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是谁?那不仅仅是他郑居中的族妹,而且还是他在仕途上的唯一靠山。即便他的妻子王氏乃是名门出身,但是,三旨相公王珪的时代毕竟早就过去了,如今的他若是不紧紧抓住郑贵妃的袍角,那么,铁定在朝廷政争中被吃得不剩一根骨头!

但是,真的要他一言不发却也不可能。思量半晌,他只得冷笑道:“你怎么会如此短视,你知不知道,如今圣上动了真怒,摆明了是要追查,倘若郑贵妃说是受你的撺掇,你让我到哪里去申辩?”

“左明虚往日在各处达官贵人的府邸都是最受欢迎的人,况且他的神药又号称能够防治天花,我哪里会知道偏偏这一次就会出了纰漏?”事到如今,王氏也不复往日盛气,低声辩解道,“前些时候还有几家夫人让他给家中的孩子用了药,结果都只是微微发烧就没事了。”

“那可是圣上钟爱的小皇子,哪里能够和寻常官员的子弟相提并论?”郑居中冷冷瞪了妻子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临走前却甩下了一句话,“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否则到了御前折辩的时候若没了说辞,我这个作丈夫的可会遭你连累!”

王氏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难看。经此一事,不消丈夫警告,她也知道他日郑贵妃必会疏远了她,可是,她明明是一片好心,哪里会知道闹到这样满城风雨?若只是累及丈夫倒也罢了,倘若天子一怒之下冷落了郑贵妃,那么,他日恐怕就连一丝复起之机也没有了。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郑居中满心恼怒地出了府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此只得吩咐车夫在城里头转圈。几乎兜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下定了决心,沉声喝道:“去大相国寺!”

匆匆赶到大相国寺,他方才得知主持智光奉旨进了宫中,不由大失所望。细细询问之后,那小沙弥却说奉诏的还有京城其它著名僧道,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感心中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浮上了心头,一时让他动弹不得。

这种奉诏进宫的事情不是一时半刻能完结得了的,因此权衡片刻,他便决定还是先回去再说。哪知才出了禅室,他便瞥见前面浩浩荡荡一行人,打头的那人销金长袍黑色丝履,不是陈王赵佖又是何人?远远望见赵佖面色似乎不好,他便打消了出去相见的打算,直到这一行人全数通过,他这才现出了身形,叫过刚才的小沙弥问道:“陈王又是来静修的?”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启禀郑大人,陈王最近睡头不好,半夜三更时有惊悸,所以时常来大相国寺诵佛。住持选了高僧三十六人,每次陈王来了之后便为他念诵佛经,似乎大有裨益,这些天陈王的精神已经有所起色。”

那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这还叫有起色?郑居中深知如今天子便只有这样一个长兄,若是别人现在遇到什么事情,兴许还能让陈王转圜,可是,这陈王看上去就是寿夭不永的样子,若是真的英年早逝,以后在内廷再没有路子,恐怕这官就更难当了!翻来覆去想了一阵,他愈发觉得心中不安,吩咐了那小沙弥几句后,他便出了寺门登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还没有到自家门口,他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马车嘎然而止,车夫竟是忘记了尊卑,从前面掀开车帘探进脑袋,欣喜若狂地叫道:“老爷,外头说,小皇子的天花之症已解!”

郑居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上前揪住那车夫的袖子,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老爷,你听听,那是大内传出来的话,确信无疑!”

郑居中脸色苍白地松了手,一把掀开了旁边窗口的帘子,但见民间一片欢腾,他登时犹如感同身受,竟是瘫倒在了座位上。担了十几天的心思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解,他已经是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

郑居中因为小皇子的转危为安松了一口气,那边的高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不自觉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尽管大内禁中日日报平安,但是,他根本就不曾停下过担惊受怕的心思。虽说他没听说过在宋朝发生过天花肆虐生灵涂炭的景象,但是,焉知不是他孤陋寡闻?这大宋的东京城确实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不假,但是,以这样的人口密度来说,一旦天花泛滥传播,转瞬间就可能成为一座危城!

“总算没事了!”英娘也是情不自禁地合拢双掌念了一声,“明日我便去上清宫和大相国寺分别还神,多谢三清道君和佛祖庇佑!”

见妻子又是道观又是佛寺的挂在嘴边,高俅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却没有提出阻止。盛世年间,人们求神拜佛不过是为了求一家平安,并没有多少偏执的情绪,因此他自己并不认为佛道并重有什么不好。也只有后世程朱理学泛滥的时候,士大夫才会摒弃佛道,只敬一个儒字,却只得其糟粕忘了其根本。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前来报信的内侍,思量片刻便沉声问道:“医官可是完全确认小皇子已经无事?淑宁殿的其他人可有任何症状?”

“回禀相公,是罗院使亲口断定小皇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接下来只要细细调养便可以痊愈。”那内侍正是福宁殿杨戬,他深深弯下了腰,满脸恭谨地奏报说,“罗院使说小皇子生来便身体强健,所以不会有什么后患,另外,淑宁殿宫人一直都按照他的吩咐在用各种方法进行预防,所以,没有任何人染上天花,郑贵妃和许昌县君也安然无恙。”

想到罗蒙这个如今代表着大宋医官最高水平的人,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随即便敛去无踪:“知道了,你回去吧,圣上那里我自然会去上书!”

“小人告退!”杨戬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谁知才到门口就又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居何职司?”

“小人杨戬,前时刚刚蒙恩受内侍高班,职司尚无所定,但由曲大人分派。”杨戬转身又是一躬,见高俅无话,他便低头告退,匆匆出了高府。

高俅面上淡然,心中却是大吃一惊。去了一个梁师成,又来了一个杨戬?好嘛,眼下竟是赫赫有名的奸臣都会齐了,蔡京在京城,童贯还在西北,他高俅还没离京,梁师成死了暂且不算,杨戬如今又突然冒了出来。看来,人说宋徽宗赵佶在位年间不见什么正人,基本上是群魔乱舞,这句话还真是说准了。

就他自己眼下的经验来看,如今的朝堂上除了蔡京和他高俅之外,其他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典型,蔡京当政便附蔡京,蔡京失势便个个想着自立门户,中间有才能而又有品行的,竟是难能找出一个。好在武将仍有得力的,而且还没有到国难当头的局面,否则,他根本就不用指望一个人能够撑下去!

“高郎,高郎?”

听到耳边妻子的叫声,他这才恍然一醒,随口一笑道:“我只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趣了些,居然叫杨戬,岂不是和民间流传的二郎神一个名字?”

“二郎神?杨戬?”

