房打开门之后却发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找到了这个。因为相爷说过送上门来的东西都得留下,所以小人不敢怠慢,便立刻送过来了!”

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白色信封,直截了当地示意高丰景拿去烧了,然后便关上了房门。好一会儿,他突然一把拥着妻子,忘情大笑了起来。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担心深宫之中那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了!

第三十七章 应邀约两女为媒

崇恩皇太后暴崩!

这个消息对于外朝而言,无疑震动巨大。要知道,崇恩宫刘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前时命妇觐见时还不见任何病容,又怎么会轻易薨逝?不仅如此,赵佶对此既没有循例任命山陵使,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而是借着崇恩皇太后临终遗言一切从简的名义,只命礼部官员办理一应后事,这自然让百官生出了别样的遐想。

皇帝于此一片漠然,政事堂诸宰相不置一词,台谏似乎一夕之间成了哑巴,这反常至极的举动让本有心劝谏的群臣都退缩了。再加上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君王的底线。那些昔日和刘珂过从甚近的官员自然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曾经上书请册太后的几个官员也颇感不安,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数日后,赵佶钦定,政事堂核准的又一道旨意在人们脆弱的心防上又狠狠砸了一下。知岳州钱遹,任御史中丞期间收受贿赂,党结私人,居心叵测,夺职贬琼州别驾,昌化安置。

一个昔日威权甚重的大臣突然落得一个贬斥天涯海角的下场,群臣自然更觉惊惶。有心人联系钱遹一系列的举动,最终把其罪责归到了领头上书请册崇恩皇太后的事情上。一时之间,崇恩两字便成了最大的忌讳,几乎无人敢轻易提起。

民间对崇恩皇太后本就没有好感,闻其死讯更是传出了无数流言,开封府循例捕拿了几个治罪之后便渐渐收手,这既有难防人口的缘故,也有宫内不禁的缘故。

未几,上崇恩皇太后谥曰昭怀,葬于永泰陵,之后又祔昭怀皇后神主于太庙。至此,赵佶登基以来薨逝的第三位太后的丧事便宣告结束,与之前钦圣向太后和钦成朱太后的例子相比,这一次的治丧根本就是草草行事。

从一开始起,政事堂和枢密院便没怎么理会昭怀刘皇后的丧事,对于他们来说,目前更重要的是西北军事。对于大军是否应该班师回熙州,诸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认为既然明年还要进兵,就应该让大军驻守湟州以做预备;而另一派则认为湟州孤悬西北,补给不易,一束粟一粒粮都需要用十倍以上的利送到湟州,应该尽快让大军回熙州整备。由于始终争执不下,因此两边几乎在御前吵得面红耳赤。

“不用争了!”赵佶满心不耐烦,冷不防一拍桌子中断了两边的争吵。他冷冷看了众人一眼,这才徐徐说道:“大军驻扎湟州虽然利于来年进兵,但湟州才多大的地方,能够让十万军马驻守?不说别的,光是战马食的草粟,就能够让湟州周围寸草不生粒米不剩!身为宰辅,你们总不成连这一点都不懂吧!先让王厚童贯措置河南生羌,等到诸事和顺后,令王厚班师回熙州,令童贯回京述职,就这样吧!”

退出福宁殿后,高俅便被严均一把拉住,听了一阵后便忍俊不禁,原来,不知是谁把严均丧妻之后尚未婚配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些时日上门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就连同僚中也是诸多暗示,让他不胜其烦。而严均知道高府主妇英娘交游广阔,因此竟有把这件大事交托给英娘的打算。

“均达,你这不是开玩笑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来的资格管你的婚事?”

“我如今父母双亡,亲戚那一头又是自幼便没什么往来,你让我找谁帮忙?”严均狠狠瞪了幸灾乐祸的高俅一眼,这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幸好我登第的时候妻子仍在,否则少不了在放榜前被人抢去。你是没看到每次礼部大比之后的情景,只要是登科的进士,无不为京城权贵财主争抢,那场面……”他说着便想起了高俅的弟弟高傑也是蔡家的女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如今这身份,选哪门亲事非同小可,还是拜托嫂夫人的好!”

“好好好,这件事我答应你就是!”高俅无法,只能点了点头,“不过,我最多让内子给你挑几个人选,具体的你就自己定吧!唉,我大宋娶妻容易嫁女难,看来我也得给我那个宝贝女儿未雨绸缪了!”

