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成已经是听得浑身冰凉,为了他一个小小阉宦,对方竟然用了这样深重的心思,根本就是存心置他于死地,可这又是为什么?自己就算再设法往上爬,也绝对不可能对那些宰执构成威胁,如此大张旗鼓的目的,又怎是为了自己?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立刻皱眉沉思了起来。

赵佶冷冷地打量着梁师成,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朕问你,锦帕上提到的‘巫成’,是什么意思?”

梁师成闻言陡然一惊,抬头时正对上了赵佶冷冽的目光,一时间,他终于恍然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方如此处心积虑,恐怕为的就是找出他背后那个人。可是,无论是否供出那人,他都难逃一个死字,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不想说?还是你根本就不敢说?”赵佶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你此时不愿明言,朕只好下令刑部讯问,让那些刑名老手从你口中撬出实话来!梁师成,朕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赵佶的这番话无疑是将梁师成往深渊中再推了一把,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他用手使劲抠着青石砖缝,竭力控制住颤抖的身躯。不能死,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能留着一条命也好。对方已经计算得如此周详,倘若自己为了报复胡乱攀咬,只会招来更惨烈的后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把那人供出来,兴许还能有一条活路。

终于,他咬咬牙说道:“小人自从受圣上恩宠以来,从未有一日敢忘记。若非此番受人胁迫,小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犯下这弥天大罪。圣上明鉴!”

“胁迫?”听到这两个字,赵佶着实感到心中一沉,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瞬间冲了上来。梁师成并非那些常常出宫的内侍宫监,要和他打交道,至少也得是能够自由出入禁中的官员,难道……

“是,小人的的确确受人胁迫。”梁师成见赵佶神情松动,再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连忙自事情的起因开始叙述,原原本本地交待了起来。当然,在不少关键的环节上,他都变着法子添油加醋,想方设法地为自己开脱。

一日后,高俅终于从宫中得到了准信——梁师成交通外官,事败后畏罪自尽!

徐徐把那张纸条在灯火上燃尽之后,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臭名昭著的六奸如今终于死了一个,对于梁师成而言,虽然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却也同样只是一个垫脚石。他起身在书房中走了两步,渐渐陷入了沉思。赵佶和梁师成单独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决不至于只是限于锦帕之事的本身,梁师成为了活命,应该还供述了一些别的,只可惜这些事情万难打听出来。

前时查访连家商行的人,至今仍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说不定还知道那些宗室在此事中担当的角色。之前自己之所以这么做,很大的原因是为了给赵佶树立信心,但是,却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此举于私固然有利,于公却是损害不小。

无论是建造宫室还是修筑园林,用的都是国库的钱,而宫中内库,则是为了皇帝和嫔妃的不时之需,一般都是有进无出,偶尔有拨钱劳军或是作为军费的情况,那也只是九牛一毛。如今,宫中内库虽然无比殷实,国库却时有捉襟见肘,若非改革茶法之后每年有将近四百万缗的钱入账,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了。如今赵佶是愿意以内库之钱作为公用,但是,谁能担保他能矢志不移地这么做下去,谁能担保下一任的皇帝不会用这些钱来享乐?

要么把这几条线路从皇家营运改成国家营运,要么仍然按照惯例,将此事公开,然后对这些利润课以重税。从长远角度来说,后者无疑比前者更加实际,但是,大宋的那些士大夫未必能够接受这一点。明里耻于言利,暗里却经营着诸多产业,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批自诩高洁的读书人更矛盾的群体了!

高俅在这边思索的时候,京城中还有另外两个人得知了这个消息。死的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阉宦,但是,对于他们而言,这却是重重的当头一棒。他们不知道梁师成之前对赵佶说了些什么,他们也不能担保自己不会被供出来。尽管宫中仍未有进一步的动静,但是,只从赵佶探望王皇后这一件事上,便足可见其态度。

然而,除了擢升郑居中为天章阁待制之外,大病初愈的赵佶并没有任何动作,朝议一如既往,处事一如既往,仿佛一切仍是照旧。只是,有心人发觉,无论在什么时候,天子官家的嘴边都会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不仅如此,在赵佶病中时就似乎有所隔阂的蔡高两人,似乎没有和好的迹象,平时在处理政务上总有颇多争议,有时甚至在御前也会频频争论,就差没有针锋相对了。

在这种情势下,政事堂渐渐分成了三派。蔡京和吴居厚一派,高俅和阮大猷一派,另外就是张康国一个人处处标新立异。不过,张康国毕竟在资历人脉上逊于蔡京,在信任上不及高俅,因此凡事也不敢太过分。

不过,在几乎占据了整个横山之后,大宋在西北的用兵终于暂时停息了。从陶节夫为延帅到严均宣抚陕西,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大宋便把边境线向北又推进了数百里,累计夺得寨、堡和城池数十,斩杀西夏将领数十员,其中不乏高官宿将。而西夏在听闻辽国动乱之后,知道再难求得辽国援兵,因此李乾顺百般无奈之下,一面遣人再往大宋卑词求和,一面命人往谒辽主求娶公主,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需要,夏国可以随时出兵帮助辽国靖边。

都堂之中,面对从辽国和西夏分别传来的消息,几个宰执面色各异。

“李乾顺果然求和了。”蔡京放下文书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辽国自顾不暇,自然不可能再出兵援助他,否则就是两面受敌。只不过,辽东战事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糜烂态势,谁能想到,区区女真竟能有这样的战力。”

“辽国坐拥数千里土地,女真不过辖有一隅,纵使能够取胜一时,也定难支撑长久。”这一次开言的是张康国,他瞟了一旁的高俅一眼,然后便慢条斯理地道,“女真人太少了,经不起损耗,若非此次是渤海和女真同时叛乱,辽国也不会应接不暇。其实只要派一员得力的大将,这一点火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扑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宾老莫非忘记了这句话?”高俅如今是越看张康国越觉得厌憎,再加上对方总是老调重弹,他当然很不耐烦。“当初神宗年间西南夷叛乱的时候,我朝也不是动用数万大军,结果用了多少时间才勉强弹压了下去?况且,女真的战力远远胜于寻常蛮夷,若是辽主等闲视之,恐怕难以遏止连场大败。”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中的气氛顿时僵硬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惧降罪蔡攸求父

得知赵佶召见自己的消息,蔡攸着实心中一惊。多年以来,凭借在当年还是端王的赵佶面前留下的良好印象,蔡攸得以一步步晋升,如今已经是官至集英殿修撰,每一次升迁都是破格提拔。对此,他相当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升迁如此之速,一来是因为沾了父亲蔡京的光,其二便是赵佶为了当年之事投桃报李,然而,内廷书日前刚刚传出梁师成的死讯,这个时候受到召见,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这一轮的召见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到了出来的时候,蔡攸已经是汗湿重衣,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失去了。虽然他刚刚一番应对极为得体,称得上滴水不漏,但是,从赵佶神情的细微变化中,他还是察觉到几分不妙的迹象。要是真的能够被自己一番花言巧语说动,那么,梁师成也不可能死的不明不白,那家伙的巧舌如簧应该绝不亚于自己才对。现如今,他唯一的凭恃就是没有在外面留下半点把柄,但是,若赵佶真的要发落他,那么也只是金口玉言一句话而已,群臣之中,愿意除去他这个碍眼的宰相公子的人还少么?

