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说权相少蕴复出

“圣上微服去了高府?”

尽管家人报得清清楚楚,但是,蔡京还是又追问了一句,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后方才叹了一口气。他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便心烦意乱地在室中踱起了步子。

真正说起来,石豫的去职对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只是,他自从赵佶即位之后入政事堂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挫折。每每想到张康国那副嘴脸,他便觉得心头犹如坠了一块重石似的堵得发慌。

他很清楚,赵佶用他的时候,其信任甚至可以比得上当初神宗皇帝用王安石,而对于自己的能力,他也有相当的自信。然而,他和王安石犯了同样的错误,那就是他无法识别,那些攀附自己的人,究竟是为了做事还是为了谋求权力。当然,他自忖没有王安石那样的操守气节,也并非完全是为国为民,所以,他不可能像王安石那样完全蛮干,更不会做出以退出中枢作为要挟的举动。

可是,即使此番能保住相位,又该用什么法子来挽回天子官家对自己的信任?赵佶既然微服驾临高府,那么即是表明高俅昔日的宠眷已经差不多恢复,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赵佶病中的时候,他之所以摆出和高俅有所隔阂的姿态,一来是为了麻痹百官,以便清除异己,二来却也是为了能够趁机下手。

元丰改制之后,朝廷虽然设尚书左右仆射,但是,尚书右仆射这个位子有时也会空缺,就算真的置了右相,也不见得会让首相次相相互钳制。虽然高俅并没有给他找什么麻烦,但是,这样一种有人窥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他想接受的。蔡攸的所作所为他隐约能够感到一点,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也是希望能够一举成功,想不到,仍是功亏一篑,如今善后反而更加困难。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紧接着便是家人的通传声。

“相爷,叶大人来了!”

蔡京闻言一喜,立刻出声吩咐道:“少蕴,进来吧!”

书房大门应声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叶梦得。兴许是因为大病了一场,叶梦得看上去消瘦了几分,脸色也有些苍白,就连精神也不如往日。他一进门便长身一揖道:“拜见恩相!”

蔡京上下打量了一下叶梦得,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人家说去岁年头不好,先是圣上病倒,然后蔡王跟着重病,就连少蕴你这一病也是数月。如今没事就好,只是你这瘦得着实不像话,应该好好补一补才是,待会回去的时候,让他们给你选一点药材回去。不拘燕窝人参之类,需得每日吃,才有效用。”

饶是叶梦得知道蔡京此举乃是有意笼络,心中也不由感到一阵烫贴,慌忙推辞道:“前时我在病中时,恩相就多次命人探视,诸多珍贵药材也送了不少,就连我的家人也得府中人照料。我已经铭感五内感激不尽,如今断然没有再受重礼的道理。再说我还年轻,不过一点小病,不碍事的。”

“少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道理你应该明白。总而言之,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我就安心了。”蔡京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叶梦得坐下之后,便徐徐开口问道,“如今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在家中都听说了。”叶梦得点了点头,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张康国在朝根基尚浅,此番并未动用多大力量便让恩相的计划落空,心计绝不可忽视。不过,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也种下了败因。”

“哦?”蔡京眉头一挑,深感意外。自从叶梦得病倒之后,他听了蔡攸的劝,不得不起用了其他几个幕僚,而这些人的判断看似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却不能像叶梦得这样一针见血另辟蹊径,此时听到叶梦得断定张康国种下败因,他不由心中一动。“少蕴此话怎讲?”

“恩相,恕我直言,圣上用恩相,乃是为了看重你的才干还是看重你的权术?”

蔡京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沉声答道:“唔,自然是看重我的才干。”他是极聪明的人,此时一经提醒,立刻领悟到了关键之处,“你的意思是说,张康国这一次看似赢了,其实却已经输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叶梦得倏地立了起来,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恩相主政以来,用兵西北连战连捷,接着又是改茶法兴学校,是以巨额军费丝毫不动朝廷根本,是以天下士子尽皆归心,这是谁都能看得到的,圣上自然也不例外!可张康国之辈又干了些什么?”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在书房中踱起了步子,声音又急又快,“西征他反对,茶法他认为苛严,兴学校他认为花销太大,可他自己呢,提出了什么相当的政见?凡事都只是老调重弹,若是照我看来,别说远远不及恩相,就连较之高相公,张康国也差之远矣!”

蔡京越听越觉得回味无穷,最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旁人都是让我如何退避如何应付,偏偏只有少蕴你说出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好,很好,果然不愧我一番期待。那照你看,我又该如何应对?”

“以不变应万变足可。”叶梦得自信地一笑,这才回到了座位上,“恩相在朝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这便是谁都及不上的。圣上病中的时候固然会注意到何人擅权,但是,如今一旦临朝听政,最重视的还是政绩。西北战事胶着,辽国又和女真交战,对于我大宋而言,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如果高相公还是像以前一样矢志开边,那么,当下一道捷报来临的时候,恩相离三公三太,也就应该不远了!”

蔡京脸色一连数变,心中陡地掠过一丝悔意。当初他能够和高俅保持一致,是因为两人之间并无嫌隙,如今,有蔡攸干下的好事横在中间,要他争取高俅的支持,那可能吗?虽然赵佶召见蔡攸时没有任何人在场,但是,谁敢担保高俅会不知道其中隐情?他指望高俅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回复从前?

叶梦得何等聪明的人,见蔡京面色不对,立刻出口试探道:“恩相,莫非如今你和高相有隙?”

蔡京叹了一口气,避重就轻地道:“还不是为了攸儿,他做事不知轻重,此番又闯下了大祸,我已经替他告了假,命他在家反省。此次若是再不能悔过,我准备打发他任外官,免得他在京城再闯祸!”

蔡攸究竟干了些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影响?叶梦得颇有些疑惑不解,但却知机地不再追问。很明显,若不是什么大事,蔡京绝对不可能如此讳莫如深,当然,也不会因此和高俅闹僵,只怕这蔡家大衙内干的不是什么小勾当。

“不管怎么样,圣上对恩相仍然是信任的,否则,先前便不会单单发落石豫一人。”叶梦得词锋一转,再也不提高俅之事,“倒是我听说圣上因为餍镇之事错怪了王皇后,不仅下旨让上清宫为皇后祈福,而且还似乎有大赦一路的念头。若是如此,恩相不妨上书,请赦西北熙河兰湟路的罪人。西北那边战事不断,罪人之中多有犯错军士,以此加恩,则他们必定感谢恩相。”

“嗯,这一条倒是可以去做。”蔡京脸色稍霁,对叶梦得的敏锐更加欣赏,不由笑道,“少蕴果然是心思敏捷,只是这么寥寥数语,便让我心头多日郁结一扫而空。我看朝中不少人自忖年少有才,却少有人能够及得上你。”

“恩相这么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叶梦得谦逊了几句,但心中却相当得意。他不到二十便中进士,新君刚刚即位便得蔡京举荐进京任官,平日亦是文采风流,当然算是少年得志的典型。此时他微微欠身,意味深长地道:“若无恩相举荐之力,我又何来今日?”