见英娘满脸疑惑,高俅这才想起吴承恩的西游记尚未面世,而他在四川的那会儿,灌口二郎神庙仍在为祭祀的是哪家二郎而闹腾不休,不由苦笑了起来。若是论先来后到,恐怕还是宦官杨戬在前,而那位赫赫有名的二郎神杨戬在后,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没什么,我也就随口说说罢了。”高俅转念就把杨戬扔在了脑后,先头梁师成刚刚暴死,要是这杨戬还敢兴风作浪,那就是同样下场,对于阉宦,赵佶绝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恣意,不见以童贯之奸尚且在御前战战兢兢么?看这杨戬还算一个机灵的,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头的事,而他也没必要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这些臭名昭著的人,仅仅是一个蔡京就有得他头痛了。

“对了,早先清照那边派人来报,说是李文叔李大人已经请旨准备回京。”

“李文叔……”乍听得这三个字,高俅不免一愣,随即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和李清照初次见面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是佳人环伺,得陇望蜀也是得靠缘分的。一切随缘吧,能够借着女儿高嘉的名头多见见这个才女大家,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第二十九章 君臣促膝谈前情

由于自作主张再加上身入险境,因此,伊容走出淑宁殿的时候颇为心虚。但是,想到自己成功挽救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姐妹,她仍旧感到这一趟冒险去得相当值得。若是没有身临其境,她哪里会想到,这闹得天大的风波居然是郑瑕自己造成的,原因只在于让小皇子日后能够免遭天花之害。若不是她那时陪伴在侧,恐怕一有闪失,郑瑕便会自绝。

后宫中那么多女人,谁不想保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就算平时再谨慎,遇到这种事情也就顾不上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的两个人影,顿时呆若木鸡。其中一个自然是赵佶,而另一个却是脸色铁青的高俅。

“拜见圣上!”

她匆匆上前行礼如仪,起身后却见赵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更加心中惴惴。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敢去看高俅的眼睛,平日的镇定和洒脱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伊容,朕这一次为了你松口,差点落下了一身不是。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朕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和伯章交待了!”赵佶也是头一次见到伊容如此模样,不觉很有些好笑,但脸上的神情却渐渐柔和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多亏了你。罗蒙和朕都说了,若非是你,方寸大乱的郑贵妃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朕的小皇子也不能这么快脱离危险。总而言之,朕身为君王,欠你一个人情!”

“圣上!”伊容闻言大震,终于抬起了头,不料在对上赵佶目光的同时,她也看到了高俅阴沉沉的神情。

“好了,朕要去淑宁殿看看郑贵妃和小皇子的状况,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赵佶潇洒地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远远地还飘来了一句话,“朕已经吩咐这些内侍不得乱嚼舌头,你们俩有什么话尽管在这里说!”

伊容先是一愣,转头却见除了紧跟赵佶的几个人之外,一大帮子内侍宫女全都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刚刚跟她出来的两个淑宁殿宫人也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她竟发觉自己避无可避。此时此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了两步,低声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有家的人,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还未满周岁的鹏越怎么办?”眼见周围再也没有碍事的人,高俅再也忍不住心头激动,突然伸手按住伊容的肩头,恶狠狠地道,“我知道你念着当年姐妹之情,但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些天我们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亏你还对圣上信口开河说什么小时候感染过天花,我专程派人去打听过,结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见丈夫雷霆大怒,伊容顿时有些慌乱,但是,肩头的那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让她根本无法动弹。要说后怕她当然是有的,在淑宁殿的这些日子中,她也不知道看过多少瑟瑟发抖的宫女,就连平日里最是镇定的郑瑕也是夜夜难寐。若不是天性达观再加上心有牵挂,只怕她也难以支撑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根本就是被事情冲昏了头,所以……”伊容情急之下,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脸色更是涨得通红,“一样是为了儿子,我也不会……”

话还没说完,她便突然发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但是,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天来,她凭借着周到的安排和镇定的举止让整个淑宁殿得以不乱,但是,她安慰了别人,别人却不能给她半点安慰,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担心家中的孩子和丈夫,可这一切,她还能和谁去说?

“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高俅自顾自地苦笑了一声,忽然左右张望了一阵。换作是现代,他的这种做法自然是没有问题,可这是十二世纪的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见果然没有一个内侍宫人,他这才吁了一口气,顺势松开手想再说几句安慰话时,却发觉怀中的人已经睡熟了。

“这丫头!”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定睛看了看怀中那张睡熟的玉颜。曾几何时,这个大大咧咧的小丫头便闯入了他的视野,一次又一次地帮他渡过了难关,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一张满不在乎的脸。他喜欢她爽朗的笑容,喜欢她毫无矫饰的性格,也喜欢她永远惦记着旧情的心……可是,他唯独不喜欢她事事为别人考虑这一点。他多么希望,伊容的心中只有他一个!

他轻轻低头在她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却不敢挪动脚步,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佳人。此时,他倒有些痛恨起目前的处境来,若是再没有人过来,他总不能在这里一直死死站着吧?正踌躇间,他终于看到淑宁殿那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才想开口呼唤,他却突然发觉,那个没有带任何从人的,居然是赵佶!

“伊容睡着了?”信步走过来的赵佶低头瞅了伊容一眼,突然莞尔一笑,“还真是像她的脾气,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让别人为她担惊受怕!”

高俅见赵佶脸色怅惘,顿时有些疑惑。按照道理,赵佶既然是去探望郑贵妃和小皇子,那就不应该这么快出来才是。犹豫片刻,他便开口问道:“圣上,你这是……”

赵佶闻言并不搭话,下一刻,他竟不管不顾地在高俅旁边的台阶上径直坐了下来,完全忘了帝王风度。“伯章,你陪朕坐一会好么?”

尽管知道地点完全不恰当,但是,高俅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顺手帮伊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以为此刻赵佶只不过想寻一个说话的对象,因此索性保持了沉默。

“朕的生母去世太早,所以,朕一直对她没有太多的印象。一直以来,钦圣向太后都对朕看顾有加,朕也一直把她当作真正的母亲。”说起当年旧事,赵佶脸上属于君王的色彩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寻常青年的惘然神情,“那时,钦圣太后的慈德宫中有三个最出色的宫人,一个是伊容,一个是郑瑕,一个是王锦儿。这其中,由向氏一族抚养长大的伊容最无心机,出身知书达理的郑瑕最善解人意,而民家出身的王锦儿则最为娇柔善媚。那时朕每每觉得心情难解,就会去找瑕儿或是锦儿,总觉得她们看待朕是和旁人不同的。”

“所以,在即位之后,朕便向钦圣太后要了她们,又一步步地册了她们为妃。如今的宫中,除了皇后,没有人的位分能够高得过她们。”说到这里,赵佶的语调不由骤然提高了几分,“可直到今日,朕方才发觉,相处那么多年,朕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她们!”