两人彼此取笑了一阵,便相约选个日子在高府小聚,此时,其他人早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别了严均,高俅正欲径直回政事堂理事,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呼唤,转头一看才发觉是陈王赵佖,连忙迎了上去。

“高相,你可是大忙人,因为先前的事情我连着好几天进宫,结果连你的人影都没抓着!”陈王赵佖仍是那幅脸色青黄的样子,精神却是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便示意身边人退后。

“陈王言重了,那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是么?”高俅心知赵佖指的是昭怀皇后刘珂暴死一事,一时只得无奈地一摊手,“陈王也不是只来点了个卯么?”

“嘿,你说得没错。”赵佖笑着点了点头,这才低声道,“对了,那个连烽我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了,我们那么多亲王郡王,总共凑了四十万贯的本钱。看他那个样子,似乎见过的钱太多,若不是我们这些都是宗室,想必都会看不上呢!”

高俅见赵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忍不住开玩笑道:“陈王,要是能在一年之内让四十万贯变成四百万贯,恐怕你也会眼高于顶也说不定!”

“好,好,希望能承你吉言!”赵佖眉开眼笑,朝高俅点了点头就转身进了福宁殿,他后面那帮内侍也慌忙跟了上去。

“这真是一个富贵闲王!”高俅感慨一声,露出了一丝殷羡,摇摇头便迈开了步子。

晚间回到自己的府中,高俅便对英娘和伊容提起了严均的要求,两女一时愕然下,竟相继捧腹大笑,就连一向矜持的英娘也不例外。

“严大人我也是常见的,想不到竟会如此有趣!”英娘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可一想到说媒的人踏破门槛的样子,又几乎笑出了声。“似严大人这样的年少高官,那个权贵不想拉拢,那个财主不想巴结?那些官宦人家说不定还难以启齿,其实要是那些财主,把女儿送上门给他作妾都愿意。只不过严大人的顾虑也有道理,以他现如今的身份地位,这门婚事正是顶顶要紧的。”

“既然如此,我就到宫里头替他打探打探,究竟有哪些官宦人家的女儿还未婚配许人。”伊容抿嘴一笑,显然也是觉得这桩事情很有意思,“不过严大人还真是敢提,他就不怕我和姐姐替他找一个母夜叉么?”

“那他也只能认了!”高俅大笑一阵,随后才坐了下来,换了一幅正经的表情,“总而言之,这件事有几个章程你们需得记着。第一,门第并不要紧,只要清白两个字,纵使是寒门也没关系;第二,如果是朝中官员家的女儿或是姊妹,那个官员的品级不能太高,这样可以避免以后裙带关系的麻烦;第三,那女子不见得要天香国色,但须得是端正贤良,若是能够通习诗书就更好了。总而言之,均达少有拜托我如此大事,你们也得上心一点。”

“知道啦,你就放心好了!”

伊容轻轻一拉英娘,两女便一齐走了,倒是高俅想起严均那苦脸,免不了又一番好笑,但笑过之后又觉得感伤。严均和他已故的妻子何尝不是琴瑟和谐,可终究抵不住天命捉弄而人鬼相隔,即使再思念亡妻,却不得不再娶他人。相形之下,自己已经是异常幸福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房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然后便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他愕然回头一看,只见门外空荡荡的并无外人,顿时心中一凛。直到目光扫到地上时,他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个在地上蹒跚而行的,不是宝贝女儿高嘉又是谁?

“该死,那些个乳娘婢女都到哪里去了!”

他低低骂了一句便赶紧上前把女儿抱了起来,这才发觉入手颇沉,鼻尖更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一下那吹弹得破的粉嫩脸蛋。

“爹……爹爹!”

“咦?”高俅先是一愣,随后便是狂喜,“嘉儿会叫人了?”

这时,他方才想起,自己每个月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可以用手指数出来,不由为愧疚,忍不住好好地端详了一番女儿。虽然高嘉不到两岁,但是,从那精致的脸部轮廓来看,长大了无疑又是一个美人胚子,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求亲的人一样会把门槛踩破了。

他正想得高兴,突然觉得脸上一痛,定睛一看,却是女儿正在用小小的手指揪着他的一根胡子不放,嘴里还似乎在嘟囔着什么。

“爹爹……坏蛋!”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高俅恨不得把那几个照顾高嘉的仆妇叫来臭骂一顿,会说话自然是好事,只是这坏蛋两个字从两岁的高嘉口中说出来,未免太过分了!

第三十八章 兴学校各持己见

这一日,高府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来者并非官员,但却在寻常官员候于门外的时候被仆役迎了进去。在偏厅等候的几个熟人甚至还瞧见那客人被引进了书房,不由愈发猜测起其人的来历。

“陈老,算算时间,大约有两三年不见了吧。”望着对面略显局促的老者,高俅微微颔首示意道,“陈老这么大年纪还在海上奔波操劳,着实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