蔡京怔了一怔,立刻恍然大悟,也随即大笑了起来。

出了蔡府,叶梦得颇有些志得意满。这一病虽然不是时候,但也让蔡京看到,少了自己这个臂膀不行,所以可说是因祸得福。他今日原本是乘车而来,此时意兴大发,竟将一干仆从全数遣离,自己一个人安步当车地沿街而行。但见街市上四处人头攒动一副热闹景象,盛世气象显露无遗,他不由愈发感到心头感慨。正当他在一个小贩的车子上拿起一块木雕时,突然听到旁边的金银铺中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你说河北那边有盗贼?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我这次的货色从大名府运过来的时候,路上就遭了强盗,要不是路上遇见路见不平的侠客,那真的得抹脖子上吊了。那可是好几千贯!”

“说得也是,你那东家到时必定是让你赔。只不过,这京畿周围的地方,居然也会有盗匪横行,实在是太离谱了!”

“嘘,小声些!西北一连打了好几年仗,怎么不得用钱,就是这税也着实太高了,好好的百姓也得被逼反了!还别说,要哪天税再高了,指不定我也该行当强盗算了!”

叶梦得耳力颇佳,一时听得清清楚楚,自然觉得悚然而惊。大宋的税赋太重他当然知道,和唐时税赋不同,大宋税赋不是量入而出,相反却是量出而入,这样一来,一旦遇到用兵或是天灾,百姓的负担不轻反重,可是,弄到京畿附近出现强盗,这却实在不可小觑。思量片刻,他放下木雕便进了那间金银铺。

第二十九章 金枝玉叶接连降

对于蔡卞而言,这半年来的朝局,无疑是自赵佶即位以来最乱的。只不过,他身为枢使,职在军事,因此对政事反而是撂开了手,任凭其他人折腾。即便如此,在赵佶病愈之后,他却仍受了这不掺合的好处,以西北战事顺利为由,进官一级,钦赐锦袍一袭,金带一条,竟是朝中谁都没有的殊遇。

“看来,圣上对你这个枢使还是相当满意的。”

王氏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根金带,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当年父亲主政的时候,神宗皇帝也不时有别样的赏赐,甚至曾经赐佩玉带三日。只是父亲一向不爱金玉之物,之后赐的多半是笔墨纸砚或是御制新书典籍,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一般。”

蔡卞少年得中进士,之后又为王安石选中为婿,虽在元祐年间郁郁不得志,但于绍圣时却也是叱咤朝堂,如今更是权掌枢密,心思早已是深沉无比。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是露出了深深的忧容。

“圣上的赏赐虽重,但是,对照之前发生的种种变故,我倒是怀疑,这是有意做给别人看的。”见妻子放下金带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他又补充道,“夫人不妨想想,前御史中丞石豫因为弹劾张康国而见罪,而众所周知,石豫乃是元长大哥的人,所以说,这一次大哥和张康国的较量,是大哥输了一筹。我听说圣上前两天微服去了高府,但没有听说还去过其他大臣府邸,由此可见,高伯章依旧是宠眷不衰,先前不少人的猜测就完全落了空。这个时候,圣上独独晋升我一级,又赐给我锦袍金带,你以为这真是赐给我的?”

王氏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细细一思量顿时脸色大变。她皱着眉头在丈夫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若有所思地问道:“照你这么说,圣上其实是借着嘉奖你而褒奖严均达的西北之功?”

“正是如此!”蔡卞重重点了点头,而后深深叹息了一声,“西北捷报频传,这是谁都无法掩饰过去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朝中臣子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就在今天,枢密院上下不少臣子都得到了赏赐,甚至连那些天天泡在枢密院推演辽国和女真战局的不少年轻官员也得到了嘉奖,于此看来,这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

“倘若严均达他日自西北归来,不是政事堂有人避位,就是枢密院……”王氏眼皮一跳,猛地望向了丈夫,“蔡元长当初支持严均达宣抚陕西,原本就是没安好心。不过,想不到他连你也一起算计上了。如此不顾兄弟之情,难道他忘了,他引入政事堂的张商英张康国,全都成了他的对头么?”

蔡卞听得妻子直呼蔡元长,知道其是动了真怒,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错了,元长的首要目的是高伯章,至于严均达是否会取我而代之执掌枢密,他却没有考虑这么多。”

“不管怎样,他确实不仁在先。”王氏冷冷地迸出一句话,随后便起身站了起来,呆立了一会便转头道,“相公,虽然我曾经劝你不要和元长大哥闹僵,但如今看来,他凡事只顾自己,我们不能一味忍让。枢使之位看似尊贵,其实却不能预政事,不能掌实权,形同鸡肋。如今张康国和元长大哥之争既起,两人中必有一人下马,倘若不能抓准这个机会,那今后便更难了!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的位子固然太低,但是,如阮大猷那样占住中书侍郎,只等着左右仆射空缺,你还是有机会的!”

蔡卞听得王氏一语道破自己心声,不由愈发起了知音之感。他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微微一笑道:“知夫者莫若妻也!夫人,你放心,当初章惇在前时,我尚且能够将其如臂使指,如今我也不会输给别人的!”

“你知道就好!”王氏替丈夫整了整衣冠,心中颇感欣慰。虽然她是王安石的爱女,但是,每每念及长姊当初嫁入吴家的境况,她便觉得自己分外幸福。夫荣妻显,如今父亲已逝,她的满心希望,自然只能够系在丈夫身上。

数日后,空缺的御史中丞之位终于有了主人。赵佶以给事中侯蒙正直敢言,行事周正为名,进其御史中丞之位。这个任命让朝中正在观望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须知侯蒙一向不偏不倚,赵佶即位之后,从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累迁给事中,这一路全都是因言嘉奖,宠信自是不凡。

对于赵佶纳了自己之言让侯蒙出任御史中丞,高俅自然觉得非常满意。宰执掌控御史台已经是多年来的最大弊病,把侯蒙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提上去,一来是向赵佶表明自己没有擅权之意,二来则是给蔡京张康国设置一个障碍。没有御史中丞的支持,任何弹劾都会变得苍白无力。至于自己被侯蒙弹劾的可能,他倒是根本没有想到。

就在一片纷乱的情况下,内廷的两位嫔妃同样是产期临近。五月末,身怀六甲的韦美人产下了一个女婴,而六月初,郑贵妃则产下了一个男婴。算起来,前者算是赵佶的第八个女儿,而后者则是序齿以来的第七个儿子,如果刨除薨逝的两个儿子,这便算是皇五子。

皇子公主先后降生,内外自然少不得一番庆祝。高俅却知道,韦美人所出的那位公主暂且不提,而郑贵妃生的这个儿子却是历史上所没有的。历史上这位郑贵妃虽然曾经进位皇后,但一直到死在五国城为止,都没有生过一儿半女。这个儿子,无疑也为将来的储位之争埋下了变数。但这个时候,再为人父的赵佶无疑不会想到这一点。