听赵佶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旧事,高俅不由感到头痛至极。要知道,尽管他和赵佶有旧日情分在前,但是,听这些宫闱隐情无疑是极其不妥当的。可是,此时此刻,他若是要走只怕会立刻惹怒赵佶,因此尽管如坐针毡,他仍是只得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到最后,他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圣上,请恕臣直言。官员们大多是三妻四妾,而圣上则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即便郑贵妃王淑妃再好,圣上可会因此而不搭理其他嫔妃?”见赵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圣上乃一国之君,家事即国事,专宠郑贵妃和王淑妃已经让外面时有微词,所以即便是她们,也会和其他嫔妃一样感到忧惧,所以也会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事情。正如圣上刚刚看到的一样,伊容的事也让臣非常焦躁,但是,臣却仍然要包容她,这也是男女间的应有之义。”

“包容……”大约是头一次从男人的口中听到这个词,赵佶不由觉得异常新鲜,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高俅两眼,“别人都说女子应该不妒,应该包容,朕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伯章,有的时候朕不免会觉得,你总是能够另辟蹊径,以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那臣应当把圣上的话当作是褒扬还是警告?”见赵佶心情转好,高俅不由也开起了玩笑,“总而言之,今儿个臣只是进宫来接伊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好了,是朕自己对你说的,难不成还要追究你的罪过?”赵佶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这才站起身来,“好了,你还要和伊容在朕的宫里头卿卿我我多久?你若是再不走,朕可是要下逐客令了!”

“圣上说的简单,她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高俅勉强架着伊容站了起来,脸上自然是苦不堪言,“至少也得让人帮臣一把!”

赵佶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久违的爽朗笑声响起的时候,竟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小鸟。“朕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也罢,朕就让人送你们回去!伯章,别亏待了伊容,否则朕饶不了你!”

第三十章 送别离人生百态

小皇子的转危为安让朝官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知道,真宗年间流行天花的时候,曾经使得人人自危,就连一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也不能幸免。此时此刻突然传出宫中皇子得了天花,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然而,事情过后,赵佶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处置,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几个朝官几句,似乎没有多加追究的表示。然而,几个消息灵通的明眼人却发现,昔日在权贵府邸出入殷勤的道士左明虚,似乎从几天前起就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这些人自然便发觉了一丝端倪。只不过,这涉及到天家之事,谁都不敢多嘴。

计算了一下旨意下达的时日,高俅发觉自己已经在京城盘桓了近两月之久。虽说宋朝官员上任向来有拖沓之嫌,动辄在京城拖延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奇事,就连旨意也往往是三天两头的变化,甚至往往有派了差遣却来不及上任,然后又改派他职的。不过,他却不想仿效此举,因此,在行装打点完毕后,他便进宫陛辞,然后回府正式动身。

自崇宁元年末拜相,直到因星变罢相,他和蔡京总共执政了三年多,虽说并不算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和大宋频频更换宰辅的历史相比起来,他仍旧算是在位长的。如今一朝离京,却也没有人走茶凉之虞,前来相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不过,当人们看到尚书右仆射赵挺之时,却惊讶地发觉,身为高俅姻亲的蔡京竟然没有前来相送。

“伯章,此去东南路途遥远,一路多加保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赵挺之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很是热忱地说道,“圣上对伯章此行也很是看重,我也希望你能够马到功成。此次你挑的这些人,若是不够使用的话尽管上书,我一定会请圣上再遴选一批良材!”

“正夫兄言重了!”饶是高俅知道赵挺之的心意是希望他在东南多盘桓一阵子,最好干脆就是别回来,此时也不免为其情真意切所动,“既然是国事,我当然只有尽心竭力的道理!今次和这么多年轻俊达同行,我也希望借一借他们的锐气!”

赵挺之当下连连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便转向了一旁的十几个进士,这一次却是端出了宰相的架子。他威严地扫了这些后辈一眼,沉声道:“诸位寒窗苦读数十年,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投身朝堂报效于国。如今高大人受圣上诏命安抚东南,从众多的进士中选择了你们,足可见诸君品行学问!我也不想多说,只告诫诸位一句,所思所行时,多想想你们平时读的圣贤之书,切勿迷失了为官的本心!若是尔等有贪赃或是扰民之事,莫说高大人会上表参奏,我也容不下你们!”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兼且又是出自当朝首相之口,这些刚刚登科的进士立时熄了焦躁不安的热火,连声称是不迭。一旁早早来到的叶梦得也不觉在心中暗赞,仅仅是这番话,赵挺之便在人前竖起了宰相威严。这“高大人”三个字,若是一旁的官员还品不出滋味,就枉为朝官数十载了。

这边陈瓘陈次升侯蒙等人也一一上前与高俅话别,正说得热闹的时候,后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人嚷嚷道:“陈王来了!”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须知开春之后陈王赵佖的旧病又犯了,有时就连大朝也难得看到他的人,此番高俅出京,这位天子兄长,当今最贵重的亲王竟亲自来送,这人情可是顶了天了!

听到陈王驾到,赵挺之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大宋宰辅最重,虽贵为亲王,在朝上有时仍不免位列宰辅之后,然而,面对深得赵佶敬重的陈王赵佖,即使是当初的蔡京等人尚且以礼相待,又何况是他?因此,见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他立刻整了整衣冠,换上了一幅更得体的笑脸。

高俅却是立刻迎了上去,见肩舆上的陈王面色苍白,他不由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然后便拱手道:“此乃京城郊外,风大人多,陈王既然抱恙在身,让其他人来也就行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也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哪怕不是圣上让我代为相送,我自己也是要来的!”肩舆上的赵佖微微一笑,似乎丝毫不觉自己这番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震动。他稍稍直起身子,向四周众人点了点头,然后才对高俅道:“高相公,圣上还有一件礼物让我带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四个内侍抬着一个箱子上了前来,轻手轻脚地将其放在了地上。下一刻,他们便开了箱盖。

“天哪!”

“这都是……”

“似乎贵重得很呢!”

听到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惊叹,高俅也不由心中苦笑。赵佶此举无疑是为了出一口当初因星变而罢相的恶气,因此是变了法子似的向朝官们表示,他高俅的圣眷依旧在他人之上。否则,这一箱子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送到他的府邸,而是选了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子在众人面前亮出来?

不过,虽知推托不掉,但是,场面上的客气话还是要说的,否则,他担保明日便会有御史弹劾他一个不恭之罪。当下他便皱了皱眉头道:“陈王,我离京在即,圣上送这么一箱子羊脂美玉似乎不合适吧?”

“哦,是我刚刚说错了,东西不是送给你的!”赵佖似乎很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见周围众人似乎愣了神,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去岁高相公喜得贵子的时候,圣上曾经提过,还有礼物日后再送,乃是为了令郎的抓周之礼。宫中玉工足足忙了大半年,这才将于阗进贡的美玉琢磨了这样两套玩意,其中一套乃是为了备小皇子使用,另一套就送给伯章了!其中还有几件小玩意是送给令弟高傑,贺他喜得双子的!”

赵佶是懒得搭理别人的感受,而陈王赵佖此刻这么说,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了!不用看周边人的表情,高俅便知道大多数的人脸色是难看得紧,须知他高俅虽然人缘不错,但是也不会惊动几十个官员出城相送,这些人当中,只怕是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居多。只不过如今陈王这么一说,恐怕这些人都得好好掂量。而当初那些为了求名求利而弹劾他的御史,似乎也应该摸摸头上那顶乌纱帽了。求名求利,不付出代价又怎么可能?

