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丰景虽然是管家,但是,对于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兴趣。因此,将人引到了房间之后,他便蹑手蹑脚地退避开去,另外还嘱咐了一应家人不许去打扰,自己却站在了可以听到呼唤却听不到密谈的船头处等待吩咐。

听那个伙计说完大体情况,高俅的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李纲的年纪虽轻,口气却是不少。要知道,即使是当下有名的才子,也未必能够过得了礼部试那一关,正因为如此,多少才子苦熬数十载,就是为了能够求一个进士出身,李纲居然说考进士不用着急?在他依稀的印象中,李纲宗泽这些后世鼎鼎有名的大宋忠臣全都是言官出身,其忠直之名固然值得称许,但是,若非文臣和武将关键时刻还闹起了内讧,靖康之变也未必会发生。

细细思忖了一会,他便将目光放在了这个伙计脸上。见其虽然有些局促不安,但是却并不显得十分慌张,他不由心中一动。这个年头已经有信鸽这种通讯工具的存在,大宋甚至因为信鸽传信而曾经在对西夏一役中吃过大亏,因此,他在私底下不仅精心训练了不少信鸽,甚至还饲养了一群用来捕捉信鸽的鹞鹰。而远在无锡的刘宗咸那里,便有两只这样的信鸽,明明可以用举手之劳完成的事,这刘宗咸居然派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伙计,其中原因便值得玩味了。

“你是顺着运河北上方才找到这里的?”

“启禀相公,小人从无锡北上,赶到扬州时曾经去码头上打探了消息。有几艘赶路的客船便透露了相公这一行的消息,小人计算时日,又听说相公船上有一个船工似乎生了病,要在宝应下船,所以便紧赶慢赶地到了这里,结果真的赶上了。”

“哦?”高俅这下才恍然大悟,但是,对方虽然说得轻易,可真要办到却绝非只是说说而已。无论是询问消息还是计算日程,抑或是将船工生病这种小事全都考虑在内,足可见对方并不只是略有小才。由此看来,这刘宗咸把对方派到这里,只怕是引见的成分居多一些。

“果然有些本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也伶俐得紧,见高俅似乎有赏识之意,赶紧跪下叩头道:“小人原名方十八,后来跟了刘管事之后,他便给小人起了一个正名,叫做方远。”

“方十八?”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转瞬就释然了。水浒里还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呢,民间不识字的百姓取名字的时候,往往都是顺着数字往下排。只是,这十八两个字一出,难不成他家里有十八个兄弟姐妹么?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再往下追究,而是笑着问道:“平时你跟着刘宗咸都干些什么?”

“启禀相公,小人一向就是在外打探消息,专门结交那些三教九流,但凡重要的就暗自记下来。小人十八岁起便跟着刘管事,如今已经干了六年了!”

刺探消息,结交三教九流……高俅本能地想到了这一次一定要跟着自己来东南的燕青,不由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下可好,刘宗咸仿佛是先知先觉地送来了一个天生的探子,也省却了自己到时再派人去问的麻烦。当下决定了此人的去处,他便准备唤高丰景进来,突然想到了这方远刚刚提到的一个细节。

“对了,这献奇石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好几日前,有一家人清理自家池塘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奇石,上面天然生成的花纹,似乎有好几个篆字,城里头的几个学究都只认了一个大概,甚至连县令也来看过,一口咬定是天降祥瑞。这家人原本准备卖掉换钱,后来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准备把石头献给圣上以换取官职,所以一来二往在城里头就闹腾开了。刘管事原本没当一回事,这一次是李公子提起,他才令小人回禀一声。”

祥瑞?一天到晚就想以祥瑞博进身之阶,根本就是哗众取宠!

听明白了方远的意思,高俅心中不由冷笑连连。没了童贯在江南大征花石纲,便有人起头献什么奇石,敢情是因为看到了当年哲宗因天降玉玺祥瑞而改元元符的好处,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勾当。可笑的是哲宗赵煦在得到了这么一块天授玉玺之后非但没有天命长久,反而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这究竟是延寿益国的祥瑞,还是祸国殃民的灾星?

尽管心中腹谤连连,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方远的面表露出来,很快便唤了高丰景进来,命其将人带到燕青那里。诸多事毕,他才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歪风邪气不可涨,要是这一次让这些人得逞了,那么,他日借着献奇石而邀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保不准赵佶自己就会因为看到了那么多天下奇石而生出别的意思。要是真的闹出了花石纲,那么,自己的那番心血就白费了。打定了杀鸡儆猴的主意,他当下便出了船舱,找来了专门负责此次航行的船老大,吩咐过了扬州之后便在无锡停靠两日。

在刻意散布之下,高俅的座船将要在无锡停靠两日的消息立刻便传遍了全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处富绅就全都串联了一个遍,纷纷商议着到时该如何趋奉。而无锡的几个官员也都聚拢了来,绞尽脑汁地想着高俅为何要在此地停留。到了最后,一个自作聪明的官员一拍大腿,一口咬定高俅是为了那块名声远扬的奇石而来。

“各位想一想,无锡虽说是属于两浙路,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大州县,更比不上苏杭之地。高相公奉旨出知杭州,安抚江南东路和两浙路,单单在无锡一个小县城停靠是什么意思?所以啊,他一定是冲着那块奇石而来?”

这时,旁边的无锡县令宋楚不乐意了:“这是要敬献给圣上的,怎可轻易送给他人?”

“你糊涂不是,高相公有多大的胆子,敢贪没送给圣上的东西?”那个发话的官员冷冷一笑,又扫了在座的其他官员一眼,“但是,若说是高相敬献给圣上的,那么,到了那时,圣上大喜之下,说不定会复了高相公的相位也未必可知!”

听了这席话,在座众人顿时连连点头。只是,要把升官的捷径让给他人,宋楚仍旧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对方乃是刻意选在无锡停留,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好吧,若是高相公提起,我便主动送上,只是,这件事还需大家配合!”

“那是,同在一地做官,这种场面上的事还需要说么?”

抵达无锡的时候,高俅早早地便站在了船头,见岸上码头处照样是人头济济,他不由冷笑了一声。江南的六月天,太阳已经是有相当的热度,因此,他只是穿了一身常服,饶是如此依旧觉得燥热难当,见下头不少人官服一丝不苟,他不由晒然一笑。就在一日前,他刚刚接到上谕,上面于安抚之外又加了他提举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转运司之名。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转运使,但是,由于历来安抚使没有兼转运使的前例,所以,这提举两个字已经是赵佶想方设法造出来的名头了。

上了岸和一众官员厮见礼毕,高俅便用漫不经心的口气提起了那块传闻中的奇石,此时,人群中立刻传出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高相公,圣上自即位以来勤政爱民,多次下达上谕不许虚报祥瑞。现如今愚民无知,将顽石当成祥瑞,更有官府推波助澜,已经使得满城风雨。相公身为朝廷重臣,怎能够相信这些不实之词?”

这番话一出,不仅是县令宋楚心中狂跳,就连高俅也不禁转过了头。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的青年排众而出,长身一礼道:“学生李纲,拜见高相公!”

虽然此事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高俅依旧收起了笑容,上下打量了面前的青年一眼,这才发话道:“你既然说这是顽石而并非祥瑞,可有什么证据么?”

李纲毫不畏惧地拱拱手道:“学生当然有证据!”