想来想去,他最终仍是不得章法,心头不由愈加焦躁,正好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丝竹声,顿时更是火冒三丈。他的父亲蔡京并非王安石司马光那一类的谦谦君子,家中姬妾众多,因此他有好几个弟弟。这其中,除了他之外,犹以同为吕氏所生的蔡絛最受宠爱。也不知怎的,每每看到这个小自己两岁的三弟,他便觉得心里不舒服,此时更是暗自咒骂。

思量许久,他终于起身推开了房门,略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出了小院,他果然看见三弟蔡絛和几个年轻人正在吹笛抚琴,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大哥!”蔡絛如今刚刚得到荫补,还未来得及授官,因此平素除了读读闲书之外便是和一帮朋友鬼混,此时看到蔡攸板着脸站在面前,不由有些着慌。

“看看你都什么样子!”蔡攸狠狠瞪着面前的弟弟,厉声责备道,“父亲平素怎么教导你的,有调弄丝竹的功夫,怎么不知道多多读书,就知道和三教九流厮混!别忘了,你是宰相公子,不是街头卖艺的!”

蔡絛莫名其妙地领了一顿训斥,脸上顿时拉不下来,但慑于兄长往日严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唯唯应了,待到蔡攸远去之后,他却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自己莫非就是有多少才学的么?别以为领了一个集英殿修撰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个糊弄别人的货色罢了!别理他,我们继续!”

蔡攸才刚踏进蔡京的别院,身后便又响起了那讨厌的丝竹声,他顿时勃然大怒。他本想回去再怒斥蔡絛一顿,左思右想却按下了怒气,若是平常,他当然可以拿出兄长的架子,但是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考虑在失去了天子信任后又失去父亲欢爱的后果。须知父亲虽然对他寄予厚望,但是对蔡絛同样宠爱有加,事到如今,他绝对难以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

守在书房门口的蔡平一见蔡攸,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少爷,相爷还在里头会客,恐怕您要等一会!”

蔡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是谁在里面?”见蔡平满脸为难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不由哑然失笑,“你就是不说,待会那人出来我也瞧得见,爹的事,从来都没有瞒着我的。”

“少爷,不是小人瞒着您,实在是……”蔡攸的一席话并没有让蔡平打消顾虑,反而让他露出了尴尬和为难之色,“那客人是从另一边进来的,待会也自有人将他领出去。少爷,横竖待会你能见到相爷,还请不要为难小人。”

蔡攸听得疑云大起,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蔡平又是跟着他父亲时日长久的老家人,断然不可能从对方口中逼问出什么来。他举目望了望紧闭的书房大门,心中陡地涌上了一股不妥当的感觉,难不成,这里面的人真有那么大的干系,连自己也不能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蔡平转头一看,告罪一声便匆匆奔了回去,在门边低声禀报了几句。不多时,他便满脸喜色地回转了来。

“少爷,相爷吩咐您进去。”

蔡攸点了点头,可在推开书房大门前,他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心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然后才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蔡平手脚麻利地又掩上了大门。

蔡攸暗暗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色,但却无法看出任何端倪,只得低头轻唤了一声:“爹。”

蔡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答,而是抬头往儿子脸上看去,右手食指中指还在轻轻地敲击着旁边的扶手,许久才仿若漫不经心地道:“事情败露了?”

饶是蔡攸先前已经有所准备,此时也被这突如其来毫无矫饰的一句话给惊得愣了,好半晌才言不由衷地挤出了一句话:“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今天你在福宁殿呆了两个时辰,居然回答我不明白?”蔡京冷笑一声,目光中充满了讥诮,“历来官员想见圣上,等三五个月都是平常事,就连朝廷中掌管实务的官员,也往往没有单独奏对的机会。你区区一个六品官,却能够在圣驾前呆两个时辰,难道还真的是向圣上汇报编修《国学大典》的情况么?”

听到这里,蔡攸已经几乎断定刚刚来访的人来自宫中,一颗心立刻不争气地狂跳了两下,思量片刻竟径直跪了下来。“爹,我是自作主张,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我做的,我……”

“要真的是你做的,这一次就轮到我大义灭亲外加上表请辞了!”蔡京猛地一拍扶手,霍地站了起来,“你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种天大的勾当也敢往里头伸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的行止?要不是你当年还给圣上留了一点好印象,梁师成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见蔡攸许久没有做声,蔡京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回了原位。“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还有些事情虽然可以做,却要花费百倍功夫善后。你最大的错误不是选错了帮手,也不是选错了手段,而是选错了盟友。要不是此次我替你善后,你以为圣上仅仅是泪听大怒就这么算了么?”

我替你善后!

蔡攸只听清楚了这五个字,不由得神色大变。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先前一直为了这一连串事情而焦头烂额的父亲居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枉自己认为行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却还是不免被人看穿,这对于他的信心自然是莫大的打击。

“于深处说,你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错只错在你没有注意到别人顺着你的手段加的后手。你以为别人的火上浇油能够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为什么你就没有想到,一旦事机败露,所有的事情很可能扣在你一个人头上?攸儿,看来你完全辜负了我当年给你起的字,居安必须思危,否则哪怕有一天你到了危若累卵的时候,也不会醒悟过来!”

蔡攸已经被乃父犹如疾风骤雨般的话打击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分辨道:“爹,我不是不明白,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蔡京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冷冷陈述道:“你的本意原本是让王皇后能够忧惧成疾,然后撒手西归;让郑贵妃和王淑妃因为餍镇之事而背上黑锅,最好郑贵妃能够小产则最妙;这个时候,圣上就会因为韦氏的龙胎而另眼相看,对吗?顺便,因为高俅家的两位夫人和王皇后郑贵妃王淑妃都走得近,这样一来,高俅说不定就会借机吃挂落,对吗?”

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儿子脸色惶然,蔡京突然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先前从圣上那里得到了允诺,今年将进封你为馆阁直学士,过两年甚至可以备位执政,所以,你在外人的手段即将殃及你父亲的时候,你也没有收手,而是想借机根除自己的嫌疑,对不对?没有想到啊,我蔡京的儿子竟会有这样狠辣的心计,若不是此次别人的手段更加毒辣,恐怕你还不会对我坦白吧?倘若能给你机会,你一定会撇开我这个爹爹自立门户,不是吗?”

