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高俅不由对蔡薿另眼看待。赵鼎出身贫寒,入宿百姓家自然是毫无问题,可这蔡薿乃是开封大家子弟,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就相当不容易了。虽然明知这是对方投自己所好,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

“能够看到这些,足见文饶你的用心。赵元镇回来的时候也这么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每年产出的粮食不仅要运往京城,往往还要周济福建等地,本地的百姓自然是负担沉重。我倒是想问你,就你这一路看来,百姓中种桑养蚕从事丝织的可多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蔡薿一愣,但是,他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心中更是大喜,要知道,他此番便有一夜是住在桑户的家中,对这些情形也有所了解。“高相公,照我来看,百姓对于种桑养蚕并不热心。众所周知,江南丝织乃是天下第一,每年上贡便不是什么小数目,而桑税更是让百姓叫苦不迭。就那些养蚕人来说,每年辛苦所得不过维持一个温饱,若是遇到天灾人祸或许连温饱都不可得。”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头也顺势低了下去。

虽然看不到蔡薿的表情,但高俅却也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怜惜民众。蔡薿和蔡京的关系是他事后才知道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蔡薿往日的文章中辨认出此人的性情。趋炎附势而又一心往上爬,对于有助力的人无所不用其极,对于无助力而又有妨碍的人则落井下石无所不为,处处标榜是新党,其目的却只是为了攀上蔡京,为此甚至还认了叔父。这样一个典型士大夫阶层出身的人会想到民众如何,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但是,当下只要他肯去做就好,别的倒可以后再说。

“看来文饶果然是看得仔细。”高俅突然起身走到蔡薿跟前,笑吟吟地道,“能看出我用心的人还不多,文饶便可算是一个。此番我让一群朝堂新贵们到各镇去访民情,我估摸有不少人会错了意,不问民情却去问官情,所以不到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还未当过一任地方官,他们又岂会知道,这当官并不似想象中那么轻易!好了,文饶一路辛苦,便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早间再过来,我还有话要嘱咐你!”

蔡薿慌忙起身拱手告辞,一出书房立刻便是满脸笑容。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别的承诺,但是,能够让高俅另眼看待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得了几句嘉许?他这一路乐悠悠地离去,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正看着他。

“原来那就是本科状元蔡薿。”一直看到蔡薿出了院子,李纲方才冷冷一笑,“我虽然在江南,却也听说过此人之名。圣上让此人南下,恐怕是用错了人。”

“伯纪兄慎言!”见李纲说话比自己还大胆,赵鼎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但随即笑道,“圣心默运之处,哪里是你我能够轻易揣摩的?不过,蔡薿年过四十,确实和此行的其他进士有所不合,我也不喜欢他,在船上的时候没少给他脸色看。只不过,高相公用人得存着公心,总不能因为区区虚名而不用其人。”

由于这几日李纲赵鼎一直住在一处,彼此之间熟络之后,称呼也就不再那么客气。当下李纲便点了点头:“元镇所言极是。好了,莫要让高相公等急了,我们进去吧!”

见到赵鼎李纲联袂而入,高俅便收起了程式化的笑容,一脸的轻松惬意。“好了,元镇伯纪不用拘于俗礼,随便坐吧!我听下人说,你们这几天促膝长谈,似乎很是投缘?”

话音刚落,赵鼎便抢在前头道:“伯纪兄的才学令我很是景仰,所以这些天一直在讨教。不过,本科进士中竟然没有伯纪兄,实在是一大憾事!”

“怎么,元镇年轻而作了前辈,感到有些局促么?”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见李纲似乎要谦逊几句,他便轻轻抬手将其止住,“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年纪相仿而又志同道合,无话不谈原本就是好事。今日找你们来固然是为了公事,我却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问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似乎都尚未娶妻吧?”

第十章 青云亦需借好风

出了书房,李纲和赵鼎不由面面相觑。赵鼎是因为刚刚中了进士,不想太快迎娶一个不知根底得妻子;而李纲则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为此甚至延后了应试礼部试的日期,更不会这么早想着成家。可是,谁都知道高俅不会是无的放矢,因此心中便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赵鼎方才率先开口问道:“伯纪兄,你看刚刚高相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纲闻言脚下一滞,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思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道:“元镇,你此次和高相公一同南下,应该比我更了解其中情况。你若是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此中玄机?再说了,这种事情又岂是你我能够轻易做主的?别忘了你家里尚有高堂,我在京城也有父母,高相公大约也就只是随便一提而已。”

情知李纲只是用这番话搪塞,赵鼎也就不再多问,可回到房间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他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不曾定下什么婚约,当年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时候,那些亲戚根本是火上浇油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因此,如今他中了进士,也不会搭理家乡那些希望能够攀亲的人。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高俅断然不会漫无目的地问这么一句,可是,在他印象中,高俅那位千金还年幼,绝不可能这么早婚配,那么,是那位侄小姐?

思来想去不得章法,他便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了脑海,定定心躺倒了下来。这几日住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仆役对他的态度愈发殷勤,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高俅这种行为是一种暗示,而自己在朝中无所依靠,也并不在意踏上这条船。

毕竟,高俅的从龙之功虽然被不少人诟病,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况且比起蔡京的风评来,至少不曾听得高俅曾经下死力整过谁,就连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的赵挺之,也似乎和高俅关系不错。换言之,这是一棵深深扎根,而且开始枝繁叶茂的大树,而他这样一个刚刚踏上仕途的年轻官员,正好需要这么一棵大树!那些曾经夜夜辗转反侧中思考的问题,那些曾经矢志一展身手的抱负,都需要有人赏识,都需要有人扶助,辛辛苦苦读书数十载,不就是为了能够一抒胸中壮志么?

目光中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他最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疾步走到书桌前,随手摊开了信纸。一边磨墨,他便一边在心中斟酌语句,不多时便有了腹案,提起笔来更是一气呵成。待到三张墨迹淋漓的信笺完全完成时,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它们塞在了封套之中,又出声唤来了一个家人。

“你今日便动身回京城一趟!”见那家人露出了错愕不已的神态,他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吩咐道,“务必把这封信亲自交给老太太,不能有半点疏漏!还有,若是老太太有回文,你便即刻回来,不要耽搁了!”

那家人见赵鼎面色严肃,一肚子的问题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从知州衙门搬到了这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高相公对自家主人另眼相看,他虽然是赵鼎中进士之后方才定了契约的家仆,但是也想跟个前途无量的主人,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跑一趟腿就是了,虽然这趟差事有点远……正在那想入非非的当口,他冷不丁又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话。

“我在城东的吴家铺子存了十贯钱,你先拿去当作路费,等到回来之后若是一切安好,我还另外有赏。”赵鼎一边说一边递过了一张条子,郑而重之地道,“现在就去吧,快去快回!”

这边赵鼎刚刚将人派走,那边李纲也觉得满肚子疑惑。他自祖父迁居无锡开始,便在周边置有宅院田产,而父亲更是一路出仕为官,俸禄足以贴补家用,因此家境至少算是小康。而自幼读书开始,他便有大志向,数位名师都赞他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自然使他更加不甘平凡。这一次看到年轻自己几岁的赵鼎已经是一科进士,他不由觉得自己先前耽误了太多时间。

从表面上看,如今的大宋可以说是欣欣向荣一片盛世景象,却不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隐在这盛世底下的却是早已腐朽的底子。尽管这是江南富庶之地,但是,他甚至听说过屡屡有邪教蛊惑人心,倘若不是官府还算见机得快,岂知不会酿成燎原之火?