此时,本就脸色煞白的宋楚顿时再也忍不住了:“高相公,此等迂腐士子之言岂可轻信!来人,将这个目无长上的狂生轰出去!”

第三十六章 辨奇石崭露峥嵘

“且慢!”

高俅终于出口挡下了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原本就犀利的目光顿时显得更深邃了几分。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宋楚喝令轰人的时候,李纲的眼神中深藏着几分讥嘲和愤怒,只是极力克制才没有发作出来。不过也难怪宋楚如此焦躁,历来君王虽然明里说不许虚报祥瑞,但是,每每有祥瑞的消息报上,他们却往往照单全收,只有那些真正高瞻远瞩的天子才会下旨斥责。而这件事若处置得不好,后果也同样未必可知。

他沉默了片刻,便突然转头问道:“宋大人,那奇石现在何处?”

“启禀高相公,那奇石乃是顾姓人家发现的,现在仍然藏在他的家里,但是,下官已经命差役在他家看守,以防止有失。”宋楚琢磨不透高俅的脸色,连忙赔笑道,“高相公是否要去看看?那石头上的几个字清清楚楚,偏生城里头的学究全都不认识,就连本城教授吴子才吴大人也认不全,端得是稀罕物。”

“好,我便去看看!”高俅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纲大失所望,突然又转头看着李纲,“你既然大放厥词,便随同我一起去,若是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莫怪我治你虚言之罪!”

李纲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立刻躬身答应,但心中仍有些失望。他在无锡城内有好几位相熟的文友,对于这所谓的奇石现祥瑞都是嗤之以鼻,因此,在听说高俅要在无锡驻留时,他们便相约一同过来。谁知事到临头,那几个人竟全都退缩了回去。望见人群中那几个闪避自己目光的好友,他不禁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敢于直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照此看来,朝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御史挺身直言指斥时弊的风范,竟已经全然被今人忘记了!

见高俅一意点了李纲随行,宋楚等人不由在心底犯腻味。李氏一门在三代之前便居于无锡,而且代代出仕,也算是官宦之家,若是让李纲真的坏了这一次的好事,他们岂不是白忙一场?带着这样的心理,他们在李纲面前当然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吴子才甚至准备到时候好好折辱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

高俅刚准备登上马车,见宋楚一帮人将李纲孤零零地排挤在一旁,他不由停下了脚步,思忖片刻便吩咐道:“李纲,我有话问你,你随我上车!”

“学生遵命!”

一旁的人见李纲也随之上了高俅那辆车,脸色顿时全都变了。吴子才甚至气得胡子乱抖。“这,这个大胆的狂生,目无长上!”

宋楚皱了皱眉头,摆手吩咐其他人一一上车,这才把吴子才拉到了自己车上。“老吴,那块奇石你是看过的,真的是天然而成?看高相公的样子,已经是动了疑窦,若是待会真的让那个李纲挑出毛病,恐怕你我全都要担上责任!”

听宋楚这么说,吴子才顿时也有些吃不准了。要知道,若说那真的是篆字吧,偏生他不认识几个,若说不是吧,看起来还真的和元符年间那方秦玺上的字有些相像。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咬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那么多人不可能说不过那小子一个!老宋,这小子太猖狂了,不治治他不行!”

“此事现在由不得你我做主!”宋楚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要是他这一次不足以取信高相公,那么,他是自取其辱,少不了他的罪过,也轮不到你我出手。但是,若是他这一次说准了,你看高相公的样子,说不定他立马便会飞黄腾达受到任用。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已经被搅黄了,我们只能盼望前头那种结局。老吴,一切就靠你了!”

另一头的马车上,高俅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纲,突然开口问道:“刚才你在码头上排众而出侃侃而谈,难道就不怕这些父母官将来给你小鞋穿么?”

“学生所学但知无愧于公道本心,明知乃是官吏愚上之举,若是不说,学生无法安心。”李纲略略欠了欠身,毫无所惧地对上了高俅的目光,“江南膏腴之地,哪家大户不曾藏有珍宝?哪个州县不曾发现奇石?若是此例一开,将来仿效者必众,到了那时,官员必定逼迫胥吏,胥吏必定逼迫百姓,恐怕便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了。”

见高俅似有所动,李纲不由更感振奋,索性直言不讳地道:“恕学生直言,当时咸阳县段义发现古玉印一方,这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事,谁知在官吏渲染下便成了天赐的宝物。哲宗皇帝因此而改元元符,并对段义封赏加官,甚至为此大做文章,但是,这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若是官吏有心,假造祥瑞又有何难?这不是鼓动百官另辟蹊径欺上瞒下么?”

“你的胆子不小!”李纲这番异常大胆的话,听在高俅的耳中自然是大生同感,但是,他更知道,这种话放在哪里都是大忌讳,怪不得史书上钦宗高宗两代天子用李纲都是浅尝辄止未曾贯彻到底。“你可知道,若是真正论起来,你就是大不敬之罪!”

李纲说完之后也感到有些后悔,但见高俅不像是真的大怒,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当下他便低头认承道:“学生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有犯忌之处,还请高相公不要见怪!”

“看在你忠直的份上,我就不予计较。不过,今后须三思而后行,不能如此孟浪,知道么?”无论是年纪还是官爵,高俅有资格说这番话,因此口气异常严厉,“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学的那些正直敢言的言官,但是,言官固然应该敢言,其指斥时弊却应该是出于公心,绝不能存了求名的私意,你明白么?”

听到高俅竟然以言官和他相提并论,李纲心中登时大喜,想要起身又差点撞到了头顶的车厢,只能在位子上深深弯腰道:“学生谨受教!”

到了顾家,高俅下马车之后,只见其宅院整齐门楣颇正,至少也算得上一个小康之家,心中便有了计较。及至顾家人迎出来之后,他的目光更是落在了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上。虽然只是初见,但是,看那青年表情木讷举止畏缩,应该在文才武略上皆无成就,那么,此次顾家献石,大约就是为了给儿子谋求一个出身。

“高相公请看,这便是那方奇石!”宋楚殷勤地将高俅引到了一间房中,指着当中磨盘大小的一块石头解说道,“这是顾家人在清理家后的池塘时发现的,将石头抬到空房之后,室内便有毫光出现。他们大奇之下便用水清洗了数遍,最后便是如此一番景象。”

高俅微微点头,却不答话,只是用眼睛在那块石头上来回打量。以他个人的审美观点来看,这块石头确实算是难得的上品,其他的不说,光是那圆润中略带不规则的表面就很是难得,毕竟,这是池塘中的石头,而不是那江水溪流中受水冲刷数百年数千年的卵石。但是,最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表面上还有一幅仿若天然生成的图案,图案竟是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而旁边还形若题词似的有两行篆字,不过,写的是什么他就不甚了然了。

看起来越像价值连城是真品,就越可能是造假的货色,这是高俅身为现代人最大的心得。当然,当着别人的面,他当然不可能毫无证据地当庭指斥,因此就把目光转向了李纲。这个青年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这只是顽石,不知道是真有什么证据,还是在那里信口开河。

“李纲,你刚才既然说这不是祥瑞,而只是顽石,那现在便说说你的道理!”

见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李纲当下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了那奇石旁边,不慌不忙地道:“各位只道这图案是天然生成,但在我看来,这却是假的!”