“爹,我决无此心!”这一次,蔡攸才真正慌了。他如今见罪于君王,若是再无蔡氏门楣庇佑,肯定动辄是必死之局。在羽翼丰满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立门户,此次之所以按捺住性子没有告知父亲,不过是因为想借着父亲的反击解决掉一些障碍,谁知竟会阴差阳错到了如此结局。“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爹爹除去政敌,好让蔡氏一门能够重掌大局,断然没有其他心思!”

第二十三章 高僧不耐苦修寂

大相国寺得名于大唐延和元年唐睿宗的亲笔题名,至大宋开国之后,作为京都最大的佛寺,因受皇帝崇奉,其地位日益隆高,成为名动天下的皇家寺院,鼎盛时下辖禅院律院六十四个,僧人上千,信徒更是不计其数。京城之中除了皇宫,便属大相国寺最为辉煌瑰丽,向有“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称。

由于主持向来是皇家敕封,因此寻常香客自然不是大相国寺的重头,内中诸多禅院静室,便是给诸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准备的。当然,这些人每年供奉的香火银子,若算起来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也正因为如此,假使能在大相国寺剃度出家,那此人虽在佛门,日子也远比寻常小民来得惬意。

在大相国寺呆的时间稍长的僧人都知道,尽管各家官府多半在这里拥有静室,但来往此地最多的却要属陈王赵佖。一年之中,除了在府中养病的时日之外,赵佖几乎把一多半日子都丢在大相国寺中。平常不是和主持监院等几个高僧谈论佛法,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中静修。由于陈王每年供奉的香火钱多达数万贯,又是天子最敬重的兄长,因此每逢他来,从上到下都丝毫不敢怠慢。

这一日,赵佖照例坐着轿子,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到了大相国寺。赵佶重新临朝主政之后,他满心的包袱便算是卸下了,自然乐得轻松一阵。由于他这阵子算是帮了大忙,因此赵佶不仅命人将许多名贵礼物送到了他府上,又进封他的独子赵有奕为成国公。他对这些恩宠早就看得淡了,不过恩及独子,他的脸上还是笑容居多。

主持智光亲自带着一众僧人在外迎接,一见赵佖下轿便微笑着合十见礼道:“陈王,这一次可是足足有三四个月没有来了!敝寺上下的僧人都在想,陈王是否富贵日子过久了,耐不得禅寺清苦。”

赵佖含笑还了一礼,嘴上却是丝毫不饶人:“我本来是个闲散亲王,圣上硬是要压了这么一副担子,我也只得接着。好在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接下来的事情,便不用我多操心了。倒是智光大师你似乎胖了,怎么,最近香火多得连你也沾上荤腥了么?”

两人向来熟络惯了,互嘲了两句便往寺中行去。虽然掌管大相国寺,但是,智光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便是阖寺上下,比他年岁更长佛理更深的高僧也不在少数,可赵佶偏偏在即位之后不久便敕封了他主持之名,其中便多有赵佖力荐的缘故。他素来妙语如珠诙谐幽默,在达官贵人之间游刃有余,手腕也不似那些只懂佛法不通俗务的高僧。这大相国寺在他的打理之下,蒸蒸日上名声大噪自不必说。

进了寺中,一帮僧人便三三两两退避开去,只余智光和赵佖两人并肩而行。沉默了片刻,赵佖便先开口道:“前些时日我命人给你送的信,你可曾看到了?”

“看过了,老纳已经派人去瞧过蔡王,如今那病情是无碍的。”智光轻轻点了点头,长诵了一声佛号,“人家以为天家富贵无双,却不知道一步走错便是毁及一生。便如陈王你这般尊贵,又何尝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赵佖深深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我原本没什么大志向,若非在元符二年先帝病重的时候,行止略有欠缺,如今又何必如此规行矩步?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心气高昂的蔡王?每每想及皇叔,我就总感到如今的恩宠令人不安。”

智光当然知道赵佖口中的皇叔指的乃是英宗次子,神宗之弟的赵颢,赵佖眼下享有的种种尊荣,正是先前赵颢曾经领受过的。而正是这个赵颢,当年在神宗皇帝病笃的时候,差点有希望坐上帝位,然而,一向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的宣仁高太后最终还是从善如流地选择了神宗之子——她的孙子赵煦。如今赵颢去世,这一段往事,正是宫中之人和皇室宗亲避而不谈的。

“陈王也无需太多虑了,吴荣王当年锋芒太露,虽然屡受恩宠,却时有结交朝官,并借宣仁太后影响国事,和陈王你大不相同。此番你虽然得圣上重托,却没有干预国政,大可不必有忧惧之心。陈王,你倒是应该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我何尝不知道将养身子,只不过这是先天带出来的,就是再有国手也难能回天,索性随它去了。”赵佖知道智光是在安慰自己,便微微点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至少还有几年好活。大相国寺这好地方,我也想多受用两年!”

智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也就不再多言。一路将赵佖送到静室,临出门时智光却犹豫了一下,突然转头道:“陈王如若最近无事,不妨在这里多呆一些时日。最近京城风起云涌,只怕会有不小的变故。”

赵佖才刚刚盘腿坐下便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悚然一惊。大相国寺中有那么多权贵往来,朝中风云绝不会漏掉一星半点,既然智光如此说,那接下来的日子,只怕真会闹得不可开交。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洒然一笑道:“多谢大师提醒,既然如此,你便帮我传出话去,就说我此次会在大相国寺闭关三个月,除非是官家传召,否则任何人都不见!”

“陈王的意思,老纳必定转达。”智光淡然一笑,合十一礼便带上了房门。走出院子后,他看见一个小沙弥候在墙外,便微微点了点头。

“是他到了?”

那小沙弥慌忙躬身见礼,恭敬地禀报道:“主持,是那位居士来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在了禅房之中。”

“他是否知道陈王来了?”

“这个弟子不清楚,不过刚才门外排场那么大,想必他应该知道。”

“嗯,你下去吧!”智光挥了挥手,转身便朝自己的禅院走去,心中却不无踌躇。大宋历代君王几乎都是崇道好佛,这也使得佛门道门屡屡加入到了朝廷的政争之中,那些惊动朝野的大事之中,每每都有佛道中人的身影,他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一个。不过,他却不屑于当锦上添花的应声虫,而希望成为雪中送炭的真正臂助。只是,千挑万选,那人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若是自己能遇到当年不得志的高俅,或是能够在蔡京失意之前伸出援手,那如今该是怎样的局面?

智光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而便把它逐出了脑海。事到如今,与其懊悔当初,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利用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是,那位一向倚赖蔡京高俅的官家,真的会采取什么大动作?倘若不是,此番他就要好好斟酌了!

推开禅房大门,他便看见一个人满面焦躁地来回徘徊,心中不由暗叹,随即咳嗽了一声。此时,那人方才转过了头,立刻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色。

“智光大师,你终于来了!”