朝廷在西北取得了空前战果,而辽国也被女真拖住无法抽身,他甚至听说,朝中还有大臣建议联合女真攻夺辽国,以报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之仇。然而,那些人哪里知道,大宋和辽国平安共处了上百年,彼此底线都摸得一清二楚,若是突然为小小女真而破坏了多年合约,那么,将来谁又能够担保女真不会趁胜觊觎中原?

“爹爹终究只是一个右文殿修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十几年了,若是别人,哪怕是年年磨勘,怕也不止是止步于此,而父亲生性谨小慎微,从来不肯结交权贵,故而每每不得升转。谨慎是好事,但是,若是事事畏首畏尾,何来做大事的气魄,又何以让人刮目相看,何以让百官同僚敬服?他甚至感到,朝中能够勉强维持着一丝正气,都是几个台谏的作用。

机会他这一次是争取到了,尽管只在高俅的奏折上带过了一笔,但是,无锡奇石案毕竟只是发生在江南一隅的小事,能够上达天听便是靠了高俅的奏疏,他已经算有了莫大的运道。而现如今高俅对他颇为信任,甚至曾经在他面前隐隐提过如若有功,可以在赵佶面前保举他一个出身,这更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他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当然不需要这种御赐出身,但是,有这样的机缘,他的名字便可以让天子官家记住,三年之后的科举,兴许他就能够一举占得先机!

“赵鼎派人回去送了家书?”

听到高升的回报,高俅不禁哑然失笑。当然,这些进士到杭州已经有大半个月了,送一封家书回去也正常得很,而赵鼎听说乃是事母至孝的人,更是不可能对于接到京城的母亲不闻不问,只是,这个时机就很值得玩味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随手示意高升退下,紧接着又命人叫来管家高丰景询问了一番近日府中景况。最后,他方才让人去请来了英娘伊容白玲,可是等他把意思一说,三女全都愣了。

见三位佳人全都在那里脸色茫然,他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加重了语调说:“怎么,难道你们认为我说的有错?”

“高郎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英娘终于回过了神,却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那两位公子都是当世俊杰,无论哪一个都是寻常女儿家梦寐以求的夫君。我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心急了一些,过了九月,蘅儿方才满十五岁,你如今就忙着张罗此事,莫非准备等她一及笄便许嫁?”

“我倒是觉得,你这么急急忙忙的,在外人看来笼络的迹象太强了。”伊容歪着头思考了一阵,突然摇摇头道,“那位李公子倒也罢了,毕竟是你在无锡与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可是,那位赵大人毕竟是进士,你这一次一共带了十三个进士南下,倘若厚此薄彼,别人会怎么想?要知道,此次跟你到杭州的可是还有一位状元!所以说,你即便真有此意,也得等到回京之后再议,这样,才不会为你招来闲话!”

“伊容,还是你想得周到!”高俅暗叹自己的私心表露得太过明显,伊容的提醒便犹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了过来。没错,这两人的父母如今都在京城,要谈这些确实还早了些。再者,自己只有一个快到婚嫁之龄的侄女,真的要定下还免不了一番尴尬。

“人家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宰相的侄女也愁嫁?”白玲也忍不住调笑了起来,脸色更是娇艳不可方物,“我倒是觉得中原的规矩奇怪了些,要是我们族里的贵人女儿,这夫婿可得自己选的!”

“好了好了,伊容和阿玲都说得对!”英娘连忙上前打圆场,又不着痕迹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蘅儿都是还有父母的,这种大事不说一声总是不行的,就是公公那里,也得再打一个招呼。就是蘅儿,如今也是大姑娘,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也得先去问问她的口气,免得他日她有什么怨言。总而言之,此寺你既然提了,接下来的料理就交给我们女人好了!”

“好,好,全都依你们!”高俅笑着朝三女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得意,“家有贤妻万事不愁,既然有你们做主,我还操什么心?”

第十一章 抵江南赠书为礼

和高俅一样,李清照也选择了一路坐船南下,毕竟,比起陆路的风尘劳顿来,坐船毕竟要惬意得多。在船上,她特意换了一身男子的文士服,这才毫无顾忌地凭栏远望,而那些船工无不见惯了富贵人家的做派,因此全都装聋作哑,倒是随身的几个家人使女时时刻刻都紧跟着,唯恐自家小姐出了什么差池。

此时,望着两岸景象,她不由低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江南?”她生于济南,自幼随父亲居于汴京之中,从未看过江南景致,这一次坐船南下,虽然未曾在各处停泊上岸,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和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的水乡风情,心中的愁绪竟渐渐淡了。

父母的心意她这个当女儿的当然能够体会一二,无非想让她借着这一次的旅途散散心罢了。只是,心中的伤痕已然深重,又岂是区区一趟江南之旅就能够排解的?她摇头轻叹了一声,又想到了高嘉的笑颜,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孩子还真的像她小时候,但是,温婉乖巧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像大家闺秀,而性子上来的时候却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真不知道英娘是如何教导这个女儿的。

鸣鹂已经在李清照身后站了许久,见自家小姐一会儿脸露愁容,一会儿却展颜一笑,心不由忧心忡忡。行前她早已得了老爷夫人的嘱咐,让她无论如何都看顾好小姐,可是,小姐在船上根本不怎么开口,若是再这样下去,岂不是硬生生地憋闷坏了?

“小姐!外面日头毒,你还是到船舱中休息一会吧!”

李清照随意一回头,见贴身使女的脸色不好,便微微一笑道:“船舱中又不透气,还是外面有些清风,就是站一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你还担心我跌下去不成?”

鸣鹂闻言大吃一惊,连忙撇清道:“小姐可不要胡思乱想,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日头太烈了些,小姐若是再下面站得太久,免不了会晒黑了,到了那时……”说到这里,她顿时住了嘴,心中后悔不迭,连连埋怨自己嘴笨。

“你呀,成天想这么多,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李清照却不以为忤,眉头一挑便不再发话,转头瞭望了好一阵,她才随口问道:“你去问问船工,既然过了崇德,还有多久才能到杭州?另外,把谦伯他们也叫来,我想再问问表叔家的事。”

七月末的杭州虽然没有了盛夏的暑气,但依旧是闷热难当,货运码头上的一群苦力挥汗如雨自不必说,就连一旁供客人上下的码头上也早已撑起了油布大伞。饶是如此,下头躲避的几个人仍然是满头大汗。寻常百姓早已是一身短打扮,但这些人却是个个捂着长袍,显而易见乃是殷实读书之家。

正当他们燥热难当的时候,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突然嚷嚷道:“有船来了!”

“哦?”打头的年轻人神色一振,立刻举目张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兴奋。他姓陈,单名一个琛字,字出自江南望族陈家,今日正是按照父亲信上的时日前来接李清照的。他读书略有小成,却知道万万及不过这位表姐诗词,此次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自然颇有些激动。

见几个家人簇拥着男装打扮的李清照下了船,他先是一愣,然后连忙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地招呼道:“表姐,多年不见了!”