“你血口喷人!”这一次跳出来的却是顾家主人,只见他额头青筋毕露,仿佛要将李纲一口吞下去一般,“你……你有什么证据?”

李纲却仿佛没有看到旁边无锡众官员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将手指指向了石头上的几个篆字。“家祖也曾经收藏过几块石头,因此,对于这些纹理,我也算有一点心得。若是天然形成的纹理,笔画上必然有所偏差,可是各位看这几个篆字,无论是大小还是用笔,显然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试问这天然形成的物事,又怎么会如此巧合?”

吴子才闻言却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正因为如此,不正是说明此乃天赐之宝么?若你只是凭借着这点而胡言乱语,那还不如趁早收起你那些鬼话!”

李纲却不搭理吴子才的讽刺,而是向高俅深深行礼道:“高相公也听到了吴大人的话,好,既然是天赐祥瑞,那么,这图案与其说是金龙,还不如说是蛟龙来得确切,哪里有半分寓意金龙的霸气?上天既能赐下如此工整的篆字,没道理反而在最最重要的金龙上出了纰漏?还有,各位不是说不能认出这些篆字么?我却能够认出来!”

第三十七章 三言两语收名臣

听说李纲竟能能认出那几个似是而非的篆字,高俅不禁大生兴趣。要知道,他到了大宋之后便投在苏轼门下,虽说不见得能成为一代学问大家,但是,少说十几年工夫下来,也不再是当年的景象。当下他便微微颔首道:“李纲,既然你说认识,不妨就给大家解说一下。”

“首先,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篆字。”李纲环视了众人一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是怎样语惊全场,“各位不必以为自己的学问不够,而是这造假的人水平着实太差,八个篆字中,除了一个‘天’字居然都写错了。”

话音刚落,吴子才便脸色大变,要知道,他既然能为教授,学问上自然是有很深的造诣,之前之所以认不全那几个字,一来是存了先入为主的观点,二来则是压根没往那个方向去考虑。眼见宋楚等几个同僚频频朝自己打量,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呆在那里动弹不得。读书几十年,又是领了教授官,倘若事情传扬出去,他还拿什么脸面去教谕百姓?

“原来如此!”虽然李纲没有再详细解释,但是听到这里,高俅已经是完全明白了。他收敛了脸上笑容,冷冷地瞟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顾家主人,这才轻哼一声道:“想不到,这所谓的祥瑞奇石居然是假造的!”

宋楚见吴子才不说话,一颗心已经是沉向了无底深渊,当下立马做出了决定。他疾步走上前去,朝着高俅深深一揖道:“若非高相公鉴别,下官恐怕就要上了这个刁民的当!圣上即位以来,东南一带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富足,下官原本还想着天赐祥瑞,能够令圣上龙颜大悦,谁知道竟遇到了如此刁民!”他越说越显得口若悬河神态激昂,“我等忝为一方父母,却无识人之明,险些上了别人的当,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此石既然是造假,下官不敢擅专,还请高相公示下该如何处置?”

高俅倒没有料到宋楚急中生智下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原先的责问倒派不上了用场。然而,他终究是在朝廷中枢浸淫了多年的人,只是略略一怔便有了主意。他原本就打算好的,东南民风不似西南那般多变难制,但是,官绅地主却是最难制的,更重要的是,就怕这些人为了揣摩上意而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趁着这块奇石造假的机会,他正好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那么,即使他日有人在赵佶耳边叨咕什么江南奇石天下第一,赵佶也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有所顾忌,不至于让花石纲的勾当重现东南。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见那顾家主人吓得软倒在地,高俅并不觉得十分同情。要知道,这家人已经使家境小康,处心积虑弄出这样大的事情只是为了换取天子的赏赐,若是不加以惩处,恐怕天下人都会群起仿效,到了那个时候,东西南北的祥瑞恐怕会堆满政事堂。

“宋大人既然为一地父母官,此事便由你审理,我不会插手,但是,届时可让全城百姓前往听审!”他略顿了一顿,见周围的官员全都是脸色变幻不定,便知道这些人都在担心他会如何上奏。只是,这一次的事情非比往常,他不可能也不想就这么轻轻按下去。“正如宋大人所说,奇石造假固然是刁民贪利,但是,诸位都是读书多年的官员,怎么会看不到这些纰漏?此地之事流传太广,我不得不上奏圣上,不过,其中也会多少为你们转圜几句便是。”

话点透到这个份上,宋楚等人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慌忙一个个打躬作揖地谢了,然后又大大奉承了李纲一番,至于那个倒霉的顾家主人自然人人厌憎。虽然这一次他们眼力不济铁定要受到处分,但是,总比东西送到京城方才被人认出是假来的幸运。也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够一眼辨真假的李纲,他们全都没有了刚才的敌意,反而也多了几分感激。

一出闹剧过后,顾家主人理所当然地被下了大牢,而高俅则再一次将李纲邀上了马车,只不过,他却不认为李纲会真的一眼辨明真假。“李纲,若是我没有猜错,怕是你早就偷偷到顾家去看过那块石头吧?”

“果然瞒不过高相公。”李纲并不掩饰,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自从得到那个消息开始,我便想方设法进顾家查探,后来一个相熟的公差把我带了进去,乍一看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是那篆字却未免画蛇添足了。若是真的不知道而杜撰几个也就算了,偏生那顾家人为了追求繁复而胡乱编造,简直是不知所谓!”

高俅却冷不丁地插话道:“那我问你,若是那块奇石是真的天然而成,那你此番又会如何?”

“如果是真的……”李纲的神情中不免有几分犹豫,最后才咬咬牙道,“横竖圣上仍在求直言,学生也会上书谏劝!玩物丧志的例子古来有之,若是圣上喜欢这一类奇石,上行下效,百姓必将受害,此风不可长,此路不可开!”

“说得好!”高俅这一次终于击节赞叹,无论是对方流露出来的机智还是风骨,都不负史书名臣之名,最重要的是,李纲还年轻!历史上李纲在宋高宗手下曾经官拜尚书右仆射,但是这个宰相只当了七十七天就因为主张北伐而惨遭罢职,所以说,只要培养得当,至少能成为日后大宋的中流砥柱!想到李纲还未应礼部试,而下一次礼部试还有两三年,他立刻便有了主意。“此次事毕,伯纪可有什么打算?”

发觉高俅突然不再称其名而直呼其字,李纲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欠身答道:“回禀高相公,家父刚刚迁了右文殿修撰,前时有信来要我和家母去京城居住。前几日我已经让几个仆人护送家母上京,不过,我李氏一门自先祖开始从福建迁来无锡居住,此地乃根本不可丢弃,因此我原准备安顿好此地的老宅,便去京城和父母汇合!”

“原来如此。”高俅故作思索片刻,突然问道,“令尊可是李夔?”

“正是!”见高俅居然知道父亲的名姓,李纲顿时大奇,要知道,父亲于文学诗词上虽然相当不凡,但是,在朝中却相当谨言慎行,一般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而高俅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怎么会记得他的父亲?只不过,这种问题却不好当面问出来。

高俅当然知道对方所思所想,但是,他也无意解释,只是略一点头道:“既然礼部试还有两三年的功夫,依我之见,你就不用那么早上京城了。我此次奉旨安抚东南,也需要一个深悉东南风土人情的人从旁辅助。我看你虽然年轻,行事却不但有章法,而且胆略不凡。如何,可愿意和我同行去杭州么?”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李纲几乎本能地迸出这么一句话,见高俅脸上含笑,他不觉又有几分尴尬。“学生自小除了读书之外,便喜欢关心天下大事,也不知被父亲责备过多少回。他说我是纸上谈兵不堪任用,我却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今次随高相公南行,我也希望能够有所进益,他年应试时也好更有底气!”