智光只是单手行礼,然后便笑着解释道:“没法子,正好遇到陈王来此地静修,老纳于情于理都必须去安排一下,所以有劳郑居士久候了。”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前来,多等一会也是无妨。”来者正是刚刚晋升天章阁待制的郑居中,他自从进京之后便结识了智光,几次往来之下发现这个方外之人大有智慧,于是便来得愈发殷勤。先前因为宫中变故,他更是频频造访,唯恐因为郑贵妃见罪于君王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甚至差一点要上书明志。最后还是智光反复相劝,他这才打消了这种心思,结果果然因祸得福,如此一来,他更是对智光深信不疑。

双方坐定之后,郑居中耐不住性子,喜上眉梢地说:“大师,昨日医官院的那个医官到我府上来过了。那人从前就有一个本事,能够看准男胎女胎,据他所说,此次郑贵妃怀的乃是男胎无疑!”

“哦?”智光却并无几分喜色,反倒是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你嘱咐他看的,还是他主动告诉你的?”

郑居中不由心中一突,脸色略有不豫:“是他主动前来告知的,怎么,大师,难道他这番举动有问题?”

对于郑居中的短视,智光心中颇感无可奈何,但还是解释道:“郑居士不要忘记了,圣上已经有四子在前,其中,皇长子乃是皇后所出,这名正言顺的嫡长身份,便是其后诸位皇子难以逾越的。况且,难道你忘了圣上数日前才亲自去探望了皇后,不仅让医官院的院使前去诊治,甚至还治了一干宫人内侍的怠慢之罪吗?换句话说,倘若有人正准备拿这个由头寻你的过错,你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

“这……多谢大师提醒!”郑居中立刻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低头称谢之后便立刻问道,“如今朝中似乎变故在即,我于此有心无力,大师可有什么建议么?”

智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居中一眼,语带双关地道:“郑居士,凡事莫要心急,天下之事,只有最有耐性的人方能够笑到最后。”

第二十四章 巧舌如簧说同僚

自从赵佶病愈听政之后,张康国便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似乎,天子官家日常议事时,往往招政事堂诸人合议,而再非蔡高两人独断,对于他,这自然是莫大的好兆头。然而,他也渐渐醒悟到,自己先前两边得罪的举止太过孟浪,倘若要动手,就至少必须联合将一边整得不能翻身,否则,他日必定还是自己倒霉。

高俅的把柄他现成地捏着一个——那就是高俅身为朝中高官,居然和一干宗室皇亲搅和在一起做生意,其中还涉及到泰州巨贾连氏。大宋官员中,家人私底下经商的不少,控制产业的也不少,但是,这一次却不是寻常生意,乃是和海外诸国往来。若是拿捏得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扣上去,足以让对方有口难辩。

蔡京虽然行事谨慎,但是,他张康国也不是吃素的。他自当年投靠蔡京以来便一直暗地观察,甚至蔡家大少蔡攸是个不安分的,处处出头处处干涉,光是以老子蔡京的名义受的他人请托之礼,便有将近数万贯之多。仅仅这些当然还不能动及蔡京的根本,但是,他还隐隐约约探听到,此次宫闱内的变故和蔡攸有说不清的关系。若真的如此,那他这一拳砸下去,蔡京恐怕也讨不了好。

形势一片大好,张康国自然决定主动出击。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在他进了政事堂之后,接任翰林学士的兄长张康伯。张康伯见蔡氏兄弟在朝风光无限,自然也想尝一尝兄弟同在高位的滋味,和张康国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一番计议之下,张康国便决定由兄长拉拢朝官,而自己则设法向政事堂的另两个同僚下手,于是,阮大猷便第一个收到了张康国的邀请帖子。

虽然心中掂量,但阮大猷仍然是按时赴约,只不过,他牢牢记着祸从口出的宗旨,言谈中绝不涉政事,口口声声在京城的风月场所上打转,完完全全不像一个手握大权的执政。

然而,张康国费尽心机请来他又岂是为了风月。酒过三巡,他便借着酒意举杯道:“今日阮兄赏光莅临,我倒有几句话要说。今天是十五,虽不是中秋佳节,但这初春赏月,仍是人间一大快事。只是,即使这明月今夜高悬于顶,却难免他日被阴云掩盖。苏子瞻的诗中写的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知阮兄认为如何?”

阮大猷眉头一皱,转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自己虽然并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对张康国存有好感。至少在他看来,他当初身为曾党时,并未因其去位而落井下石,只是另投大树而已。而张康国却在被蔡京提拔上位后,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开始暗中算计,无疑是卑鄙无耻的典型。此刻品着这句语带双关的话,他的嘴角便挂上了一丝笑意。

“张兄,月有阴晴圆缺固然不假,但是,你也应该看到,无论什么时候,满天繁星何时遮挡过皓月之辉?”阮大猷好整以暇地举杯细品了一口,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似我这样的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没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想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张康国没有料到看似最好拉拢的阮大猷竟然如此直接地表明态度,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但仍是强笑道:“阮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阮兄在政事堂乃是年资最长者,如今屈居这个地步,却是有些不公。”

“沧海桑田,此一时彼一时。”阮大猷忖度张康国似乎别有心意,口气便渐渐缓和了下来,顺势好言劝道,“张兄,你得罪元长相公在先,而后又和伯章相公闹得不太愉快,若是如此执著下去,在政事堂未免孤立无援,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的。”

听到阮大猷口气松动,张康国心中着实大喜,面上却立刻装出了愤色。“圣上倚重蔡元长,不仅以其为首相,而且言无不信,可是,蔡元长都干了些什么?先是改茶法,然后借口兴学校配制党羽,最后甚至将自己的门生故旧安插到了朝中要职上。长此以往,恐怕整个朝堂便无人可以钳制他!圣上当初之所以置副相,乃是为了分其权,可高伯章因为姻亲之故,居然处处和蔡元长一个鼻孔出气。”

“张兄这就错了!”阮大猷见张康国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心中便暗暗思量了起来,“伯章初入政事堂,哪里能够这么快和蔡元长分庭抗礼?这些天的情形你也该看见了,他和蔡元长在政见上多有分歧……”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了话头,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转而用另一句话糊弄了过去。“总而言之,张兄行事还得三思,莫要两面树敌。有的时候不妨走中庸之道,凡事锋芒太露并没有好处。”

“阮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张康国见阮大猷似乎有些醉了,话中隐约带了别的含义,不由更凑近了些,低声试探道,“论资历,论才干,阮兄都不逊于别人,难道就没有动过自立门户的念头?这长久居于人下,毕竟不是大丈夫所为。”看看阮大猷仍旧不为所动,他不由狠狠心又加了一句,“要知道,如今朝堂上的局面,就连圣上也是颇有微词的。我看圣上的样子,似乎已经有所悔意。”

咣当——

这一次不用假装,阮大猷就失手碰翻了酒杯,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震惊之色,但是,他马上用一阵大笑遮掩了过去。“张兄,你不是开玩笑吧?蔡元长乃是圣上一手任用,而高伯章更是当年藩邸旧人,论信任,恐怕你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打蛇打七寸,既然已经拉开了大幕,张康国便索性把话说透了。“你说的没错,圣上用蔡元长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政见,用高伯章则是为了藩邸旧情,但是,治国终究不可能只靠这些信任维系。圣上在朝的时候固然看不出什么,但是,圣上此番病重,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以往忽略的东西。阮兄,以你的聪明应该能够看出,倘若这个时候有对蔡高不利的消息,那么,圣上会借机罢斥他们,还是会依旧留用?”