李清照含笑应了一声,见旁边马车上快步下来了好些仆妇,她不由心中感激:“子道,劳烦你费心了。此次要到你家叨扰不少时日,恐怕要给婶娘和你添不少麻烦。”

陈琛爽朗地一笑道:“表姐这是哪里话!你能够到杭州来,娘高兴还来不及,就是我也能够多多请教诗文,怎么会嫌麻烦?总而言之,你愿意住多久都成,只要不嫌我家简陋怠慢就行。”

见陈琛依旧一如儿时性情,李清照不由莞尔,又寒暄了几句便欲上车。正在此时,只见远处一骑快马飞也似地奔驰而来,扬起了阵阵沙尘,不一会儿便停在了码头边上。那个骑手正是高升,他利落地跳下了马,三两步冲上前,至李清照面前深深施礼道:“李小姐,我家相爷刚刚听说小姐来了江南,因为有事在身不便迎接,因此特遣小人前来问候。大小姐原本也要来迎候,因为昨日晚间睡得不好有些头痛,夫人这才拦住了她。夫人说,今日未曾前来相迎多有不恭,特命小人送来帖子,请小姐有空时再去家中坐坐。”

他言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帖子,恭恭敬敬地呈递了上去。见李清照收了,他这才又补充道:“大小姐已经按照李小姐的吩咐开始练字,如今已经开始临帖,也学着做了不少诗文。今日小人来得仓促,未曾携带,还望小姐恕罪!相爷还说,本该另行备办一些礼物,只恐李小姐见怪,所以便暂时作罢了。若是李小姐有什么要求,只要相爷力所能及之处,必定不会推托。”

李清照先是展开帖子一看,见上头正是英娘工工整整的笔迹,心头不由感到一阵暖意,再听高升如此说,她自然更加感念,将帖子拢在袖中便笑道:“你回去替我谢过高相公和高夫人,就说我谢谢他们的好意。另外,也请告诉嘉儿,明日我便会过去看她,到时必定要考较她的进益!”

“小人必定转告!”高升闻言大喜,连忙又深深躬身为礼,又向陈琛等人打了招呼,这才回身上马离去。

陈琛已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直到别人离去,他这才恍然回神。“表姐,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高相公到了此地后虽然也接见过不少本地望族,但从来都只是淡淡的,想不到为了你的驾到而专门派了人来?听他的口气,你与高夫人和高府那位千金似乎关系不浅?”

“好了,你就别打探了,到了你家之后再和你说!”李清照此时心情极好,她也不理会陈琛的探问,自顾自地上了马车。而陈琛只得上了自己那辆马车,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

到了陈府,陈琛的母亲刘氏见了李清照便开始抹眼泪,执了她的手便是千言万语,陈琛竟是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好容易等到这番寒暄告一段落,他却被母亲一通话赶了出去,不觉更是懊丧。直到此时,刘氏方才笑道:“清照,别看琛儿已经大了,却依旧是儿时不依不饶的脾气。男女有别,今日原本不应该让他去接你,可他偏生要去,我也只能依了他。”

李清照却觉得陈琛为人爽利,远胜那些满腹机心的人,因此自然是轻轻将话头推了回去:“表弟只是真性情,婶娘这话说得我就惶恐了。你若是再这么说,我哪里敢再叨扰?”

“你不计较便好!”刘氏这才放下了心,随即想起下人刚刚来报的一件事,踌躇片刻便问道:“清照,还有一件事我得问问,琛儿早上一走,那边安抚司便有人送来了一箱子书,指名说是高夫人送给你的。我心里奇怪得紧,但寻思着是送你的,所以就收了。清照,莫非你和高夫人有什么交情么?”

“高夫人送来的书?”李清照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见刘氏面带忧容,她连忙婉转解释了原委,心中却不由琢磨英娘送来了什么书。

“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机缘!”刘氏听明白之后,不由抚掌大笑道,“你那些诗词我也看过,果然是读后齿间流芳的上品,这一次居然还要当先生了!好,果然不愧才女之名!既然这样,你待会好好去梳洗休息一下,明日便去回拜了高夫人。她乃是国夫人,顶尖的诰命,也别让人家笑我们失了礼数!”

和刘氏说完话之后,李清照便在一群陈府使女的陪伴下到了自己的下处。这是一个极为幽雅的小院,除了一应花草俱全之外,院子里还搭了两个架子,一个上头是葫芦,另一个则是丝瓜,清风拂来便带来丝丝清新香味,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她对于富贵本来就是不怎么着意的,此时更是喜爱这般风情,竟在院子里驻足了好一会。小院之中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她的房间便在楼上,一应陈设俱全,下头则是厅堂和书房,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到这幅情景,她不由愈发感激刘氏的周到。

她梳洗过后,便有陈府家人送来了一个大箱子,说是高夫人早上送来的。遣退了他们之后,她便和鸣鹂一起打开了箱子,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摞放着书,当头的一本便印着《漱玉词》三个字。她随意翻捡了几张,见全都是自己当年旧作,不由感到亲切十分。

主仆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把书籍全都理出来,共计有苏轼的《东坡居士文集》二十卷,王安石的《王荆公文集》二十卷,苏辙的文章诗词十卷,各色其他书籍数十卷,此外便是她父亲李格非的《李文叔文集》四卷,她自己的《漱玉词》两卷(这两个字虽然是后人起的,但胜在意境,所以我就用漱玉两个字)。

看到自己的书夹杂在一群名家大作之中,她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一时把路途辛劳和愁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十二章 天下熙熙为利来

书房之中,见高俅正在埋头看一堆公文,英娘便将一碟玫瑰核桃酥搁在了桌子上,这才笑道:“书我已经命人送去陈府了。”

“嗯。”高俅似乎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许久才随口问道,“是按照我给你的单子送过去的?”

“那当然,足足装了一大箱子。要是别的闺阁女子看到这些,指不定怎么惊异呢!”英娘想到平日李清照嗜书如命的模样,脸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听送书过去的人说,陈府的人对此很意外,看来李大人在将清照托付给他家的时候并未提到这一道关节,否则,他们应当知道清照和嘉儿的关系才是。”

高俅终于从公文中抬起了头,把一堆东西移到一边,随手拈起一个核桃酥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了一阵子便沉思了起来。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朝向来注重文事,所以但有奇文佳词传出,坊间便立刻有书册刊印问世,但是,一来印数不一,二来质量也难以保证,所以每每散佚,我这一次倒不仅仅只是为了清照而做这件事。这一次先印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接下来还有很多,总而言之,这些言之有物或是诗词一绝的大作,若是只能在一小部分士大夫之间流传便太可惜了。那些人知道苏明允先生的《六国论》,李文叔的《洛阳明园记》,却不见得知道其他,以后一一刊印出来,足以让士林的目光放得更长远些,也能够更出一些佳作!”

英娘虽然不十分懂得这些大道理,却也知道丈夫要做的乃是大事,当下便点点头道:“总而言之,你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们如今也已经是家大业大,凡事不只是在乎一个钱字,纵使亏本,能够得偿心愿也是好的……”

“我的夫人,虽然我现在不缺钱,但这次要干的却不是亏本的买卖呢!”高俅一把揽住妻子的一如当年的纤细腰身,哈哈大笑道,“寻常书商能够得到一位大家的手稿就已经是莫大的机缘,又有几人能够如我这般得天独厚?圣贤之书固然要读,但是,那些毕竟都太遥远了,而本朝诸大家的文集虽然也流传在世,却不一定能够齐全,一旦有真正权威的完本出现在市面上,再力邀几个鼎鼎大名的文学之士作序,你认为这书还会卖不出去么?”