“好了,圣上的话既然带到,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赵佖轻轻伸了一个懒腰,大有深意地扫了旁边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赵挺之身上,不由露出了一缕异色,“想不到今日赵相公也来相送,足可见同僚旧情!高相公,此去东南,我只有一句话相送,多多保重!”

尽管赵佖只有四个字,但是,听在高俅心中却感到异常温暖。然而,在周围众人听来,此话不啻是话里藏锋别有文章。

换作是别的宗室和大臣说这种话,异日便必定会引来一场麻烦,但是,处于陈王赵佖的立场,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二话。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亲王百病缠身,身体大大不如赵佶,而赵佖平日是个富贵闲王,可每每根据赵佶的示意周旋于百官之间,竟是一个宗室中的异数。此时话虽然从赵佖口中说出,焉知不是赵佶的意思?

高俅郑重地拱拱手,微微一笑道:“陈王也请珍重!”

见高俅转身示意家人将东西装上船,赵挺之本能地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然而,此时却听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高相公且慢!”

高俅转头一看,见叶梦得突然自人群中大步走了上来,他顿时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就知道蔡京不会这么安静地让他上路,必定会再掀起一场风雨,所以一直在防范着叶梦得。谁知这年纪轻轻的家伙居然如此冷静,一直等到最后才站出来。

“原来是少蕴啊!”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少蕴可是受元长公所托前来送我么?”

“正是。”叶梦得恭恭敬敬地深深弯腰行礼,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犹如刀子一般射出的道道目光。“适才诸位大人为高相公送行,我不好打扰,所以只能等到了最后。”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恩相托我将此信送给高相公。”仿佛是为了加重周围人的疑虑,他突然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个月前恩相托付给我的,想不到竟拖到了今日。另外,恩相还有一句话让我相问,高相公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大哗,就连赵挺之都感到心中一沉,看向叶梦得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阴冷。此时此刻,谁都叶梦得才是蔡京的真正心腹之人,但即便如此,人们也不禁佩服其胆量。蔡京固然不能招惹,但是,叶梦得区区一个祠部郎官又岂能架得住他人攻击?

第三十一章 李才女十里相送

好一个片言惊动全场的叶梦得,好一个只手翻云覆雨的蔡京!

高俅暗叹蔡京借着叶梦得的口问出了一句他无法回避的问题,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荣宠不惊的神态。只是沉吟片刻,他便不闪不避地答道:“有劳元长公操心了,请少蕴回去之后转告元长公,几时回来自有圣上决断,此时要我明言却是为时太早。”

“我明白了,必定转告恩相!”叶梦得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方才退到了一旁。此时他方才发觉,刚刚还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们全都闪向了两边,只剩着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想起当日蔡京为相权倾朝野那会的景象,他的心底不由愈发鄙夷。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莫过于此。倘若自己今日是代当朝首相前来相送,这些人还不是会换一番嘴脸?

高俅又拱手朝在场诸人说了几句,这才转身准备登船,不一会儿,船便起航了。在原地望了一会之后,陈王赵佖便露出了疲态,转而示意打道回府,然后诸如赵挺之等高官也纷纷登车返城,再后来则是看热闹的人如鸟兽散。一时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码头上人影全无,寂寥冷清自不必说。

然而,诺大的官船顺水而下航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陈留码头停了下来。这是事先并没有的安排,高俅正觉得奇怪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而那声音显然是属于高嘉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倚栏一看,只见舶口不远处的道路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而路边火红的石榴树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含笑站在那里,眉宇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愁绪,不是李清照又是何人?眼见高嘉在奶娘看护下步子匆匆下了船,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妻子英娘朝自己投来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他哪里还会不知道情由,虽然这耽误时间,但是,自开封下运河到杭州,远没有他下西南那般鞍马劳顿,因此他并不在乎这点时间。反倒是李清照思考周全,知道开封码头上官员太多,居然选中了这么一个地方前来送行。

“李姨!”虽说已经拜师,但是,高嘉依旧没改过称呼,快步扑入李清照的怀抱,“你和我们一块走好不好?否则我会日夜想着你的!”

“嘉儿,哭什么,我不是按照和你约定好的,来这里送你了么?”李清照轻轻用帕子擦拭了高嘉眼角旁的泪珠,这才笑道,“嘉儿最适合笑脸,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好了,你看你爹娘都在笑话你了!”

听到这句话,高嘉方才转过了头,见父亲和母亲含笑看着自己,立即扭过了头,用手绢使劲在脸上擦了两下方才转过了身子,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了李清照的手。

“高相公,高夫人!”李清照偏身施礼,歉然说道,“我只是为了和嘉儿约好了,所以才在这里等候,若是耽误了你们的行程,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清照这是哪里话,我原来还想到你那里去道别,后来听说李大人已经回来了,因为担心去了反而不好,所以才没有登门,只是让人送了信。”英娘见高嘉的那幅样子,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虽说如今女儿是拜了李清照为师,可是,女子究竟不像男子,一旦嫁人,这婚后哪里还是自由身?若是夫婿在京为官还好,否则便免不了奔波于各地,除了书信,今后怕是见到真人也难了。

李清照略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开口提及自己的婚事。“高夫人,我听说你们此去东南可能不会很快回来,这是真的吗?”

高俅闻言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问道:“清照这是听谁说的?”

乍听得清照二字,李清照的脸色微变,见高俅似乎没有其它意思,她这才低声道:“前几日我爹回来时,我听到他对我娘这么说,似乎是子由公提到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嘉儿也一日日大了,杭州和开封相隔遥远,书信往来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尽早把字认全了,这样方才不会耽误。”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两本小册子,径直塞到了高嘉的手中,又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这是我素日里写的一些词句,虽然算不得最好,但至少能够让嘉儿有些参考。另外一本则是我写的一些心得体会,以及对前人的诗词的一些评论,虽然是玩笑之作,但想必也能在嘉儿读诗词的时候有些教益。”

看到高嘉如获至宝地将两本小册子揣在怀里,高俅不由生出了一丝嫉妒。这可是一代大家的亲笔所著,受益者居然只是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这老天还真是够偏心的。不过,想到李清照一生作词无数,却在后世战火或乱离中散失大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为了嘉儿,清照你实在是用心良苦。不过,虽然相隔两地,但是,我会让嘉儿定期给你写信,当然,目前而言,只能是我或者内子代劳了。”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又抬头建议道,“清照若有新词,也请寄一份给嘉儿,等她学过之后,我也想请人刊印出书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刊印?”听到这两个字,李清照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喜之色,须知这个时代的文人若是要刊印出书,往往要自己拿出一笔不小的费用给书商,而以她多年积攒的体己,还不见得够用。之前虽有好事者出了几本她的诗词,却也散布不广。只是,这种涉及到金钱上的事情,靠别人好吗?