同是生产,在淑宁殿大肆庆贺的同时,宁芳堂却依旧是冷冷清清。韦氏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大失所望,除此之外还怀着深深的忧惧。先是梁师成暴死,然后便是前时乔氏前来探望的时候,言词隐晦地说了锦帕之事,这已经让她有了东窗事发的预感。及至生产之后并未有晋尊封的诏令,她更是感到前景不妙。

果然,除了册封皇八女为崇庆公主之外,赵佶就再未踏入宁芳堂一步,甚至连赏赐也不过是按照规矩而来,一件不多一件不少,这无疑在韦氏本就冰凉的身上又浇了一桶冰水,而除了偶尔还来看看的乔氏之外,她竟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虽然已经有孕,但伊容仍旧是挺着肚子进宫给郑贵妃贺喜,回来的时候捎带了一堆孩童衣物,坦言乃是官家和郑贵妃所赠。只不过,看到那足足数箱的衣服,高俅还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怪不得别人说有钱人家的衣服都不是以件来计算,而是以箱来计算,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还未出生,便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郑贵妃说了,这都是她早就令裁造院准备好的,所以图案都是按照你的官阶,绝对不会被外人指为僭越。”伊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忍不住用手去摩挲了一下小腹,“郑贵妃说,新生儿太过娇嫩,锦绣太多反而不美,所以此次连同皇子的衣物在内,都是精选的绸缎布帛,针线全部包在里面,所以穿在身上不会觉得有任何不适。对了,除了为还没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之外,里面还有嘉儿和鹏举的,足足两大箱子。”

见英娘和白玲同时露出了笑意,高俅不禁暗赞郑贵妃想得周到,若为了昔日姐妹而厚此薄彼,那就不是被称为后宫中最会做人的郑贵妃了。见几个大箱子全都开着,他也忍不住弯下腰拿起了几件衣服,反复比划了一下立刻哈哈大笑。

“这么大的尺码,恐怕连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穿下了!”

“你不懂就别胡说八道!”英娘一把夺过高俅手中的衣物,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这原本就是给孩子准备了几年的衣服,你以为这么多的衣服就是让他们穿一年的?倒是你,一个月难得见孩子几回,恐怕他们现在多高多大,你也不清楚吧?”

高俅闻言尴尬地一笑,正想转过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开口问道:“话说回来,如今蘅儿似乎已经十二岁了?”

“你现在才想起来?”英娘无奈地摇摇头,转头数落道,“一年到头除了喜庆节日,你这个大忙人去看侄女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再过两年,她就是大姑娘了,若是有年纪相当的年轻才俊,你多少注意一些……”

见妻子似乎还要唠叨,高俅立刻顺势接上了一句话:“知道了,我的夫人,我会连嘉儿的份一并注意,这总行了吧?赶明儿我把那些和嘉儿年纪差不多的官宦子弟都让你挑一遍备选,免得你再埋汰我。说来鹏举也一岁多了,我再给他挑个先生,行了吗?”

“就你贫嘴!”三女不约而同地蹦出一句话,转而同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第三十章 十万大军征辽东

对于大宋而言,女真人举起反旗还在计算之中,但是,对于已经安逸了太久的强辽而言,他们自然是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卑躬屈膝,根本没有料到会遭到那些女真蛮子的背叛。当然,汉化已久的契丹人也没有想过,就在百余年前,他们也同样是中原汉人口中的蛮夷。

先是派去女真索取海东青的使者被执,然后是派去征伐的三千大军全数被歼,最后是丢了宁江州,甚至连主将也被一箭射杀。这还不算,女真人又一次漂亮的伏击,灭掉了辽国军队四千人。最后,女真派人送来了一封言辞卑切的国书,但其中意味却是清清楚楚——女真乃是辽国属国,并非臣民,除了岁贡之外,辽国不该以各种名义巧取豪夺。

看到这份国书,耶律延禧自然是勃然大怒,当廷便将文书撕了个粉碎,二话不说便喝令将所有使者退出去斩首。此时,廷上群臣谁都不敢触了霉头,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劝阻。可怜那被女真人放回国的几名宁江州契丹贵族,竟糊里糊涂地作了刀下冤魂。

“朕怎么会养了这么一群没用的东西!”下了朝之后,耶律延禧仍旧忍不住气,在寝殿中大发雷霆,满脸的杀气腾腾,“居然连宁江州也丢了,黄龙府还有祥州,那些地方的守军都干什么去了!女真各部总共也不过数万人,能打仗的最多不过万余,辽东守军少说也有将近十万,难道我契丹的骑兵都死光了吗?”

见耶律延禧如此暴怒,尽管萧瑟瑟一向受宠,此时也不敢贸然闯进,只是在门边站着踌躇。三千人被歼,宁江州失守,这虽然是辽国这数十年来难得的败仗,但却不是真正的大事。她虽然隐隐觉得女真的崛起不容小视,但仍觉得,真正的危机在朝庭之内。耶律乙辛虽然已死,但是,擅权的小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借着铲除耶律乙辛余党的名义胡作非为,长此以往,就怕是庞大的一个帝国就从根子上烂了。

可是,她只是区区一个嫔妃,不是皇后。虽然前有太祖皇后述律平称制摄军国事,后有景宗皇后萧燕燕摄政数十年,但是,如今她有智慧,却没有后援。耶律延禧的两大宠臣萧奉先和萧芷因全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若是贸然进言,只怕一旦泄露便会被人指斥以妇人之身干预国政,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满心抱负俱化为烟土。

沉吟良久,她终究还是举棋不定,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折返寝宫。就在这时,内间一阵响动,几个满面惶恐的宦官匆匆冲了出来,一见萧瑟瑟全都一愣,慌忙跪倒。

“拜见文妃娘娘!”

萧瑟瑟正欲开口询问,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声叫唤:“是瑟瑟么,进来吧!”

萧瑟瑟这才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婷婷入内盈盈下拜道:“参见皇上。”

“起来吧。”由于心中有事,因此即便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妃子,耶律延禧仍旧是板着一张脸。“宁江州丢了的事,你也知道了?”

“臣妾从内侍那边听说了。”萧瑟瑟偷眼觑看耶律延禧的脸色,见其神情阴沉,不由又是心中猛跳,但立刻强打着精神劝解道,“皇上,我大辽精兵强将入云,丢了宁江州,再派良将重新夺回就是,若是为此气怒,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臣妾以为,皇上在朝中择选一员良将,再大发诸道之兵,命他们前往辽东镇压。臣妾倒是不信,若有数十万大军,女真人还能翻天不成?”

耶律延禧闻言眉头一皱,转而大喜过望:“不错,听说女真人能打仗的不到五千人,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不成?朕就好好的挑选几员猛将,哪怕是踏平了辽东,让女真人族灭!”