“不利的消息?”阮大猷低低重复着这五个字,心头着实震动。然而,接下来张康国的那些话更让他难以自持,及至离开张府上了马车之后,他依旧感到一颗心在狂跳不止。若是真的按照张康国所说,那么,一旦事成,他就不必当这个不尴不尬的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仆射迟早都会有一个位子等着他,这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然而,万一失败了呢?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整个人立刻从狂热中清醒了过来。张康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焉知别人就没有?想当初他还兼任了开封权知府的时候,就曾经帮高俅料理过不少暗中的勾当,深知其在暗处的实力,倘若事机泄露,那么,他要承担极为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怠慢,连忙喝令道:“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由于阮大猷为了掩人耳目,此次只带了一个随车的家人,外加车夫也不过三人,而且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自然不能占着别人的道。因此,车夫直到把马车赶到了街角,这才回头问道:“大人,不回府么?”

阮大猷却一掀围子跳下了马车,见后面无人跟踪,便出言吩咐道:“你赶着车在街上慢慢转悠,不到天明不许回府!我先走,待会你往另一个方向离开,这是赏钱。”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金钱,随手扔给了车夫。

“小人明白。”那车夫情知主人身有要事,喜滋滋地收好了钱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阮大猷带着一个随从消失在街角,然后才一甩马鞭往鸡儿巷的方向驰去。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晚上空闲,兜里又有钱,他自然想要找一个妓馆好好乐乐,至于大人们有什么勾当,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阮大猷来访?”

正准备睡下的高俅听到这个消息,不由皱紧了眉头。这都已经过了子时,阮大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他歉意地望了英娘一眼,披上了外衣后见妻子也想跟着一起起来,连忙伸手把人按了下去。

“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如果真是大事,兴许就不过来了。你累了一天,外头有我呢,别再操心了,先歇着吧!”他一边说一边朝唤了一声,“菁儿!”

正在隔壁房中准备烛火的菁儿应声而入,怯生生地行了一个礼:“相爷有何吩咐?”

“今晚你陪着夫人,别让她起来再准备宵夜什么的,否则我明天拿你是问。”高俅板着面孔吩咐了一句,见这个贴身使女似受惊的小鹿似的连连点头,不由莞尔一笑,就这么施施然地出了房间。

直到高俅离去许久,菁儿才害怕似的抚了抚胸,然后便羡慕地感慨道:“夫人,相爷待您真好。”

英娘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口,眼神中充满了怅惘。如今富贵已极,为何自己反而感觉不似当年夫君未曾做官时安逸?

第二十五章 闻首告洞若观火

从家人那里得知阮大猷只带了一个仆人,而且从后门悄然而入时,高俅不由暗自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他便召来一个心腹家人低声交待了两句,这才举步前往花厅。

“阮兄!”

阮大猷此时正坐在位子上心中不安,陡地听到这声叫唤,几乎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待到发现是高俅方才挤出了一丝微笑。“伯章相公,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今天实在是有要紧事,我怕耽搁了会误大事,所以……”

“阮兄这是哪里话,你我相交多年,难不成我还会不知道你的性子?”高俅笑吟吟地在主位坐下,见阮大猷身旁的茶似乎没有动过,便吩咐家人去再备浓茶。只是刚才那一擦身的功夫,他已经觉察到了对方身上深深的酒气,看来,阮大猷多半是刚刚从哪里赴约回来。

等到一个青衣仆人给两边送上热茶,然后肃手退下之后,高俅便抬手示意道:“阮兄,我看你似乎仍有醉意,不妨喝一口浓茶解解酒。横竖明日不是你我当值,就是谈上一夜也不打紧,你无需着急。”

阮大猷终于从起初的惶惑不安中解脱了出来,七上八下的心情也逐渐恢复,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斟酌片刻,他便开口道:“其实,今晚张康国邀我前去他的府上小酌。我原本不想答应,后来还是去了,谁想到在席间,他却对我流露出,手中握有元长相公和伯章相公你的把柄,并且有意取而代之。”

听了此话,高俅的脸色却只是微微一变,须知他早知张康国为人,又曾经得陈王提醒,因此于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如何惊讶。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番神色看在别人眼中是何等感觉。

“原来高俅已经都知道了!”阮大猷竭力按捺住起伏不定的情绪,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庆幸。幸好,幸好自己没有因为张康国的花言巧语而做出错误的选择,否则若是贸贸然跟着张康国行事,将来的后果必定极其凄惨。想到这里,他连忙把今晚张康国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

“不瞒你说,我险些就听了张康国的蛊惑,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不得不说,他此番言语正中我的要害。我为官数十年,却被你后来居上,又被元长相公时时压制,要说真的没动过别的心思,却也是不可能的。”他毫不避讳地道出了自己的心绪,然后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元长相公虽然揽权,却是有才之辈;而伯章相公你虽然年轻,在大局上的认识却比我深刻。所以,我坐着马车在街上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免得为小人算计。”

听得阮大猷如此说,高俅不由点了点头,心中着实佩服其决断。因为先前的一系列变故,他已经下令手下诸耳目密切注意各府情形,若有什么动静必须禀报。如此一来,即便今晚阮大猷不来自己府上,那么,其和张康国的会面也同样会传入自己的耳中,到了那个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阮兄,你我自多年前相交,一直是互相扶持,如今当然也不会例外。”他一边说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毕竟,如今在朝中,他还有相当多的地方需要倚重这个同僚兼盟友,“张康国先是趋奉蔡元长得以上位,得到权位后又希冀能够更进一步,贪得无厌之处着实令人齿冷。须知似他这样的小人,利用完了别人,当然也会一脚踢开,所以其承诺绝对不可信。其实,我早知他不安分,阮兄既然前来坦然相告,我也知道该如何做了。总而言之,阮兄只需记得我一句话,我高俅为官这些年,从没有抛弃任何一个朋友。”

出了高府,阮大猷只觉一身轻松,但是,脑海中却反复重现着高俅的最后一句话。从没有抛弃过一个朋友,这句话的潜在含义就是——决不会放过一个敌人。联想到当初章惇的下场,想想只能纵情声色度日的蔡王赵似,再比照深受高俅照应的姚家,还有朝中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员,彼此分别不言自明。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关我的事了,作壁上观就好。”他喃喃自语地念叨了一句,随后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两日之后,高俅便收到了消息。在张康国请过阮大猷之后,又再次邀请了吴居厚,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太顺利,吴居厚只在张府盘桓了一刻钟多一会便托词离去,而据说,张康国之后为此大发雷霆。从这一点看来,吴居厚比阮大猷更加老奸巨滑,不仅避开了知情太多的麻烦,而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不掺合的立场。以他年过六十的年纪来看,应该只是想在朝安安稳稳地等到致休而已。

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蔡府那边似乎太安静了。自从赵佶病愈之后,蔡夫人吕氏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从来没有见过别家女眷,连蔡卞的夫人王氏都避而不见。除此之外,蔡攸也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听说已经告了假。而据宫中传来的消息,这种情形是从上次赵佶单独召见蔡攸开始的。若真是如此,这种情形就有些奇怪了。

“元朔,照你看来,若是圣上认为蔡攸和先前诸事有涉,那么,这种局面是不是太诡异了?”