“伯纪已经是无锡有名的才子,何必妄自菲薄?至于纸上谈兵之说,我却觉得不然。若是从来未曾想过,那么,一旦真的上阵,全无准备之下又哪来的应对之道?”高俅很满意李纲的态度,心中暗自庆幸多年苦心没有白费,“只不过,我目前不方便先给你什么身份,总而言之,将来若是见到什么事,你也不必有顾虑,直接提出来便是!”

离开了无锡,高俅便直接把一干事由写成了奏疏往上呈递,当然,这明面上的折子是一定会通过政事堂的。尽管刘逵很有心从中挑一点纰漏,但是,赵挺之却无意生波,二话不说地把折子转到了御前。而赵佶刚刚因为高俅的前一道奏疏,下旨进楚州市舶司提举钟昌直龙图,集贤殿修撰;拜程之邵太中大夫,加龙图阁直学士,为熙河路都转运使。此时看到这样一篇奇石风波,他立即觉察到了事情背后的隐情。

当着赵挺之和刘逵的面,他便毫不留情地道:“看来,这些人真的是欲以天下奉朕一人了!古来祥瑞便多虚报,如今若是再有人仿效,则天下乱矣!尔等身为宰臣,处置政务之余也有晓谕百官之责,便将伯章的这道奏折明发天下,不得再报祥瑞,不得再以珍奇之物媚上,违者永不磨勘!”

赵挺之闻言暗叹,不露痕迹地和刘逵对视一眼后,他便躬身问道:“圣上这番处置极为妥当,只是不知道,那无锡县令等人又该如何处置?”

沉吟片刻,赵佶便做出了主张:“查人不明,教谕百姓失职,只是,这职责也不能说完全在他们,各自罚俸半年,若磨勘之期已到,再加一年!”

第三十八章 兄弟相见别有情

苏州码头,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引起了众多出入者的关注。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那一顶大伞下一对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还有两个仆妇分别抱着的一对孩子。只见那对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一眼看上去毫无区别,正是难得一见的双胞胎。然而,旁边犹如桩子一般扎在那里的十几名护卫却让人望而生畏,因此,尽管不少妇人频频朝那对双胞胎张望,却无人敢上前,但是,窃窃私语自然少不了。

旁边的一艘货船正在卸货,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垂涎。正愁找不到人问话时,他突然见到一个熟人,连忙招手叫过了人,这才问大道:“那是哪家的人,居然这么霸道,把马车停到运河码头来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兄,你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这江浙一带,谁不知道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大人去年喜得了一对双胞胎。高相公下东南,这作弟弟的总要来迎一迎哥哥吧?我看你收起那对色眼吧,人家可是蔡相公的千金,即便蔡相公如今已经不在位了,也不是你我这种人想得起的!”

和丈夫一起到码头前来迎接高俅一行的正是高傑夫妇和两个孩子。自从得到兄长下东南的消息之后,高傑震惊之余便开始四处打探消息,待得知高俅并未失去圣眷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要说对此事一点疙瘩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兄长高俅和岳丈蔡京两人同时罢相,他立刻感到处境有些危险,直到高俅真的动身前往东南,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方才熄了心思,一个个地又来巴结,看得他心中厌憎不已,却仍旧得照常敷衍着。

婚后三年,又生育了两个孩子,蔡蕊却仍旧是一如当年那般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只是脸上还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风情。见船依然未到,她便逗弄了一番两个孩子,这才回到丈夫身边道:“三郎,二哥的船怎么还没到,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

“论理应该不会啊!”久等不至,高傑自然也有几分焦躁,但仍旧耐着性子劝解道,“消息是二哥在无锡停留的时候发过来的,这水路最多不过是一日的功夫。你放心,应该用不了多久。”

“我只是担心这六月的日头太烈,孩子受不了,又不是真的急在这一时半会!”蔡蕊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这才极目远眺,当她看见不远处的船影时,立刻惊喜交加地叫道,“三郎,你看看,已经来了!”

高傑闻言一振,连忙伸手抱过了一个孩子,这才朝妻子笑了笑:“待会你我抱了孩子上去看看,也省得他们跟着的麻烦。说来也真巧,我们这两个儿子比侄儿大了一个多月,这一次,也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夫妇俩笑语了一阵,不多时,那船便徐徐靠岸,船工刚刚放下了船板,他们便看见一个人影敏捷地窜了下来,顿时吓了一跳。高傑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燕青,不由莞尔一笑。

论年纪,高傑比起燕青还要年轻一岁,因此他上前便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便狠狠一拳打在了燕青的肩头。“七哥,这好几年不见,你这身板可是壮实了不少,怎么还不让我二哥给你找一房媳妇,这样你也不用这么直挺挺地盯着两个侄儿看了!”

“去你的!”燕青笑着拂落了高傑的手,又朝一旁的蔡蕊点了点头,“你也别耍贫嘴,先有了孩子算不得什么,哪一日我的孩子比你先娶了媳妇,你再说嘴不迟!”两人虽说并无血缘关系,曾经也因为高傑嫉妒燕青更得兄长欢心而有过隔阂,但是,多年未见使得这一切都被轻轻掩盖了过去。说笑了一阵之后,他们便看见高俅等人下了船。

“好你个小七,船一停稳便跑了个没影,我还想第一个看看侄儿,却被你抢了先!”高俅一脸无奈地数落了燕青一顿,又上前和高傑蔡蕊一一寒暄,目光这便落在了两个孩子身上。饶是他自己已经有了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但是,看到这两个孪生兄弟时,他仍旧是吃了一惊,无论他怎么分辨,都看不出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同,这分相像实在是令人惊叹。

一旁的英娘却禁不住问道:“如此相像,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分辨的?”

听到英娘的这句话,高傑顿时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方才一摊手道:“不瞒二嫂你说,这两个小子模样体格一模一样,就连习惯也没有差别,身上更是连半个可以当作记号的胎记或是黑痣也没有。为了好分辨,我只好每人给他们系了一块不同的玉牌,就是这样我还担心弄错了。人家说双生子是好兆头,可是这样难以辨认着实令人头痛,也只有蕊儿才能够分得清他们两兄弟!”

站在旁边的蔡蕊听了丈夫的诉苦,不由抿嘴一笑:“别说是你,我都得认个半天,我只希望他日他们两个娶媳妇的时候,那媳妇俩千万别弄错了,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

一番话逗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当下伊容便把高鹏越抱出来给高傑夫妇看了,高嘉和高鹏举又过来见了叔叔婶婶,最后方才是高蘅。

看到高蘅在那边礼数娴熟地向自己问安,高傑顿时怔住了。寥寥几次见面的印象中,高蘅还是一个凡事都畏缩不已的小女孩,如今却长得亭亭玉立,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这自然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惊诧。直到这时,他方才想起给侄儿侄女准备的礼物似乎少算了高蘅,登时尴尬不已。

自小长在大家,蔡蕊却比丈夫精明得多。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抓住高蘅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这才笑道:“这一眼看上去,我都几乎认不得了,想不到我们家也有姑娘这么大了!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这对翡翠镯子是当初我在娘家的时候娘送给我的,如今便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她一边说一边褪下了两个翡翠镯子,硬是取下了高蘅手上的一个玛瑙玉镯,将翡翠镯子套了上去,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高蘅的头,“我倒是想生一个贴心的女儿,谁知道一生就是两个顽皮的儿子,要是有蘅儿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就满足了!”