“皇上有如此雄心壮志,臣妾就放心了!”萧瑟瑟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她并非如表面上那样笃定。只是,若真的动用十万大军,哪怕领兵打仗的再不济事,凭借契丹铁骑的威势,只怕也应该能够一举荡平障碍才对。

“瑟瑟,你如此关心国事,朕有了你,便觉得心安。”耶律延禧笑着将宠妃揽在了怀中,手中稍稍用了一点力,“你前时刚刚小产,有时间就多休息,别累着自己。”

骤然听到小产两个字,萧瑟瑟的身子突然一僵,好一阵子才恢复了过来。一个月前的小产对于她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也只有她知道,那所谓小产的真正内情是什么。耶律延禧酷爱打猎,后宫中的女人并不算多,位分高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人,可是,即便她如今因年轻貌美而得宠,若是没有一个儿子,将来又该怎么办?恐怕,连一条活路都未必能够……

次日,耶律延禧当朝宣布,调东京道中京道上京道十万大军前往辽东平乱,但是,这立刻遭到了群臣的反对,这其中态度最坚决的便是萧奉先。由于打听到这是萧瑟瑟的主意,再加上对女真人丝毫不重视,因此,他几乎用尽了花言巧语从中阻挠。终于,耶律延禧也改变了主意。

由当朝国舅——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作为都统前往辽东,领东京道大军六万人,号称十万人。一时间,辽国上下一片哗然。言者纷纷断定,只要大军所指,女真人必定闻风而降。毕竟,比起辽国大军的威势来,区区女真人的数千部队确实是不够看的。只有一些忠直臣子忧心忡忡,辽国承平日久,东京附近的兵将从来没有少压榨过女真诸部,再者诸府兵将新败于女真,士气已经是颓然不振,倘若此番再败,则局势危矣。

“十万大军?”

当乌雅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上不由笼罩了重重阴霾。十万人,那可是十万人!完颜部虽然勉强统一了女真各部,但是,所有部族民众加在一起只怕也只有这些。虽然有大宋暗中的援助,但从他们和辽国开战以来,大宋的商船便不敢冒险靠近,时至今日,所有交易和缴获得来的战马、兵器、盔甲,所有这些只够武装五千余人。五千人对十万人,这能有胜算吗?

阿骨打、迪古乃、习不失、石土门等人全部环坐在侧,听到辽国十万大军来攻的时候,脸上都有些色变。若不是辽主欺人太甚,他们也不会在没有做万全准备的情况下举起反旗,毕竟,要献出女真青壮作为奴隶,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阿骨打看了座上的乌雅束一眼,见其脸色青白眼睛凹陷,知道这些天的操心让其精神憔悴。不管是谁,肩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只怕也同样会患得患失。此时,他沉声出言道:“大家不用这个样子,这一次,辽国动用的仍然是东京道的兵将。打下宁江州之后,我们女真勇士的威名已经深深种在了契丹人的心里,所以,他们虽然兵多将广,却未必一定能够取胜!”

有了阿骨打这句话作为铺垫,迪古乃也立刻接口道:“不错,此次辽国举兵号称十万,但是,算上殿后以及辎重兵,再算上诸多水分,大概最多也不过六万人。而我女真诸部世居辽东,对于地利远远比契丹人熟悉,只要能够出其不意,未必就会占了下风!”

奇兵出击!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就连座上的乌雅束也阴霾尽去。没错,本来就是以少敌多,谁说要堂堂正正和辽国决一死战。倘若能够借着辽军初到之际加以奇袭,趁其阵脚大乱的时候再进行掩击,说不定会有别样的战果。

“此次的统兵大将乃是辽主皇后的弟弟萧嗣先,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大本事,只不过凭着身为贵戚得到任用而已。辽国用此人作为大将,分明是小看了我女真勇士,送我们一场成功!”石土门适时站了起来,向正座的乌雅束抚胸行礼道,“请都勃极烈派出探马打探辽军行踪!”

“好!”乌雅束的信心和斗志同时高昂了起来,掷地有声地道,“那就让契丹人看看,前些时候我们的那三场大胜,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辽主诏令下达后第六日,大宋中枢终于得到了消息。原本就热闹的枢密院顿时更热闹了,那帮子尝到了甜头的年轻官员更是没事就往枢密院跑,那个沙盘战事推演已经变得如火如荼,甚至还演变成了有人当擂主,有人专门攻擂的局面,就连始作俑者高俅也没有料到。

须知大宋重文轻武是自太祖朝就传下来的,所以,文臣对于武将总是抱着一种轻蔑的态度,哪怕是沙场名将,调回京中在文臣的面前也总得矮一头。而此次纸上谈兵虽然为一些宿将所不屑,但着实提高了那些文臣论兵的兴趣。防范武将做大固然没错,但是,阉割一个民族的血性和志气却更不足取,在高俅看来,若是全民尚武,哪怕是有再多的游牧民族入侵,堂堂华夏也不会落得后世的处境。

第三十一章 宋廷亦重辽东事

“十万大军兵发辽东,想不到此次辽主竟有这样的决心!”

御座上的赵佶脸色分外凝重,毕竟,以女真遏辽国乃是大宋施行了两年多来的策略。倘若辽国一旦平了辽东之乱,那么,他日辽国便再无后顾之忧,那么,西北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恐怕又要拱手让人。

此时此刻站在殿上的全都是中枢重臣,既有枢密使蔡卞和枢密副使安惇,也有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就连高俅自己,思及这战局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要知道,这一次女真的揭竿而起比历史上至少早了七八年,他岂能轻易断定胜败?

只不过,对于从辽国送来的线报,他看得比谁都要仔细,所以从中也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见旁人都在皱眉沉思没有开口,他便上前一步奏道:“圣上,辽国只是号称十万大军,实则兵马只有六万余人,而这些兵马正是出自东京道。须知女真自从起兵以来,败的都是东京道的守军,斩杀的将领也全都是这一带的契丹贵族,所以从士气上说,女真人强过辽军不止一筹。”

蔡京斜睨了高俅一眼,见其侃侃而谈万分笃定,便绝了出言反驳的心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就连一旁最喜欢和别人唱反调的张康国也没有跳出来,提出异议的反倒是蔡卞。

“伯章相公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即使辽军乃是新败之军,士气上的分别仍然不能弥补数量上的差距。据报,女真在下宁江州之后,兵力增加到了五千余人,但是,这仍然和辽军相差不止十倍,若是如此亦可取胜,那契丹铁骑岂不是徒有虚名?”蔡卞一边说一边朝御座深深一躬身,“以臣之见,我朝应该做好女真兵败的准备。之前李乾顺的求和使者已经被晾了许久,而西北战事也已经暂时停歇。如今我朝要么接受议和,要么索性加大用兵力度,否则,等到辽国从辽东抽手出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赵佶闻言不由万分犹豫,从大局上,他当然希望辽东战局能够胶着,但是,从情势上,他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毕竟,就算女真兵卒再悍勇,那也应该有个限度,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少胜多。

“圣上,臣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高俅含笑朝蔡卞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兵马的士气是一个方面,而统军大将的素质又是另一个方面。此次奉命任都统的乃是萧嗣先,此人乃是辽国皇后的嫡亲弟弟,能够领到这一次的任务,也是因为其兄长萧奉先一再力挺的缘故。论文韬武略,他是样样稀松,到辽东也只是想趁机捞到大功劳,然后回朝加官。而且,自恃有大军在手的萧嗣先绝对不会把女真人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战术战略。但是,女真人世居辽东占据地利,只要来一次奇袭,未必不能够取胜。”