宗汉一手扶着下颌,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结。“相公,话不是这么说。对于圣上来说,蔡攸首先是蔡相的长公子,然后便是当年赏识过的人,最后才是朝廷官员。若蔡攸仅仅是集英殿修撰,那么,圣上自然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加发落,但是,无论从当年的旧情还是从蔡相的角度,他都不可能张扬此事。要知道,先前已经处置过内廷内侍宫人,这就表明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就算真的要发落蔡攸,也只能从另一方面着手。倒是相公,你是否宁可得罪蔡相,也一定要置蔡攸于死地?”

高俅的面色微微一变,事实上,他确实对于蔡攸这么一个上窜下跳的家伙相当不满。若蔡攸仅仅是蔡府大衙内,而没有在昔日给赵佶留下过深刻印象,他自可不必如此忧虑。但是,偏偏蔡攸在相府公子的光环之外,还有一份不同寻常的宠眷,事情就不寻常了。

细细计算下来,从自己回京之前到现在,蔡攸在暗中耍过不少手段,对此自己已经隐忍得太久了。若是这一次再轻轻放过,岂不是留下了一个最难缠的敌人?要知道,蔡攸比他高球还要年轻几岁,若是弄得不好,将来便是最大的政敌。史书上的蔡攸为了权势可以欺父迫弟,那么,此人同样可以为了往上爬而再设计什么卑鄙无耻的勾当!

权衡良久,他终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你说得没错,宁可得罪蔡元长,我也一定要蔡攸不能翻身!”

宗汉呆了一呆,根本没有料到会得到这个回答。要知道,在先前历次冲突之中,为了避免直接和蔡京交锋,高俅都采取了退让的态度,而这一次居然如此决绝?他稍稍定了定神,这才低声提醒道:“那相公上次提到的,和蔡相之间的约定又该如何?”

“你以为蔡元长真的会一心一意维持如今的局面么?”高俅冷笑一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讥诮,“从始至终,蔡元长都是希望一人独相的,所以对圣上置右相的举动,他一直心有不满。他一直都希望那个右相是他的应声虫,而不是能够和他分庭抗礼的另一方势力。所以,如果有机会能够拉我下马,他一定会乐见其成。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蔡攸的自作主张,他无法独善其身,所以,阻击张康国的事,他会第一个挑起来。而我要做的,就是让张康国彻底把事情闹大,让蔡元长不得不弃卒保车!”

听到这里,宗汉终于领会到了高俅的腾腾杀机,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虽然说庙堂之争于国无利,但是,在外边形势莫测的情况下,只有用雷霆万钧之势清理朝中敌对势力,才能腾出手来制定对外政策。长痛不如短痛,这似乎已经成了最好的选择。

“不过,圣上那里……”

“圣上这一病后虽然起了疑忌之心,但是,谁揽权,谁不揽权,圣上应该看得相当清楚。我自忖在安插私人方面和蔡元长完全不在一个级数上,那么,与其信任曾经出身蔡党而又倒戈一击的张康国,还不如相信我这个多年旧人。我想,以圣上的天赋聪颖,决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才对。元朔,你看着吧,圣上召见的旨意,约摸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了!”

“相公和圣上多年师友,料准了就必定不会有错!”宗汉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笑道,“我倒是得去安抚一下其他人,他们毕竟时日太短,如今已经被乱七八糟的流言弄得焦头烂额了!”

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提醒汉昌长明他们,稍安勿躁,情势自然会明朗。”

第二十六章 度帝心谋倾首相

精心筹备已久,张康国终于决定命党羽弹劾蔡京。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动摇赵佶对蔡京的信任,那么,扳倒蔡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然而,就在他在府中和几个御史商量的时候,其兄张康伯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的府上。

来不及坐下喝一口水,张康伯便撂下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话:“宾老,我刚刚得到消息,蔡元长已经示意御史中丞石豫以及几个和他亲厚的官员上书弹劾你,时间大概就是明天。”

“明天?”张康国勃然色变,再看在座其他人也是面如土色,立刻换上了一幅镇定自若的面孔。“蔡元长的动作倒是快,不过,我是不会束手待毙的!”

听到这句话,其他人却仍然不能安心。毕竟,他们之所以追随张康国,为的也是荣华富贵,如今听到蔡京已经先行察觉,怎能不让他们这些小卒心惊胆战?须知蔡京对待政敌一向是手段狠辣决不容情,张商英的前车之鉴犹在,足以让他们心有余悸。

“各位无需担心,蔡元长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看看圣上那边的意思!”为了安定人心,张康国不得不甩出杀手锏。“圣上对蔡元长独断专行早有不满,此番圣上龙体抱恙时,蔡元长自恃为首相,丝毫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试问圣上乃圣明之君,如何能够容忍?只要圣心有所决断,我等为臣子的,自然当为圣上分忧。”

原来张康国之所以如此大胆,竟是天子官家的意思!

除了张康伯早已从弟弟那里得知了内情,其他数人顿时面面相觑,但是,更多的却是难言的兴奋。自古以来,在地方干实事的官员即便能够得到再多的好评,仍是难及得上朝中大佬一句推荐,因此,身在中枢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让人记住你的名字,包括让天子官家记住你的名字。此时此刻,大多数人的心中都在幻想着若是此次成功之后的丰厚回报,至于失败后的结果,竟是无人顾及。

“好了,既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自然不会眼巴巴地被动挨打。”张康国淡然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都回府去吧,先前的计划暂时取消。我等不似蔡元长那样只为谋私利的小人,所以明日的事我自然会一人应付。各位若是害怕,不如看看明日之事的结果再作决断,倘使我被罢斥,那先前的事便一笔勾销,各位还可以安心做官;但是,倘使明日我安然无恙,各位不妨考虑考虑,圣心究竟如何!”

见张康国如此说,这些人不由全都低头沉思了起来。要知道,张康国的这番话无疑是最好的保证,这样一来,他们要担的风险便降到了最低。因此临走时,几乎每个人都拍胸脯打了包票,声称一定会为国除权奸。

“宾老,既然知道蔡元长要指使人弹劾你,你又为何让他们偃旗息鼓,反过来弹劾蔡元长一把不就好了么?”直到其他人离去,张康伯关上房门后才朝弟弟埋怨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这一次不能扳倒蔡元长,那将来就没有机会了!”