“罢了罢了,算我说不过你!”英娘好容易才挣脱丈夫的怀抱,见丈夫的额上已经出现了几许细纹,她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每日对镜梳妆时看到的景象。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那一段最初的苦难日子之后,两人竟已经共度了十三年,如今再回首当初,她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见妻子面色恍惚,高俅不由一阵奇怪,开口便唤了两声:“英娘,英娘!”

“没事,只是一时想岔了!”回过神来的英娘不露痕迹地遮掩了过去,这才又说道,“对了,那位李公子既然如今已经崭露头角,是不是也该给刘宗咸挪动一下位子了?他在无锡待了十几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这个书局既然刚刚起步,又说不是亏本的买卖,何妨让他接手?我看现在那几个人毕竟不是熟手,平日理事也算不得第一等人才,还是交给信得过的人才好。”

“只要你认为可行就行了,不用事事征求我的主意。”对于具体的经营之道,高俅如今并不上心,毕竟,他只能在大的方向上提出一点建议,具体施行上需要的确实专业人士,自然不便于指手画脚。“刘宗咸此人确实能干,就是他吧!对了,你顺便让人问问他,那个方十八,也就是方远究竟是何来历。小七和我提过,此人一等一伶俐不假,但是,身上似乎有些古怪的功夫,如今不比以往,来历不明的人不能轻易放过了。”

“小七居然这么说?”英娘悚然一惊,立刻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立刻就会让人去问问刘宗咸。好了,你处理你的公事,我也不打扰你了!”

“等等!”不待英娘离开,高俅便立刻出声叫住了她,沉思片刻便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如今我们家账面上能够动用的钱还有多少?”

“咦?”英娘这下子真的奇怪了,但是,一时半会让她拿出一个确切数字却也不容易。在心中默默计算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具体的数字要看账本,不过,家里的几个庄子上大概攒了三百万贯钱,这都是死钱,需要备着补各处的亏空或是急用,所以一向并不动用。至于各处商行的活钱以及货物本金,大约价值八百万贯上下。高郎,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已经过了千万么?”高俅轻轻嘀咕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心头骇然。不管怎么说,哪怕真的下野,至少一个富家翁也还是能够当的。当然,自己一开始做生意走的就都是上层路线,后来还是亲自当后台镇场面,若是还不能日进斗金,那就成怪事了。正想着该如何和妻子说,他便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倒还有两处忘记了!”英娘一拍巴掌,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一处是当初投在连家的股份,如今船队这么一趟趟高丽日本和南洋诸国跑下来,怕也有数百万贯之多。另一处则是小七在西南经营的马行生意,这些都是千丝万缕的,每年利润最少也有百万。这两头都不入公账,我另有私账原原本本地记着,如果详细再盘点一下的话,估计也值千万贯钱。”

高俅露出了一丝惊异,最后方才点了点头。如今是宋朝不是明朝,再说又没有花石纲,有钱人不必时时担心朝廷用各种手段谋夺财产,所以说,他压根不担心这巨额财产会带来什么问题。钱荒的问题不能用国家手段解决,但是,却可以通过市场手段缓解,要知道,最开始的交子便是四川本地商人草创的,后来之所以连连贬值,都是因为朝廷滥发的后果,但是,若采用后世的票号形式,那对于各商户都是一大福音。毕竟,金银钱虽然比铜钱便携易带,毕竟也会有钱财外露的风险,怎比后世的一张银票来得方便?

“英娘,我最近需要用钱,不管怎么样,你先调拨三百万贯钱出来,我有用场。当然,时间上不必太急,安全第一。”

听到丈夫一开口便是三百万贯,英娘不由呆了一呆,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多问,而是干脆地答应道:“行,我立刻便吩咐下去。但是,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些,免得有人趁虚而入。给我一个月时间,行么?”

“家有贤妻果然是万事不愁啊!”高俅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直到英娘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他方才收回了灼热的目光。“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你有得忙了,也让伊容和阿玲帮着你一些,别一个人累坏了。至于嘉儿,一旦清照来了,她那无法无天的脾气自然而然就收了!”

“行啦,我都记着就是。好了好了,这下真的该走了,否则明日别人来见你的时候,看你什么都没干,口中不说,但心里的埋怨总是不会少的!”英娘伸手一拢额上乱发,嫣然一笑后便转身离去,脚下步子仿佛都轻盈了不少。

见妻子离去,高俅便重新把精神集中到了书案上的那些条陈上。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不少进士回来,正如他想象的那样,一多半人都把重心放在了吏治,所以往往可见官员贪贿多少,官员家产几何,当然,这些进士毕竟还是用了心,讼案处理情况、民心民情如何以及当地风评也并不少,综合来看,江南隐患虽多,但还不到颠覆局势的地步。

“大哥!”

乍听得这声叫唤,高俅不由微微一怔,一抬头却发觉燕青站在了自己面前。尽管知道这小子一向神出鬼没的,但是,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无声无息溜进了书房,他还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小七,你下次找我走正门不成么?”

“我本来就是走正门进来的,谁知道你头也不抬一点反应都没有!”燕青却不管不顾大马金刀地在高俅对面一坐,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大哥,有一件事我得知会你一声,江南一带一直流传着一种教派。此教派似乎在福建极其兴盛,如今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人信仰,甚至在家中设了神像膜拜。治平年间倒不怕什么,我只是担心若有人利用教义生事,那时恐怕就糟了。”

听到教派两个字,高俅的心中几乎本能地浮现出了摩尼教三个字。尽管没有了花石纲,但是,江南百姓依旧困苦,所以在精神上寻找寄托也在所难免。退一万步说,哪怕没有方腊,但谁能担保没有李腊张腊之流?可是,信仰不比其他,若只是一味禁绝,只怕重压之下反而容易激成大变。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郑重其事地问道:“小七,此事你是从何问来的?”

第十三章 不解之缘乃前定

“大哥请看这个。”

燕青从袖中拿出一尊小木像,双手递给了高俅。“这是我一日在民宅中偶然发现的,他似乎是刚刚信此教不久,因此仍在犹豫之中,所以并未将这尊木像收好。我花言巧语哄了他几句,又许了他十贯钱,便从他手中买下了它。据他所说,杭州的贫民之中有不少人相信这个,若日日顶礼膜拜,则他日必可得到明尊护佑。倘使有人欺辱,明尊化身必定替他们讨回公道。总而言之,我以为此事绝不可轻视。”

高俅反复把玩着手中这尊粗陋的木像,心中却已经大略明白了过来。对于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而言,不可能宣扬什么太过艰深的教义,只能用最简单的蛊惑来令他们信教。他虽然不信道藏,但毕竟认识两个真假道士,也曾经听说福建一带信奉摩尼教的士大夫不少,但是,那毕竟是读过诗书的士大夫,也许能够真正懂得教义,而东南一带的寻常百姓却不然。若说这不是有人在暗中煽动,他才不会相信。

“小七,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但是,贸然下令官府追查恐怕会打草惊蛇,所以,恐怕还是要偏劳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又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木像,见那人物并未有什么西方特色,反而更像是地地道道的东方人,心中更是疑窦大起,“依我看,这木像上雕刻的很可能真有其人,到时其人一旦现身,必定便是自称什么明尊化身,你不妨从这条线入手。缺少的人手我可以派给你,但务必不能声张。”

“大哥,我本来就是向你请缨来着,要是成天闷在家里也就太没意思了!”燕青随手夺过了那尊木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西南有了和记马行,东南我也会打出一番场面来,这些个跳梁小丑当然不在话下。人手我是要的,但不能从官中派,我设法从西南调几个人过来也就成了,这些大哥你不用操心。”言罢他便挤了挤眼睛,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竟是潇洒至极。

望着燕青离去的背影,高俅不禁有几分感慨。要找朝堂上的助益容易,但要寻到一个旁门左道的帮手却是难上加难,自己却阴差阳错自己培养了一个,不得不说是天大的幸运。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徐守真,此人虽然在京城,却是先在东南打出了名头,再者这个赫赫有名的活神仙又和燕青搭档得颇为成功,是不是要设法让徐守真也过来?