“伯章相公,你设想的情势未免过于理想了。”蔡卞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反而是要了摇头,“这几天来,前来枢密院推演战局的官员已经有了好几十人,谁也没能找到女真取胜的办法,由此看来,女真此次至少是九死一生之局。至少,渤海遗民在起兵不久之后便偃旗息鼓了。”

所谓的渤海遗民,指得乃是当年渤海国的国民。渤海国乃是粟末靺鞨部所建,为辽国所灭后,其子民流散各地,时时怀有复国之心。而女真的前身乃是黑水靺鞨,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渤海遗民其实和女真人出自同支。

高俅沉吟片刻,当下便开口说道:“圣上,渤海虽然一击之后便再无音讯,但恕臣直言,其中隐情我大宋一无所知,不能妄下推断。不过,女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了辽军,声势已然大振,他们和渤海遗民本就是一脉相承,倘若招纳这些人,许之以复国,那么,女真便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到更多的人。所以说,渤海那边偃旗息鼓,对于女真而言不仅不是坏事,而且可能是更大的臂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佶一时间真的没了主张,最终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蔡京。

见此情景,蔡京不好再旁观下去,轻咳一声便出言道:“圣上,如今没有更多的消息,要下判断着实不易,不如先应付西北这边。西夏的使者到京城也已经有两个月了,就这么干晾着也不是办法。听说李乾顺已经频频使人前去辽国求娶公主,虽然前时因为女真之事而耽搁了,但是,此次辽主必定会允准。再说,严均达坐镇西北,恐怕也在等着朝廷的音讯。”

“辽东一片大乱,想必辽国更想笼络住了西边,此次联姻肯定是定了。”赵佶见蔡京转过了话题,心想女真之事并非迫在眉睫,也就顺势接上了话,“银州城既得,如今正可兵迫石州洪州龙州,一旦下了这三城,则横山几乎全数为我大宋掌握,即使要议和,也得等到那个时候。”

天子官家的态度一下子如此强硬,倒是让在场众人全都是一惊,但细细一思量,这却也是应有之意。每每下了西夏城池之后,李乾顺都会纵兵劫掠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一带,但是,倘若一步步用兵逼近,那么,其纵深渐渐加大,西夏能够活动的范围就越来越小。兼且西北如今云集了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和最善战的将军,赵佶会接受议和才是怪事。

提到西北,高俅又想起了前时王厚的奏报和那封书信,趁着这个时候便提了出来:“圣上,熙州王厚来报,已经投靠了西夏的多罗巴一心想要夺回青唐故地,趁着我朝的注意力集中在永兴军一带时,他纠集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兵马,仍然准备再度进犯。先前王厚西征的军马已经多数回归熙州,除此之外,湟州驻兵一万五千余人,廊州驻兵一万余人,西宁州驻兵一万余人,而除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之外,廊州的南面还有溪哥城,河州的南面还有临洮城,皆为羌人所居。所以,王厚的意思是,允许他继续平羌。”

一面伐夏,一面还要继续平羌?

赵佶的脑海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王厚大军既然在熙州不能随意调动,不若先安稳了后院,然后才能放心出击,当下他便肯定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平羌,临洮和溪哥城又没有多少兵将,索性一概取了也好。”

“圣上,臣并不是这个意思。”高俅见赵佶会错了意思,又见其他人纷纷侧目,只得上前一步解释道,“当初之所以弃守西北之地,无非是因为他们孤悬于外,易攻难守,况且,因为我朝取了羌人故地,倘若再一味进兵,恐怕羌人之中仍会有不满的情绪。据臣所知,溪哥城几乎是空城,兵将人力都不足,溪哥王子臧征扑哥又是色厉内荏之辈,其实并不足惧,所以,溪哥城若要取之,只需派一员统制引兵数千即可成功。而元符二年曾经边军曾经攻下临洮城,弃守后虽然为羌人盘踞,但是,要取得并不困难。”

赵佶一时听得糊里糊涂,情不自禁地问道:“伯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边功固然该赏,但是,须得提防边将冒领功勋。”从王厚的信上,高俅敏锐地觉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童贯在撺掇。须知梁师成刚死,他对阉宦的提防正在最高的时候,此时童贯跳出来,无非是撞在枪口上。“圣上可晓谕王厚继续进兵,但不可再如当初下湟州以及鄯州那般厚赏,否则,对于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将士而言,便有不公之嫌。”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除了赵佶之外,在场诸人脸色各异。要知道,古来边功最重,之前下湟州鄯州廊州,除了边将之外,得利最多的便是高俅蔡京,这一次高俅居然提出赏罚须得公允,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件奇事。倒是蔡卞执掌枢密院,略知一些内情,此时只是晒然一笑也就罢了。

“唔,伯章此议有理,若下空城和下坚城一概赏之,确实有失公允。”赵佶当然猜不出高俅打的是什么主意,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了。

出了福宁殿,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前面的蔡卞身上。今天蔡卞和他虽然大唱反调,但是,他却能够隐隐约约感到,蔡卞似乎别有一番深意。否则,凭着蔡卞执掌枢密院这两年多来的时间,决不至于如此泛泛而谈。难道是,蔡卞已经有了别的心意?

晚间,他一到家中,管家高丰景便立刻递上了一封信。“相爷,这是七公子命人捎来的,送信的人才走没一会。”

“小七送来的信?”高俅心中一奇,一边走一边信手拆开了弥封,看了几行字便脸色大变。

黎阳盗祸,常平库被劫,死伤军士数十!

那可是黎阳,河北西路靠近京畿的县城之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停住了脚步,匆忙朝下看去,临到最后方才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县官犹如流水似的换,但胥吏却没有换,而一个不懂民政的县令要治理好一县之地,往往需要这些胥吏。而这一次与其说是盗祸,还不如说是吏祸!

第三十二章 黎阳盗祸缘何起

河北的盗祸其实远远比众人想象的更加严重,中原承平日久,但是,百姓却绝不富足。其实从根底来说,却是因为大宋的赋税太重了。初唐时用租庸调税制,中唐时出现了两税法,但是,虽然名义上是两税,事实上,自中唐到宋代,名义众多的苛捐杂税仍然让百姓苦不堪言。一旦有战事,那么,百姓往往要承担更重的税赋。所以,当年汉武帝用兵远征匈奴,结果虽然远驱匈奴千里,中原大地却十室九空,几乎亏空了文景二帝打下的坚实底子,如今的大宋虽然没有那么强大的武力,但面对的情形几乎也是一样。

如今的大宋表面欣欣向荣,实则也同样是隐患累累。熙丰变法、元祐复旧政、绍圣元符再附新政、建中靖国两法并行,而后再到崇宁革新,可以说,朝廷的每一次政令更改,都没有给百姓带来任何的余地。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拱手奉上该交的赋税,要么就干脆坐牢。尽管茶法的改革让大宋多出了每年四百万贯的收入,几乎填补了军需之用,但民众要承受的却是为此带来的沉重包袱。尽管没有花石纲,尽管没有大兴土木,但是,盛世之下隐忧仍在,这是任何一个帝王也无法消除的。