“多谢三婶!”高蘅的眼圈一时已经是红红的,连忙屈膝道了谢,这才回到了高俅身边。两个男孩子都是几颗石球作玩具,而高嘉则是得了两把绢扇,还有一块精工的苏绣帕子,英娘三人也各有回赠,算起来,竟是高蘅得到的礼物最重。察觉到这一幕,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心中不安,直到英娘体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放松了下来。

“我刚刚在无锡停了两天,所以这一次不便在苏州多呆,好在杭州离华亭很近,到时候大家还能找机会相聚,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兄弟俩单独站在一旁,高俅便低声对高傑道:“朝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那岳父手段高超,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别人绝对算计不了他,所以你让弟妹也不用操心京城的事。”

“岳父那里我自然不担心。”高傑轻轻耸了耸肩,意态自如地道,“岳父和二哥你不一样,朝中人脉通天,断然没有人走茶凉之虞。我只是担心二哥你离开了京城,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须知你的根基毕竟还浅,若是有什么万一……”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高俅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不无郑重地道,“此次我下东南,并不是单纯地出京避祸,也不完全是左迁,而是怀有目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市舶司。总而言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到了杭州正式交接了事务,再召你过来细谈。对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可预备好了?”

“二哥吩咐的事情,我哪里会不上心?”高傑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了一本札子递了过去,“这上头便是江南最大的一些地主士绅,其中都有子弟在朝为官的。二哥,你又不是那等寻常上任的官员,要看这‘护官符’做什么?”

“护官符?”高俅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三个字,冷不丁想起了《红楼梦》中那四句有名的顺口溜,不觉莞尔一笑,“你都说了这是护官符,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得摸清底细才是。我虽然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总不及你在这里当官多年,总结的条条框框总比底下人更周到一些!”

“那是当然!”高傑傲然一笑,脸上很有些自矜之色,“虽说人家都说我是衙内,但是,要镇压住那些个胥吏和商人,单单一个衙内身份远远不够。大哥放心,你既然看重市舶司的勾当,我便决不会让你失望!”

“好兄弟!”高俅重重一拍高傑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的微笑,“我自然信你!”

第三十九章 长袖善舞为哪般

在赵佶的一百二十人大名单中,高俅一共挑中了十二人,算是十中取一之数。然而,真正临走时,赵佶却又在其中加了一个人,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科状元蔡薿!

按照大宋一直以来的习惯,一科状元的升转往往是同科进士无法比拟的。一旦得中进士,初授大理评事,然后则是馆阁贴职,然后备位文学侍从,若是顺利,十年之内便可位高权重,甚至扶摇直入政事堂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每一科的状元大抵都会授予京官,很少有外放的情形。然而,这一次却为高俅破例,怎能不让外人心中嘀咕?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这个蔡薿哪里是他要的,而是像牛皮糖一般自己贴上来的!当赵佶把人调过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这个新科状元是想为民做些实事,谁知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陈瓘便上门提出了郑重警告。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陈瓘说话时的严肃表情。“此子未中状元时,曾经有心趋附于我,还称我谏疏似陆贽,刚正如狄仁杰,明道如韩愈,通篇都是赞扬。我原本嘉许其才学,却不想让这样一个才子为党争所累,所以并没有对他格外看待,谁知道此人翻脸便在外头散布谣言,说我陈瓘党结私人!如此反覆无常趋炎附势的小人,高相公你需得时刻提防他倒戈!”

真是一桩烦心事啊!高俅无奈地敲着扶手,满脸的苦笑。原本是想带一些得力的年轻人出来,也好作为帮手,谁知道竟混进了这么一个货色。他倒不虞这蔡薿有什么大不了的手段,只是这蔡薿不比别人,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朝气全无不说,圆滑世故之处只怕还会带坏了那些进士,因此颇让他无趣。

眼看快到杭州,后头船上的一群进士也颇有欢欣鼓舞。由于大多数人都只是二十出头,因此,除了每人带着的两三个家仆之外,带家眷的没有几人,一路上会文的会文,交友的交友,竟是不亦乐乎。而由于人人都知道高俅昔日出自苏门,因此苏元老身边便每每有人搭讪,其中蔡薿便是最热络的一个。只不过,苏元老原本就是不喜多言的,一来二往碰钉子的居多,别人便有些讪讪的,唯有蔡薿依旧如故。

这一日,蔡薿照例自讨没趣,在苏元老对面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脸上照常是荣宠不惊。而不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推门而入,笑着唤道:“子廷兄,这蔡文饶还真是了不起,你这般不搭理他,他居然还会时不时跑过来,这状元心胸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元镇你也别老是得理不饶人。”苏元老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微一笑道,“我生来就是这番脾气,这一次在船上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就是你还能担待一二了!”

“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不欲多话的脾气!”青年爽朗地一笑,这才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不过,恕我直言,子廷兄虽然和高相公有故,但平时还需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大家都是同科出身,此番能够聚在一起又是缘分,便让人落下了话柄!”

“天性使然,若是为了别人而改,有违我的本心。”苏元老起身眺望了一下窗外,这才笑道,“别人是碰了几个钉子便觉得我高傲,那蔡薿却是别有所图,元镇你却是好脾气,居然能够真的坐着和我读一宿的书!对了,倘若我没有记错,元镇你似乎小我七岁吧?”

这被称作元镇的青年也是本科进士,名唤赵鼎,解州人,正是高俅点中的十二人之一。他自幼博学,通诸史百家之书,取中礼部试的时候,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也是此次随行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真正令其大名在外的还是其在策论中直斥章惇误国,因此,在船上的进士中,谁也不敢因其年少而看低了他的才学。

“你是最后一个问我年纪的人,现在几艘船上无人不知我是最小的!”赵鼎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感慨道,“殿试之后,家母便曾经教导过,少年得志并非一定是好事,因此一再告诫我需收敛,不能放任本心妄行。她哪里知道,我欲扬名的很大原因,便是为了给她讨一个风光的诰封!每每想起我四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教导我的艰辛,我便觉得心中酸楚。”

这番话说得同样自幼父母双亡的苏元老五内俱焚,险些落下泪来,顿时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伤。许久,他方才止住了心头繁杂的心绪,勉强安慰道:“元镇你也无需感伤,你终究还是有母亲可供奉养,他日你位高之时,她便能够安享晚年,总比我只能缅怀那两杯黄土的好!总而言之,令堂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终究还是有福之人。”

赵鼎这时方才想起苏元老的身世,顿时自悔失言,点点头便连忙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对了,杭州虽说乃是大州,但毕竟不是江宁府之类的大府,此次高相公安抚东南,为何会择定了此地,莫非杭州是要升府了么?”