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西南是汉夷杂居难以管理,因此需要其人其术作为掩护,东南却不然。只要防范得当,轻易不会起什么大乱子,若是兴师动众反而会落下话柄。要是也像上回在西南那般闹出一个赵谂谋反,哪怕他圣眷再好,将来也铁定吃挂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才是正理,所以说,此番用得着一个捂字诀。

次日巳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宅院门口。看门的几个差役一看上头下来一个翩翩丽人,立时有人往里间报信,其他人则赶紧奔了上来。为首的差役张望了一下那辆马车,然后便满脸堆笑地问道:“请问可是李小姐?”

李清照微微颔首,几个差役也不敢多啰嗦,连忙将人请进了门,又有人去招呼马夫停放马车,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不多时,得知消息的英娘便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自然是跟着满面喜色的高嘉。

寒暄之时,英娘绝口不提京城中的事,只在那里诉着别情,倒是一旁的高嘉死死拉住李清照的衣角,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就怕眼前人消失了。紧接着,英娘便将李清照引入了一旁的小厅,又命人送来了香茗,这才笑道:“清照你也看到了,只不过两个月工夫,嘉儿就是如此模样,她可是日日都在念叨着你,我这耳朵都快被他唠叨出老茧了!”

李清照莞尔一笑,俯身摩挲了一下高嘉的头,这才抬头说道:“姐姐,其他的话我也不说了,总而言之,你待我的情我决不会忘记。我这一次在江南大约会盘桓一阵子,嘉儿的功课我一定会严加督导,到时候,希望你和嘉儿都别怪我太严厉就是了!”

高嘉抢在母亲前面仰头答道:“李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决不会违背半句!”

英娘没好气地把眼一瞪:“还叫李姨?从今往后,要改称先生!”

“姐姐也别太拘着她,她如今还不到六岁,私底下叫李姨也不妨!”李清照见高嘉委屈地低下了头,不由伸手在她皱起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不过,等到念书的时候,若是你偷懒或是不用心,我可是要用戒尺罚你的!”

“清照说得好!”英娘笑着站了起来,沉吟片刻又建议道,“虽然你住在陈府,但是,成日里这样赶来赶去却不方便,如若你不嫌弃,不妨住在此地如何?这宅院极大,东头还空着一大片屋子,我才刚刚命人收拾出来,也是极雅静的。”

“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却不太方便。”李清照却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一力婉拒道,“如今高相公奉旨安抚一方,若是我这个外人住在府中,难免会带来什么闲话。再者,陈家毕竟是我家的亲戚,此来杭州父亲正是把我托付给婶娘的,若他们以为我是有所嫌弃,就连父亲也有不是。不过,以后我来的时候不便再走正门,姐姐在后门那边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见李清照如此坚决,英娘自然不好再劝,心中衡量一番也就答应了,倒是高嘉似乎有些失望。唤来一个使女吩咐了几句后,英娘便领着李清照沿青石小径进了一个小院,又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这才笑吟吟地道:“就是这里了,这是我请教了府中两位先生之后方才亲自布置的。我在文字上功底有限,若是觉得不好,清照你尽管提出来,我再改过。”

李清照只打量了整个房间一眼便愣住了,书房中并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更没有四壁的书画,放眼看去全是一排排书柜,就连她这个生平爱书的人也吓了一跳。随手拿起几本书扫了一眼之后,她不由精神一振,转身便笑道:“姐姐已经想得很周到了,女子读书只看四书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史书和前朝大家的名篇。嘉儿太小,策论之类的文章不如以后再学!”

“好,那我便放心了!”英娘长长嘘了一口气,又对女儿嘱咐了几句之后,方才把一个只在总角年间的女童叫进了书房。“她叫琅儿,是我家管家的女儿,今后就由她在书房中伺候,若是清照认为她还可供调教,也请顺便教她一些诗文。”见李清照点头答应,她便出了房间,亲自掩上房门后便唤来了两个仆妇,嘱咐她们勤添茶水,这才施施然去了。

另一头,在高俅的暗示下,心领神会的李纲和赵鼎也正在着手迁出小院。只不过,他们并非迁回原知州衙门,而是搬到距离安抚司衙门不远的一个小院。这搬进搬出来回折腾两次,两人心中非但没有任何怨言,隐隐之中还感到一种无名的喜悦。这两个人一个已经踏入了官场,一个自信将来必定能够踏入官场,当然知道所谓的笼络也有好几种,而所谓的示好更是有三六九等,此前的那一种只不过是初步交心,而如今方才是真正的另眼看待。

正在收拾一筐书籍的赵鼎突然抬起了头,没头没脑地问道:“伯纪兄,你可知道我们要住的那个院子是怎么回事?”

李纲被赵鼎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反问道:“难不成你知道?”

“那原本是胡嘉良的产业!”赵鼎冷笑一声,拍拍手站直了身子,“此人通判杭州三年,在杭州有五处房产,更在周边买下了百顷良田。不过,此人手脚最快,一听到高相公南下的消息,就将房产和良田转手得了高利,这才装作两袖清风似的,似乎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

李纲虽然久在江南,但对于这样具体的勾当他却没有了解得这么清楚,此时不由扬了扬眉。“元镇,高相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不是来盘点贪官的,所以即便胡嘉良不卖掉田产,高相公也不会对他如何。这种人趋利避害的心最强,只要高相公有足够的手段,他必定会俯首贴耳!言官的眼睛往往盯着上面,这下面却无人注意。”

赵鼎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虽然也算是,但自祖上起便已经败落,父亲早逝之后更是光景不堪,因此始终抱着扬名的心。而在他看来,李纲无疑是已经借着奇石案得偿心愿了,说不定将来殿试时还能借此得中头名,而他却不得不再下狠工夫。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目光中已然露出了一丝神芒,总而言之,机缘既然已经撞了上来,他便决不能错过。

第十四章 夏辽各有不解情

对于辽国上下而言,在经历了辽东大战之后,乾统六年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尽管仍有人认为堂堂上国和区区女真议和大失脸面,但是,在萧奉先等人的一力主导下,但凡上书言伐女真之事的臣子纷纷被贬出朝廷,一时间自然是万马齐喑。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原本就是放纵的性子,最初的咬牙切齿过后,见女真逢年过节依旧是上表恭顺,再加上认为凭借本国之力可以轻易荡平女真诸部,因此仍旧是照以前的例子索要海东青,丝毫没有警醒的表示。这时候的他,完全沉浸在内廷的喜讯之中。