见李清照有所犹豫,高俅的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慨。宋代的风气比唐朝严谨得多,虽说还不到后世三从四德的地步,但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仍旧是不少号称治家严谨的官员津津乐道的,比如说司马光的家风就是如此。而李格非能够让女儿自由地发挥才华,而且绝不禁其外出,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开明了。他记得历史上李清照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八卷,却都因为战火而散佚,流传至后世的只有《漱玉词》的七十余首词而已。相对于一个有大才的绝代才女来说,这实在是一大憾事。

“之前子由先生曾经托族孙苏元老给我送来了先师的一批文稿,我已经让人去刊印了。毕竟,手稿说不定有一天会散佚,可若是书籍入了人心,人们自然会记住。”高俅继续巧舌如簧地鼓动道,“清照,你流传在外的词也已经不少,与其让这些词只在人们口头流传,不若刊印成书让人人称诵,这样也不负了你一世才名。不瞒你说,我有两个家人就开了一家书局,你也不必担心费用,若是卖得好,指不定他们还会上门再求稿,到了那时,恐怕就不止是京城一地传唱你的词了。”

“这……”一想到自己的诗词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圈子,而且能够更加广泛地为人传唱,李清照顿时下定了决心,“那就按照高相公说的办吧,只是中间周折太多,我在这里先行谢过!”她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地行下礼去,脸上也露出了真诚的感激之色。

“清照,你就别谢他了!”英娘一把将李清照拉了起来,然后便和她走到了一边,这才低声取笑道,“高郎之前从过商,他哪里会作亏本的买卖?以往别人欲求你的词而不得,如今既然刊印了出来,难道他们不会去买?京城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恐怕到了那时,书商便会盆满钵满了。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清照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虽然颇有才名,但是,家里一有父亲李格非的俸禄养着,二有老家的数十亩田土可以收租,虽然生活算不上十分富足,但至少仍能够维持一个小康,所以,对于经济之道她并没有多少认识。此时此刻,她也忘了高俅一行人还要上路,拉着英娘便问了起来,当她知道高府上下的一应开支,甚至包括家人经营的店铺都是靠英娘她们三个女人维持时,更是觉得一阵殷羡。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原本也是应当的,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哪里会知道这些家常琐事?别人大家里头都有管事账房,只有我们家是不同的,他一向说,凡事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够掌控全局,所以说,我们家那些账房管事没有一个敢随意糊弄。”英娘见李清照听得目瞪口呆,不由掩嘴一笑,“你放心,那个管着书局的管事正好在我的手下,到时等你的文集畅销一时,我一定帮你要润笔!”

李清照这才忍不住跺了脚,见无人注意这边更是露出了娇嗔之色:“姐姐,你尽和我开玩笑!”

“清照,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们家的状况么?”英娘这才敛去了满脸的笑容,正色道,“前几年你爹爹病着,所以只拿了一点阶官的俸禄,再靠着那一点职田国日子。那时他看病买药都需要钱,你们家的家底就在那时候空了。如今你爹爹虽然重新起用,但是,朝堂上的事是谁都说不准的,若是没有别的进项,难保他日不出现其他问题,难道你真的嫁了人之后,还能拿着夫家的钱去贴补娘家么?况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你的书卖得好才给你润笔,又不是周济,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你当嘉儿的西席,我还没有付你的工钱呢!”

当日的情景李清照又怎会忘记,此刻,她的眼角已经是隐现水光。许久,她才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姐姐,谢谢你!”

第三十二章 赤子忱忱报国心

尽管东京开封无山川之险,但是,它却有河川之利。仅仅是一条直通江南最富庶之地的大运河,便捷的漕运就为朝廷省去了运粮以及运钱的大笔开销。如今和妻儿坐在船上游览两岸风光,高俅不由生出了一股感慨。

若是回到治平年代当一个逍遥富家翁,岂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如今劳心劳力,安知他日就一定能够安享晚年?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如今四十都不到,谈一个老字还为时尚早,再说了,这种难得一遇的机会,人生哪里还有第二次?

高嘉和高蘅都是生平第一次坐船,此刻不由异常兴奋,就连一向性子文静的高蘅也在高嘉的带动下满船乱跑,慌得一群使女仆妇急急忙忙地跟在后头。好在这船造得颇为考究,这边几乎都是女眷,倒也不怕外人说什么闲话。

他这边一路顺着运河南下,那边江南和两浙得到消息的百姓也在议论纷纷。虽说旨意早就下了,但是,谁都知道大宋的差遣做不得数,只要皇帝一句话,那么,未上任就改他地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在最初,闻听高俅优哉游哉地仍然安居京城,东南官员全都以为这道任命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听说高俅已经动身,这些人方才有些慌神。

官员们议论的事情,老百姓却是不知道。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茶馆,几乎一开口就是问起那位即将上任的高相公。知道的人便说高俅不过三十出头,不知道的却是一口咬定高俅一把年纪,否则又怎么会官居宰相,还有的则在议论是不是官家借此又要来征粮。总而言之,各种言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这一日,一座酒楼中两个正在喝酒的中年汉子就为了一点小事争了起来,原因便是为了最近无锡城一户人家发现的一块奇石。一个说那是天下奇珍,若是往上奉献必定能够换个官做,另一个则说石头当不得饭吃,朝廷哪里会因为一块石头而行封赏之举。两边争得正激烈的时候,一个青年却扔下一把铜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天下承平?外有大敌窥伺,内有盗匪之忧,这天下哪里称得上承平!”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举步往自己家走去。还未到门口,他便几乎和自家的一个年老仆人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开口相问,那老仆便嚷嚷道:“少爷,老爷来信了!”

他闻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信在哪里?”

“夫人刚刚看过,说是老爷来信称,要夫人带着少爷进京去住!”大约是想到京城的风光,那老仆的脸上颇有些兴奋之色,“老爷刚刚升了右文殿修撰,夫人很是高兴呢!”

“右文殿修撰?那差不多是从六品了!”青年低声嘀咕了一句,脚下步子不停地往里屋走去。见过母亲之后,他便将父亲的来信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这才得知了如今京城大况。由于其父写信的时候高俅还未上路,因此上面有几句对朝政的猜测之语,甚至提到蔡京高俅有可能复相,看到这里,他不由微微冷笑了一声。

“纲儿,你笑什么?”

座上的妇人对儿子的表现极为奇怪,不觉加重了语气说道:“你爹既然说要去京城,依我看,我们还是尽早打点一下行装吧。”

那青年正是李纲,他自少年读书时便一直密切关注着时势,如今哪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家乡前往京城,因此只能费尽心机找借口道:“娘,我们李家自先祖开始便离开福建住在无锡,爹爹甚至还在这里当过一任知县,如今若是这么急急忙忙走了,这边便少了一个人。娘,若是您担心爹爹一个人在京城无人照顾,不若先行上京,我在这里打点好之后再动身,你看如何?”