对于这些内情,苏元老却从未询问过高俅,因此略一思忖他便摇了摇头:“此事我委实不知,不过,按照地利来看,杭州在运河边上,漕运交通便利,坐镇此地,两浙路和江南东路便全都在只掌之中。倒是你说的升府,我也觉得颇有可能,当初苏学士在杭州的几年中,不仅疏通了西湖,而且听说江南繁华气象尽在苏杭,照我看来,升府也在于圣上一念之间。”

“这就对了。”赵鼎闻言不觉释然,但下一刻,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子廷兄,我听说你至今未曾完婚,江南乃是烟花之地,到时以你的人品俊彦,可得把持住啊!”

见赵鼎突然复了年少心性,苏元老不觉哑然失笑,却也懒得搭理这位新友人的胡言乱语,径直拿起书便继续看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任凭赵鼎如何说,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让赵鼎好不懊恼。

一路过了秀州和崇德,高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杭州。虽说没有刻意张扬,但是一直在运河中航行,诸般行踪自有人打探,因此码头上早早便聚集了一帮子人。一介县令尚有属吏无数,更何况是高俅身上带着安抚大员的身分?再者赵佶刚刚下旨将东南转运司的事务也交到了高俅手中,一时间,谁都知道这东南如今已经是全部攥在了这位前宰相的手心里。

面对一群前来迎接的官员,高俅却并没有摆架子,一概是端着笑脸寒暄,话语中带着使人如沐春风的平和,自然叫一帮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官员渐渐安心了下来,尤其是通判胡嘉良更是如此。历来通判知州分头掌权相互制衡,平常倒也相安无事,只怕是哪一头太过强势,另一头便不好办了,因此,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压根惹不起的人当知州,他哪敢有半分不敬。

“高相公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在会宾楼摆下了筵席,也好为高相公接风洗尘。”

见胡嘉良牵头,旁人也纷纷附和,高俅却笑着摆了摆手。“酒水我自然不会却了大家的好意,只不过,今后在诸多大事上,却得靠各位帮衬。有道是众人合力,其利断金,不是么?”见各人脸色各异,他便知道这句话分量颇重,心中不由连连冷笑,“此番我既然是离了中枢安抚东南,就该依照地方上的规矩,各位说是也不是?”

他能够这么说,旁人却无法接口,个个是满脸赔笑地连道不敢,胡嘉良更是打哈哈蒙混过关。接下来,十三个进士也下了船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等到浩浩荡荡一群人拥进了会宾楼,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由于胡嘉良早就包下了整个会宾楼,因此人虽然多,却也显得毫不拥挤。女眷们在三楼包厢另开了数席,一应家人并杂役等全都在一楼大堂用饭,而二楼则全部都是一众官员。觥筹交错间,高俅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显示出了深厚的海量,倒是几个新科进士被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始终滴酒不沾的苏元老以及酒量颇佳的赵鼎仍旧安坐在席,而蔡薿却早已被几个相熟的官员拉了过去,长袖善舞自不必说。

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还有歌伎上来唱了几个曲子,颇为赏心悦目。大宋官员风流则风流,却远远不似明清官员来得龌龊,四个年轻貌美的歌伎虽然引来了目光驻足无数,却是无人借醉露出丑态,不过,高俅倒是注意到有人似乎派了家人去询问四女身价,料想是准备拿钱赎回家作妾的。他听惯了京城的名词丽曲,乍听得江南的清新小调,兴致也自然不错,看在旁人眼里更是觉得他这个上司颇好伺候。

酒酣之际,坐在高俅身边的胡嘉良便悄悄凑近说:“高相公,闻听你此来江南乃是受了重命,江南的几户大家也想拜访一下,因此请托上了下官。下官不敢擅专,还要请大人示下。”

见胡嘉良做出了一幅为难的姿态,高俅暗叹其人聪明,脸上却只是淡淡的。“此事容后再议,我初来乍到,不好太快见他们。”

胡嘉良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但下一刻便依旧换上了笑脸。这一席接风宴,最后在面上自然是宾客尽欢人人高兴,但心底如何却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第四十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到了杭州,高俅并没有急着处理事务,而是先把一群进士全都撒出去,命他们寻访民情,但是还给了一个要求,不许扰民。这下子,众人的目光不免全都放在了这十几个进士身上,注意高俅的自然渐渐少了。等到高俅一道札子请来了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傑,人人皆道这是兄弟间的事,更是放下了本来的担忧。

既然是公事,高傑自然不好带着妻子同行,而华亭到杭州之间只有数百里,若是快马加鞭只需半日。因此,从高傑接到札子到抵达,中间不过是一日的功夫,倒是让高俅吓了一跳。

兄弟俩先是寒暄一番,高俅便将高傑领到了书房。由于历来从不在杭州设安抚司衙门,因此这原本是一处富商的宅邸,听说官府看中了他的房子作安抚司衙门,他二话不说便拱手献上。高俅到任后听说了此事之后,却立刻命人补还了房价,虽说只是区区数千贯钱,但看在百姓眼中,他的风评便好了几分。现如今这书房虽然是原来的客房改建,但是胜在宽敞,即使是六月天也能够感到丝丝荫凉,倒是让高傑好一阵羡慕。

高傑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凉茶痛喝了一气,这才感觉到暑热稍解。若只是兄弟两人在场,他兴许就会不顾仪态地脱衣避暑,只不过碍于尚有吴广元和金坚在座,因此他只是摇摇扇子感慨了一句:“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果然没错,看看二哥这衙门整修的速度,着实令人羡慕。对了,二哥不住知州衙门,别人就没有说什么闲话么?”

高俅冷笑一声,施施然地在高傑对面落座:“知州衙门我让给那些进士了,再说,这一处宅子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谁敢说什么闲话?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为官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倒是你,也该说说你那边的情形了。”

说到自己的本职,高傑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几分肃然。“如今虽然在名义上是华亭市舶司,但是,真正的重心还在青龙镇,只不过,吴淞水道时有阻塞的情况,所以一直在派人疏浚,每年花费在这上面的钱粮便不是一个小数字。之前连家已经派人在华亭东北买下了土地,又建造了码头,此举吸引了不少商人,所以,那个小渔村已经颇具规模了。”

这些情况高俅早就听说过,此时听高傑一一道来,他便微微点了点头:“青龙港乃是吴淞江下游的起点,自唐时起便有船只行于海外,自然是一等一的繁荣。我当年之所以选在华亭东北的那一片渔村,而并非是青龙镇,便是为了吴淞航道的考虑。别看如今青龙镇繁华非常,一旦航道堵塞,那么,此镇的衰落也只是时日上的问题。让连家暂时买下那片土地只是暂时打算,为了朝廷长远考虑,这样一个港口自然不能委于私人之手,所以,这也是我让你担当华亭市舶司提举的原因,你明白么?”