自从去岁年底北上之后,燕青就几乎在整个河东河北转了一大圈,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这号称富庶之地的种种景况。为了路上安全,他一共带了十几个精壮手下,原本以为这一路上必定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却依旧不可避免地遇上了数十拨盗匪。收拢了几拨人之后,他却发现大多都是失去了田土的百姓,至于真正有案子在身而不得不落草为寇的一百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久而久之,官逼民反四个字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虽然有心让这些人从良,但是,思及自己此次北上的真正目的,燕青仍旧是冷下了心肠,从中挑选了一个最聪明机灵的作为头目,许了他一通富贵之外,又让带来的心腹手下教他们武艺。由于始终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因此这些山匪只知称呼七哥,别的一概不知。最后,燕青便以自己要做大事为由,令这些人分别投靠各山头。

这一招果然有效,由于这些人经过半年训练,比寻常流民强了许多,一进去便多半是小头目,久而久之,各式各样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一番分析下来,燕青便逐渐得知各地的盗匪并未有横向的串联,心中自然放下了心。

于是,他便换了个方式,假称是皮货商少东和一干商人打上了交道,从侧里打听盗匪情况。由于出手阔绰兼且手腕高明,久而久之,河北各地的商人也认识了不少。此番路过黎阳时,因有人说有大买卖要商谈,他便带人宿在了一个商人家中。

然而,刚刚睡下没多久,他便听到一阵异常的响动,立刻把自己的手下都召集了起来。不一会儿,邀他前来住宿的皮货商刘平也被惊醒了,让两个家人到外边一打探,却得知有盗匪进了城。

听到这个消息,燕青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黎阳虽然只是县城,但至少也是中等县城,论及城防远远比西南那些州县来得结实,城门更是驻扎有守军。既然如此,盗匪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城?

还不等他再派人去打探消息,城东便突然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紧接着,呼声喊声闹成一片。见此情景,他来不及细想就带着手下往外头冲,却一把被刘平拦了下来。

“七公子,外头这么乱,你还是别出去的好!”刘平一个闪身挡在燕青跟前,脸色苍白地劝解道,“那些盗匪都是些杀人不长眼睛的,再说,他们都知道被抓之后要掉脑袋,多杀一个够本,从不管其他。你别听外边喊声一片,那都是城中的守军,他们都没办法,你带人出去又有什么用?”

“刘兄,盗匪在城中肆虐,难道你就不怕他们上你家劫掠一番么?”燕青焦躁地望着那一片火红的天边,忍不住一跺脚道,“这是黎阳,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能容得他们如此大胆!”

“唉,河北盗匪横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平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今天闹腾得最凶,平时纵使有盗匪入城,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看来这一次他们是铁了心。都怪那些小人前几天用严刑打死了一个通匪的汉子,今天肯定是人家来报仇的!”

燕青哪里耐烦再听刘平多说,侧过身子一猫腰便出了门,在他身后,一干手下自然是紧紧跟上。此时,反应过来的刘平立刻命令家人关了门,自己却在那边唉声叹气。要知道,倘若抓不到来犯的盗匪,指不定官府会抓别人顶罪。到了那时,燕青这群来路不明的外乡人无疑是最好的替罪羊。

如同瞎子一般乱转的守军抓不到人,自然不会意味着燕青也抓不到人。拎着三个倒霉的盗匪,燕青带人直接闯入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黎阳县衙。正愁找不到人顶罪的县令白强大喜过望,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拿人,不料燕青却说有要事禀报。白强一时贪心,便想从对方手中再刮些钱财,谁料刚刚摒退一干公差,他便被燕青和随从的信口对答吓了个半死。

“七公子,若是高相公知道京畿附近发生如此盗案,恐怕指不定如何震怒!”

“高永,你错了。震怒的不仅仅是大哥,而应该是圣上,是整个朝廷!”

那县令白强乃是同进士出身,四十岁科举出仕,磨了九年方才得一任县令,听到相公两个字先是一惊,待得听到大哥两个字,心中立刻叫苦不迭,刚刚的满身官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位公子拿下了要犯,本官……下官感激不尽!”白强朝一旁侍立的心腹家人打了个眼色,满脸堆笑地上前道谢,眼睛却在细细打量面前的燕青。待到发现对方虽然年纪轻轻,神色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时,他更是感到心中不妙,只得语带试探地道,“刚刚公子提到的高相公,可是当朝……”

“怎么,朝廷上难道还有两位高相公不成?”燕青冷笑一声,徐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强,好半晌才说道,“白大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刚才是不是想拿我顶缸?”

“下官岂敢,岂敢!”白强不安地搓着手,哭丧着脸道,“下官也是无法,不瞒公子说,若不是这城里头有内应,那些盗匪哪会这么容易进城!下官来此地上任不过一个月,突然遭此劫难。就在今晚,常平钱被劫了数千贯,守军被杀数十人,下官……下官实在是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燕青微微一愣,心中陡起疑惑。须知这盗匪入城本就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再加上纵火劫掠杀人,那就不止是一个人的死罪,而是一家人的死罪了。除非这些盗匪真的疯了,否则,何至于这么做?

“白大人,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管是不是抓到了犯人,恐怕,这降官罚俸总是难以避免的。”打了一番官腔之后,燕青索性摆出了衙内架子,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不过,你上任才一个月,对此并不了解,自然不能就你一个人背黑锅。”

一番话说得白强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便上去询问机宜。一来二去,他方才弄清楚了燕青的身份,心中立刻暗骂了起来。敢情不过是个干衙内,架子却大的和真衙内没什么两样,真是见鬼了!饶是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始末,这才愁眉苦脸地问道:“七公子,下官究竟该如何是好?”

燕青终于想到了事情关键,略一沉吟便问道:“我问你,你县衙之中的属吏,可是前一任留下来的?”

“没错。不止是上一任,前后押司、录事、书手等吏目总共有十几个,往往都是干了二十几年的老人,下官初来乍到,多半的事情都是他们帮办,听说前几任的时候也是如此。”说到这里,白强的目光突然一亮,“七公子的意思是说……”

燕青却紧紧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这一次的事情,与其说仅仅是盗匪为祸,倒不如说和这些胥吏有关,只是,堂堂县令把事情都推到属吏头上,谁信?除非,除非能够找到更大的替罪羊,否则,这个黑锅,白强算是背定了!

“白大人,那你的前任是谁?”

“哦,是朝中张右丞的堂弟,听说才在这里当了一年半的县令就调回京了,真是好运道,为什么就在我刚上任就有这种倒霉的事情?”白强见燕青侧耳细听,更是叫起了撞天屈,“七公子,我好歹也是个正正经经的进士,可那些人呢,靠着荫补出身也能够当亲民官,完全坏了太祖立下的规矩!”说到这里,他陡地想到燕青背后的高俅也没有考过进士,连忙闭上了嘴。

“张右丞……张康国?”燕青喃喃自语了一句,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三十三章 两虎相争趁虚入

“真是好大的胆子!”