入宫三年之后,文妃萧瑟瑟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这是耶律延禧的第一个儿子,消息传出之后自然是举国欢腾内外喜庆,她自己也是万分喜悦。耶律延禧并不是一个长情的男人,虽然对她已经算是眷顾十分,但是,只要他每次造访大臣府邸后看到赏心悦目的女子,仍然会纳入宫中赐予封号。仅仅在她入宫后这三年间,宫中便多了各类封号的女子数十人,她不得不时时自危。所幸前时皇后那一胎也终究没有保住,否则,萧奉先兄弟声势大涨之下,她必定更难以保全。

此时,她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忧容。辽东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朝中众人也绝口不提,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就再没有危险。据她所知,萧奉先萧嗣先兄弟虽然设法贬斥了那些矢志求战的人,但是,自己也在野心勃勃地希望再次求战以挽回面子,可是,国家大事又岂可儿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要是一介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为何皇上竟不能明白?

“瑟瑟!”

萧珑音一进来便发觉妹妹正在对着孩子发怔,而周围却没有半个宫人内侍,不由沉下了脸。唤了一声之后,见萧瑟瑟别无反应,她只得上前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姐姐!”萧瑟瑟一回头方才看见是姐姐,连忙将满腹思绪都放了下来,起身拉着萧珑音的手问道,“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瞒着我!”萧珑音不由得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内廷又有谁要生产?”

“生产?”萧瑟瑟的脸色一片茫然,见姐姐不似在开玩笑,她更加觉得事情紧急,连忙问道,“姐姐,你也知道,我前些时日怀着额噜温,内廷事务一概不知,如今又要照看他,所以更不曾过问这些事。莫非宫里哪位贵人有了龙胎?”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萧珑音愤愤地一跺脚,这才低声道,“是赵贵人有了身孕,听说产期就在这两天。由于她并不受宠,住得又偏,所以太医很晚才诊断出来,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唉,你究竟想过没有,如今皇后没有一男半女,唯独你得了贵子,我们契丹族立后虽也讲究尊卑长幼,但是却没有准数,倘若那赵贵人生下孩子之后给皇后抚养,那么……”

“姐姐你别说了!”萧瑟瑟闻言脸色大变,却连连摆手止住了萧珑音的话。莫说她得到消息已经太晚了些,就算早知道,她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内廷之中以皇后最尊,萧奉先兄弟更是时时刻刻在窥伺她的行动,倘若她贸然行事,只能是自寻死路。想到这里,她又徐徐开口说道:“皇上多几个子嗣也有好处,皇后还年轻,将来未必不能再生,即便萧奉先兄弟有意,她生来宽厚,不见得就会惦记区区一个贵人的儿子。姐姐,内廷中生育的嫔妃越多,我的危险就越小,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也别让姐夫和妹夫搅和在里头!”

萧珑音闻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坐了一会便去了,只留下萧瑟瑟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朝堂之上,为何以大辽的人才如云,就没有多少人敢于犯颜直谏女真之危?难道他们都以为,坐定了天子之位就一定能够富有四海么?

五月十六日,赵贵人产下一子,耶律延禧大喜之下赐名习泥烈,并进封赵贵人为赵昭容。

不仅是辽主耶律延禧不以女真为意,就连远在西夏兴庆府的李乾顺也同样认为女真不过是区区小患。去岁一年,夏国兵败如山倒,整个横山竟几乎拱手送给了宋国,损兵折将不计其数,而党项贵族的抱怨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点。然而,在众多要求报复的声音中,作为一国之主的他却不能不考虑周详,因此在辽国自身也遭到了危机的时候,他选择了派人至宋朝纳表请求停战,而且顺利得到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

但是,尽管已经顺利地削去了那些党项贵族的权柄,但是,他依旧不能不考虑群情。尽管昔日的西夏铁骑中已经多了汉人的身影,但是,党项人依旧是绝对的主力,他需要一支铁军来保卫夏国,也需要一支铁军来震慑臣下,所以,即便再倾慕汉化,他依旧不得不战,哪怕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也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命人去召李察哥,却突然瞥见了门口的一个人影,脸色微微一变后便开声唤道:“是王后么?”

门口的人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便现出了身影,正是辽国成安公主,如今的大夏王后耶律南仙。尽管已经嫁为人妇,她却依旧如同少女时一般步履轻盈,三两步进殿后便欲行下礼去,却让李乾顺扶了起来。

李乾顺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大夏的王后,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微笑:“这么晚了,王后还不去休息?”

“臣妾问过侍卫,得知王上还没有休息,所以就来这里看看。”虽然是辽国宗女,又被敕封公主,但是,耶律南仙始终记着自己乃是夏国王后,此时见丈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便坦然回视了过去,“王上是否在想着出兵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乾顺悚然一惊,目光不由严厉了一些,“莫非是宫里有人在传言此事么?”

“王上自己都还未决断,旁人怎会胡言乱语?”耶律南仙并不惧怕,而是轻轻又向前了一步,“臣妾是听说王上最近召见过嘉宁军司和静塞军司的统军,而且似乎还调阅过地图,所以便这样猜的。王上刚刚这样反问,可是臣妾所言不差?”

“王后不愧是大国公主。”李乾顺漆黑的瞳仁中闪动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光芒,那丝笑容愈发意味深长,“那么,王后认为我国可有机会夺回横山?”

“倘若只是袭扰,则我大夏必胜无疑!”耶律南仙见李乾顺并未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心中愈发确定了早先的判断,“但若是想要夺回横山,没有外力襄助恐怕必定遭受败绩。臣妾也曾经听人提过自章质夫起便为宋朝奉为法宝的进筑之术,只要宋国军队不贪功不冒进,一步步缓缓蚕食我大夏领土,那么,恕臣妾直言,我大夏要夺回故土很难。”

“外力襄助?”李乾顺敏锐地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眉头一挑便问道,“莫非王后的意思是让朕再派使节如辽请援?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当初上国贵使就已经在宋国遭了冷遇,那宋国小官家自恃力强,若是不能给他一点教训,恐怕他依旧以为自己的军队天下无敌!王后的好意朕懂得,只不过,这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势必去做的问题!”

“既然王上这么说,那臣妾便预祝旗开得胜!”耶律南仙轻轻叹息一声,盈盈下拜便欲转身退去,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王后放心,朕还没有刚愎自用到那个地步。朕会让宋国看看,所谓袭扰的真谛在于何处!”

耶律南仙闻言脚下步子一滞,然后又徐徐前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答。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殿外,李乾顺的目光中方才露出了激赏之色。

他是大夏之主,娶妻自然也得为了国之大计,所以,他才会为了迎娶辽国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使节,所以,他才会在成安公主耶律南仙一行抵达夏国境内之后亲自率大军前去迎接,哪怕是真的娶一个无盐女,那也是他这个夏主的份内之事。

“来人,宣晋王李察哥!”

等到李察哥匆匆入见,李乾顺也不多绕圈子,把自己的用意解说了一遍,最后方才问道:“依你之见,倘若选用的将领得法,大约有几成胜算?”