李纲的母亲刘氏也是出身,虽然觉得儿子的话颇有些不尽不实,但是,出于为丈夫考虑,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答应归答应,她依旧是详详细细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让家中的仆役开始准备一切。

得到了母亲的允准,李纲自然是满心轻松,见家中无事便悄悄出了家门,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进了一家颇为气派的商行。

“李公子!”伙计一见是李纲,慌忙将其迎进了内室,又奉上了热茶。“刘管事有客人,你还请稍待片刻!”

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管事便掀帘而出,哈哈大笑道:“李大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当然是为了你那灵通的消息!”平常闲来无事时,李纲常常会来这里坐坐,毕竟,自他十几岁的时候起,这家商行便开在这里,而这位刘管事更是在这里一呆十几年。一来二往下,他也和对方熟识了,再加上刘管事一向消息灵通,在各条道上兜得转,他没少上这里来询问最新的时势。

“哈哈,李大公子想必是为了如今前来上任的高相公?”见李纲面露笑意,刘管事顺势便坐了下来,“唔,高相公五月十八日自京城码头动身,如今在路上已经走了六七日,到时候必定是要在无锡经过的。怎么,你准备去拜会一下么?”

“刘管事你怕是用错词了吧,我哪里够得上前去拜会的资格?”李纲摇头长叹一声,这才将今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位高相公宠眷未衰,所以都打着高攀的心思,无论船停在何处,必定有官员前去趋奉,到了那时,高相公不是扰民也是扰民。唉,这隔山拜佛的一招,这些官场上的人算是用得炉火纯青了!”

“这种事情正常的很,若是让高相公为举主,少则少上几次磨勘,多则可以直上青云,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蔡相公在位的时候,直截了当拔擢上去了多少人?这一次高相公下东南,他们又怎么会不打主意?”说到这里,刘管事突然低声嘀咕道,“只不过,他们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不好丢了官职……”

“你说什么?”李纲的耳朵却是相当灵敏,刘管事的嘟囔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连声问道,“难不成你还知道什么内情?”

刘管事似乎自知失言,沉吟片刻后方才答道:“你应该知道,高相公此次下来还带了十几个新科进士?”

“没错,诏令上说了,是要这些进士接任各地一些空缺的县尉之职,也好让他们多多历练。虽说不考核即授官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往日也是常有的,有什么不对吗?”不待刘管事回答,李纲的脸色遽然一变,“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跟来还有别的含义?”

“我可没这么说,我一个替东家跑腿的人,哪里知道这么多!”刘管事晒然一笑,轻轻巧巧地把话头搪塞了过去,“李公子,恕我直言,你在乡试都是名列前茅,为什么不早些参加礼部试?若是能及早殿试登科,不是就能够得偿心愿么?”

“天底下的士子全都在挤那个独木桥,早试晚试都是一样的。”李纲苦笑一声,这才站了起来,“话说宗汝霖当初登科的时候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还不是因为一篇时文而触怒了权贵,从而蹉跎了十几年?我有自信能登进士第,但是,与其等到登进士第之后在考虑该如何报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未雨绸缪。”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朝着刘管事点点头道,“老刘,多谢你了,不管此次结果如何,我都至少尝试过!”

目送李纲离开,刘宗咸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十一年了,他在无锡这个地方窝着足足有十一年了,当年的东家如今已经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宰相,可是,他却没有忘了当年的吩咐。从刻意制造偶遇到后来的提供各种信息,他亲眼看着当年十二岁的少年长到如今,只是,这一次成亦不成,却要看李纲自己的本领了!

“此间事了,我是不是该回京城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自失地摇了摇头,无锡是好地方,只不过,再好的地方待了十几年都会腻味,更何况他是谨记使命不敢拈花惹草?只不过,这些年虽说枯燥些,他得到的报酬同样不少,两个孩子全都在京城上着学堂,听说他日若是读书有成还会有出仕的机会,换作旁的商行管事,哪里有这般的恩遇?

想到这里,他突然沉声吩咐道:“来人!”

一个小伙计应声而入,躬身一礼后便静悄悄地等待吩咐。

“待会送出信去,请东家到时在无锡停一停!”略一停顿,他又嘱咐道,“还有,就说江浙这里的官员都在盯着,请东家多多注意。”他突然想到了李纲提到的事,便把献石头的传闻说了一遍,“原话报上去,东家对于这些事情最是上心,应该会有所措置。好了,就这些,你去吧!”

第三十三章 闻危言心有所感

初次坐船的兴头一过,包括英娘在内,一群人的兴致都慢慢低落了下来,就连原本东奔西跑的高嘉也安分了不少。好在除了几个头一回坐船的仆妇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晕船的,这也让高俅省却了不少烦心。此时此刻,他站在船头眺望着往来的船只,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年头只有海路和陆路两种交通方式,陆路上最快的就是骑马或坐马车,但是,那股颠簸劲却着实让人难耐,因此,宋时无比发达的运河体系,便成了贸易繁荣和交通发达的一条捷径。可以说,若没有运河,也就没有天下第一繁荣的东京城。

宋代的运河体系以汴河为骨干,包括广济河、金水河、惠民河,合称汴京四渠。通过四渠,向南沟通淮水、扬楚运河、长江、江南河等,向北沟通了济水、黄河、卫河。而这其中,超过六成的南粮都是通过汴河运到东京开封府。因此,宋朝的历代君王,无不在维护汴河上投入了巨大心力。然而,汴河的水源乃是黄河,自唐到五代再到如今的宋朝,河水中沙泥沉积,水面早已高出地面,一旦溃堤便是毁灭性后果。正因为如此,每年朝廷在这上面投入的钱粮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幸好这个时代的人不说什么人定胜天!”想到后世那句口号,高俅不由嗤之以鼻。在那样科技发达的时代,不是照样有洪水泛滥山体滑坡台风肆虐?生而为人,便需时时刻刻地保持着那点敬畏心,不敬神佛并不可怕,但是,最可怕的是人真的什么都不敬,那时,恐怕天地就真的倒置了。

他这一次虽然不想太招摇,但是,内河航运毕竟不可能用那种太大的船,再加上还有赵佶给他派的一些卫士,另外十几个进士及其家眷也人数不少,因此足足用了四艘船。浩浩荡荡的船队在运河上驶过,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

他五月十八日从东京开封府动身,一路经过了宁陵、南京应天府(商丘)、永城、宿州等十余个州县,此时刚刚抵达楚州。为了避免惊扰各地官员,他每到一地除了补给食水和粮食外,并不轻易上岸,只是即便如此,却依然有官员前来拜会,他却名帖照收,人却一概不见。此时楚州在望,他自知又是一番应酬,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船一靠岸,他便看到了岸上有一长溜马车等在那里,中间大多是青袍官员,也有寥寥几缕红色夹杂其中,一眼扫过去少说也有十几人。如今他的情形几乎和后世的钦差大臣差不多,大宋以往罢相的宰臣哪个不是满身失意地离京,他倒好,夹道欢迎的人一拨又一拨的!