“二哥的未雨绸缪,我自然明白!”高傑连忙欠了欠身,目光中很有几分热切。“当初在杭州市舶司的时候,我并非主官,故而事事都不能一力决断,提举华亭市舶司这几年来,我自觉在诸般事务上都有所长进,不会辜负了二哥的期望。”

“我要的就是你这份冲劲!”高俅满意地看着尽显沉稳的弟弟,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欣慰,“人说上阵父子兵,你我既然是兄弟,我自然希望你能够独挡一面。我朝虽然重农,但是,商税同样是国库的重要来源,不说别的,你先后在杭州和华亭待过,应该知道其中的巨大利润!商人重利,若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谁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航行于海上?所以,你既然提举市舶司,便不能光顾着收税,还应该考虑一下其它的事。”

“其它的事?”高傑这下子疑惑了,虽说如今通过青龙镇北上高丽或南下交趾蒲甘等国的商人越来越多,但是,这海上贸易终究还是得靠海风,一般五六月起行十一二月归来,像如今的季节就已经接近了淡季。除了在华亭西北部那个新兴小镇继续砸钱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

见弟弟犯了疑惑,高俅便朝一旁的吴广元和金坚颔首示意。当下吴广元便开口道:“三公子,高相公的意思是,如今海上贸易虽然繁盛,但是,不少陆上的巨商还不敢贸然投身于海外,其中一则是为了航线,二则是为了海船。须知即使是来往高丽日本这条最为人熟悉的航道,十停之中也不免有一停葬身海底,至于南下南洋诸国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朝廷要收更多的税,就需要更加安全的航道,需要更加结实的海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啊!”高傑不由惊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骇然,“这等大事,二哥可曾得到了圣上允准?”

“你以为我那么大胆子?”高俅没好气地瞪了大惊小怪的弟弟一眼,这才解释道,“你也应当知道,如今辽国虽然在与女真一战后元气大伤,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辽国还有贤良能够看到危机,那么,他日结果如何未必可知。由于多年未曾交战,我朝在北部布置的兵力比不得西北,但是,倘若能够有一支精锐的海军,那么,到时必定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高傑顿时眼前一亮,极为振奋地道:“二哥的意思是,明里是鼓励改造海船以及探测航道,其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抗辽而做准备?”

听到弟弟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抗辽两个字,高俅心中暗叹。即便是女真大败辽军的现在,人们依旧认为北方的大敌仍然是辽国,这是多少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识,一时半会要调整谈何容易?其实,若是女真真的节节胜利,那么,大宋要做的绝不是助女真抗辽,而是索取燕云十六州作为代价,帮助辽国扑灭女真!但是,如此战术就需要大宋空前强大的军队作为后盾,所以,西军固然不可少,海军同样不可或缺。若是如南宋那样等到南渡之后方才想到以海军抗金,那就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此刻,高俅也不想和高傑谈得太深,便笑着打气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是圣上早就决定的,你尽管去做,若是有事,有我一个人做主!”

“有二哥撑腰,我还怕什么!”有了高俅这番话,高傑原本就是一个胆大的,哪里还有什么后怕,当即便拍了胸脯。“如今青龙镇有好几家船场,只要赏格一下,哪一家不会卖死力?这些商人都是跟着朝廷风向走的,朝廷认为哪家的船好,他们当然也会跟上,只是航线的问题……”他说着便露出了几丝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二哥,海船的问题好办,但是,航线都是那些出海多年的船老大把握的,是各家商行的宝贝,要他们献给朝廷,恐怕给他们多少钱也不会干!”

“你说得没错。”高俅也收起了笑脸,皱眉沉思了起来。大宋海船能够为一时之冠,除了先进的造船技术之外,还有便是将指南针应用到了航海上。但是,和后世船只配备有诸多仪表相比,这个时代的航海仍旧相当简陋,往往船长的判断更加重要,要探索出一条航道,往往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心血,光是凭借重赏让他们拱手交出自然不行。

“高相公,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见插话的是金坚,高俅立刻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相公,倘若圣上能够同意,恐怕赐予实职才是最好的奖赏!”见在座的人全都脸色大震,金坚也知道这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但是,既然已经是不吐不快,他索性把想法都抖露了出来。“朝廷平日也以虚衔赐予进纳之人,但是,一来这些虚衔最多不过八品,二来又有强买强卖之嫌,因此百姓大多不愿意,而航海图更是如此。若是能够让商人认识到献航海图的好处,那么……”

“成夫设想甚妙!”尽管知道金坚的主意很难被那些士大夫接受,但是,高俅却想到了一个别的途径。要知道,在高丽日本贸易多年之后,连家在航海上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倘若让连家献上海图,然后再厚赏作为示例,那么,事情便多有可为之处。

“成夫,你再好好设想一下,到时拟一份更详细的条陈给我,我看过之后立刻上书圣上!”嘱咐了金坚之后,高俅又对高傑道,“你回去之后先把那件事情落实下去,那些造船世家都有的是能耐,若是真的能够造出坚固耐用的海船,朝廷也可以考虑赐下牌匾,有了御赐牌匾,他们的生意恐怕就不仅仅是蒸蒸日上了!”

第十一卷 恩威并济

第一章 哪堪平地波澜起

就在高俅一行南下的时候,京城赵府也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赵家父子都以为李格非回来能够顺理成章地了结这桩婚事,谁料李府之中尚未传来好消息,而本来住在赵府的小宛却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不会误了赵明诚的婚事。

大惊之下,赵明诚也顾不得其他,再三央求了父亲,岂料赵挺之本意就是认为此女碍事,竟是担心节外生枝,一口回绝了儿子的要求。满心恍惚之下,赵明诚只得亲自到开封府报备,谁料两个推官全都是满脸难色。原来,赵挺之知道儿子不肯罢休,竟是和开封府事先就打了招呼。这下子,赵明诚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宛却并没有走远,虽然自父母双亡后她便孤苦伶仃,但是,良好的教养仍然赋予了她不卑不亢的气度。在赵府的这些日子中,尽管有赵明诚的百般照拂,并未有一个下人敢在她的面前胡言乱语,但是,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轻视她却能够看得出来。虽然已经不是周氏族人,但为人妾婢已经使得九泉之下的父母蒙羞,她又如何能够忍受旁人的这种目光。最最难熬的是,她隐约听赵挺之的两个侍妾说,李家至今未曾允婚,便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诸般权衡后,小宛便趁着旁人不备的时候换上家仆的衣服出了赵府,包袱里却只带着当初赵明诚在成都府为她买的几件旧衣,而诸多首饰一件未取,银钱也是不动毫分。然而,真正出了赵府,她却觉得天下之大无可容身之处,一时间彷徨不已。

她自然不知道赵挺之为了寻找她而满城奔波,先是在一处极为便宜的客栈住了一晚。好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客栈,毕竟,当年的山间小屋虽然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哪里有此间的乌烟瘴气。

可是,这京城又哪里是这么容易找到活计的?她一连找了五六处府邸,想自荐作使女,谁知竟全都被打了回票,不由更觉心灰意冷。直到这时,她方才明白京城住的官员全都最重家风,哪家都不会用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充内宅差遣。三天之后,眼见用两件衣服当的几十文钱已经消耗殆尽,她几乎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正当她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又遭到一户人家拒绝时遇到了一个中年妇人。听说她父母双亡想找一份差事,那妇人先是问了她家中景况,又好生打量了一下她的人,思量片刻便说能够帮她。妇人先是将她带到了一处宅邸的角门,又和门房嘀咕了一阵,便笑着出来说她可以留在这家做事。

小宛原本还担心遇到了歹人,但转念一想横竖都只是一个死字,便捏紧了母亲留下来的一支银簪,跟在那妇人后面进了府邸。这一路走来,她紧张的心情却渐渐淡了,虽说不是什么规制宏大的豪宅,但是,她却能够看得出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打理,很有几分儒雅的气息,就连看到的家人仆妇都不是等闲人物。此时,她知道自己是遇上了读书人家,不由心中忐忑。

到了一处偏堂,那领路的妇人见她脸色不好,便出言安慰道:“周姑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了你的。有一等官员府邸挑使女都是看姿色,若有看中的,没几日便会收了作姨娘,我看你的心性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当然不会给你找这样的路子。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平素便是代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儿找差事的,往来的都是京城里最为人称道的几家府邸,决计不会让你吃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宛明白对方不是有心打诳语,连忙千恩万谢,冷不丁却瞥见外面有人进来,慌忙低了头。

“秦妈妈,你说要引荐到我家的便是她么?”