高俅信手把燕青的信丢在了桌子上,脸上怒容尽显。“一个县城之中,十几个小吏竟然有七八个和盗匪勾结,这一次的盗祸看上去竟是分赃不匀,故而招人报复!最最可气的是,黎阳前后换了几任县令,竟没有一个人察觉的!”

对面的宗汉和范明哲对视一眼,全都没有立刻开口说话。盗祸已经出了,再为此大发雷霆也无济于事,但是,此事却可以从旁大做文章。自从前御史中丞石豫去职之后,张康国便颇有自矜之意,虎视眈眈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倘若能够抓住他的把柄,自然对将来有利。

另一边坐着的吴广元和金坚也在皱眉沉思,不过,他们想的却是河北如今的局势。如今的大宋看似富庶,但暗地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危机。靠近京畿的河北尚且会发生这样的大案,那么,东南呢?当初蜀中王小波李顺作乱,便几乎占了成都城,可那毕竟还是原来蜀国的地盘,倘若如今东南或是河北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自古以来,各府县虽然名义上由知府县令主政,但实际上真正下达政令的却是各层小吏。乡有乡吏,村有村吏,县有县吏,哪怕是朝廷豁免赋税,这些人也能够欺上瞒下从中渔利,可以说,这是古今无法避免的第一大弊病!”吴广元终于轻咳一声,徐徐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朝虽然设走马承受监查诸路府县,但是,查访的范围终究只限于各地主官。而倘若亲民官不懂民政,就只能将诸事委之于胥吏,久而久之,则本末倒置,不复应有之义。不过,这种事情,相公不可操之过急。”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收敛了怒容。多了近千年经验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古以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哪怕上头有再好的政策,这些胥吏也照样能够将事实歪曲过来。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清理整个天下数以万计的各级吏目。

“还是就事论事吧!”宗汉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接上了话头,“首先,黎阳常平钱被劫,首当问罪黎阳县令,但是,他上任不过一个月,前任同样难辞其咎,这一点必须咬定。除此之外,县衙之内所有吏目都应该严加审理,该刺配充军的不能遗漏一个。黎阳距大名府不过数百里,所以,知大名府魏师中也有责任!既然七公子在信中明言,河北盗祸已经不止一两日,那么,河北西路河北东路诸官便有瞒报的罪过,圣上都必定会下旨切责!”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话,高俅心中自然如明镜似的透亮。自从蔡京进尚书左仆射以来,河北河东等京畿附近诸路的官员几乎都是京党中人,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勾当。相形之下,赵挺之继他之后安抚西南,安插官员根本不起眼,至于他高俅将手渐渐伸到了东南,则根本不在别人注意之中。宗汉的意思就是一石二鸟,不用自己出头,张康国和蔡京很可能就会对掐起来,到时候,必定是两败俱伤之局。

“元朔说的是,此事我既然知道了,便索性作壁上观,恐怕别人会更乐意。”他冷笑一声,施施然落座,“我只是可惜,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着实令人扼腕。”

此时,一直保持缄默的范明哲却突然开口说道:“相公,其实,此事固然可称为吏祸,却也暴露了地方官不相统属的弊病。我朝地方向来划分为两级,以府、州、军、监为一级,以县为另一级,其上虽然设路,但是,路有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安抚司,各司其责,但最最重要的是,路无方伯!其实,如果裁撤各路冗官,至少便可以更有效地防范这一类祸害。”

高俅诧异地望了范明哲一眼,见其目光炯炯毫无惧色,再见其他三人都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路无方伯的情况正是大宋历代皇帝的得意之举,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至于出现唐代各节度使割据一方的局面,但是,也同样造成了行政效率低下,冗官过多的情形。宋朝的税赋收入每年五六千万贯,但往往仍旧入不敷出。要不是庞大的冗官体系吃去了那么多官俸,那么,大宋的财政会好看得多。当初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就是为了清理冗官,结果,行政效率没有上去,却省下了数万贯的开销,就这么点成绩就让神宗自得不已。

比起明清,大宋的士大夫是俸禄最高的,待遇最优厚的,最最重要的是,荫补制度使得官宦子弟天生就比平民百姓具有优势。若是以每三年考中六百名进士为计,等到这些人到了四五十岁之后,他们至少便可以荫补一名子弟入仕,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官吏队伍,哪怕税赋再多,又哪里能够负担得了?

“长明,你把事情说远了。”高俅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再往下说。蔡京已经好几次流露出再改官制的意思,但是,每次都被他敷衍了过去。光是给中央官员改一个名称无异于劳民伤财,换汤不换药,包括元丰改制也是如此。所以说,沿用了一百多年的宋朝官制根本动不得,一动便很可能触动根本。攘外必先安内,但怎么个安,这却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利益。

范明哲脸色数变,最后只得保持沉默,书房中的气氛便有些僵硬。很快,金坚就把话题转了过来,又议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散去。临走前,高俅却把范明哲留了下来。

“长明,你来自大理,虽然对我大宋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你应该知道人们能够接受的底线。比如当初的王荆公变法,虽然国库一时是充盈了,但是,无论青苗法还是免役法,各地百姓受惠不多,但负担却大大加重了,之后更引来旧党疯狂反扑。如今看似行熙宁之法,却是经过层层改良的,再者,反对最坚决的人,大多已经无法翻身,再加上行使这么多年,胥吏早已习惯了如何运作那一套,所以说,真正的负担还是在百姓身上。你若是真想动那一条制度,不妨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不引起他人群起而攻之!”

听了这些,范明哲紧绷的神情终于舒展了开来,深深一揖道:“相公放心,回去后我必定再考虑周详!”

见人都走光了,高俅不由出了一口大气。群策群力嘛,若是要改革,哪能真的靠他一个人?

黎阳盗祸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朝廷上下震惊万分的同时,赵佶也自然雷霆大怒。不是吗,正当他趁着辽国困于内乱准备雄心壮志地收拾西夏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件事,简直就像吃饭时有一根鱼刺梗住了喉咙似的难受。

正当赵佶处于盛怒之时,黎阳县令白强的第二道奏疏也递到了政事堂。上头除了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之外,先是将一干胥吏把持县政的情况老老实实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把三个前任全部扯了出来。白强好歹也是自己考中的进士,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便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但其中大意全是燕青暗示的。

蔡京起先并没有太过在意,上书奏报之后再行请罪,这不过是老一套。但是,当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时,他却感到这是天公相助。张康国当初依附于他的时候,曾经借他的手提拔过这个堂弟,至于安插到哪个位置他并没有在意,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此时此刻,白强一口咬定前任收受不义之财,其中甚至还有盗匪的赃银,这如何不令他如获至宝?