李察哥面色不变,心中却浮起了百般滋味。若是以前,他当然可以说西夏铁骑必定能够取胜,但是,时至今日,他却万万说不出什么保证。李乾顺即位这几年来,大力推崇汉化,逐步削减党项贵族手中的实权,使得夏国国力日渐恢复,但是,在国库渐渐充盈的同时,那支曾经无往不利的西夏军队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锐气,难道这便是有得必有失么?

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咬咬牙道:“皇上既然有心,我军自然必胜!”

第十五章 昔日雏鸟已轻鸣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临近女儿读书的书房,高俅便听到了一阵清亮的诵诗声,正是诗经中的《芣苢》。从妻子那里得知李清照要教导高嘉的那长长一溜课表之后,他都情不自禁为之咂舌,要知道,就是那些自诩博学的士大夫,恐怕也不会去读那么多书。宋时风气比唐代要严谨许多,所以才会出现一批理学家,所以才会有那些对女子的禁锢。后世盛传李清照老时曾经欲将所学倾囊传授于崔氏女,而十岁的崔氏女却以此并非女子该学而加以谢绝,如今倘若自己的女儿能够继承李清照的衣钵,那也足可让才女感到欣慰了。

由于是盛夏,因此书房的窗户半开着,他便悄悄站在了窗边凝望着里面的两个人影。只见一身文士服的李清照背手站在高嘉跟前,竟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派头,而高嘉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书,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看着。

“嘉儿,你要记住,诗词出自于心声,所以,应景所作的诗词大多为下品,唯有发自心声的诗词方才称得上是佳作。古往今来,诗词文士不计其数,却大多碌碌无为拾前人牙后,却不知能够开宗立派的,都是别有创新,为一代大家者,其名篇甚至可让愚夫俗子琅琅上口。”

李清照见高嘉仰头目不转睛地听着,心中不由愈发欣慰,有心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却又顾忌着如今乃是教授的时候,只能勉强忍住了。

“天分本是一条,但后天勤奋却更为重要,王荆公曾经作《伤仲永》一文,便是要告诫天下士子警醒。你天赋博闻强记,这是好的,但是,倘若自恃天分而不知勤学,他日天分才情自会湮没,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从今日开始,每日背诗十首诵文十篇,每日认字五十,这都是定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有所减少。等到你认字过千之后,每天再临帖十张,一年之后,纵使那些家学渊源的男儿,也决计比不过你。嘉儿,你可自信有这样的耐心能坚持下去?”

高嘉小脸激动得通红,狠狠点了点头道:“先生放心,纵使晚上不睡觉,我也一定会完成的!”

看到这一幕,高俅又深深凝视了一眼李清照那优美的背影,这才悄然退去。此时贸然现身,不仅会坏了这师徒两人的兴头,也会带来一种不良印象。看来,当初高嘉抓周的时候抓到了那两样东西,还真的是谕示准确,否则,又哪里会那么巧撞上了一位一代才女作先生?

他缓步走到中庭,却见高升快步走上前来,躬身禀报道:“相爷,连公子来了,小人已经带他到花厅等候,相爷是否要见他?”

连烽?高俅眉头一挑,随即点头道:“你带他到书房来,以后若是他再来,只要书房中没有客人,你随时带他来见我!”

“是!”高升答应一声,连忙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

高俅回到自己的书房不多久,高升便领连烽进了门。他抬头随意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见连烽一身天蓝长衫,身上别无一丝富商公子夸耀富贵的景象,一眼看上去仿佛一个寻常士子,不由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由于身上并无功名,因此连烽待高升离去之后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却不料想竟被高俅亲自搀扶了起来,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

随意指了一个座头之后,高俅便笑道:“我与令尊是多年旧交,虽然如今与当年不同,但私相见面的场合,贤侄也不必拘于面上的礼数,随意一些也就是了。”见连烽连道不敢,他便也不多寒暄,径直问道,“我让令尊去办的事情,如今进展如何?”

“高相公,连家原本是泰州商户,但是,自从承蒙圣上和相公看重,在杭州和华亭都置下了产业,这才为江南商人所知。这一次办理相公托付的事,家父和我去拜访了不少商人,听说是高相公的意思,他们都很有意向,只是,不少人还有些顾虑。毕竟,先前我受高傑大人之命前去商谈海船和海图之事……”

“这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高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连烽不必再说,“海图乃是为了国之大计考虑,而另一件事却是财路。江南富商这么多,想必闲置的钱也不少,若单单只是放高利贷,不仅为朝廷正人所不齿,而且更不利于名声。这样吧,你先把人聚起来,到时就由你们连家代我去和他们商谈细则,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拿出三百万贯。”

三百万贯?连烽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是知道高俅有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描淡写。如今连家海外贸易的暴利期已经过了,每年的毛利润也就四百万贯左右,除去税金和成本有二百五十万贯就顶天了,几方一分更是不剩多少。他出自商贾之家,当然明白所谓的饱和是什么意思。尽管如今连家依靠天然的优势力压以前独霸高丽和日本贸易的泉州海商一头,但是,利润也越来越薄,若是再这样下去,这条财路恐怕会越来越窄。

“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连烽收摄心神,连忙欠身应道,“届时家父一定会全力以赴!”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从他的本心来说,实质上是更愿意亲自出面。但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亲自见连烽还能说是当年旧情,若是见那些商人就很有些不妥了,尤其是在前期的谈判阶段,让连家出面才是最好。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道手札,沉思片刻便递给了连烽:“之前我派人和你父亲谈过设想,但是,毕竟只是大体设想并不清楚,旁人若是质疑起来,恐怕你们也不见得能够及时反应。这是我这些天抽空写出的札子,上头除了一些条条框框之外,还有一些其它的注意事项,到时你们把它吃透了,对付那些商人自然不在话下!”

“是!”连烽起身接过手札,却并不翻看,直接郑而重之地放在了衣襟中,然后便正襟危坐等待着高俅最后的话。

“事成之后,我估计大约朝廷也是有动作的,此事我已经向圣上奏明,若是连家在此事上能够尽心竭力,那么,连带着你们之前的功劳,圣上说不定会另有恩赏。”

对于高俅的暗示,连烽自然是心领神会,又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书房,他的脸上立刻浮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只看此事所需的巨大本钱,便知道不是小买卖,更何况还要联合那么多商贾。只不过,这种事情不似海上贸易的单纯,倘若朝廷真的插一脚进来,却得考虑到后果。要知道,先前四川商人的交子便是给朝廷学了去,然后将一项好生生的事情弄得天怒人怨,只希望高俅的一番好盘算别被人滥用了。

连烽所担心的事情,高俅自然不会没料到,因此在上书赵佶的同时,他也已经给蔡京去了私信。尽管远离京城,但是,朝中的事情他却依旧廖若指掌,赵挺之的谋定而后动,刘逵的招招紧逼,蔡京的步步为营,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报神。由于先前有他牵制着蔡京,不少臭名昭著的政令都没有推行,所以,赵挺之倘若要改崇宁之政无疑是直接抹煞了赵佶这个天子的政绩,步履自然是更加艰难。

当初赵佶会用赵挺之,无非是因为这几年他远处西南,并不在朝廷政争之中,远远比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更值得信任。可是,一旦赵挺之位列宰相,那么,所有超然的立场就全都消失了,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任凭是谁当了这个宰相,也不可能容忍一个罢相之人依旧安居京城,甚至还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赵挺之能够容忍蔡京到现在着实不易,但是,让他一直容忍下去就不可能了。

“既生瑜何生亮,恐怕赵正夫如今正想着这一点吧!”