张康国对兄长的疑问避而不答,反而举重若轻地问道:“大哥,我问你,圣上最痛恨的是什么?”

张康伯微微一愣,随后犹豫不决地说:“最痛恨的……难道不是擅权误国么?”

“不,大哥你错了。说实话,你之所以止步于翰林学士,正是因为看得不够透彻。”张康国脸露傲色,起身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了几步,这才肯定地说道,“圣上最痛恨的便是大臣之间因为私利而互相攻击,最恨的便是御史逮着由头便胡乱弹劾!正因为如此,圣上才会打破惯例,促成了蔡家和高家的联姻,这也在一段时间内让朝局稳定,政令顺畅,首相次相之间能够和平共处。即便如今圣上似乎有点偏向于我,但若是我和蔡京拉开战幕,圣上必定会双方一起发落,届时,我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张康伯在朝中时间和张康国差不多,但是,这官职上始终被弟弟压过一头,此时再听到这句话未免有些不痛快。不过,他终究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细细一思量便品出了真正的滋味。“这么说,宾老你是准备不和蔡元长正面冲突?可明天他就要指使人弹劾了,你又准备如何应对?”

“大哥,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蔡元长准备指使人弹劾我,这样的消息何等重要,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噢,是阮大猷派人告诉我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张康伯颇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万分地问道,“你不是派人告诉我说,阮大猷大约能帮得上忙,那么,他送来这么一个要紧的消息,应该是为了卖好吧?”

“单单只是卖好?”张康国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接受了兄长的这一说辞,“总而言之,我不准备和蔡元长打嘴仗,这并不意味着我就真的会坐以待毙。我手头正好有两件事要请圣上决断,前时圣上正好允我可以随时奏事,我现在就进宫去。”

然而,就在福宁殿外请见之前,张康国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刚刚忽略的问题。要知道,阮大猷是高俅的人,高俅如今和蔡京似有嫌隙,那么,阮大猷暗地里告知张康伯这个消息,会不会是出自高俅的授意?他越想越觉得有所可能,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阮大猷是坐定了骑墙的角色,准备看好了情形再作选择,不过这样也好,他倒可以放心了,至少,在全力应付蔡京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在背后捣鬼!

对于张康国,赵佶始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模糊,有时希望能够借他来钳制蔡京高俅,有的时候却觉得此人太会钻营。但是,几番奏对下来,他也渐渐信了张康国的说辞,因为,对方拿出来的都是一桩桩一件件的真正证据。

这些证据中,有的是底下百姓的抱怨,有的是各部官员的人员情况以及和蔡氏的关系,还有的则是蔡党官员利用权势横行无忌的种种不法行为。真正看到这些时,赵佶却是失望大于愤怒,要知道,他起用蔡京的最大原因,便是因为蔡京确实是一个难得的能臣,而如今却有这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情况,这便大大伤了他的识人之明。

“宾老请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圣上,臣这里有来自西南的几封奏报。”张康国行过礼后便呈上了几封奏疏,待到赵佶一份份展开来看之后,他便开口说道,“西南蛮夷和汉族杂居,历来都免不了发生争斗,而自伯章相公安抚西南,然后又换了赵正夫之后,先是严办了数十个中饱私囊的小吏,然后又将一些压榨西南夷的官员或降职或请旨他调,如今,西南的情形已经比当年有了很大的好转。就连泸州附近最是桀骜的几个部族也安分了不少,由此看来,伯章相公当初固然是打下了基础,安抚有功,赵正夫同样是功不可没。”

乍然听张康国说起赵挺之的功绩,赵佶不由又想起了其在朝时的情景。遥想当年赵挺之之所以外放,似乎和蔡京脱不开干系,想到这一点,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当初他为了蔡京主政而排除了那些障碍,如今看来,这擅权之忧终究不是小事。御史台和一干谏官之中,已经找不到几个不攀附宰执的正直之辈。长此以往,就算真的北定燕云西出灵州,安知不会有权臣误国的故事?

“你说的不错,赵正夫在西南将近三年,诸事处置得相当有条理。”

张康国闻言更是大受鼓舞,趁势便提起了好几个曾经被蔡京明里暗里贬出京城的官员,其中甚至包括邹浩。见赵佶的面上阴霾密布,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把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

“圣上,臣自蒙圣上简拔拜尚书左丞以来,诸多处事皆与元长相公不合,而旁人往往以臣之晋升乃元长相公力荐为由,诋毁臣贵而忘本。然圣上简拔微臣,固然有相公举荐之力,究其根本却在于圣上信任。臣既入政事堂,便当尽心竭力为圣上分忧勤劳国事,又岂可为当初元长相公的举荐而废了国事?无奈他人不知体谅微臣苦衷,反而一意诋毁,长此以往,则有伤朝臣和睦,臣乞圣上允许臣辟位以待。”

“这是什么话?”赵佶听张康国说得诚恳,不由皱紧了眉头,“你乃是朕提拔,又有谁敢暗中诋毁?那都是小人妄言,不足为信,卿不必忧惧。”

张康国却顺势跪了下来,满面忧容地启奏道:“圣上,小人妄言臣自然不怕,但是,倘若元长相公使御史直击,则臣必定心中难安。如今西北正在用兵,诸多政令正在推行,朝中势必不能再起风波,伏乞圣上答应微臣的请求,放微臣外官,则朝中言论必消!”

“此事朕自有决断,卿无需不安!”赵佶脸色数变,最后霍地站了起来,掷地有声地道,“卿乃朕之臣子,朕绝不会因小人之言而贸然去之!”

第二十七章 君臣再复当年意

就在张康国面圣之后的次日,御史中丞石豫果然在朝堂奏对时弹劾张康国,言辞异常激烈。然而,在早有定计赵佶看来,无疑验证了张康国之前的话,毕竟,人尽皆知石豫属于蔡党,此时跳出来弹劾,无非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并非为国为民。

于是,赵佶当堂怒斥石豫,而后未久,又下诏黜知滁州。如此雷霆处置,顿时让原本准备继续弹劾张康国的蔡党中人勃然色变,就连蔡京本人也有措手不及的感觉。不过一月之内,先是长子见罪,而后又是御史中丞石豫去职,倘若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他的相位都不会牢靠。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难以自安。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高俅不得不暗暗佩服张康国的反客为主。能够把御史中丞弹劾自己的不利局面彻底扭转,又敏锐地抓住了赵佶的猜忌心理,可以说,张康国审时度势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若是此人认为已经完全博得了天子官家的信任,那就错了。须知张康国进位至今并未有什么大政绩,若只是单单想靠权术得以再进一步,那只是痴心妄想。不过必须承认,张康国此次的反击绝妙非常,自己绝对可以利用。