不多时,下船交涉的高丰景便拿着一叠拜帖回转了来,不待主人吩咐便轻手轻脚地将其分门别类,最后才说明道:“相爷,这些大多都是楚州的官员,因为听说大人过境,所以才来求见。除了楚州的知州洪令亨洪大人之外,尚有市舶司提举钟昌钟大人,相爷是不是准备见一见?”

高俅闻言倒是踌躇了起来,楚州知州洪令亨乃是蔡京的人,这种时候见不见却是无所谓。只不过,这个市舶司提举钟昌却有些意思。楚州增设市舶司之后,每年来往高丽的船只陡增一倍有余,特别是近两年上交国库税钱高达六十万贯,比起东南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也不逊色多少。须知在各沿海州县增设市舶司乃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中间过程他却没有过多地过问,只是在大局上稍稍留心,即便如此,钟昌这个人也小觑不得。

沉吟良久,他终于定下了主意:“这样,让洪令亨和钟昌上船,顺便告诉其他人,我只是过境,地方事务与我无干,他们都是公务在身的人,不要在这里多做盘桓,免得误了自己的事。”

“是!”高丰景弯腰答应了一声,随后便匆匆下了船。传达了高俅的意思之后,下头的官员果然是大失所望,但当着洪令亨和钟昌的面却不好表露出来。毕竟,一个是执掌一州大权的正牌知州,又是京党亲信;另一个则是管着肥得流油的市舶司,一年过手的银钱无数;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这种小官惹得起的。见洪令亨和钟昌上船,这些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高俅对于洪令亨自然没有什么好说,按例敷衍了两句,又提了提蔡京的近况,不到一刻钟工夫便打发走了人,这才正儿八经地见了钟昌。从第一眼看来,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年人,非但没有一点管钱的官员应该有的精明相,相反却显得颇为糊涂。若是只看表面,他几乎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把楚州市舶司管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就连本地知州和本路转运使也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

“钟大人,你接任楚州市舶司似乎已经三年多了吧?”

他随口问了一个问题,这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顺便观察一下其人神色。

“已经四年了。”钟昌略微欠了欠身,脸上并没有寻常官员应对时的诚惶诚恐之色,“当初高相公主张增设市舶司,我便从宝应任上被派到了楚州,那时连市舶司衙门都是从百姓那里借的房子。须知我朝虽然曾经在明州杭州泉州广州等地设过市舶司,大多数官员却认为楚州不是个贸易的好地方,因此全都认为市舶司即便建了,不久之后也会撤去,所以被推出来的我便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眼看着市舶司蒸蒸日上,这些人便纷纷红了眼,若非我的政绩仍然在那里,恐怕早就被调走了!”

高俅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乃是政令的建议者,至于具体施行则是由下头官员奏报,因此他虽然消息灵通,但却不可能面面俱到,在此事上,他看到的还是官面文章居多。再加上乃弟高傑任官一直在市舶司之中打转,他也没听到多少抱怨,因此本能地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会有多少困难,谁知其中还有如此隐衷。

此时,他立刻收起了最初的漫不经心,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么说,明荃此来是为了讨一个说法?”

“下官并非此意。”见高俅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钟昌的心中不由暗自高兴,本能地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突然睁大,射出了不容人轻视的精光。“大人,我朝的富足四海皆知,因此,但凡我朝货物,南至交趾蒲甘,北至辽国高丽,几乎处处都能够卖出高价,因此,尽管海上贸易风险太大,十停的商队往往要折损三停,但是,商人依旧是趋之若鹜。市舶司发引课税,这利钱确实是丰厚。这市舶司乃是我一手组建,因此,用的吏员无不是经过一再筛选,稍有贪贿便罢斥不用,所以,一直以来,我自信楚州市舶司的每一分利,都完完全全地入了国库!”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保证,高俅更是悚然动容。自己不贪贿已经很不容易,而能够保证手下也不贪贿,这钟昌绝非等闲人物。此时,他情不自禁地搁下了茶盏,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一些。

“然而,在别人看来,我此举无疑是断了他人财路!”钟昌愤愤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自从圣上下旨褒奖楚州市舶司以来,人人都知道这其中是一条巨大的财路,因此不仅仅是知州,还有历任本路转运使,纷纷都想把自家人安插进来,或者是明里暗里示意要分一杯羹。我起初还一个个地拒绝,到了后来却发现,市舶司虽然是一个独立的衙门,但是,诸多事务却不可能全靠自己人完成,于是我便处处掣肘,甚至连要从百姓中请几个帮手也是困难重重,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再难维持下去!”

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高俅微微皱起了眉头,手指不经意地敲着扶手。要知道,他如今不是宰相,虽说人人知道他宠眷不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真的肆无忌惮地插手地方政务,这可是莫大的忌讳!他的职责在于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楚州属于淮南东路,怎么也轮不到他插手的份,除非……

他忽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目光立刻往面前的钟昌扫去,见其坚定的目光下似乎隐藏着一丝别的东西,他立刻醒悟了过来。好一个钟昌,果然是莫测高深的心计,因为当初是他高俅提出了增设市舶司而理所当然地找了上来,而后又痛陈事实,果然又是和杭州明州市舶司一个打算,想要完全脱离转运司而成为一个直接向上负责的部门。

他不露痕迹地端起茶盏,做出了送客的架势:“钟大人说的我明白了!兹事体大,我必须考虑考虑!”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钟大人且回去等待消息好了!”

第三十四章 用人才亦有诡道

钟昌一回到市舶司,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便匆匆迎了上去,来不及寒暄便开口问道:“我听说高相公婉拒了其它人,只见了你和洪大人两个,究竟怎么样?”

“怎么样?”钟昌冷笑一声,随手把官帽一甩,没好气地道,“这些个在朝廷中枢当官的人,哪里有那么好糊弄,精明得像什么似的!”他原原本本地将刚刚的情形解说了一遍,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要我说,这一次怕是没戏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啊!”中年文士姓廖,单名一个隽字,曾经在明州市舶司和杭州市舶司都干过,最后和钟昌投缘方才奔了这里,自然不希望这个东主就这么倒了。“高相公的弟弟不是在华亭市舶司么?当初圣上听从高相公的意思,将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全部剥离出了本路转运司,直接向户部负责,如今怎么会对楚州市舶司的窘境视而不见?”

“都是我太自作聪明了!”钟昌疲惫地伸手覆住了眼睛,本能地感到一身酸痛,“虽说我在高相公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是,一旦被别人看错了意思,免不了就会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别有所图。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仅仅置之不理也就算了,若是他把这话告诉别人,别说我得卷铺盖走路,恐怕还得脱一层皮!”

廖隽闻言吓了一跳,随即也攒紧眉头苦思了起来。先头以为拜会这位高相公是天大的好机会,如今人是见着了,可却不但没捞到机会,反而可能会伤及自身。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不管怎样,你在楚州这几年都是立了大功的,朝廷就算不奖忠臣,也应该不会过河拆桥才对!”