小宛听那声音异常温和,又显得别样年轻,便知道多半是这家人的千金,忍不住抬头张望了一下。然而,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顿时呆若木鸡。若是来人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也就罢了,偏生那张脸正在她记忆深处。那是她曾经在一张画卷上见过的,犹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淡雅清丽的女子,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赵明诚面对着那一卷画露出的异样深情。而那个名字,也在那个时候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李清照。

看到小宛的第一眼,李清照便觉得这个女子不同寻常,绝非只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因此,在发觉对方一瞬间脸色煞白的时候,她便更感到奇怪。她几乎出自本能地开口问道:“你可曾读书识字?”

一旁的秦氏闻言大奇,连忙赔笑道:“不瞒小姐说,我是在路上遇到的她,见她着实可怜,又看着像是好使唤的机灵人,寻思上一次夫人提过要给小姐再添一个使女,所以我便带着她到这里来了。她有没有读过书我是不知道,不过,这天下女子哪能都像小姐这般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秦妈妈这话就说得过了,男子能够读书科举,女子自然也能够出口成章!”李清照自然而然地吐出一句驳斥,但是,当她注意到小宛愈发难看的脸色时,心中的疑惑顿时再也难以掩住。只不过,当着秦氏的面,她却不想表露出来,而是径直点点头道:“这一次便劳烦秦妈妈了,鸣鹂,带秦妈妈到帐房去支一贯钱!”

秦氏自然连声称谢不迭,李清照身后的贴身侍女鸣鹂便领着她去了,此时,偏堂中便只剩下了李清照和小宛两人。

“看你刚刚的样子,莫非你认得我?”

听说自己已经可以留下来,小宛的心中却没有多少高兴,相反却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苦涩,所以,当李清照这句话问上来的时候,她并不惊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了头,神情满是决绝,随后深深施了一礼:“周宛见过李小姐!”

这一次却轮到李清照面色苍白,她的婚事之所以会生波,就是因为这个小宛。而五天前,她得知小宛自赵府失踪,赵明诚四处寻找的时候,心中还别有一番异样。谁知道,在转了一大圈之后,这个小宛竟到了自己府上,这人生际遇未免太无常了。

只不过,见小宛紧咬嘴唇神情坚强,她临到嘴边的责问却又吞了下去。她不是那种只会撒泼的女人,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能怪赵明诚,和这个弱女子何干?只看小宛离开赵府之后居然会落到如此的境地,便可知这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那么,她又哪来的责问立场?赵挺之上次来商谈婚事的时候已经把当日的情形说得万分清楚,对方救赵明诚在先,赵明诚挺身而出解其危难在后,诸般情理都说得通。所以,日前父亲回来的时候,方才在她面前说这婚约绝不能毁弃。

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声音中带着怎样的语调,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先坐吧!”

小宛没有料到李清照既没有出口怪责她下贱,也没有询问她离府的缘由,竟是这样的态度,不由愣在了当场,下一刻,一股自惭形秽突然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几乎使她想要扭头就跑。

“你不该离开赵府的。”李清照怔了许久方才迸出了一句话,接下来,她的脸色就平和了许多,“你走了这些天,听说明诚在城里头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最后还是赵相公硬是把他拘在家里方才没有闹出更大的风波。如果你愿意,我便让人送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她便听到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我不回去!”

小宛也不知是从哪里涌起的勇气,一口回绝道:“李小姐,我并非是赵家人,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赵公子能够收留我是他的恩德,但是,为了我而让他迟迟不能履行婚约,而且还要承受各方压力,我哪里还有颜面在赵家再呆下去?小姐和赵公子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无须考虑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可如若明诚这样做,岂不是始乱终弃?”李清照终究还是吐出了心里话,如果说,赵明诚一时移情别恋让她无法接受的话,那么,抛弃小宛无疑让触动了她的底线。见小宛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她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

两人在这边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鸣鹂已经回转了来,刚刚的那番对答全数落入了她的耳中。见屋内两人默然不语,鸣鹂立刻匆匆往上房那边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害得自家小姐无法和赵明诚成婚的女人,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那我老老实实问小姐一句话,若是没有我,小姐和赵公子的婚事会一拖再拖么?”小宛惨然一笑,眸子中似乎带了几许死寂的灰色,“小姐乃是名门千金,和赵公子门当户对,若不是因为赵公子从成都府带了我回来,恐怕你们早就完婚了!小姐便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便好,无论将我送到哪里都行,总而言之,我可以保证有生之日再也不见赵公子一面!”

听到这句毅然决然的话,李清照勉强捧起来的茶盏一瞬间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第二章 护犊切左右为难

“你是说,那个女子居然到咱们家来了?”

听完鸣鹂添油加醋的奏报,王氏却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她本就是名门千金知书达理,因此,在那回赵挺之宛转表明了此中情由之后,她便知道,女儿的小性子也只能使到这儿为止。果然,丈夫一回来听完了整件事情之后,当即便决定和赵挺之再详谈一次,谁知还未成行便传来了那样一个消息。阴差阳错的是,那个跑出赵府的周宛居然会那么巧到了自家!

“鸣鹂,这件事你不许四处多嘴!”郑而重之地警告了这个一脸不服气的侍女,王氏便缓缓站了起来。“清照年轻不懂事,你带我过去看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境遇可怜的女子,若是清照迁怒于她,便有了错处!”

“夫人!”鸣鹂闻言大为不满,才开口叫了一声便瞥见了王氏严厉的眼神,只得低了头在前面带路,心里却把那个害得小姐烦恼不已的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到了偏堂,一看到地上满地的碎瓷片,她更是心中大惊,连忙三两步冲上前去收拾。

王氏见女儿面色怔忡,愈发不能断定她是否说了过头话,只得转头打量着旁边那个站着的女子。饶是心里仍有成见,但是,第一眼望去,她便断定对方不是那等投怀送抱的女人,再加上其相貌并无太过出色之处,她不由对赵挺之的话更信了两分。

“你应该是周姑娘吧?”

听得这一声发问,小宛便强忍着心中千头万绪,恭敬地施礼道:“周宛见过李夫人!”

发觉小宛礼数周到,王氏不由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如何问话却得费一番斟酌。沉思片刻,她便挥手将不情不愿的鸣鹂打发了出去,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为了你离开的事情,明诚费了颇大的功夫,甚至还去过开封府。总而言之,不告而别都是你的不对,我待会就让家人送你回去。”

听到王氏也是和李清照一个论调,小宛顿时脸色大变。对方不是妒妇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赵家的仆人平日便是势利不过,若是这样被李家人送回去,她又会如何被人编排?恐怕就是赵明诚也会认为她是存心到李家找茬,那时她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