高俅微微一笑,突然自言自语道。倘若没有蔡京,那么,以赵挺之胜于一般人的政治智慧,很可能在相位上多呆几年,但是,比起蔡京的手段和党羽来,赵挺之还是逊色得多,更何况,赵挺之有雄心壮志,有与其匹配的冷静头脑,但是,唯独缺少了执政一个诺大国家的相应才能。而老到的蔡京却不同,在看清情势的基础上,他能够壮士断腕,能够虚与委蛇,更重要的是,在真正关键的场合,他能够一锤定音,而这就是赵挺之缺少的。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深思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不管怎么说,要想绕过赵挺之这样一个宰相都是不可能的,而既然不可能,那便不妨在其中设法取得一些好处,把水搅得再混一些。横竖自己在朝堂没有留下什么势力,那么,这两虎厮斗得越凶,他今后的路便会更好走。

第十六章 大相国寺探虚实

罢相大半年来,蔡府的门庭愈发冷落,似刘逵张康国这等已经自立门户的人干脆不再登门。只不过,在表面的萧条之下,蔡京依然是闭门不出而尽知天下之事,甚至连宫闱隐情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而无论外人怎么看,这位如今赋闲的宰相都是悠哉游哉,因此更多了几分疑惧。

这一日,叶梦得照例空着双手一大早上门。他乃是常来常往的人,因此也不用蔡府家人引路,而是熟门熟路地转到了蔡京的书房,谁知竟是扑了一个空。见此情景,他虽然吃惊却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坐下来看书,可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却觉得不对了。

“来人!”

“叶大人有何吩咐?”

见是往日时时在这里伺候的蔡平,叶梦得顿感心中一松,知道蔡京并未有什么不妥,于是便沉声问道:“恩相到何处去了?”

蔡平闻言却只是一笑:“叶大人便是该早些问的,相爷一大早就去了大相国寺和智光大师下棋,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说,若是叶大人不问便不许我们告知他的去向,非得等到叶大人问起才能说,所以小人刚刚不敢告知。”

叶梦得闻言气结,搁下手中的书便站了起来。饶是他几乎算蔡京的心腹,此时也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意思,反复琢磨更是不得要领。随口吩咐蔡平收拾好他取阅的那几本书,他缓步出了门,一直到走出蔡府之后方才恍然大悟。

蔡京罢相之后,赵挺之刘逵之流并未立刻清理朝堂,但这几个月来,两人也在不露痕迹间,将一些品阶不高的京党渐渐调离了京城,而叶梦得当日奉蔡京之命前去送高俅,又说了那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自然是更不能幸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最后竟丝毫未受波及,这顿时让他暗自钦佩蔡京的手段。要知道,当日自己那句话可以说是当众削了赵挺之的面子,如今却依然能够在礼部任职,对旁人来说不啻是一个信号。

看来,蔡京还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了自家人!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叶梦得不由微微一笑,举步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去大相国寺!”

马车一路到了大相国寺,他才发觉寺外已经满是杂耍摊贩,一眼望去热闹非凡,这才记起今日乃是十五。下了马车走进寺院大门,他便看到里面已经是挤满了无数举着香烛顶礼膜拜的虔诚香客,男女老少拖儿带口,隐约听去,大多数都是求富贵,甚至还有求功名的。

他对于佛道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因此也不想随众礼佛,在大雄宝殿之外驻足片刻便退了出来。他来京城任官之后,平日还曾经到道录院走动,大相国寺却是不常来,更不用说后面单单留给达官贵人的禅院。思量片刻,他见几个小沙弥簇拥着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自不远处走过,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大师!”

那和尚五六十岁的年纪,法号名叫智远,也算是大相国寺有头有脸的僧人。见叶梦得不似平常香客,连忙喝止了一旁想要呵斥的小沙弥,合十问道:“不知居士有何事?”

叶梦得顺势还了一礼,这才开口道:“大师,在下叶梦得,此地是为了寻蔡相公,不知大师可否指点一二?”

蔡相公三个字一出口,那几个小沙弥顿时勃然色变,就连智远刚才那淡淡的神色也消失了。蔡京的名头固然是天下皆知,而叶梦得这个铁杆京党经过当日送别一事,却也同样是天下闻名。智远略带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叶居士,老纳智远。蔡相公正在禅院中和主持下棋,恐怕就是老纳指了路,叶居士一时半会确实难以找到。这样吧,横竖老纳有闲,便带叶居士过去如何?”

“那就多谢大师了!”叶梦得也不客气,道谢之后便跟智远一起入了内院。一路上略略攀谈几句,他不由对身旁这个和尚刮目相看,对于未曾谋面的智光更是起了兴趣。要知道,陈王赵佖的眼光极高,能够独独将智光荐给天子,足可见与其人的交情。

一路穿过诸多楼阁,智远便将叶梦得带到了一间环境优雅的禅院前,这才止步笑道:“便是此地了,外面还有小沙弥看守,叶居士但请报名进去也就是了。老纳不便入内,告辞!”

叶梦得连忙欠身道谢,见智远含笑离去,他便举步往内。果然,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小沙弥再未阻拦,他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然而,当发现静室之内并不止蔡京和智光两人时,他还是微微色变。只因那另一个座上宾客他也认识,正是如今刚刚迁了起居舍人的郑居中。

“少蕴果然来了!”蔡京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在蒲团上直接转过了头,哈哈大笑道,“怎么,是到我书房扑了一个空么?看这天色,你大约是等了不少时间才知道我不在吧?”

叶梦得见蔡京言笑无忌,也就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向智光点点头,又和郑居中打了个招呼,这才在蔡京旁边一个空着的蒲团上坐了下来。“恩相真是猜得准,我足足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才从蔡平那里得知恩相不在,所以便一路寻到了这里。恩相,你这个玩笑可开得大了,早知如此,你吩咐门上一声,我也不用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是存心,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习惯罢了!”蔡京又笑了一阵,这才对郑居中道,“达夫,今日我邀你来此,还叫上少蕴你不会见怪吧?”

“人人都知道少蕴乃是蔡相公的左膀右臂,我怎么会见怪?”郑居中察觉到智光在给自己使眼色,连忙打了个哈哈,“不过,我倒是要给少蕴抱不平,以他的才学,一直窝在祠部郎官这个位子上未免太屈才了!”

听到郑居中这么说,叶梦得自然免不了谦逊一番:“郑大人过奖了,我才疏学浅……”

话未说完,蔡京便突然打断了叶梦得的话:“达夫这句话算是说对了,少蕴确实有大才,区区礼部还容不下他,只不过,年轻人只有先历练一番,将来才能够做大事不是么?达夫也不用替他抱屈,也就在这几日,他的机缘也就到了!”

尽管蔡京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三人全都心中一跳,智光和郑居中是在思索已经罢相的蔡京凭什么这么说,而叶梦得却不禁想到了那一次送高俅之后再一次见到赵挺之时,这位宰相露出的古怪笑容。难不成,自己没有被贬离京并非是赵挺之手下留情,也不是蔡京暗中相助,而是另有玄机?