正因为如此,对于是否要将奏折转呈天子御览,政事堂的意见便出现了分歧。张康国自然是反对的,其原因倒也不全是因为他那个倒霉的堂弟,而是因为怕罪及自身。毕竟,若是单单贪赃也就算了,此事的重头在于勾结盗匪,有了这一条,他的堂弟固然是前途尽毁,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定会受牵连。

当发现争不过蔡京之后,他只得在奏疏上找文章,最后眼前终于一亮。黎阳盗祸县令固然脱不开干系,但是,白强还表明盗祸不止限于一地,而是河北诸府县都时有发生,甚至还一一列举了之前瞒报的几桩大案,这其中涉及的官员几乎全都是蔡党中人。

果然,本就恼火的赵佶看了奏折更是动了真怒,当蔡京和张康国在福宁殿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这顿时让两人面面相觑。听到这个消息,托辞未曾一同觐见的高俅立刻上书,以河北盗祸严重为由,除问罪黎阳县令之外,应罢斥前任提刑,另派一名得力官员前去提点河北刑狱,彻查盗祸一事。

奏疏一上,次日便有旨意,知大名府魏师中罢,提举凤翔上清宫苏辙进端明殿学士,起知大名府,以原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诏命一下,京城一片哗然,就连上书的高俅都没有想到赵佶会下如此决断。对于如今以新党领袖自居的蔡京而言,这不啻是重重一击。

第三十四章 诸般缘起枕头风

对于蔡京而言,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相比,无疑是苏辙起知大名府更令人措手不及。尽管苏辙在文名上略逊于乃兄苏轼,但是,苏辙在政治上却走得更远。早在元祐年间,苏辙便已经官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其政治影响力更胜苏轼。如今赵佶突然启用苏辙,焉知不是有倾向于旧政的意思?

他一边皱眉沉思,一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叩击旁边的桌案。旨意一下来,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查探,结果得知高俅曾经在他和张康国面圣之后上过一道折子。细思之下,赵佶的这番处置,便很有可能是高俅的主意。只不过,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难,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爷,人已经到了!”

听到门外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蔡京立刻睁开了眼睛,沉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门便被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内侍便跨入了门槛,反手掩上门之后便下拜道:“小人参见相公!”

蔡京眉头一跳,神态虽然悠闲,袖子中的右手却突然紧攥成拳:“打听到了?”

“是。”那内侍头也不敢抬,急急忙忙地禀报道,“小人偷偷察看过,高相公的奏折中只说要派能员提点河北刑狱,并没有提及其他事。”

“没有提及?”这下子蔡京真正诧异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这就怪了,若不是他上书,圣上怎么会贸贸然地启用苏子由?那可是元祐旧党中的中坚人物,就算曾经复了他太中大夫之职,也不可能让其突然接任北京留守这么一个重要的位子!”

内侍偷眼看了看蔡京的脸色,突然嗫嚅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京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且起来说话!”

那内侍连忙称谢一声,这才爬了起来。“相公,我暗地打听过,昨日高相公上书之后,圣上就去了淑宁殿,逗了好一会小皇子,后来便遣开了宫人内侍和郑贵妃独个说话,晚间也宿在那儿。小人寻思着,是不是郑贵妃有所进言?”

郑贵妃?蔡京眼皮一跳,不禁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蔡攸的事情赵佶固然没有再追究,蔡攸也销假回朝任职,但是,从实际情况看,蔡攸的宠眷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单单如此倒也无妨,最重要的是,倘若郑贵妃和王淑妃知道前一次的餍镇之事和蔡攸有关,那么,凭借两人宠冠后宫的风头,这枕头风恐怕就不是吹一时半会了。可恨的是蔡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找到了那样的人却无法让其更进一步,真是白白浪费机会!好在自己早就准备下了这么一个后手,否则,宫中这条线岂不是就此断了?

“你做得很好!今后若是注意到了什么,记住时刻回报,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内侍哪知道蔡京一瞬间动了这么多念头,闻言立刻喜出望外:“小人一定竭尽全力为相公效力!”他正想顺势退出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杨戬,梁师成的前车之鉴犹在,你今后行事切勿自作聪明,若是自作主张,后果你自己清楚!”

杨戬闻言立刻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软瘫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小人身家性命全是相公给的,绝不敢有贰心!”

蔡京见其浑身发抖,顿时觉得一阵好笑,随便一点头便任凭他去了。细细思量之后,他却仍旧不能十分确定此事乃是针对自己而来,立刻命人去找来了叶梦得。

谁知叶梦得听过之后,立刻便大笑了起来,半晌才醒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欠身道歉:“恩相见谅,我只是觉得那人实在好算计,连恩相历来算无遗策通达四方,也几乎陷入圈套而不自知。”

蔡京原本对叶梦得的态度还有些恼火,听了此话不由心中一愣,转而皱着眉头问道:“少蕴此话怎讲?”

“恩相,当初圣上登基时,钦圣向太后尚在,对高相公又是宠信最隆的时候,为何没有趁着新旧并济的时候重用苏氏兄弟?”反问一句后,叶梦得立刻接口道,“原因很简单,只因为经过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圣再变之后,新旧两党根本没有调停的余地。而以圣上的心性,仍然是赞同神宗皇帝的,所以,圣上才会留着那些忠直的台谏,任用的却是支持新政的官员。所以,即使曾经因为高相公的缘故而对苏子瞻死后加恩,也并没有多用元祐老臣。”

见蔡京似乎有所触动,叶梦得更是趁热打铁地分析道:“在苏子瞻去世的时候,其实是高相公建议圣上重新启用苏子由最好的时机,但是他却没有,为什么?原因只有两个字——求稳。不知恩相是否发现,高相公执政以来,一直用的就是这两个字,无论是上书废编类局还是安抚西南,无论他是支持你的政见还是反对你的政令,原因只在于这两个字。所以说,高相公在骨子里,承袭的就是苏子瞻的寒暑论。而这一次,我可以断定,不是高相公给恩相设下的圈套。”

“不是高伯章?”蔡京怔了片刻,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哈哈哈哈,少蕴,人说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这一番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叶梦得心中一喜,却慌忙起身深深一揖道:“当局者迷,恩相只是因为身在局中,所以有时未免看不清其他景象,我只是占着旁观者清这一条而已。想必如今,恩相应该知道是何人作祟了?”他这句倒是真的试探,虽然知道不是高俅,但是,对于真正的主谋乃是何人,他却是不甚了然。

蔡京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了几许讥诮:“当然是有人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个主意。横竖掂量着只我和张康国两个人争斗不痛快,硬是把高伯章也拉了进来,真真是好算计!”

“恩相的意思是……”

“如今的京城中,能够自由出入淑宁殿的,除了高伯章的那位许昌县君之外,你说还有何人?”

“郑居中!”

叶梦得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着实恍然大悟。在众多的朝官中,郑居中着实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若是不因为其乃是郑贵妃族兄这一点,恐怕根本无人会注意到他。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贵戚,居然敢搅和这趟浑水,简直是胆大至极。但是,左思右想,他又起了疑窦。

“我也曾经见过郑居中数次,似乎其人并不似狡猾多智的,恐怕不至于想出这样的主意。况且,圣上虽然宠爱郑贵妃,也应该不会偏听偏信,毕竟是妇人之言。再者,先前郑贵妃曾经因餍镇之事受了牵连,圣上总不会一点疑忌都没有吧?”

“嗯,你说的确实有理。”蔡京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只不过,郑居中之所以把高伯章拉进来,并不完全是要让其加入争斗,更是想趁机卖一个好。你看着好了,这几天中,他必定会前去拜访高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