“廖兄,你在这么多家的幕府都待过,难不成还会以为我朝没有构陷不成?”钟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面带讥诮地讽刺道,“就连已逝的苏学士那样大的名声,当年还不是为奸党所算,差点在乌台诗案中丢了性命,怎么,还会有人在意我这么区区一个谋利之臣?”

话音刚落,门外便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启禀钟大人,高相公的船刚刚已经开了!”

“开了就开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报的!”满心不耐烦的钟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口气,“他只是过境,总不成真的为人排忧解难不成?”

但是,门外的小吏却并没有退去:“只是,刚才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指明送给大人亲启。小人不敢造次,所以……”说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嗫嚅。

“信?”廖隽本能地眼皮一跳,连忙出去询问,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封信回转了来。“他是新来的,生怕随便接了东西让你开革了他。对了,这格式怎么这么奇怪,除了抬头的钟明荃三个字之外,落款连姓氏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不以为意的钟昌立刻跳了起来,接过信便手忙脚乱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竟是愣在了当场,旁边的廖隽连连询问,他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廖隽大急之下,只得从其手中抢过信笺,只看了几行便脸色大变。

“这……这是高相公的亲笔?他……他居然知道我们所图为何?”

“所以我才说我们是自作聪明!”钟昌苦笑一声,但眸子中重新又充满了熠熠神光,“上头虽然有告诫的语句,却也说将上书言明此事,甚至还说,将仿照京城都茶务的格局,在京城或是淮南江浙一带设市舶司都大提举总揽全局。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是宰相,我确实不能及!”

“高伯章就已经是这样难以蒙混,还不知道那名满天下的蔡元长是何等精明的人!”尽管今次危机已解,但廖隽却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心悸。一直在地方官身边打转的他,是不是把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看得太低了?

见廖隽神情萧索,钟昌便出言劝慰道:“廖兄也不要妄自菲薄,这一次的事,是我们两个都想岔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上的几处文字斟酌道,“高相公在信上提到,我既然有理财之能,自然不适宜永远呆在市舶司,所以问我对于将来还有什么打算。你忖度那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含义?”

“嗯?”廖隽连忙低头看去,细细品味了一下文字后便觉大喜过望,“恭喜大人,这词句虽然委婉,但是,其中含义却明显得很。大人不妨想想,高相公当年拜相之后,经他的手荐出去的人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王厚平羌屡获大捷,军功彪炳,这固然还有他父子两代的名声,而严均达虽说不是高相公所荐,但旁人都能看出,他和高相公乃是一路的人,如今擢枢密院同知,一回来不是拜相便是入主枢密院。而宗汝霖四十而开始大用,如今在西北也是屡屡建功,再看也同样是理财之臣的程之邵,已经加了显谟阁待制的头衔……”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钟昌被廖隽撩拨得满心热火,连忙阻止道,“你要是再说下去,我今晚就别睡觉了!你倒是说说,如今除了坐等,我还能做些什么?”

“大人,高相公此次下东南是为了什么,你不妨从这上面动动脑筋。”廖隽这才回过了神,立刻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到了九霄云外,“要知道,当初蔡相公把几个心腹提到户部尚书的位子,可是没用多少时间!”

此时此刻,高俅却是悠闲自得地坐在船上,心中计算着那个钟昌收到信时的模样。这是一个人才,但是,要怎么用好这个人才,却得注重方式方法。原本他是属意程之邵来打理户部,但是,程之邵的年纪稍稍太大了一点,而且西北茶马少了这样一个能员根本不行。不说别的,就说王厚大军驻扎湟州,那么多的军粮钱饷,若不是靠着程之邵的茶马博籴,恐怕就是吃也把青唐那一块吃得寸草不生。所以,如果这个钟昌能够为己所用,那么,他就可以设法将其提到中枢去。

自从撤三司使而将财权重归户部之后,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便渐渐重要了起来。虽说仍然不及明清大权归六部那样夸张,但却是不容小觑的实权位置。现如今,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任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争权了。若是再不及早准备,他日迟早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里,他便摊开了一份空白奏折,将白天钟昌的陈述一条条仔细写了上去,最后才在另一份私相呈递的小札上总结道:“依臣之见,市舶司归于转运司确有不妥。须知转运司统管一路之钱粮,乃是财赋要职,而市舶司经管海上贸易,亦为重中之重,彼此之间不应有所统属,否则,有失陛下将财赋归于中央之要旨。钟昌提举楚州市舶司多年,每年入国库钱粮数十万,功劳不可抹煞,若单单下旨褒奖,恐怕仍不足以表彰其功,恳请圣上依褒奖程之邵之前例,加官钟昌以彰显其功,如此方不失陛下圣明!”

思忖片刻,他又在小札上附带了一句:“臣闻听王厚北巡,程之邵代其坐镇湟中,击退羌人余孽反击,以至于累倒军中。以程之邵之年高,尚且奔波于西北前线,足可见其精忠体国之心,祈圣上另赏之。”写到这里,他觉得颇为满意,但心中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好半晌才想起自己竟忘记了童贯。

自从跟着王厚远征西北,童贯似乎也在那一带呆了有三四年,只是,监军还是监军,赵佶似乎一点都没有用其真正指挥大军的意思,这个兆头相当好。与其相信重用童贯会再出现一个英勇善战的李宪,他还不如相信史书的记载。所以,王厚实在是异常精明,北巡甚至还把童贯一起拉上,然后才名正言顺地让程之邵坐镇湟州。当然,想不到程之邵一介文臣在战场上也颇有章法,至少大军调动纹丝不乱,这退敌有功至少能够让其再晋升个一两级。

而以刘逵如今和赵挺之走得那么近的情形来看,他日其一旦去位,户部尚书一职铁定坐不稳,自己他日可以想想办法。但是,吏部尚书还在何执中手里,这个京党中坚只怕是不会那么快落马,再加上吏部职权太重,若是贸然伸手只怕会不妙,暂时先搁在一边好了。工部、刑部、礼部赞且先不说,兵部的职权被枢密院夺去了大半。现在严均远在西北,这个同知枢密院的头衔发挥不上用场,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枢密院的后备问题?

恰在此时,他感觉到船似乎又停了下来,算算路程,这里应该是宝应,而且现在是夜里,似乎不应该停靠。正疑惑的时候,外头便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待他发话之后,管家高丰景便推门而入。

“相爷,无锡那边派了一个人过来,说是有事情禀报!”

第三十五章 一箭双雕巧设局

“无锡?”

高俅微微一愣,但是,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十几年前,他刚刚得知李纲住在无锡的时候,曾经命人就近开了一家商行作为监视,而这些年来,他没少得到关于李纲的各种消息。什么乡试得中头名,什么关心时事,什么高价购买北地地图,诸般事由不知凡几,他一概都是笑着听了。他虽然无意于干涉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但是,从旁观察却也是一桩小趣味,看到一个后世人口中的名臣一步步上了轨道,那种感觉实在不为外人道。

当下他便点头吩咐道:“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