想想也真是讽刺,西北战局瞬息万变,辽国和女真的战事同样是如火如荼,而自己这边的大后方却仍旧陷于党争中无法自拔。怪不得人道是有宋一代困于积弱,朝廷士大夫动不动就互相攻击,从政见之争到意气之争再到权力之争,根本就是对内斗乐此不疲,哪怕是靖康之变后也仍旧不思进取,难怪后世如此鄙薄。

摇头叹息之时,他颇感心中无奈,随即命家人前去温酒。几口温热的酒下肚,借着酒意,他突然想到了老辛的一阕名词,顿时意兴大发,信手展开一幅宣纸,用镇纸镇了四角,提笔蘸了浓墨便奋笔疾书了起来。须臾,一幅墨迹淋漓的字便一蹴而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怔怔地看着纸上狂草,他不由觉得心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老辛这首《破阵子》豪情万丈的外表之内,却蕴藏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凉。他虽然看似功成名就,动辄却是危若累卵之局,可是,这些都无所谓。倘若苦心经营的好局却仍然会落得一个金兵南下,山河支离破碎,那才叫一招算错满盘皆输。

正当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书房大门冷不防被人推了开来,出现在眼前的是满脸惊慌的高丰景。

“相……相爷,外头……外头……”

“什么事如此慌张?”高俅恼火地抬起了头,见高丰景一幅没出息的样子更是脸色一沉,“我不是早有吩咐,我在书房的时候,若来客没有要事,就先让夫人接待不就行了?”

“怎么,朕也算是没什么要紧的客人么?”

随着这句戏语,赵佶笑吟吟地跨进了门槛。只见他一身便服,大病初愈的脸上仍然有些苍白,但精神奕奕之处却和先前无异。

“圣上!”高俅只觉心头巨震,愣了好一会方才搁下笔,慌忙上前下拜行礼。虽然知道这几日赵佶必会单独召见,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天子官家竟会在这个时候微服驾临。要知道,赵佶已经很久没有显露出如此亲密的行迹了。

“好了,朕这是微服,若是你仍旧摆出朝堂上那幅宰辅的模样,朕可受不了!”笑语了一句后,赵佶便缓步踱到书桌前,见上头一幅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书就,不由来了兴致,细看之下立刻抚掌赞叹。

“想不到伯章竟然能够为此佳词!”赵佶眼睛大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阵更是频频点头。“朕当初只知道你的楷书行书造诣不凡,想不到如今竟连草书也写得如此飘逸。只不过这醉意之道仍旧落了下乘,否则若是再深入几分心境,那就真的是足以名扬天下的珍品了!”

在赵佶品评的时候,高俅便朝身后的高丰景丢了个眼色。见其人退出书房掩上大门,他又向旁边的曲风投过了一个征询的眼神,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见赵佶赞不绝口,他只得在心中苦笑一声,但这话却是不得不说的。

“圣上谬赞了,臣刚才只是觉得心中有些郁闷,喝了一点酒后便有了兴头,意之所至,不过聊作抒发心境而已!”

赵佶精通书画诗词,至于品评更是不凡,此时反复念着那词句,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转头直视着高俅的眼睛,许久才悠悠叹道:“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伯章品评书画了!”

高俅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会才附和着叹息了一声,却干脆不说话了。

“朕自一介亲王登基为君,先天上已经有所不足,所以不得不倚靠能臣,却没有想到别人却会错了意。”突然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后,赵佶便开口问道,“伯章,御史中丞之位如今空缺,他们提出了好几个人选,朕都不甚满意,你可有什么建议么?”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高俅却没有太多的犹豫,只是略一沉吟便坦然直陈道:“以臣看来,给事中侯蒙可当此重任。”

“侯蒙?”赵佶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份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处处露出忠直。他知道高俅和侯蒙毫无交情可言,此时着实感到欣慰。“唔,此人不偏不倚,确实是御史中丞的最好人选。”

高俅却仍然加了一句:“这只是臣的一己之见,圣上不若听听别人的意见再作决断。须知御史中丞统管御史台,乃是言官的最高职位,非有上佳的品行才能不足以服众,圣上仍需谨慎。”

“你荐的人,朕信得过!”

此话入耳,高俅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君王的信任往往看似牢不可破,其实却如坚固的冰层一般,只需烈日照耀便会消融无踪。这几个月来的心思沉重,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句话而已。来不及多想,他便深深一揖道:“圣上的信任,臣感激不尽!”

还不等高俅弯腰,赵佶却亲自扶起了他,目光中颇有意味深长。“伯章,朕在病中的这些时日,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所以不免有些糊涂。但是,惟有一点,朕看得相当清楚。朕任用官员,往往重才能而轻品行,于是往往为小人所趁。如今看来,你在宰执之位多年,至少从未为了揽权而排挤他人,朕便嘉许你这一点!”

看来赵佶是真的动了疑心!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高俅颇有些不得滋味,但是,无论蔡京还是张康国,既然挑起了事端便要担负责任,这一点和自己毫无关系。然而,不知怎的,一句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圣上,恕臣直言,我朝向来有明例,宰辅不得推荐台谏,但是,自从熙丰年间开始,御史台和谏官便几乎成了宰执的传声筒,成了攻击同僚的工具。长此以往,则太祖皇帝当初置台谏的初衷便完全没有了。”

赵佶脸色数变,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伯章确实是谋国之言,忠直这两个字又何难分辨?掌管地方时,官员能够政绩卓著好评不断,但是,一入中枢,往往却趋炎附势为人走狗!就是弹劾,也喜欢抓着风就是雨,寻着由头胡乱参奏,偏偏朕还不能因言治罪,往往闹得朝堂乌烟瘴气,这一点,朕的确无法容忍!不过,朕必须承认,当初为了稳定朝局,让政令顺畅,朕确实在有些地方做错了!”

比起明清的那些皇帝,大宋皇帝往往要虚怀若谷的多,向臣下坦陈错误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即便如此,高俅仍然觉得心中狂跳。因为,赵佶的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当初不应该促成蔡高两家的联姻!

见高俅沉默地站在那里,赵佶不由觉得一阵感慨,随口又问道:“伯章,你对张康国这个人怎么看?”

“圣上如果要听实话,臣不得不说,他就是圣上刚刚提到那类人的典型。”这是高俅早就预料到的问题,因此没有感到半分惊讶。“张宾老提举两浙路常平时,推行役法,豪猾之辈无不畏服,之后发仓救荒时,又救下江南百姓万口,因此,在两浙路一带,张宾老口碑极好。”

他略微顿了一顿,口气突然严厉了一些:“然而,张宾老自崇宁元年入京为吏部、左司员外郎,起居郎;二年,为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三年,进承旨,拜尚书左丞;升迁之速足以让人侧目。这其中,圣上知其词章出众加以简拔固然是一点,但蔡元长的极力推荐又何尝不是他晋升的另一大原因?不管怎么说,臣对其为人不敢苟同。”

听完高俅的话,赵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不是那种毫无主见的天子,于人于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可是这一次,他却着实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